沈湘平 王懷秀
〔摘要〕 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質上是一種價值共同體。人類命運共同體最基本的價值就是底線價值。相對于全球倫理視野中的底線倫理,底線價值是底線倫理的內在依據,底線倫理則是底線價值的外化和規則化。共在正是當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應遵循的底線價值。風險社會的到來使得當今人類持守共在的底線價值變得極端重要和十分緊迫。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必須堅持底線思維,化解人類“存在之憂”必須遵循共在這一底線價值,而打造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正是基于這一底線價值的偉大實踐。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野下的底線價值具有公共性、反思性、共情性和約束性。踐行共在的底線價值,就意味著一種自律或自我限制,教育引導和法律約束都刻不容緩。
〔關鍵詞〕 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底線價值,共在,風險
〔中圖分類號〕B26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175(2020)05-0048-06
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和人們交往的日益普遍化,人類社會已經客觀上成為一個緊密相連、息息相關、生死與共的命運共同體。人類遭受的自然、社會以及人自身諸多重大危機則更加凸顯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當今世界正面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2020年還遭遇了百年未有、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這些都表明,倡導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與行動,順應世界歷史的發展規律,反映人類高度的時代精神,體現了真理和道義的雙重力量。同時,正是基于對改變人類歷史走向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反思,我們認為,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野中確認和踐行底線價值,十分必要和緊迫。
一、人類命運共同體必定有底線價值
當前人類由于科技進步和交往普遍化事實上形成了命運共同體,人類面臨的共同困境需要形成命運共同體,這兩者與我們提出要構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既相關也有所不同。一方面,相關是指我們倡導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與行動正是基于這樣的事實、順應了這樣的時代要求。另一方面,相對于自在的、已經客觀存在的共同體而言,我們倡導和推動構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主動、自覺的共同體;基于對危機的“挑戰”和“應戰”,我們倡導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和行動更具有系統性和前瞻性,奠基于和著眼于人類長久與整體的福祉。對人類而言,倡導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首先意味著一場思想的啟蒙、觀念的變革,其中最重要的是一種價值自覺。或者說,自覺構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質上是一種價值共同體,需要依靠價值的引領和凝聚,蘊含著自覺的價值追求。任何自覺的共同體都需要一定的規則來規范其成員,而規則的內核與本質乃是一種共同價值。只有成員能遵循以共同體規則呈現出來的共同價值,這種命運共同體才真正成為可能。2015年,習近平在聯合國大會講話指出:“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也是聯合國的崇高目標。目標遠未完成,我們仍須努力。當今世界,各國相互依存、休戚與共。我們要繼承和弘揚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 〔1 〕在這里,習近平首次明確提出了“全人類的共同價值”(簡稱“人類共同價值”)的概念,明示了人類共同價值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系。以人類共同價值為核心價值觀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才是我們真正要推動構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體現著新時代中國“共商共建共享”的治理觀。“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共同”,承認而不謀求改變不同文明、民族、國家的差異,并認為不同文明都蘊含著一個自己的合理世界、價值系統或者說是面對世界的獨特智慧,彼此之間并沒有優劣之分。作為維系這種共同體的人類共同價值,并非要將全世界的價值觀念“格式化”成同一的,而是在尊重國家、種族、民族文化價值差異基礎上達成的一種價值共識,從而使各主體都能可持續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黨的十九大報告談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時,特別強調尊重文明多樣性、平等協商、同舟共濟,針對性地倡導:以對話取代對抗,以交流超越隔閡,以互鑒超越沖突,以共存超越優越,以平等取代霸權,以結伴取代結盟,等等 〔2 〕159。這些都清楚地表明,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核心價值觀的人類共同價值與以往西方所強力推行的,試圖使世界“格式化”、同一化的價值觀念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復雜、漫長和艱難的過程。嚴格來說,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也有其最高綱領和最低綱領之分,或者說理想狀態和現實狀態之分。建設一個完全實現人類共同價值的世界,這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最高綱領和理想狀態。但是,為了逐步實現這一總體目標,必須在不同領域、不同方面和不同層次作出系統性的努力。近些年來,習近平先后提出構建海洋命運共同體、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和核安全命運共同體等思想,特別是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之際,提出和闡述了構建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的思想,呼吁“讓我們攜起手來,共同佑護各國人民生命和健康,共同佑護人類共同的地球家園” 〔3 〕。這些思想不僅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內涵的進一步深化、細化,而且是基于現實對構建理想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前提與基礎的有力廓清。也就是說,其中蘊含著人類命運共同體得以可能的現實條件的深刻洞見。
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在一定條件下存在,并在一定條件下發生轉化。也就是說,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限度的。一個事物成為這個事物的限度所在,其實是該事物轉化為其他事物的邊界——臨界線,跨越了這條臨界線,這個事物就不再是這個事物了,而變成了其他事物。因此對于這個事物來說,這條臨界線也就是它成其為這個事物的底線。人類命運共同體也是一樣,它有存在的限度,有自身的規定,一旦突破了這個限度和規定,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將不存在。反過來,從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看,要使這樣的理想成為現實,就需要滿足諸多的條件,而這些條件中有些條件是底線性質的,不能滿足它,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就只會停于美好的想象。或者說,如果突破了這些底線,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努力就將前功盡棄。我們要構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自然產生、天然存在的,而是要經由人們的自覺努力才能達成的,需要全球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人們以共同認可的價值共識來集體維系。這種價值共識包含著不同層次,其中底線價值共識正是維系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本價值共識——離開底線價值共識,自覺意義上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就無從談起。
今天,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中。所謂“局”乃是一種秩序,是一種以價值觀念為內核的有規則的狀態。所謂“大變局”表面看來是國際秩序的大變動,實質上意味著國際社會以往持守的價值共識正瀕臨挑戰,在個別國家堅持自己“優先”戰略的背景下,國際社會正面臨無序、喪失價值共識的危險。百年未遇的新冠肺炎疫情本應該成為人類精誠團結、共擔命運的契機,但卻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人類整體危機的直接而極端的體現。一方面,各國在經濟、技術、交往方面正走向開放、互聯互通、相互依賴的現實,為抗擊疫情提供了重要基礎;另一方面,現實的價值紛爭和價值沖突,特別是個別國家對底線價值的突破,使全球疫情抗擊難以形成最大合力。要解決這些問題不可能靠一日之功、一勞永逸,而必須從最基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人類只有擁有和扎實踐行最起碼的底線價值,才能以此為基礎期待一個向好的未來。
二、從全球倫理、底線倫理到底線價值
人類自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其實就在探尋人類要遵循一些什么樣的規則才能作為整體而持續存在。這種嚴肅而系統的思考最早可追溯至康德的“人類永久和平論”,康德以哲學思辨和定言命令的方式提出了確保人類永久和平的諸多條款,并認為“哲學家有關公共和平可能性的條件的那些準則,應該被準備進行戰爭的國家引為忠告” 〔4 〕128。可惜哲學家的“忠告”未能避免諸國家之間的戰爭乃至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確立的《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內蘊著基于“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的初衷所明示的國際行動準則。但是,包括國際法在內的國際準則缺乏超越民族——國家之上的強制執行機構,更多具有的是國際輿論和道義的性質。于是,當20世紀80-90年代全球化進入加速發展階段時,人們對國際行為準則的關注逐漸聚焦到全球倫理上來。
1988年和1993年,第十屆世界人道主義和倫理學會、世界宗教議會先后發布《相互依存宣言:一種新的全球倫理學》和《走向全球倫理宣言》,都認為今天的人類在真正創建出和平共處、相互合作的世界性制度之前,最重要、最緊迫的任務是要先達成一種基于人類共同體責任的全球倫理;沒有全球倫理,世界就沒有好的秩序,人類就沒有好的未來。此后,各國學者關于全球倫理的討論不絕如縷,國內學者在世紀之交也參與到這一討論中來。的確,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全球性問題的凸顯加劇了確立全球倫理的緊迫性;隨著信息技術的加速化發展,全球普遍聯系的現實促使人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確立共同價值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關于全球倫理內涵的理解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首先,人們可以將其視為具有某種全球內容的個人或團體所接受的倫理;其次,全球倫理是被世界各地人們所接受的一套價值觀和規范,沒有國家、種族、民族、性別及年齡的區分 〔5 〕。
正是在追問全球倫理的本質內涵時,其與底線倫理的關系以及底線倫理的內涵問題被凸顯出來。世界宗教議會的《走向全球倫理宣言》就澄清,全球倫理不是指一種統治全人類的意識形態或一種新的全球統一宗教,而“指的是對一些有約束性的價值觀、一些不可取消的標準和人格態度的一種基本共識” 〔6 〕9,并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為各宗教倫理共識的“金規則”。顯然,這些共識不是共同理想,而是最起碼的底線。具體到中國,國內學者大多自覺超越西方中心主義和宗教視域,認為全球倫理尋求的是一種最基本的人類道德共識,是一種具有普遍約束力的世俗生活倫理。何懷宏闡明了這種作為世俗生活倫理的底線倫理內涵。他指出,底線倫理首先是一種義務論,它主張行為或行為準則的“正當性”(right)并不依賴于行為的目的或結果的“好”(good),而是主要依據于行為或行為準則的性質。總之,底線倫理意味著某些基本的、不該逾越的行為界限或約束 〔7 〕。當然,也有學者指出,全球倫理本就是一個具有高低層次性結構的綜合體系,它至少包括三個層面:底線倫理或“黃金規則”;應對全球性問題所必需的普遍倫理;體現人類終極關懷的思想道德觀念和原則 〔8 〕。也就是說,全球倫理與底線倫理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
超越人們關于全球倫理、底線倫理內部關系及具體內涵的爭論,其實質性的貢獻不僅在于突出了人類需要一種倫理共識,而且更在于強調首先要有基本的、底線的倫理共識,即遵循底線倫理。毫無疑問,其對于當下世界的啟示意義依然是非凡的。但在具體實踐中則存在兩個大的問題:一是倫理是以善惡標準來評價事物和人們的言行的,實際操作中的問題可能不在于要不要底線倫理,而在于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底線倫理。在一個“后真相”時代,人們更傾向于首先以情感、態度、立場看待問題,不同的觀點往往很快上升為一種善惡對立的彼此批判與攻擊。無論是在國際場合還是日常生活中,我們都能看到各種自以為是、居高臨下的倫理道德批判,結果導向的不是團結、和解,而是對抗、撕裂,甚至碎片化,走向了命運共同體的反面。二是倫理是一種規范,即使在提出了底線倫理之后,依然有一個人們遵守它是如何可能的問題。也就是說,人們認同和遵守這樣的倫理規則先要解決其主體條件中的思想觀念、自我意識問題。觀念支配行動,行動才有所規范。而這樣一種觀念又必須與人的實際需要、理性訴求一致。底線倫理要發揮真正的作用,人們必須首先有底線價值。底線價值是底線倫理的內在依據,底線倫理則是底線價值的外化、規則化,人們只有認同了底線價值,才可能去遵守底線倫理。當今世界,比倫理號呼更為重要的是,從為什么需要底線倫理以及底線倫理何以可能的角度追問和堅守人類存在的底線價值。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野的底線價值絕不是某種特殊價值,也不是某種舊形而上學意義的宰制性普遍價值,而是一種基于人類生存實踐的自覺的共同價值,是基于當前人類社會相互影響、相互依存的復雜格局而形成的最起碼的共識價值、公共價值。
三、人類命運共同體底線價值的凸顯
中國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既有中華傳統文化的“天下”思想淵源,更是直接植根于馬克思唯物史觀中的共同體思想。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社會歷史的存在有著確定的前提——“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 〔9 〕146。馬克思這里所說的“個人”在德文原文中是復數“Idividuen”。因此,更為準確地說,馬克思所強調的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其實是“有生命的諸個體的存在” 〔10 〕。這事實上蘊含著三重重要啟示:一是“諸個體的存在”其實就是作為復數的個人的共在(Koexistenz)。任何個人都不可能孤立存在,一定是與他者一起組成一個共同體,以某種共同活動方式而存在,存在一定是共在。二是這種存在和共在不是形而上學家們理解的那種抽象的存在,而是人們現實的存在,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存在,是作為自然生命、首先要處理與自然的關系的存在。自然生命是人的存在最原初、最起碼的規定。三是這樣的生命存在是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沒有這個前提,人類及其社會歷史就不存在。也就是說,這個“第一個前提”的滿足就是人類存在的最終底線。這樣的底線雖然始終如此,但在物質比較豐裕、社會比較和平的平常生活中往往隱而不顯、不為人覺,只有面對類似如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人類重大災難時才會被人們普遍深刻地感受到。在當今世界歷史條件下,當我們說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前提是有生命的諸個體的存在時,就等同于說,人類必須以某種共同活動方式來保障人類生命成為可能以及持續成為可能。因此,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不過是對人類共在這一客觀事實的真理性反映和使這一事實能夠可持續下去的積極籌劃;人類命運共同體如何可能以及如何持續可能的關鍵就在于找尋到合理有效的人類共同活動方式。
當前我們很多人所理解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更多是指民族、國家為主體的“主體間”的命運共同體。然而,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何以可能的追問,不僅關涉以集合體形式存在的民族、國家,更關涉全人類中的諸個體。盡管在現實社會中,諸個體間特別是跨越民族、國家界限的諸個體間的直接聯合還大大受制于社會歷史發展的現實狀況,但超越民族、國家界限的諸個體層面追問,不僅不可或缺,而且更加具有前瞻意義。在全球化高速發展特別是智能網絡技術高度發達的當代,個體與人類之間形成敏感依賴關系,個體活動的全球性、人類性影響已經逐漸成為客觀現實。因此,從整個人類命運的高度反思諸個體共同活動方式而不僅僅是民族、國家的共同活動方式將變得越來越迫切。這也就意味著,從將人類命運共同體視為價值共同體的角度看,作為價值主體的不僅僅是民族、國家或是其他組織,還有作為個體的現實的人。
風險社會的到來使當代人類持守底線價值變得極端重要和緊迫。自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關于人類共同規則、價值的討論雖然很多,但往往都是基于近代政治哲學自然狀態下“戰爭”的隱喻及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從而訴求人類的和平與安全。這些總體上是對一種危險、危機而非風險的應對,是一種免于陷入災難而非人類可能覆亡的籌劃。然而,當代人類已經進入以往時代無法比擬的風險社會。風險意味著不可預知的不確定性的極度增長,文明越是進步、升級,其所蘊含的風險就越大、越不為人所預知。貝克因此非常形象地說,當今人類“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而且,風險社會一定是全球的風險社會,無論是自然的、社會的、個人的,還是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科技的,任何問題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變成了普遍的、全球性的問題。不論我們身處何方、信仰如何、是否愿意,都不能獨善其身,而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2020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就是最好的明證。貝克斷定,風險社會無法預料的后果已經逐漸成為人類社會歷史的主宰力量,人們對它的應對方案總體上是消極的和防御性的:“基本上,人們不再關心獲得‘好的東西,而是關心如何預防更壞的東西。” 〔11 〕56習近平倡導的底線思維則更為辯證、積極,認為:“要善于運用‘底線思維的方法,凡事從壞處準備,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做到有備無患、遇事不慌,牢牢把握主動權。” 〔12 〕習近平還特別強調,在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背景下,要有守有為,增強憂患意識,提高防控能力,著力防范化解重大風險。“做最壞的打算,爭取最好的結果”的底線思維方法,也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必須堅持的思維方式。在一個充滿矛盾的全球化時代,盡管不同國家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千差萬別,但它們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目標,即在保障生命的基礎上追求好的生活。今天人類不以命運共同體的方式共在就不能存在。復雜性風險的存在則表明這種共在的極端脆弱性和我們需要盡心呵護共在的極端必要性。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必須堅持底線思維,直接地就表現為必須認同和踐行共在這一底線價值,而打造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正是基于這一底線價值的偉大實踐。
作為人類底線價值的“共在”,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維續人類共同價值的基礎之維。換而言之,化解人類“存在之憂”的關鍵就在于守護好這個底線價值。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視野下,共在的底線價值具有公共性、反思性、共情性和約束性。
所謂公共性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是從存在論意義上看,在全球社會的背景下,每個民族、國家乃至個人的私人存在(我在)都表現為與其他私人存在(他在)的共在。即盡管在日常生活意義上大家依然保留著自己的獨立性、私人性,但在根本意義上都是公共性的存在。或者說,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以公共性的存在為基礎。馬克思指出:“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 〔9 〕140所謂公共性的存在,正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的基本規定。二是從方法論意義上看,無論是民族、國家層面還是個人層面的主體,彼此之間能不計外在的具體差異,在公共世界中展現自己,通過平等的理性辯駁,超越私意與私意簡單之和的眾意,達到真正的公意即公共利益的表達——這便是公共性原則的精髓。公共性原則最終捍衛的是公共利益,而最基礎、最基本的公共利益乃是人類的共在。
所謂反思性有三層含義。一是指盡管人類共在從來是一個自在的客觀規律,但在價值意義上它卻并非是自明、自在的,而是人們基于對人類存在狀態特別是風險時代的生存危機的深刻領悟與自覺籌劃。二是指它是對以往人們關于人類共同體的理論及全球倫理、底線倫理思想的再認識,即“對思想的思想”,使這些思想能夠“自覺為思想”,自覺占有其本質。也就是說,共在的底線價值本身就是各種人類共同體理論、全球倫理、底線倫理所內蘊的。三是指對共在這一底線價值的確認不僅是主體的自我意識反思的結果,而且也必須是制度性反思的結果及其維系,即在高度現代性階段,人類社會總體實踐不斷地受到關于這些實踐本身的新認識的檢驗和改造,從而在結構上不斷敏感地調適和改變著自己。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人類高度的制度性反思的體現。
所謂共情性,一方面是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底線價值不僅是人類理性反思的結果,而且是人們情感共通的產物。人是有情感的動物,皆“接物而生情”。擁有相似的實踐經歷,面臨著相同的生存境況,不同的人們有著相同的體驗和感受——包括共同的風險焦慮、災難恐懼,引發情感共鳴、共振。在此意義上,底線價值是人同此心、心通此理——即盧梭所謂心靈默契、王陽明所謂致良知的產物。另一方面,情感是生命的重要之維,構建和維系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質上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件“事情”,而且是天大的事情,需要激發人類的共同情感,彼此溝通、團結友愛。在類似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大災難面前,不同民族、國家、地區的人們應該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只有激發人類的共情能力,講好人類共同的故事,人類的底線價值共識才可能被凸顯和廣泛接受,人類命運共同體在情感紐帶的維系下才會變得既可信又可愛,才能真正被構建起來。
所謂約束性是指這一底線價值意味著非此不可的規范,必須得到遵守,不容商榷,不能逾越。一如前述,底線是不可逾越的警戒線,是事物質變的臨界點,突破底線就意味著事物進入另外一種狀態,不再成其為該事物。“共在”的底線價值正是決定人類能否以共同體方式而存在的關鍵所在,是決定人類最終走向生存還是滅亡的臨界點。正是這種關鍵性使得遵守底線價值成為民族、國家、地區和個人的義務與責任,成為我們這個時代不容置疑的“絕對命令”,不允許有任何例外存在,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更改而只能無條件地堅守。
理論是行動的向導,在理論上確認共在的底線價值其實只是一種澄清和強調,關鍵在于行動。作為底線價值,就意味著除非履踐以行動,否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無從談起。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利益共同體、責任共同體,但首先是生命共同體。或者說,人類最基本的利益和最起碼的責任就在于保障生命的共在。因此,堅守共在的底線價值成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首要問題。為此,在民族、國家層面,各國應該自覺秉持人類共在的公共性、反思性、共情性、約束性原則,積極推進全球治理民主化,團結一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防范和規避風險方面,為人類更美好的未來奠定基礎,而不是彼此爭斗甚至搞國際霸凌和進行不計后果的挑釁,制造更多威脅人類共在的風險。在個人角度,要充分認識到在全球化和復雜風險的時代,個人不是注定不重要,而是成為可能影響全人類的“世界歷史性的個人”,人類共在的底線價值應該成為每個人的自律和自我限制,自由、個性的追求不能突破人類共同的價值底線。當然,真正要讓民族、國家或個人主體堅守底線價值,除開主體的自我覺悟外,還要靠教育引導和法律約束。國際層面的法律約束相對比較弱,更多要靠國際輿論來進行監督,要使共在的底線價值成為整個人類“政治正確”的絕對原則。在一個國家內部,輿論宣傳、學校教育都應該把人類命運共同體、底線思維、底線價值的思想滲透其中,培養人們自覺的反思習慣和憂患意識,引導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運用底線思維、遵循底線價值。法律本就是不能突破的社會底線,現代法治應該更加自覺地貫徹和維護共在的底線價值,為人類社會的發展首先是人類存在的底線安全保駕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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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