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美奈子《三只蟹》女性形象解析

鐘一沁 李先瑞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日本女性主義文學中的女性形象研究》（項目編號：14BWW015）的階段性成果。

摘? 要：大庭美奈子是日本戰(zhàn)后派作家椎名麟三的女兒，是日本當代著名女作家。她的成名《三只蟹》以60年代美國最北部的州阿拉斯加為舞臺，講述了生活在那里的一個日本人家庭以及他們周圍朋友的故事。在主人公由梨及其丈夫武的周圍，分別有薩沙、琳達和橫田夫人等女性跟他們有著各種交集，這幾個女性性格各異，命運各不相同。主人公由梨和朋友這種日常化的關系得不到真實的滿足感，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的精神上的孤獨和虛無感。

關鍵詞：大庭美奈子;三只蟹;女性形象

作者簡介：鐘一沁（1991-），女，漢族，浙江臺州人，博士，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東方語言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日本漢語受容史、唐話學及日本漢文小說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9-0-03

一、引言

大庭美奈子（1930—2007）出生于日本東京，是戰(zhàn)后派作家椎名麟三的長女，自幼喜歡讀書，讀了許多童話故事。其父親椎名麟三曾當過海軍軍醫(yī)，所以大庭美奈子自幼就追隨父親輾轉(zhuǎn)各處，也因為這個緣故，大庭美奈子自小學至高中，曾經(jīng)十數(shù)次轉(zhuǎn)學，故有評論家說大庭文學中的漂泊意識與她少年時代的這一經(jīng)歷不無關系。

大庭美奈子在二戰(zhàn)時期曾在位于廣島縣西條鎮(zhèn)的被服加工廠做過苦工，美國向廣島投原子彈之后，廣島上空原子彈爆炸后的蘑菇云也是15歲的大庭美奈子親眼之所見。原子彈爆炸后兩三個小時，大庭美奈子親眼看到慘不忍睹的原子彈受害者們逃到西條避難。作家以這段記憶為題材，1977年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浦島草》，被日本評論界視為廣島原爆題材的代表作之一。

大庭美奈子自高中時期就對文學感興趣，同時熱衷于戲劇。她沉溺于西方文學，閱讀了契訶夫、左拉、莫泊桑、梅里美、波德萊爾等作家的大量作品并深受T·S·艾略特詩歌的影響，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1959年，大庭美奈子隨同丈夫大庭利雄移居美國阿拉斯加。結婚當初，大庭美奈子以“婚后繼續(xù)小說創(chuàng)作”作為結婚的前提。他們生活的阿拉斯加是多民族聚集之地，那里多元文化共生，這為大庭美奈子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的素材。自1968年發(fā)表的成名作《三只蟹》起，作家的這段經(jīng)歷及影響幾乎貫穿于她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

二、《三只蟹》梗概

大庭美奈子的成名作是《三只蟹》。《三只蟹》以60年代美國最北部的州阿拉斯加為舞臺，講述了生活在那里的一個日本人家庭的故事。作品構思新穎，對人物心理的把握恰到好處，人物配置顯出多民族風格，創(chuàng)作風格上有諷刺又有調(diào)侃，顯示出作者的睿智，因而得到了日本文壇的高度評價。大庭美奈子的外國生活體驗對于她的作品創(chuàng)作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68年，大庭美奈子在美國寫的《三只蟹》獲得日本文壇好評，獲得芥川獎和群像新人文學獎，同時也獲得女流文學獎，谷崎潤一郎文學獎、川端康成文學獎等一系列文學獎項，宣告著文壇新寵兒的誕生。《三只蟹》之后，大庭的文學創(chuàng)作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三只蟹》講述的不是蟹的故事，而是家庭主婦的婚外戀故事。這部作品描寫了當時美國的現(xiàn)實狀況，對于日本的現(xiàn)實情況而言具有預言性。主人公們雖然在經(jīng)濟上和性愛方面得到了滿足，但是僅靠丈夫、孩子和朋友這種日常化的關系得不到真實的滿足感，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的精神上的孤獨和虛無感。大庭美奈子的作品中有很多描寫性無能者、近親相奸、離婚和愛的糾葛等內(nèi)容。比如在《霧之旅》這部作品中，作者認為男性是交換快樂的美麗動物，對于女性所處的孤獨地獄進行了詳盡的描述。

《三只蟹》是大庭美奈子前期文學代表作，它在男女關系中捕捉女性形象。關于《三只蟹》在大庭美奈子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清水良典如是評價：“《三只蟹》是大庭美奈子的文壇處女作。人們常說所謂處女作中包含著作家的全部。按照這個說法，這部處女作中，不僅有描寫男女關系的主題，作家其后常年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并加深的文學諸要素和心象風景在這部作品中隱隱約約都能找到影子。”[1]也就是說，《三只蟹》基本確定了大庭美奈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川端康成對該作品也給與了高度評價：“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小說如今在世界其他地方可以看到。但在日本還不多見。就憑這一點就值得獲芥川獎。大庭美奈子很有才能。”[2]

三、《三只蟹》中的女性形象

大庭美奈子作為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了許多具有代表性女主人公的作品。其中，《三只蟹》中描寫的四位女性分別是由梨、薩沙、琳達和橫田夫人，她們各具個性，命運各不相同。家庭主婦由梨厭倦了丈夫開的橋牌晚會，離開家到外面散心，并和一陌生男子發(fā)生了一夜情。

《三只蟹》中參加橋牌晚會的人物，比如物理學者橫田和他的妻子，教美國文學的弗蘭克，巴拉諾夫神父和妻子薩沙，畫家兼教師琳達，他們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由梨的丈夫武跟歌手薩沙有婚外情且樂此不疲，由梨和弗蘭克曾經(jīng)發(fā)生過肉體關系。最重要的是，由梨和丈夫都知道彼此的不忠，偶爾會相互挖苦，但絲毫沒有要離婚的念頭。另一方面，薩沙對于愚鈍的好脾氣丈夫完全無視，不僅跟武有婚外情，跟多位男性有過性關系。而弗蘭克已經(jīng)離婚，眼下跟已經(jīng)離婚且養(yǎng)育兩個孩子的琳達在交往。然而，琳達跟一位從芝加哥來工作的技師關系親密，為了跟技師一起過周末而計劃前往芝加哥。在作品中，由梨是一位跟隨丈夫過著背井離鄉(xiāng)生活的家庭主婦，她孤獨、寂寞、得不到丈夫和女兒的理解。在家中跟女兒說真心話，女兒反而認為她不誠實。丈夫揶揄她不成熟，孩子氣。丈夫的朋友來開橋牌晚會，為了給丈夫掙面子，由梨忍著腹痛全力配合丈夫。即便這樣，丈夫武仍然說：“老婆地位比我低，我比女兒地位低。”[3]可見由梨在家中地位是最低的。

由梨在家中盡到了賢妻良母的義務，但她也知道自己有資格享受生活。所以她厭煩了家庭中令人生厭的氛圍，在丈夫開橋牌晚會之時獨自到外面游逛。她逃離家庭不是為了到外面尋歡作樂，她只是為了到外面透透氣，因為家里的氣氛讓人窒息。她在外游逛時與穿粉紅色襯衫男子的相遇純粹是一種偶然。由梨差點摔跤，穿粉色襯衫男子關切地問她鞋子壞了沒有。由梨不好意思地說：“我缺乏運動神經(jīng)，經(jīng)常會摔倒。所以我丈夫?qū)ξ也粷M。”[4]令人可悲的是，在家中不被理解的由梨因為一陌生男子的一個簡單動作而深受感動，這是兩人產(chǎn)生一夜情的催化劑。

“要是霧停了的話應該是個好天氣的啊。由梨一會兒看看沉在霧中的深紫色大海，一會兒看看在強烈陽光中奇妙地閃爍著悲壯光芒的‘三只蟹旅館的霓虹燈。”[5]這是作品的開始部分，作品從這令人郁悶的早上開始寫起。由梨和桃色襯衫男子在這個旅館產(chǎn)生了一夜情，她早上離開旅館回到了家。由梨的離家出走就像那團霧，到了早上就自然消散了。雖然桃色襯衫男子比丈夫武溫柔，但也不可能逃離家庭跟隨這個男子而去。她必須回歸到家庭的日常之中。

由梨是典型的在家庭中被忽視的存在。在這個家庭中，她必須忍耐。“忍耐”構成了作品前半部分的關鍵詞。小說的前半部分，由梨在家庭中看似過著悠閑的生活。周末，她要開車接朋友來家里打橋牌，家里寬敞明亮，可容兩桌朋友打橋牌。在日本的主婦們看來，由梨的生活極其悠閑自得，可由梨已經(jīng)膩煩透了這種生活。她在和面時感覺胃里隱隱作痛，就像孕吐時一樣，覺得胃里的東西到了嗓子眼兒。由梨感覺想要嘔吐實際上是對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心生厭倦的表征。當那些所謂的朋友來到家里打橋牌時，由梨的不快達到頂點。這些人個個工于心計，說話絲毫不留情面，挖苦的話可沒少說。即使偶爾恭維對方，聽起來也只是落入俗套的恭維話，很少有人吐露真言。由梨在物質(zhì)上很富足，但她在精神上很貧瘠，得不到滿足，就像“浮萍”一般，沒有依靠。由梨在家庭中的焦躁感在小說前半部分占據(jù)較大比重。之所以產(chǎn)生焦躁感，一是由于丈夫和女兒對自己的不理解，二是由于由梨自身精神的空虛寂寞，這直接導致由梨在后半部分的精神混亂和極度孤獨。

在《三只蟹》出現(xiàn)的幾位女性人物之中，橫田夫人在精致的外表下隱藏著不安，她溫柔舒雅，很有魅力，丈夫橫田配不上她。她話語不多，舉止莊重，是傳統(tǒng)的日本女人。而薩沙是擅長歌舞的野百合。薩沙很性感，聲音和打扮都散發(fā)著野性魅力。打橋牌時，剛一進門便引起男性們的注意。她毫不避諱地和由梨的丈夫武打情罵俏，這直接導致了由梨的離家出走。薩沙是白人，充滿自信，她代表了阿拉斯加不同的文化。她和由梨也有共同之處，即對于不同的文化充滿包容。琳達最后登場，她離婚后和弗蘭克交往。但是她不滿足于僅僅擁有一個弗蘭克，同時也和其他男人有交往。她總是對自己所處現(xiàn)狀不滿足。跟由梨比起來，琳達更加自由開放。雖然她是單身母親，但是琳達并不一心追求安穩(wěn)的生活，而是依照自身的內(nèi)心訴求來行事。

由梨等女性形象產(chǎn)生的原因跟大庭美奈子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1959年大庭美奈子追隨丈夫大庭利雄到美國的阿拉斯加居住，此后在美國生活了11年，受美國文化影響較很深。在這里她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大庭那被人們視為異常的敏銳的人類觀察的眼光是由于她少女時代經(jīng)歷了原子彈爆炸，主婦時代住在阿拉斯加的異文化體驗導致的。大庭以這種目光非常準確地凝望著生活在現(xiàn)代日本的人的種種真相。”[6]

《三只蟹》描寫的是20世紀60年代的事情，這和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相匹配。大庭借助由梨表達了自己對那個時代的看法，所以《三只蟹》有明顯的時代烙印。川端康成就《三只蟹》如下評價：“那樣地生活，那樣會話，那樣體驗著性，它輕輕地浮在一個潮流的泡沫之上，可以說它輕輕地觸摸著時代思潮的一端。”[7]也就是說，由梨等女性形象是時代的產(chǎn)物，表達了年輕人對于陷入泥沼化的越南戰(zhàn)爭的抵抗。20世紀60年代，美國發(fā)生了許多大事，譬如美國人的反戰(zhàn)運動，黑人和被歧視少數(shù)民族為了撤銷歧視而進行的斗爭，女性和同性戀者等社會弱勢群體要求權利的運動等等，這些都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大庭美奈子很好地抓住了時代的脈搏。

四、由梨等女性形象折射的女性主義思想

大庭美奈子不僅是家庭主婦，婚后她沒有放棄小說創(chuàng)作，充分利用丈夫工作調(diào)動的機會，在美國的大學學習文學。因為大庭美奈子對家庭主婦的單調(diào)感到膩煩，即使用盡全力做家務也得不到滿足感，她從周圍女性的生活中也得到了答案。于是她不滿足于做家庭主婦，在文學中尋找自己的快樂。《三只蟹》中家庭主婦由梨烤蛋糕的時候的焦躁感就充分反映了作者大庭美奈子的心境。

大庭美奈子在《三只蟹》中塑造的由梨形象，是一個勇敢地表現(xiàn)自我欲求的現(xiàn)代婦女形象。她不滿足于現(xiàn)代社會賦予她的性別角色，即不滿足于安心在家里做一名家庭主婦。能夠勇敢地主張自我的真實感受和各種欲求，拒絕來自男性的性別歧視。所以在大庭美奈子的作品中更多可以看到的是被弱化的男性和主張自我的女性形象。

作為“旅美日本人”在阿拉斯加的生活對于大庭美奈子也有很大影響。大庭自身的經(jīng)歷以及她作為作家搜集到的素材為她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形成有很大幫助。大庭說：“作為美國最后開拓地的阿拉斯加吸引了對大工業(yè)主義的物質(zhì)文明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們。……這里有從戰(zhàn)后的歐洲國家來的人，我們在這個鎮(zhèn)上有幾位難得的朋友。”[8]這種體驗在作品中也有反映：“那時的朋友都改變了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中。”[9]比如，對于獨自一人撫養(yǎng)孩子的琳達，大庭以深深的同情和共感來描寫她，她既當?shù)之攱尅Ａ者_這個人物形象是受到了大庭朋友奧利加的影響，奧利加和丈夫離婚后獨自一人撫養(yǎng)兩個孩子，被稱為“女性主義的先驅(qū)者”。

由梨是家庭主婦，她厭倦了家庭內(nèi)的氣氛，尤其討厭橋牌會上人們的爾虞我詐，所以她勇敢地出走，到外面發(fā)生了一夜情。雖然最后她又選擇回歸家庭，但是她畢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動過，她對自己的行為不感到后悔。與由梨相比，琳達只身一人帶大孩子，她完全依照自身的內(nèi)心訴求來行事。琳達深受美國女性主義思想影響，同時與多名男性交往，不愿意把自己的幸福拴在一名男子身上。

五、結語

女性形象的變化代表了女性地位的變化。《三只蟹》中的幾位女性形象中，由梨由于忍受不了家庭內(nèi)虛假的和諧而到外面尋找刺激，從而和一陌生男子發(fā)生了一夜情。在她看來，這并不代表什么，也不覺得違背了婦德。因為在她看來，既然丈夫可以跟其他女性打情罵俏，自己偶爾放縱也無可厚非。在20世紀后半期，人們已不把貞操觀念看得那么重要。這體現(xiàn)了女性主義思想已經(jīng)扎根于人們頭腦之中。

《三只蟹》中的其他幾位女性形象，橫田夫人溫柔舒雅，舉止莊重，是傳統(tǒng)型日本女人的代表。薩沙很性感，散發(fā)著野性魅力，屬于交際花類型。同事薩沙充滿自信，她代表了阿拉斯加不同的文化。琳達最后登場，她總是對自己所處現(xiàn)狀不滿足。跟由梨比起來，琳達更加自由開放，完全依照自身的內(nèi)心訴求來行事。在這個意義上，琳達也是追求自我解放的女性主義者。

注釋：

[1]清水良典.特集·閱讀大庭美奈子的《三只蟹》[J].《群像》第62巻第8號，2007.8.

[2]芥川獎全集第八卷[M].東京：文藝春秋，1982年9月.

[3]大庭美奈子.三只蟹[M].東京：講談社，1992，第25頁.

[4]大庭美奈子.三只蟹[M].東京：講談社，1992，第44頁.

[5]大庭美奈子.三只蟹[M].東京：講談社，1992，第7頁.

[6]梅原猛.http：//nlkkeibook.com/obu/commnent.html.

[7]同2.

[8]大庭美奈子.搖曳于海里的繩子 堆砌石頭[M].東京：講談社，1993，第266-267頁.

[9]大庭美奈子.三只蟹[M].東京：講談社，1992，第295頁.

參考文獻：

[1]清水良典.特集·閱讀大庭美奈子的《三只蟹》[J].《群像》第62巻第8號，2007.8.

[2]芥川獎全集第八卷[M].東京：文藝春秋，1982年9月.

[3]大庭美奈子.三只蟹[M].東京：講談社，1992.

[4]大庭美奈子.搖曳于海里的繩子 堆砌石頭[M].東京：講談社，1993.

[5]梅原猛.http：//nlkkeibook.com/obu/commnen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