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廷雪 西南財經大學保險學院
新冠疫情發生以來,中國銀保監會多次下發文件要求銀行業和保險業支持疫情防控和復工復產,各家保險公司紛紛出力,積極捐贈物資,擴展現有保險合同責任,同時也向一線醫護人員定向捐贈保險。截至2020年2月24日,保險行業已經累計捐贈保額11.58萬億元的保險保障(數據來源:中國政府網,http://www.gov.cn/xinwen/gwylflkjz28/index.htm)。贈送保險的規模可以說相當龐大,有關贈送保險的相關法律問題也值得探究。
本文僅研究贈送人身保險的相關法律問題。
根據2015年修訂的《保險法》,人身保險是指當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或者達到合同約定的年齡、期限等條件時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的商業保險。
根據原中國保監會《關于規范人身保險公司贈送保險有關行為的通知》,贈送保險是指保險人在訂立保險合同時,免除投保人支付保險費的義務,或者代替投保人履行支付保險費的義務。
本文將贈送人身保險分為狹義的贈送人身保險和廣義的贈送人身保險。狹義的贈送人身保險,是指保險公司贈送人身保險的行為,此時保險公司并不能得到保費收入,該部分新增風險的保費由保險公司自己承擔。廣義的贈送人身保險,是指除狹義的贈送人身保險外,還包括除保險公司以外的第三方贈送人身保險的行為,此時保險公司能夠得到保費收入,保費由做出贈送行為的第三方承擔,被保險人依舊不承擔繳納保費的義務。
目前我國《保險法》和相關司法解釋中并沒有關于贈送保險的相關法條。
2005年11月1日,原保監會下發《關于規范壽險公司贈送保險有關行為的通知》。這是我國第一次對贈送保險這一行為做出規范。
2008年5月21日,原保監會發布《關于促進壽險公司電話營銷業務規范發展的通知》,其中“加強售后服務管理”部分提到,“對通過電話方式贈送的保險以及銷售的短期意外險產品,可按一定比例回訪”。
2015年1月23日,原保監會印發《關于規范人身保險公司贈送保險有關行為的通知》。這是我國第一次清晰定義贈送保險這一行為。該文件第二條規定:“人身保險公司贈送的人身保險產品僅限于意外傷害保險和健康保險,且保險期間不能超過1年。對每人每次贈送保險的純風險保費不能超過100元,以公益事業為目的的贈送保險不受此金額限制。”
2015年7月22日,原保監會下發《關于印發〈互聯網保險業務監管暫行辦法〉的通知》?!痘ヂ摼W保險業務監管暫行辦法》第十四條提到,“保險機構及第三方網絡平臺以贈送保險、或與保險直接相關物品和服務的形式開展促銷活動的,應符合中國保監會有關規定”。
從以上內容可以看出,我國對于贈送人身保險行為的法律法規還很不完善,僅有的關于規范贈送人身保險行為的文件效力有限,這也使得實際業務中贈送人身保險行為的法律參照較少。
一些文獻從贈送保險是否符合保險原理的角度出發來探討。吳兆如、易文禎(2011),李玉泉(2020)認為,贈送保險存在的爭議主要在于其不符合等價有償和互助性的保險原理,被贈與人未繳納保費而享受保險保障,保險公司不收取保費而承擔保險責任,侵害了其他被保險人的權利,威脅了保險基金的穩定。吳兆如、易文禎認為,贈送保險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廣告宣傳的目的,本身是一種保險資金運用的方式,不會損害保險公司的賠付能力。李玉泉則提出,保險公司應當從其他渠道籌集資金,以此作為贈送保險的保費來源。

一些文獻對于贈送保險這一行為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贈送保險對于保險公司是否利大于弊。李思瑤(2012)從實務出發,認為保險公司贈送保險行為不規范,如隱蔽增加收費的附加條款、保單未發放到位等,因此弊大于利。衛新江(2020)從公司角度出發,認為贈送保險應當按照法人治理的要求,履行一定的董事會審批程序,但贈送保險行為本身會損害公司股東、現有被保險人和股東的利益,對純新客戶的保險贈送還涉嫌輸送利益、不正當競爭等問題。
一些文獻探究贈送保險行為相關的法律問題。張坤(2020)提出,公益贈送保險行為需要與《保險法》相銜接,公益贈送保險本身具有無償性、公益性和社會性,與一般的保險合同不同,因此可通過立法,在公益贈送保險時適當免除保險公司的說明義務、擴大保險利益范圍、采取被保險人未明確反對即同意等措施。
還有一些文獻主要研究贈送人身保險行為的實務操作問題。梁鵬(2020)探討了誰更適合作為投保人的問題。他認為,保險公司在向一線醫護人員贈送保險時,可直接以保險公司作為投保人。保險利益原則的出發點是為了防范道德風險,當投保人為保險公司時,并沒有產生道德風險的動機,因此保險利益原則不應限制保險公司作為投保人。
總的來說,贈送保險行為與一般的商業保險不同,不符合互助性和等價有償性的保險原理。但并不是說贈送保險不應當存在,而是應當從保險原理、立法、產品設計、實務操作等多方面統籌推進,協調贈送保險與一般商業保險的關系,從而釋放政策紅利,促進保險市場健康發展。本文主要從贈送人身保險存在的保險利益不清問題入手,結合林建智教授提倡的“三位一體”理論,提出相關的立法建議(編者注:林建智教授為我國臺灣地區知名保險法學者,提出“三位一體”的概念,即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三者一體。他認為,誰擁有利益,誰就是契約當事人)。
1.效力有限且覆蓋范圍小
通過對有關贈送人身保險的相關法律法規進行總結,可以發現涉及贈送人身保險的法律法規僅為原保監會下發的一個規范性文件,且僅涉及壽險公司贈送保險的行為。立法層次低、監管范圍小這兩點問題十分突出。
2.投保人不明,保險利益不清
根據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一條可以看出,我國人身保險的保險利益主要采取利益主義與同意主義相結合的原則。人身保險合同得以成立生效的前提是投保人在投保時對被保險人擁有保險利益。
在贈送人身保險行為中,由誰作為投保人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明確,常見的操作一般是以繳費的人作為投保人,或者直接由保險公司作為投保人。投保人不明造成了保險利益是否存在也難以確定,由此引發保險合同是否成立生效的問題。
3.告知義務、說明義務難以履行
根據《保險法》第十六條,投保人應當在訂立保險合同時如實告知關于保險標的或被保險人的相關情況。根據《保險法》第十七條,保險人負有向投保人說明合同內容的責任,尤其涉及免責條款時,保險人未明確說明的,該免責條款不產生效力。
保險公司在贈送人身保險時,一般針對不特定人群。尤其是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保險公司一般利用互聯網進行人身保險贈送,以此達到廣告宣傳的目的。在這種時候,投保人不確定,因此履行告知義務的主體不確定,保險公司履行說明義務的對象不確定。
本節案例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根據溫某與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邯鄲市分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的相關民事判決書,溫某參加了邯鄲市紅十字會組織的2016年“博愛一日捐”活動,并捐款50元,獲得了該紅十字會贈送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在保險期間內,溫某發生保險事故致殘,要求保險公司賠償。保險公司認定以合同依據的殘疾標準為準,溫某未達到殘疾,因此拒絕賠償。經法院認定,保險公司采取的標準比國家標準更為嚴格,屬于免責條款,而保險公司未向溫某明確說明,因此該條款無效,保險公司應當賠償。

保險公司主張,邯鄲市紅十字會為投保人,自己與邯鄲市紅十字會簽訂的協議中明確載明該項條款,因此已經履行了明確說明義務。而法院根據保險合同中載明的內容認定該保險的投保人為溫某,因此保險公司未履行明確說明義務,免責條款無效,保險公司需要賠償。
這個案例反映了目前贈送人身保險中投保人不清晰的問題,而投保人的確定關系到保險利益是否存在、說明義務和告知義務的履行等,因此,應當在今后的立法中明確贈送保險的投保人的確定問題,以減少法律糾紛,促進保險市場發展。
贈送保險的規模日益增大,尤其是受本次新冠疫情的影響,贈送人身保險規模更是急劇增加。我國應當在實踐中吸取贈送人身保險的相關經驗和教訓,通過立法的形式確定贈送人身保險的法律依據,并逐漸擴大監管范圍。一方面擴大監管人身保險贈送主體的范圍,將財產保險公司以及其他非保險公司的第三方贈送保險的行為也納入其中;另一方面還應擴大監管贈送保險種類的范圍,將責任保險、車險等財產保險也納入其中。
以被保險人作為投保人,可同時解決保險利益不清、告知義務和說明義務難以履行的問題。
首先,以被保險人作為投保人解決了保險利益不清的問題。因為被保險人對于自身擁有保險利益是毋庸置疑的,這就規避了同意主義的風險。
其次,以被保險人作為投保人解決了告知義務承擔主體不明的問題。《保險法》第十六條規定,如實告知義務是由投保人承擔的,這里隱含的假設是投保人對于被保險人的職業、身體狀況等條件十分了解,因此才能充分體現最大誠信原則。在贈送人身保險中,顯然各個主體都不如被保險人更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和風險,由被保險人作為投保人能夠更好地履行如實告知義務。
再則,以被保險人作為投保人解決了說明義務履行不到位的問題。根據《保險法》,保險公司向投保人履行明確說明義務,投保人會據此判斷是否繼續投保。然而實際受到保險保障的主體依然為被保險人,被保險人對保險是否滿意更為重要,這一點在贈送人身保險中顯得更為突出。在贈送人身保險中,保險公司履行說明義務的對象應當是被保險人,被保險人比其他主體更需了解保險合同的內容。以被保險人作為投保人,明確了投保人,履行說明義務的對象也就明確了;同時,能夠使被保險人更加了解該保險內容,被保險人也能夠更好地利用保險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其實,一般的商業人身保險合同中,也應該使投保人和被保險人相統一。當繳費主體與被保險人不一致時,可將該份保險認作是繳費主體贈送給被保險人的保險,屬于上文中提到的廣義的贈送人身保險行為。由被保險人擔任投保人,履行投保人和被保險人應當履行的義務,這也與林建智教授提倡的“三位一體”理論相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