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的神話

范思平

一、大眾文化批評中的“神話學”

2025年，游戲設計師谷路正在測試自己設計的一款虛擬現實的游戲。游戲中，他必須跳下一座10米的高臺，才能阻截壞人。不過在虛擬現實的游戲中受傷，也意味著在現實中受傷，谷路有點猶豫，人工智能助手LOCO催促他道：“快點決定，再不跳，他就跑啦。”這時，畫面中跳出兩個選項：“跳下去”，還是“放棄追擊”？—這是芒果TV最新推出的互動視頻《真AI將至（2020）》中觀眾面臨的第一個選擇。

互動視頻（Interactive Video，簡稱“IV”）是近年來興起的一種新型視頻形式，它與傳統流媒體視頻的區別在于增設了“互動能力”。比如“畫面信息探索”能力，該能力支持觀眾自行摸索，尋找畫面中隱藏的互動點，從而獲得信息或觸發劇情;還有“視角切換”能力，觀眾可以在多個角色中隨意切換，體驗不同角色的身份與視角。但目前最常見、最主要的互動能力還是“分支劇情”能力，即觀眾根據自己的偏好，在若干個選項中選擇一個，進入不同的劇情。例如剛才提到的《真AI將至》就是基于分支劇情互動能力的典型作品，面對兩個選項，如果觀眾選擇“跳下去”，主人公谷路將跳下高臺，成功抓住壞人，退出游戲，LOCO將恭喜他順利通關;如果觀眾選擇“放棄追擊”，谷路將直接退出游戲，LOCO將告訴他跳下去，會有25%的概率頸椎骨折。這只是視頻中的第一個選擇，之后，谷路還有許多行動需要觀眾來決定：遇到公司領導，是“主動打招呼”，還是“裝沒看到”？播放音樂，是“古典樂”，“流行樂”，還是“搖滾樂”？與心儀的女孩聊天，是“稱贊她”，還是“表達自己的觀點”？……

芒果TV為它的新項目是這樣宣傳的：“在片中，你將有機會攜帶來自未來的AI助手，通過前所未有的互動體驗，成為2025年愛情故事的主角。面對真愛和情敵，你是勇敢還是退讓？爭取還是成全？愛情故事的結局，將全部交由你的直覺去定奪！”“明天的世界，你的選擇是？”“你的選擇，決定未來。”……我們發現：互動視頻的分支劇情功能與人生、未來、命運、世界結合到了一起。這個結合是如此直接，如此自然，仿佛就是互動視頻與生俱來的本質一般。然而果真如此嗎？

20世紀50年代，大眾文化經歷爆炸式發展，法國著名文藝學家羅蘭·巴特運用索緒爾創立的符號學原理，對當時社會的一些流行現象進行了分析、反省，并于1957年將這一系列評論文章收入《神話》一書。這里，羅蘭·巴特雖然使用古老的“神話”一詞，實際指的是存在于當代情境中的眾多“冒牌事實”。例如信眾相當廣泛的“葡萄酒神話”[1]：在法國，葡萄酒是個人魅力、身份地位，甚至是集體道德的符號，然而“葡萄酒”本身—一種以葡萄為原料釀造的果酒—顯然是不具備以上意義的。這些意義都是被媒體不斷傳播和強加的，以至于到后來大眾都將其當成事實接受。這一“洗腦”的過程也被稱為“意指作用（Signification）”，正是通過它的運作，葡萄酒與精致、高貴、幸福結合到一起，形成作為符號的葡萄酒。作為符號的葡萄酒遮蔽了真正的歷史是，葡萄酒的生產是法國資本主義侵占他人土地的結果，對當地的窮人來說，葡萄酒意味著剝削與饑餓。又例如洗滌產品的“泡沫神話”[2]：羅蘭·巴特發現洗滌劑廣告常常運用豐富的泡沫元素，以制造產品既輕柔又深刻的美妙幻象，偽飾它磨損性的功能實質。

巴特指出，大眾文化中充斥著這類似是而非的信息，它們被包裝成自然事實，并被不斷地傳播、接受，這令他極為不適。“我討厭目睹自然和歷史在每個環節中混淆視聽，我要一路追蹤，在每一件‘想當然耳的情節之中，鎖定意識形態的濫用。”[3]他創立“神話學”的目的正是要“解神話（Demystification）”，即通過清醒的思考破除對“冒牌事實”的迷信。

本文對互動視頻的審視受到羅蘭·巴特“神話學”的直接啟示。本文認為，互動視頻是我們時代推出的新“神話”，“你的選擇，決定未來”的價值看似自然而然，實際虛偽無比。本文將通過符號學的分析方法，復原互動視頻的符號系統及其神話化程序，拆穿“選擇”的圈套。

二、互動視頻的符號系統

消費者將互動視頻與“決定人生、命運、未來、歷史”的意義視為一個整體，是互動視頻平臺不斷引導的結果。每次打開B站互動視頻區的視頻，B站都會跳出一個寫著“故事的結局因你的選擇發生改變”的窗口。B站琳瑯滿目的互動視頻投稿—《二戰蘇德戰場，歷史由你決定》《甄嬛成功出道還是慘淡收場？你來決定》《如果你是逍遙哥哥，誰將會是你最終的歸宿》—也在重復性地擴散互動視頻的神話，然而它只不過是一個符號學的系統。

首先，一個互動視頻看似是一個完整文件，實際是由若干個“短視頻文件”和“互動組件”組成的文件合集。例如在《真AI將至》中，谷路追擊壞人、觀眾選擇“跳下去”、谷路抓住壞人的片段，是由一個短視頻文件、一個互動組件和另一個短視頻文件連續播放完成的。觀眾以為體驗到的是現實世界的線性時間，自己的選擇與前因、后果處于一條延續的邏輯鏈上平滑地過渡;事實卻是，這條時間線是斷裂的，時間片段只是通過精密的組裝拼接在一起，制造出了連續的假象。

第二，觀眾的“選擇”并非施加于主人公（雖然它盡力偽裝如此），而是互動組件。以實現分支劇情能力的分支選項組件為例，當一個短視頻結束時，連接該視頻的分支選項組件將自動打開，出現在界面上，供用戶操作。分支選項組件有兩個以上的分支選項按鈕，按鈕會根據用戶的點擊，反饋用戶選擇。也就是說，真正在和觀眾互動的是互動組件，而非視頻中的人物。觀眾看到主人公在他指示下做出的行動，是封裝在視頻文件里的;那不是真實的行動—對比一下現實中一個人指示另一個人行動，就可以明白差別。主人公或者說觀眾獲取的不同的人生、未來、命運，僅僅只是調取不同的視頻文件。

有時候，出于整體劇情的需要，在特定的互動環節，不同的分支選項常常會連接同一個短視頻文件。比如谷路遇到公司領導，不論觀眾選擇“主動打招呼”還是選擇“裝沒看到”，公司領導都會和谷路展開同樣的對話。又比如谷路租車，不論選擇“簡潔的設計”，還是“復雜但實用的設計”，谷路都會駕駛一輛紅色轎車行駛在公路上。在這種情況下，“選擇”的虛假性就更直白顯著了，它僅僅提供了一個選擇的空殼，通過空有形式的選擇，將“決定人生”“世界由我掌控”的感覺合理地強加到觀眾的腦中。

最后，或許也是最冰冷的事實是，互動視頻以有著嚴格結構與流程的腳本文件集成輸入，觀眾與其說是對程序的操控，不如說是對程序的服從。這尤其體現在一些設置“X因子”的互動視頻上（例如《真AI將至》中“梁予安好感度”的統計），觀眾每次的選擇都將獲得不同的X因子值，最終通過X因子的不同累計值，觸發不同的內容，或是一些設置“完美結局”的視頻：現實品質的量化、結局的等級化，一整個可計算的邏輯。觀眾為了獲得最高的分值、最好的結局，在選擇中必將拋棄個人的真實偏好。觀眾做出選擇不再基于現實邏輯，而是對獲勝的欲望。這便衍生出了互動視頻的觀看攻略、達成“大團圓結局”的選擇指南。

當我們完成互動視頻能指面的形式分析，再看它所指的人生、歷史、未來的大命題就有些可笑了。但不得不承認，互動視頻確是一則成功的神話，它使人相信只要動一動手指，就可以成為世界的主宰。

三、選擇的神話

一個所指可以有數個能指，“決定人生”“改變命運”的誘餌亦適用于各種各樣的魚竿。互動視頻是一個，自2018年興起的男團女團類選秀節目是另一個。在這些節目（《偶像練習生（2018）》、《青春有你2（2020）》）中，觀眾被尊稱為“全民制作人”，每位選手發表感言時都不能忘記一句“感謝全民制作人”。“制作人”本是一個節目的總管理者，承擔極其復雜而重要的工作，對外需要爭取投資，對內需要對項目負責，而如今觀眾只需悠閑地坐在屏幕前觀看，就可以獲得這個殊榮。我們在節目的宣傳中看到熟悉的話術：“最后的出道團由你來決定”（《偶像練習生》）、“‘浪花的排名將直接影響姐姐們比賽中的命運”（《乘風破浪的姐姐們（2020）》）。與互動視頻暗示的世界如出一轍。

除了為喜愛的選手投票這一傳統的選擇方式之外，節目還推出“單人cut”和“個人直拍”的新菜單：前者指的是單人片段，即某位選手在每期節目中出鏡的全部片段集合。例如《偶像練習生》第一期節目時長共93分鐘，涉及一百名選手的內容;但“陳立農cut”11分鐘，只包含選手陳立農露面的片段。后者指的是在團體舞臺表演中，一個機位只拍攝其中一個人的全程表演。例如《青春有你2》中《單眼皮女生》的舞臺表演由六位選手共同完成，選手謝可寅出鏡的片段加起來約1分多鐘，但在“謝可寅個人直拍”就可以觀看到她全程約4分鐘的完整表演。觀眾可以像在餐館里任性地點菜一樣—“來一份青椒炒蛋，不要青椒！”然而，這依然只是空有其表的選擇，就算觀眾為喜愛的選手投出再多票，也并不能真正靠這些選手。一切都只是讓人不斷地、反復地體驗“選擇”的形式，讓貧乏的形式產生完滿的意義—然而這個意義只是一種無限膨脹的暗示。選擇是起點，也是終點。

1996年的電影《猜火車》有一段關于“選擇”的經典獨白：“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事業，選擇家庭，選擇電視機，選擇洗衣機、轎車、激光唱機、電動開罐機，選擇健康、低膽固醇、牙科保險，選擇固定利率的抵押貸款，選擇政府提供的低價住宅，選擇朋友，選擇休閑裝和旅行箱，選擇分期付款的三件套西裝……”然而，我們真的有選擇嗎？

參考文獻：

[法]羅蘭·巴特：《神話—大眾文化詮釋》，許薔薔、許綺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7頁。

[法]羅蘭·巴特：《神話—大眾文化詮釋》，第33頁。

[法]羅蘭·巴特：《神話—大眾文化詮釋》，《初版序》第1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