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東南飛》是我國古代漢民族最長的敘事詩,許多學者對其內容、形式等各個方面進行了多元解讀和探討。近年來,隨著女性主義理論研究愈加蓬勃以及平權理念的深入傳播,《孔雀東南飛》中的女性悲劇得以被挖掘剖析。一般認為,劉蘭芝作為悲劇核心人物,集中體現了男權社會下,女性被壓抑、被支配的境遇。本文試圖在此基礎上,首先更深入細致地揭示文本中所隱匿的男權機制對女性的壓抑和統治;其次,反思文本設定的性別偏見;最后,以此為例探討語文教學在推進學校性別平等教育中的可為之處。
一、男權的統治與女性的受制
西方的創世紀神話中,夏娃是用亞當的“一根多余的肋骨”做成的,這個神話帶有寓言性質地揭示了男性的主體地位和女性的附屬地位。“男尊女卑”的思想觀念根深蒂固,綿延數千年,即使是在女性社會狀況已相對顯著改善的今天,女性仍然受困于種種有形或無形的桎梏。用女性主義的視角觀照《孔雀東南飛》并引導教學,或許能幫助我們思考女性的生存境遇,提升學生的性別平等意識,推進學校性別平等教育的發展,從而構建兩性和諧發展的社會。
1.男性眼光下的“女性美德”
《孔雀東南飛》原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原題頗耐人尋味,作為謳歌對象的實體劉蘭芝不能作為“劉蘭芝”本身被承認,而需要作為“焦仲卿妻”這一客體化的表述而存在。該標題似乎更像是一個注腳,注釋著劉蘭芝主體地位的失落和附屬地位的確認。在此語境下,作為女性的劉蘭芝不過是被談論、被規定的客體對象,她由始至終被囚禁于男性文本之中,接受男性主體的評判。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談箜篌,十六誦詩書……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從劉蘭芝對焦仲卿說的這一番話中,我們不難概括出劉蘭芝的自我認知和現實處境:劉蘭芝具有多才多藝(織素、裁衣、彈箜篌、誦詩書)、守節專一(守節情不移)、勤勞(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等契合傳統女性觀的特點。但同時,自白式的表達也展現了她不見容于傳統規范的性格因子;一是直白的欲望訴求(賤妾守空房,相見日見稀),二是反叛性的逃離(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值得注意的是,劉蘭芝在言說欲望,表達反叛之前,強調了自己無可非議的符合男權規范的女性美德,由此可見,即使在一次難得一見的女性自白中,男性視角仍然發揮著不可或缺的標尺作用。
而在我們姑且稱之為“女性意識自留地”的獨白外,基于男性視角對女性進行要求、描述和想象的話語更加強勢直接。這里以劉蘭芝被遣前精心打扮的片段為例:“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顯然易見,劉蘭芝是被觀看、被描寫的對象,文本對她的外觀之美著墨頗多,我們注意到了其中的描寫手法:借物象喻女性外觀。如:“腰若流紈素”、“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等。孟悅、戴錦華在其著作中對這種修辭如此闡釋:“當女性外觀被物化為芙蓉、弱柳或軟玉、春蔥、金蓮之美時,其可摘之采之、攀之折之、棄之把玩之的意味隱然可見。”[1]劉蘭芝被“物品化”的過程同時也是被確立為客體的過程,被物化的劉蘭芝是非人的存在,是依附于男性主體的存在。
2.別無選擇的“死同穴”
《孔雀東南飛》以劉、焦二人合葬并化為鴛鴦為結局,此浪漫主義式結局通常被認為是這個悲劇故事的一點亮色,因其符合人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期待。然而,當我們從文學所創造的幻夢中抽離,會發現這個結局回避了劉蘭芝個人的憤怒和決絕。劉蘭芝“恨恨那可論”的憤怒呼喊被“兩家求合葬”的虛幻美滿所掩蓋,劉蘭芝出于維護自身尊嚴的決絕赴死被扭曲為“死同穴”式的愛情完滿。劉蘭芝的反叛是徒勞的,男權話語通過誤解、抹煞她的反叛精神得以緩解對抗性沖突,最終將對抗力量納入自己的控制體系,“死同穴”的結局是男權話語的一廂情愿,劉蘭芝別無選擇。
孟悅、戴錦華在其著作中一針見血地道出了這種強加式結局的實質:“《孔雀東南飛》的整個悲劇美根植于一個足以掩蓋性別對抗性矛盾的基點:女主人公按照秩序的標準必須無可非議,敘事表現了女主人公寧死不茍的選擇,但掩蓋了她所以別無選擇的原因。”[2]在男權特征的文本中,劉蘭芝不可能有“死同穴”之外的其它選擇,她的死必須連帶著其夫焦仲卿的死,否則僅憑她一人的死只能突出對秩序的反抗,有自決于秩序之嫌。“死同穴”的結局不僅化解了劉蘭芝的決然對抗,還以一種肯定的姿態將劉蘭芝的對抗納入秩序之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孔雀東南飛》謳歌的絕不是帶有反叛性格因子的劉蘭芝,而是所謂忠貞不渝、為愛而死的劉蘭芝。
二、“冷酷”的母親與“消失”的父親
《孔雀東南飛》還有非常值得玩味的性別架構,以劉蘭芝和焦仲卿為核心人物,延展到他們各自的家人,會發現在這兩個古代家族中,劉母、焦母是極為扁平、負面的母親形象,而在當時社會環境下理應是一家之主,占據家庭權威地位的父親卻是“缺席”狀態。這種與現實不符的文學設定,傳達出這樣一個信號:專斷霸道的母親是可以被輕易批判的。那父親呢?哦,他們不在場,也就無從指責了。可以說,這種避重就輕的文學設定讓女性擋下了原本應指向男權的討伐,同時也在無形中加固了人們對女性的偏見。
1.作為父權制代理者的惡母
正如上野千鶴子在其著作中所言:“將厭女癥教給女兒的是母親,可是,在那之前,將厭女癥植入母親腦里的,是她的丈夫。通過父權制代理人的母親學到父親的厭女癥。再重復一遍,所謂厭女癥,就是男人的女性蔑視,女性的自我厭惡的代名詞。”[3]《孔雀東南飛》中的焦母和劉母與其說是“母親”,倒不如說是父權意志的化身,她們將男權規范內化于心,不僅約束自己,也以此苛責自己的媳婦或女兒。焦母堅定捍衛著男性對女性的規訓標準,“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劉蘭芝的不守禮不順從違反了女德規范,不符合隱忍馴服的傳統期待,因此“被驅遣”。被遣回娘家的劉蘭芝一進門又受到了劉母的指責“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劉母在不知曉驅遣緣由的情況下,一昧認定是劉蘭芝有罪過,并責備她“不迎自歸”不合規矩。焦母和劉母無疑都是直接對劉蘭芝進行了不同程度壓抑的加害者,批判的鋒芒也大多理所應當地直接指向這兩個惡母,鮮有人追問:她們為什么會成為“冷酷”的母親?是因為生來如此嗎?“消失”的父親又在何處?當深層次的文化原因被習慣性忽視,籠罩在惡母頭上名為“父權”的烏云得以毫發無傷,全身而退。或許,正是通過這種代理制度,“男性社會成功地掩飾了自身的統治本質,成為一種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存在。”[4]
2.加固的性別偏見
失衡的性別話語不僅是男權制轉嫁責任的慣用手法,而且還潛移默化地加固了性別偏見,這一點集中體現在焦母身上。為了強化焦母與劉蘭芝、焦仲卿之間的矛盾沖突,焦母被刻畫為一個刁難兒媳、棒打鴛鴦、專制霸道的家長形象,即使焦母多次為其子謀求“賢女”,也很難解讀為有愛子之心,因其表達方式不通人情,自以為是,表現出極強的控制欲。焦母的形象單薄且極端,單薄到她所有的行為邏輯就是拆散焦劉夫婦,極端到焦仲卿向焦母表達赴死的決心后,她仍然不依不饒。焦母作為一個工具化的“惡婆婆”,固然起到了強化矛盾沖突、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但如此人設的符號性人物,無形之中加固了譴責母親,譴責女性的慣性思維,當讀者傾向于得出“多年媳婦熬成婆”、“女人總歸為難女人”等結論時,正好落入了男權“分而治之”的統治法則,即“支配者總是將支配對象分離隔斷,讓她們相互對立,絕不允許她們之間產生連帶感。”[5]
三、反思與選擇:語文教學如何培育性別平等觀念
通過對《孔雀東南飛》的女性主義分析,我們不僅在現實層面上一窺男權體制對古代女性的統治,還不得不承認,作為文學人物的女性始終受困于男性所寫的文本之中。而遺憾的是,《孔雀東南飛》中所隱匿的種種壓抑和偏見并沒有成為”過去式“,在女性總體境遇已相對顯著改善的今天,女性仍然受困于種種有形或無形的桎梏。要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性別公平任重道遠,對人的發展有深刻影響的教育活動必然要承擔一部分使命。教育須立足于現實生活,語文教學在一定程度上也應如此,理解傳統,著眼當下,在“文”這一層面上,語文教學要積極尋求與當下現實的交流對話。因此,倘若我們在《孔雀東南飛》的教學活動中引入女性主義視角,理解并分析文本所呈現的性別文化,并結合現實反思性別不公現象,或許能有助于消除性別偏見,培育平等的性別理念,推動社會和諧發展。我們以《孔雀東南飛》為例,擬從三個方面討論語文教學該如何發揮培育性別平等觀念的作用。
1.多元化解讀教材
《孔雀東南飛》作為一首古代敘事詩,記載著當時當地的社會生活,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有著較大的解讀空間。學界對《孔雀東南飛》的諸多解讀中,較為有影響力的有:婆媳矛盾、歌頌愛情、反抗封建體制、女性悲劇等。教師作為課堂的引導者,不應滿足于對教材的單一解讀,而應以開放的姿態引導學生進行多元化解讀。為培育學生的性別平等觀念,教師應具備一定的女性主義知識,在教學中引入女性主義視角,使學生能盡可能多角度地思考教材中的女性形象,體會女性的生存境遇,甚至還可以組織學生深入探究性別文化的形成原因,使學生加深對性別文化的體認,從而幫助學生樹立健全的性別觀念。
2.實施群文閱讀教學
近年來,重視“核心素養”的教育理念被眾多一線教師認可、實踐,“群文閱讀教學法”作為一種側重分析綜合,能激發學生思考力,培養核心素養的教學方法,得以被眾多教師實施。就《孔雀東南飛》而言,將其與相關文本進行組合閱讀,能使學生對“性別平等”這個議題有更深廣的理解。這里試給出一種思路:《孔雀東南飛》被收錄于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二的第二單元,與其同處于第二單元的還有《氓》和《離騷》。《氓》以女性角度述說了自己與名為“氓”的男子從相戀到感情破裂的故事,《離騷》中有大量以女性形象、女性身份自喻的文學設計,若從女性主義的視角觀照對比這三篇課文,或許不失為一種有效利用教材資源開展探索式學習的方案。
3.關注現實,反思性別偏見
促進人的現實的發展,是教育的一大使命。不對當下活生生的社會文化和現實進行關懷與思考,不與學生的生命體驗發生關聯的教學,終究是空中樓閣。現實生活中,性別偏見、性別不公現象普遍存在,有顯性的存在,也有隱性的存在,要實現全方位的男女平等,任重而道遠。承載著教化責任的語文教學應不避責任,引導學生關注社會現實,激發學生對性別問題的思考、辨析,并鼓勵學生做出理性的判斷和選擇。唯有此,靜止的文本才能在當下煥發活力,性別平等意識才能在學生與現實的對話中悄然生長。
注釋:
[1][2][4]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07:16,22,4.
[3][5]上野千鶴子.厭女[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5:134,34.
參考文獻:
[1][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02.
[2]余黨緒.祛魅與祛蔽:批判性思維與中學語文思辨讀寫[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08.
[3]柯雨.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中的性別偏見問題以及應對策略研究[D].華中師范大學,2016.
[4]鄭昀.《孔雀東南飛》文本解讀60年(1949-2010)試析[D].福建師范大學,2011.
[5]林明.何處是歸處?——淺談高中語文教材中的女性教育觀[J].語文教學與研究,2020(5).
楊冰清,華中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