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貝
摘 要:經過近三十年的職業教育市場化政策演變,澳大利亞的職業教育逐漸向競爭開放,市場化日益明顯。從國家培訓認證框架(NFROT)開始,用戶選擇機制、競爭性招標、新型權益模式、VET助學貸款計劃等諸多倡議和政策改革都影響著職業教育市場中培訓載體的數量和多元化發展,并引發了復雜的互動效應鏈。職業教育市場蓬勃發展的同時,也引發了諸如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社會功能和教育功能的逐漸退化、教師身份淡化等問題。2019年2月13日,國務院印發《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方案》提出,從2019年開始,經過5~10年左右時間,職業教育基本完成由政府舉辦為主向政府統籌管理、社會多元辦學的格局轉變,由參照普通教育辦學模式向企業社會參與、專業特色鮮明的類型教育轉變。澳大利亞近三十年的職業教育市場化改革經驗對我國職業教育市場化具有一定的鏡鑒價值。
關鍵詞:職業教育;市場化演變;社會功能;教育功能;教師身份
市場化意味著在教育中創建“準市場”,學生可以在各類性質的教育機構中進行選擇。政府根據學生對學校的選擇提供資助,鼓勵教育機構采用商業管理模式在競爭中吸引學生。在全球化、技術進步、商品和服務的國際競爭日益加劇,從大眾消費主義轉向產品和服務的個性化的背景下,澳大利亞在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經歷了職業教育制度的徹底變革,甚至可以被稱之為基因突變。其中,最顯著的變化特征是澳大利亞職業教育由公立教育載體壟斷走向兼容并包的職業教育市場。在市場競爭環境下,計劃經濟轉變為開放的市場化經濟。在隨后近30年的變革中,市場機制一方面強有力地激發了公立培訓機構的進取精神和競爭行為,促使公立培訓機構提升教師質量,轉變授課形式,加大基礎設施建設,優化服務,使自身充滿了活力和勃勃生機;另一方面,制度有供給,也有需求,在21世紀澳大利亞的制度變遷進程中,制度安排優先于制度環境,產生強制性制度變遷,誘發制度非均衡。在未經過廣泛的制度環境調查的情況下,政府出臺的相關政策失誤,出現制度非均衡現象,導致無序競爭、欺騙行為,各種損人利己的行為在職業教育領域泛濫。同時,加強監管,重建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的地位,重拾公眾對職業教育的信心,再次進行制度變遷的呼聲和意識以及行為也在增長,這些成為抵御損人利己行為的抗衡力量,并由此期待澳大利亞實現新的市場均衡。
一、澳大利亞職業教育市場化的初現和演變
1985年后,聯邦政府對職業教育的投資變得更加市場化和開放化,由直接性公共投資變成開放的合約式投資。湯姆·杜布里爾(Tom Dumbrell)曾指出,這種財政緊縮的立場表明聯邦政府“從直接或公開提供資助”的形式轉向“與公立或私營培訓機構達成合約”的形式。[1]自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政府對職業教育部門的改革包括擴大培訓部門類型、增加私立培訓機構的參與,從而使職業教育更具競爭力。培訓改革議程啟動后,政府對職業教育的資金支持開始以競爭性招標和用戶選擇為導向。
(一)市場化的萌芽:競爭性招標,增加公共資助培訓項目的可競爭性
作為培訓改革的一部分,很大一部分政府資金是通過可競爭的資助機制分配給職業教育部門的。在這種機制下,TAFE和私立培訓機構(RTO)可以通過競爭獲得資金。競爭性招標是通過公開招標程序為特定的公共資助培訓項目分配政府資金,在公開招標過程中,公立和私立機構可以競爭資金。中標人是在“符合成本、質量、服務標準和成果等特定標準”的基礎上確定的。政府在競爭性招標的環境下,擔當“單一買家”①的角色,從TAFE購買培訓名額。政府減少了其作為職業教育的策劃者、資助者和提供者的傳統角色,并越來越多地扮演市場促進者、監管者和代表個別學生購買項目和服務的買方角色。自1995年以來,所有州和地區的職業教育系統都采用了競爭性招標的方式,為非學徒制項目分配職業教育和培訓資金。到1999年,競爭性招標已撥出國家日常運營經費的5%左右用于職業教育和培訓。
(二)市場化的演進:用戶選擇機制,擴大用戶范圍,對需求側進一步傾斜
1994年艾倫咨詢集團名為《成功改革》的最終報告建議政府將改革重點進一步放在培訓市場的需求方,報告建議采用“用戶購買”系統。[2]根據《成功改革》中的建議,國家培訓署(ANTA)開始試點類似于“用戶購買”的“用戶選擇”系統。在“用戶選擇”機制下,政府在對TAFE的資金支持中引入市場機制,引發了巨大的互動效應鏈。首先,“用戶選擇”是為完善職業教育培訓市場需求側而建立的一種公共資助機制。在該系統下,準市場基于選擇性和競爭性的組織原則,通過將政府的雙重角色分離的形式,即買方和“供應商”的角色分開,以及運用市場機制,以競爭的方式為職業教育提供撥款。其次,“用戶選擇”機制的覆蓋范圍從“競爭性招標”機制下的公共資助培訓項目擴展到雇主、學徒和學員的個人選擇,允許他們在注冊的培訓機構(RTO)中選擇符合他們特定需求的高質量的認證培訓。一旦培訓機構被選定,客戶會就“內容、時間、順序、位置、交付方式、評估和選擇培訓師”等方面與培訓機構協商,并制定出適合客戶需求的培訓包。再次,職業教育實施載體的收入多樣化。除了州立政府依據用戶選擇所提供的公共職業教育資金以外,個人和企業作為培訓的主要受益者,將為所享受的職業教育和培訓項目,以及服務或“職業教育和培訓產品”支付更多的費用。
綜上所述,在“用戶選擇”機制下,職業教育進一步走向市場化,從單一公共資助培訓項目擴展到企業項目及個人學習。培訓載體、政府、個人學習者和企業的角色都發生了質變:公立和私立職業教育實施載體被視為職業教育、培訓項目和服務的“供應商”或“賣家”,它們在“公平競爭的環境”中相互競爭,爭奪政府資金和付費客戶。個人和企業被視為“客戶”“用戶”“購買者”“顧客”和“消費者”。“用戶選擇”機制為“買家”提供了更廣泛的培訓選擇,提高了“賣家”之間的競爭水平,增加了包括程序、方法和時間在內的培訓選擇范圍,更直接和充分地滿足了客戶的需求,調動了賣家,特別是TAFE的運營狀態,將其從“學校氛圍”中調動起來,簡化了管理流程,解決了效率問題,顯著改善了“客戶服務”質量,在真正的工作場所中發揮培訓作用。
20世紀90年代初期,“用戶選擇”被指定為培訓市場資源分配的首選模型。1996-1997年以來,職業教育和培訓市場改革步伐加快,從1998年1月起,根據《用戶選擇政策聲明》,“用戶選擇”機制在全國范圍內實施,用以分配政府資金。20世紀90年代末,可競爭資金主要通過“用戶選擇”系統和競爭性招標分配。
(三)市場化的發展:新型權益模式,保障更大范圍需求側的權益
21世紀,一方面,隨著私人投資以及公共資金的不斷增加,澳大利亞政府認為職業教育體系應該更加強大,為更多人提供學習的機會,包括弱勢群體,確保所有澳大利亞人都能獲得政府資助的培訓,并至少獲得三級資格證書,并且需要不斷提高職業教育部門的效率,使改革后的職業教育系統更具包容性,建立一個機會更為均等的培訓體系。另一方面,經濟和勞動力市場的動態性意味著職業教育的實施需要持續變革和創新。2011年,澳大利亞技能委員會指出更具響應性的職業教育和培訓體系可以帶來更強大的經濟效益。[3]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也曾指出,幾乎所有國家都面臨著確保職業教育系統有效應對勞動力市場需求的挑戰。[4]歐洲職業教育發展中心進一步強調:“適應勞動力市場需求和避免技能不匹配需要靈活的教育和培訓。”[5]為了提高企業的競爭力,促進企業業績的增長,改善個人的就業,職業教育體系必須由企業和個人的需求驅動。正如1994年《菲茨杰拉德報告》所論證的那樣:培訓市場的需求方定義了需要何種培訓以及培訓的價值,或者更確切地說,培訓產生了何種技能。對企業來說,企業需要持續優化技能,如果澳大利亞企業要實現更高水平的競爭和個人更好的就業前景的雙重目標,必須優化培訓實施的整個過程。[6]
基于以上因素,2012年到2017年,澳大利亞職業教育改革的核心是實施新型權益模式,打造更開放、更具競爭力的職業教育和培訓市場。21世紀,“用戶選擇”的原則通過名為“新型權益模式”的改革計劃進一步廣泛應用到職業教育和培訓體系,成為國家職業教育和培訓市場中一項相對較新的改革。自此,需求驅動的資金支持計劃除了包含競爭性招標制度、用戶選擇制度,還包含2012年正式開始施行的培訓權益模式。享有培訓權益的學生有權在競爭激烈的培訓市場中的任何經司法管轄區批準的注冊培訓機構獲得政府資助的三級資格證書。這再次反映了通過公共資金確定培訓市場的總方向:從供應驅動轉為需求驅動。權益模式產生了開放性培訓市場的效果,它促進了在可競爭的培訓市場環境中,政府以需求驅動的方式提供資金,鼓勵培訓機構在激烈的市場競爭環境下不斷提高效率、反應能力和創新能力。
(四)市場化的高潮:VET(職業教育)助學貸款計劃,提高全民獲得更高級別職業教育資格證書的市場調度計劃
VET助學貸款計劃于2009年開始推行,2012年正式開始執行。該計劃旨在使那些由于前期培訓費用過高而無法接受培訓的學生能夠繼續學習。通過VET助學貸款計劃,擁有文憑證書的職業教育學生也有了更多的選擇和更好的入學機會。這同樣是一項以學生需求為導向的計劃,旨在進一步促進教育公平,為符合條件的職業教育學生提供如高等教育學生一樣的貸款計劃,提高全民獲得更高級別職業教育資格證書的比例,如文憑、高級文憑、研究生證書或研究生文憑的比例。在澳大利亞,文憑標志著最成熟的職業教育和培訓資格水平,文憑證書為高級、經驗豐富的技術工人在經歷了長時間或集中的培訓課程學習后,或建立在其之前獲得的三級資格證書的基礎之上,提供了更高一級水平的認證。文憑資格證書在電子技術和工程、科學和醫療技術、金融服務、護理和幼兒教育等方面為合格人員提供了更好的職業發展途徑。VET助學貸款計劃的推行使得此類文憑課程在短時間內有了大幅增長。有貸款資格的學生一旦選擇了教育機構,聯邦政府通過直接向培訓機構支付學費的方式向學生提供貸款,學生一旦達到強制還款收入閾值,貸款將通過澳大利亞稅務局向聯邦償還。
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澳大利亞一直存在著職業教育的雙重制度,其中包括一個主要在非市場條件下運作的大規模公共部門和一個在自由市場條件下運作的平行私營部門。從20世紀90年代初到21世紀初,澳大利亞職業教育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革命:從TAFE壟斷、政府主導走向開放的培訓市場。競爭性培訓市場的發展標志著一個決定性的轉變,從《坎甘報告》以來盛行的國家計劃、資助和提供職業教育的集中模式,轉向了競爭性的培訓市場模式。市場改革代表著打破壟斷之墻,從20世紀80年代末到20世紀末近15年的時間里,澳大利亞比大多數OECD國家更快地走向了以市場為導向、以需求為主導的教育和培訓體系,并建立了開放的、競爭性的、多元化的、以市場為導向的培訓部門。
二、澳大利亞市場化機制的影響
(一)VET助學貸款計劃對職業教育造成的影響
VET助學貸款計劃旨在進一步刺激培訓市場的競爭,使公立培訓機構能夠在競爭激烈的環境下更加高效地運作。在國家政策的調動下,競爭性的市場確實推動了消費者的選擇,提高了培訓輸出的效率,增加了職業教育市場應對不斷變化的消費者和經濟需求的敏捷性。然而,2012年至2017年的改革也暴露了該計劃的弱點,搭便車行為在以營利為目的的培訓機構中頻出,利用政府補貼并讓學生獲得毫無價值的資格證書,造成了國家的巨大經濟損失,導致高入學率、低完成率,貸款無法償還,職業教育質量下降。特別是制度設計上存在缺失,將適用于高等教育模式的合規和監管體系直接應用于職業教育和培訓,也暴露出了極大的局限性,隨之而來的是民眾對于職業教育質量信心的喪失,職業教育體系過去近50年的努力受到了致命的沖擊。
(二)TAFE性質的演變
澳大利亞的政策改革過程推動了職業教育的市場化。1974年,《坎甘報告》通過,澳大利亞將“技術和繼續教育”(TAFE)確定為公共教育的一個部門,與高等教育具有同樣的地位,旨在滿足成年人的學習需求,促進社會公平,提高國家競爭力。TAFE是基于成人繼續教育和第二次教育的角色,是提供社會公共服務的載體。由于職業教育領域的持續改革,作為一個由政府管理和注資的職業教育培訓部門,TAFE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直在發生重大變化。首先,20世紀90年代《德韋森報告》指出應構建競爭性的培訓市場及認證方案,引入了一個新的價值體系:終身教育,將培訓和教育文化聯系在一起。TAFE越來越多地轉向勞動力培訓,變成包含私立培訓機構的職業教育體系VET。其次,職業教育市場的可競爭性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府資金政策改革的推動,公共資金競爭化支持整個培訓市場向競爭性的職業教育培訓市場轉移,從而進一步增加了歷史上由TAFE所主導甚至是壟斷的職業教育市場中私人和其他非政府機構的數量。
TAFE曾經代表著整個澳大利亞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在歷史的嬗變、更迭和變遷中,它目前已經成為澳大利亞現代職業教育體系中一個實施職業教育的重要載體。在國家統一的資格框架、質量保障體系、課程開發標準以及市場機制所構成的職業教育體系下,TAFE承載著社會、教育、經濟賦予它的不同使命,與另外幾千所其他類型的職業教育實施載體共同為澳大利亞現代職業教育的發展做出貢獻。
(三)TAFE教育功能和社會功能的不斷喪失
市場改革重新定義了政府和TAFE的關系。政府減少其作為管理機構、資助機構和職業教育提供機構的傳統職責,公立培訓機構被置于市場競爭的大環境下,成為市場環境下的“供應商”或“賣家”,學習者和企業被視為“客戶”“用戶”“購買者”,作為培訓的主要受益者,為培訓支付費用。在“開放式”的市場競爭環境下,公立和私立職業教育機構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公立職業教育機構變得越來越具有創業精神并商業化。利潤邏輯不可避免地顛覆了社會正義的必要性。[7]建立在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和公共選擇理論基礎上的職業教育市場改革從組織、政府的財政支持制度、職業教育和培訓實施的方式等方面都發生了重大變化。職業教育市場化挑戰了職業教育的性質和目的,公立職業教育機構更多地受到效率和財務、商業目標的驅動,而不是受到公平目標和教育及技能目標的驅動。由此導致公立職業教育機構容易被商業化指標所牽絆,例如吸引學生獲得資金收入并回應短期市場需求。與此同時,發揮社會和教育功能,應對中長期技能需求,輸出高質量職業教育的目標在職業教育市場中則逐步被邊緣化。
在市場化的進程中,公立職業教育機構逐漸忽視教育和社會公正目標,開發低成本、低參與度的課程,從而獲得高額利潤。從長遠來看,機構的這種行為將損害職業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聲譽。總體而言,市場競爭將對公立性質的職業教育機構的公共利益角色和責任承擔造成一定影響。
(四)公共教育價值觀與經濟理念價值觀相沖突
雖然市場競爭環境下的職業教育機構能夠更快更高效地回應行業的需求,然而TAFE的社會功能和教育功能逐步喪失體現了公共教育價值觀與經濟理念價值觀之間的沖突。近年來澳大利亞市場化改革導致的價值觀沖突加劇。為了集體利益而進行教育的傳統平等主義目標,與經濟理性主義將教育作為一種商品以有效成本的方式出售給個人消費者的觀點存在著根本沖突,在以營利為最終目標的情況下,難以成就社會包容的目標,無法擴大社會流動和創造一個更加公正的社會。社會正義、人文主義教育和平等與新自由主義(市場化)的效率、成本觀念是存在于職業教育市場化改革之下的公開的價值觀沖突。[8]
(五)公立職業教育機構TAFE萎縮
TAFE在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的市場份額由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100%處于壟斷地位,直降至2014年的27%,有學者甚至認為澳大利亞的職業教育處于危機狀態,應對市場競爭的壓力對公立TAFE部門產生了破壞性的影響。多倫多大學莉莎·惠拉漢(Leesa Wheelahan)指出,“由于私人培訓機構迅速發展,以及政府對公立職業教育資金的持續減少,過去10年中政府對職業教育市場化的持續改變導致了公共資助職業教育的崩潰、TAFE的萎縮”[9]。對TAFE提供的資金大幅削減,導致許多TAFE關閉,教學人員大量流失。與此同時,數十億澳元被浪費在以市場競爭和營利性意識形態驅動的教育上。[10]
三、澳大利亞市場化進程對我國的啟示
職業教育的培訓市場是需要管理的市場,政府管理這些市場的政策,無論是財務制度設計,還是監管制度安排,都是職業教育準市場制定框架的組成部分。我國職業教育市場規模具有無限潛力,目前仍處于職業教育市場化的初期階段,但我國的職業教育市場化進程已經啟動。在市場化的要求下,培訓載體將更具有開放性,可以直接與企業或政府簽署項目購買合作計劃,公立培訓機構的資金來源將更為多元化。從以公立培訓機構為主要培訓載體,到開放市場,形成兼容并包的職業教育培訓市場,體現了職業教育的三大功能的融合共生,即社會功能、教育功能和經濟功能,將進一步發揮職業教育在經濟發展中所承擔的助推器的強大作用。中國的職業教育正在經歷由政府舉辦為主向政府統籌管理,由控制到下放系統,從供應到需求驅動,從追求數量到追求質量的人力資本發展方向轉變,這一轉變過程與國際眾多國家所經歷的過程類似,澳大利亞就是其中之一。在我國大力發展職業教育,向社會多元辦學格局轉變,構建專業特色鮮明的類型教育之時,澳大利亞職業教育的市場化進程對我國的職業教育多元化辦學格局具有一定的鏡鑒價值。
(一)引入市場機制和競爭機制的同時強化制度設計
在職業教育中創造準市場無疑需要適當的制度設計。雖然競爭可以更好地促進客戶服務,但它很少強調優質教育成果。在澳大利亞職業教育市場化的過程中,VET助學貸款計劃的失敗,主要問題就出現在制度設計上。對于沒有償還債務風險或成本的職業教育機構而言,學生從政府獲得的貸款是機構的直接收入來源,同時定價權掌握在私立機構手中,私立機構可以大幅度調高收費,并暫時由政府買單。如果收取過高的費用,加上職業教育學生普遍比高等教育學生的工資收入水平低,就業能力和還款能力更差,則可能導致政府向整個培訓市場提供的資金永遠無法回收。2008年到2014年,澳大利亞可以提供職業教育助學貸款計劃的機構數量從39個升至224個[11],由于制度設計的缺陷,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機構成為助學貸款計劃培訓機構中的一員。
就制度設計而言,無疑需要在不斷發展的準市場體系中進行長期的摸索和實驗。任何大規模的政策和行政變革都不可避免地會暴露出缺點,職業教育市場改革也是一種學習經歷,在此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成本,但是職業教育中市場改革的失敗是短期的,隨著制度設計的日益完善,缺陷也將被彌補。我國應根據別國經驗,在市場化進程中注意政府資金要謹慎流入多元化的職業教育市場,并給予各國職業教育市場化制度設計更多的研究和關注,吸收更豐富的經驗。市場競爭機制只有在得到妥善規劃和認真執行的前提下,迸發出的競爭力才能提高職業教育的質量。
(二)引入市場機制和競爭機制的同時強化政府監管
競爭性市場比集中的國家規劃更有效地分配資源,客戶的選擇確保了供需之間更好的匹配。然而,競爭環境下的培訓機構更多地受市場需求的推動,而不是嚴格執行政府的政策和規劃。在追求利潤的過程中,職業教育和培訓機構可能通過縮減教學人員、轉向更便宜的勞動力、增加班級規模和減少學生學習時間等方式來降低生產成本,這樣的策略會減少職業教育課程和專業知識的深度和廣度,并減少對學習者個性化的關注,從而削弱了高質量的課程設計和實施以及有效學習的基礎,對職業教育計劃和服務的質量、響應能力、靈活性和公平性產生嚴重影響。面對可能出現的利潤驅動型私營培訓機構在政府監管不嚴時做出破壞規則以獲得利潤最大化的行為,政府應當通過加強監管的方式對職業教育機構實施更嚴格的合規要求,以應對市場化的負面影響。
(三)堅守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的社會功能和教育功能,為公立職業教育提供額外支持
開放市場競爭,公立職業教育機構暴露在市場競爭的環境下,大批私立職業教育機構涌入市場,這會進一步加劇市場中的惡性競爭,惡化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的處境。職業教育過去是政府的一項關鍵責任,政府對國有運營機構進行規劃、資助,協調他們參與進市場競爭的浪潮中,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為在職業教育市場中立足,其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可能會出現明顯交替。新舊價值的轉向所造成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因為公立職業教育機構存在的主要理由是發揮其社會功能和教育功能,為社會公平做出貢獻。因此,在市場化進程中,應強調公立職業教育的社會功能和教育功能,警惕競爭性培訓市場產生的負面影響,包括為達到效率和財務、商業要求,以及大型行業和雇主的要求而導致弱勢群體、婦女享受公平教育的權利無法得到保障,對社會包容性產生不利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寶貴的社會和教育價值甚至會呈現嚴重的衰退狀態。為了發揮公立職業教育機構創造公平、提供學習機會、服務社會的關鍵作用,政府應該為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的發展提供額外支持,包括注入大量政府資金,使其達到現代工業化經濟所要求的標準。
(四)制定立法框架,非公立培訓機構限制性進入市場
在開放市場的同時,我國應當進行相關立法,確保潛在職業教育機構清楚相關要求,以及如何為學員提供相關的支持。潛在培訓機構在登記注冊時應簽署承諾聲明,其中應包括質量績效目標,如果違反目標可能會導致制裁并最終取消注冊。自20世紀90年代初澳大利亞開放培訓市場以來,私立培訓機構的注冊數量每年都在攀升,國家監管機構澳大利亞技能質量管理局(ASQA)于2011年7月1日成立,隨著監管環境的變化,私立培訓機構出現了較低的注冊率。同時,自ASQA成立以來,由于競爭壓力和ASQA制定的基于風險的監管決策,矛頭對準行業內的害群之馬,大批私立培訓機構注銷,撤出職業教育和培訓領域。考慮到職業教育市場生態可持續發展問題、社會福利和公平問題、經濟和區域發展問題,包括就業增長、有效的資源配置等問題,需要更加嚴格的立法框架,對非公立性質培訓機構實行限制性進入市場原則,以保持公立職業教育與培訓部門的獨特性和使命。
(五)關注公立職業學校教師身份淡化問題
新課程設計、評估方法、對先前學習的認可、國家課程標準以及市場競爭機制的力量將迫使公立職業教育機構面向市場商業環境。在職業教育市場領域中,行業需求決定了職業教育的程序和服務。在政策驅動下,商業慣例干擾公立職業學校的運營,教育實踐由教學驅動轉變為經濟驅動。為了跟上這一巨大轉變,公立職業教育機構將從基于社區的非商業組織轉變為新興的經濟組織。盡管它仍然是一個政府機構,受國家政策和法規的約束,但它在商業環境中運作,這對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的從業者也將產生重大影響。商業環境將促使其在致力于發展面向企業的組織文化中承擔起越來越多樣化的商業角色。這一轉變,不僅對教師提出了新要求,賦予其新的教學實踐、知識背景和新的技能,而且改變了教師對教育角色的理解以及教師與學生、教師和“雇主”的關系。
1.稀釋公立職業學校教師的傳統角色:由“自由派教學者”降至“行業培訓師”
公立職業學校教師本身承擔著發展行業技能、進行通識教育、提供公共服務的相關職能。在市場化的職業教育體系中,為了成功應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環境,公立職業學校必須改變內部運行方式:對內發展企業文化,在組織內部的運營和程序中開發商業運行規則。這就要求教師更具企業家精神,提供以客戶為中心的創新的教學方法和服務,以市場為導向的培訓方法。固定工作角色、明確職責的時代將會過去。因此,基于市場化的職業教育改革將重新塑造教師在組織中的職業身份,以便在競爭環境中承擔相應的角色,由此,教師將逐漸放棄公共部門文化的某些特征,淡化職責中的“教育公共性”。為適應市場化改革的預期而改變教學模式的壓力可能導致教師教學義務和價值觀的緊張與沖突。教師通常需要根據可為企業創造的價值,而不是通過模塊課程獲得的技術知識來判斷雇主所需的行業知識和技能,從根本上將教師的角色由“自由派教學者”降至“行業培訓師”。公立職業學校教師的專業地位、價值觀和動機都將發生變化。平衡商業競爭需要公立職業學校承擔社會和教育功能所必備的技能、知識、工具和技術,這是對公立職業學校教師的新要求,也是其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環境下所必須的生存戰略。
2.職業教育目標由公平目標驅動轉向效率目標驅動
市場力量的“無形之手”和學生選擇將成為職業教育的主要“治理”機制。盡管教學始終是教師職責的核心,但教師的角色還包含了解客戶的教育和培訓需求,客戶對課程、服務和設施的滿意度評估,承擔營銷職能以最佳的方式宣傳課程,了解競爭對手的情況以及預測新型的技能需求等,由此承擔起市場營銷、招聘、文書甚至秘書等工作。在這樣的環境壓力下,教師的教學注意力將從培訓個人轉移到實現公司目標,即從教學和學習目標的達成轉移到純粹由商業和服務驅動的制度要求上。這樣的策略會減少課程和專業知識的深度與廣度。當市場需求優先于教學價值,教師可能會優先考慮行業需求而不是學生需求,減少對學習者的個性化關注,從而沖淡高質量的課程設計,影響有效學習,最終可能會以經濟為導向而犧牲了教學質量。
3.削弱師生關系,降低教師在共建知識中的作用
在市場環境下,新職業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話語相結合,推動職業教育領域的市場化改革,將大大改變公立職業學校教師的角色及其工作實踐,教師和學生的關系也會隨之發生變化。師生關系由過去教師具有一定的權威感,師生可有效溝通、共建知識的狀態變為僅是簡單的信息傳遞。職業教育的功能決定了教育的最終目的并非僅為獲得資格證書。在終身教育理念下,教育和教學活動不是瞬間的動作和過程,而是覆蓋一段時間內師生共同構建知識的過程。教師在共建知識中作用的削弱甚至會對學生終身學習能力的產生造成不良影響。
四、總結
30年前討論澳大利亞公共職業教育體系的市場化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市場和競爭的概念已深深地植入職業教育體系。2019年2月,我國的職業教育市場化改革從國家政策層面正式拉開帷幕。盡管市場化改革對職業教育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和影響,將為社會帶來更多的選擇,提升機構的效率,強化其響應能力。然而市場化改革同時也會帶來例如公立職業教育機構社會功能和教育功能的模糊、教師身份的淡化、培訓市場的混亂、國家公共資金的浪費、職業教育質量的下降、公眾對職業教育信心的崩盤等一系列嚴重的后果。此外,由于公立職業教育機構戰略地位和實踐的分離,公共服務機構管理的市場機制的引入可能會導致公立職業教育機構很難適應政策的轉變和市場競爭的變化。最后,職業教育市場相關政策的制定應建立在廣泛研究和調查的基礎之上。澳大利亞眾多政策報告的成功,例如《坎甘報告》和《布拉德利報告》均建立在全國范圍內的調研基礎之上。在基礎設施建設相對惡劣的20世紀70年代,《坎甘報告》的研究員甚至需要坐長途汽車貫穿南北走訪調研。再看21世紀的澳大利亞,導致市場化政策失利的原因之一是全國性的政策報告《國家技能改革伙伴關系協定》是一份沒有經過全國實際調研的報告。顯然,對于職業教育的市場化,需要進一步研究職業教育和培訓市場的結構、組成和動態變化,以及加強對中長期市場改革影響和結果的后續評估。在進一步研究的背景下,需要對行業和各地市場進行微觀研究,以調查不同領域和地區職業教育市場改革程度和存在的風險及問題,探明這些市場的競爭結構以及準市場的長期可行性和可持續性。
注釋:
①“單一買家”是一種市場結構,在這種結構中,幾個銷售者提供的商品或服務只有一個購買者,也就是說,需求方類似于壟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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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