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愫
摘 要:無論是古代社會還是現代社會,在任何文化背景和意識形態中,性別都是最基本的社會構成細胞。不管是基于考古發掘,對研究對象背后社會行為的認知和解釋,還是作為考古活動主體,對不同性別的考古學者在該行業中的地位與價值進行討論,性別考古在考古學中的重要意義都是不言而喻的。進入21世紀,性別考古學在中國的發展成就顯著,但也存在自身發展的先天不足。
關鍵詞:性別考古學;緣起;發展;思考
百余年來,中國考古學界的從業者性別相對單一是不爭的事實。究其原因,不僅僅在于男性更具備田野工作的優勢,還因為早期女性在相當大的范圍內被剝奪了接受該方面系統學習和工作的權利。直到今天,女性在考古工作中依然無法突破職業的“玻璃天花板”。于是,以下問題的產生變得顯而易見:一是少有作為考古學家的女性深入田野,以女性的視角去第一現場發掘、觀察并思考;二是不少重要的考古結論都是由男性考古學家判定得出的,而在一個由兩性組成的社會中,部分僅由男性判斷得出的結論,其科學性和客觀性有時難免會打折扣。針對這些問題進行的討論正是性別考古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在我國,近年來性別考古學的發展成就顯著,但由于其發展過程存在環節缺失、步驟跳躍等問題,相關學術研究仍存在不少空白和不足。
1 性別考古學的緣起
性別考古學緣起于女權運動。經過兩次工業革命,西方國家社會結構的重大變革促使女性意識開始覺醒,隨之而來的是19世紀末第一次女權主義運動興起。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女權運動雖然一度陷入低潮,但它很快又伴隨著人本主義社會科學的思潮再次復蘇。20世紀60年代的第二次女權主義浪潮將女性對“權利”的訴求轉變為了對“權力”的訴求,這一時期的女權主義顯示出了強烈甚至激進的政治色彩。第三次女權主義浪潮則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并于90年代中期在西方世界將女權運動推向高潮。
結合上述三次女權運動來看,第一次女權主義運動為西方女性在政治上爭取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平等權利,與此同時也為多個學科帶來了理論上的革新。但在考古學領域,這次女權運動并沒有掀起任何浪花。直到第二次女權主義浪潮迎面襲來,性別考古學才在歐美開始萌芽。20世紀80年代,在第三次女權主義高潮的洗禮和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哲學等其他社會學科的影響下,西方學術界的女性考古學者開始意識到,女性考古學者在學科研究和職業晉升中常年處在與男性學者不對等的位置上,無論是研究經費的申請還是學術話語權,相比于男性學者,她們似乎總是弱勢的一方。為此,女性考古學者要求提高自身地位,以擺脫這種不公正的待遇,得到與男性同等的話語權。
同時,部分考古學研究者也發現,由于長期受到社會男權中心思維的影響,在此前的考古研究中存在著嚴重的性別偏見和分工預設。即研究者們往往會將社會性別與社會分工之間的關聯固化,或將現代社會的性別分工理念直接用來闡述和解釋古代社會的人類行為,這樣的研究方法顯然存在不合理的因素。受后現代主義考古學理論的影響,持有這類觀點的學者開始要求一套更加科學嚴謹的方法論來指導對古代社會問題進行的考古學研究實踐。終于,性別考古學在20世紀80年代首先誕生于美國,而后這一概念迅速被許多西方國家所接納。
與國際社會相比,雖然中國的歷史文化底蘊深厚,金石學發軔亦早,但近現代考古學起步較晚,性別考古學傳入的時間更是滯后,其真正在國內學術界產生影響已經是21世紀以后,至今不過十余年。此前國內雖不乏對古代社會兩性關系或是婦女生活的記述和探討,但它們通常是被順帶提及或是被動涉及的,即研究者自身并沒有站在性別考古學的立場上,只是單純地對性別特征明顯的研究對象進行討論。即便是在考古學理論體系已取得極大發展與完善的今天,誕生近四十載的性別考古學仍然沒有引起國內學者足夠的關注和重視。
2 性別考古學在國內的發展
自近代中國考古學誕生以來,國內并不缺乏對古代女性或兩性關系等社會問題的相關討論。早在1930年,郭沫若先生就在其著述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①中提到了甲骨卜辭里關于女性的記載和描述,并以此來分析商代的婚姻制度,試圖論證商王朝存在母系社會留存的痕跡。雖然這些觀點存在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但畢竟邁出了國內學者通過地下材料研究古代社會兩性關系的第一步。1944年,胡厚宣先生為紀念齊魯大學八十周年校慶而著的《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②里也有通過卜辭研究商代婚姻與宗法制度的篇章,其中甚至有單獨一節專門論述了卜辭中提到的婦女分封制度。遺憾的是,雖然胡先生的研究結論與前者相比更加準確,但其研究仍沒有就當時的社會性質和社會關系做進一步的深入討論。
新中國成立初期,學界強調以馬克思主義指導社會科學的研究,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馬克思主義的精髓—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并沒有得到切實貫徹,反而使研究陷入了教條主義的泥淖。李伯謙先生在為《性別研究與中國考古學》③譯本作的序文中曾感慨道,國內的考古學者們“太過重視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發展理論,將研究社會性質看作是考古工作者的主要任務,而研究社會性質又主要是運用考古材料去證明和闡釋馬克思主義者所主張的母權制—父權制—奴隸制—封建制……的直線社會發展模式”。這一時期,涉及古代社會兩性研究的材料幾乎全部來自史前及青銅時代的墓葬遺存,相關研究也僅為貼合恩格斯的史前婚姻觀和摩爾根的社會演進論,對青銅時代往后的歷史時期卻少有研究。
改革開放后,國內外的學術交流日益頻繁,受西方考古學理論的影響,國內學界掀起了一股對傳統考古學的反思熱潮。到20世紀末,中國考古學的發展邁入理論多元化的新時期。在此期間,沈從文先生著述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④于1981年由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出版,書中對自殷商至清朝時期的中國服飾做出了細致翔實的梳理,并進一步通過對服飾制度沿革演變的討論,延伸出對社會環境與兩性關系的思考,這一研究方法開啟了通過文物材料研究古代社會生活的新思路。
此外,這一時期,古代社會兩性關系和女性研究不再僅僅是摻夾在其他問題論述過程中的附帶話題,而終于作為獨立的學術研究課題開始萌現。1980年,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王仁湘研究員在《原始社會人口控制之謎》⑤中利用統計學方法分析了新石器時代墓葬中出土男女遺骸性別比例失調的原因,認為當時可能存在殺害女嬰的社會現象。而后,北大文博學院的陳鐵梅教授在《中國新石器墓葬成年人骨性比異常的問題》⑥中運用更加復雜嚴謹的統計學算法公式對此問題做出了進一步分析。
21世紀,“性別考古學”正式邁入國門。王蘇琦于2004年發表在《江漢考古》的《考古學與性別》⑦,第一次將“性別考古學”一詞帶進了中國考古學界的視野。2006年,陳淳先生與孔德貞先生發表的《性別考古與玉璜的社會學觀察》⑧則是第一篇出自中國大陸學者的性別考古學學術文章。同年12月,美國學者林嘉琳(Katheryn M. Linduff)和孫巖主編的《性別研究與中國考古學》一書的中譯本,由李伯謙先生和許倬云先生作序,經科學出版社出版,被國內學術界奉為中國性別考古學的開山之作。書中收錄了12篇國內外學者關于中國考古學性別研究的文章,這些文章從新石器時代至漢代按時代順序被劃分為四個部分。其中第一篇《馬克思主義及后馬克思主義模式在中國新石器時代性別研究中之應用》探討了20世紀兩性問題在中國考古學領域內的研究狀況,并對性別考古學在中國學界的不受重視提出質疑,認為“搞好考古學研究必須搞好性別考古學研究。因為性別關系是任何一個社會中社會結構的一個基本方面”⑨。除這篇文章外,書中其余11篇論文全部是針對墓葬遺存進行的性別研究。盡管這些文章學術成果斐然,篇篇皆是佳作,作者們也“深知墓葬材料的局限性……盡可能地使用多方面的證據與墓葬資料相互印證”⑩,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文章從總體上看在研究材料和研究方法上仍顯示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單一性和局限性。
此后至今,性別考古學的相關學術成果如雨后春筍般接連涌現。其中,有分析考古遺存進而對古代社會問題進行討論的文章,如2008年王建文和張童心發表的《墓葬習俗中的性別研究—以賈湖遺址為例》①,及前者于2012年發表的《性別角色與社會習俗研究—以賈湖遺址為例》②,2012年廣西師范大學郭璐莎的碩士學位論文《天馬—曲村遺址西周時期墓葬的性別考古學研究》③,2014年喬玉發表的《興隆洼文化房屋內遺存所反映的性別問題》④,2017年孫曉鵬發表的《石鼓山墓地性別考古研究》⑤,2019年吉林大學于煥金的博士學位論文《性別視角下的東周墓葬研究—以秦、晉、楚墓葬為中心》⑥,2020年張超華發表的《性別考古視角中的王因墓地分析》⑦等數十篇文章不逐一列舉。有理論或綜述類文章,如2010年陳淳先生發表的《美國性別考古的研究及啟示》⑧,同年李寧利發表的《史前考古遺存的“性別代碼”—歐美性別考古學研究進展》⑨,2013年曹芳芳發表的《性別考古學研究綜述—以中國考古學為中心》⑩,2018年賀云翱發表的《開創中國性別考古及女性考古的春天》k,同年曹辰星發表的《淺談性別考古學》l,及南京大學濮文清的碩士學位論文《人類學視角下的中國性別考古學》m,2019年魏堅和孫丹發表的《女性主義對西方考古學的構建—女性主義與性別考古》n等。此外還有書評類文章,如2008年章梅芳發表的《中國性別考古學的開篇之作—評〈性別研究與中國考古學〉》o,2009年南沙娜和孫巖發表的《〈性別研究與中國考古學〉評介》p等。
性別考古學在中國的迅速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學術界對女性考古的關注。2010年,首次以性別考古為主題的學術會議“女性考古與女性遺產學術研討會”在南京大學召開,會后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會議論文集《女性考古與女性遺產》q。該書分為“女性考古”“女神信仰”“杰出女性”“女性遺產”和“漫談”五個部分,對此次學術研討會的討論成果做出了較為詳盡的總結。
但需要指出的是,時至今日學界對女性考古學人群體的關注度仍顯不夠。除2014年何文競發表的《中國女性考古學者的早期代表》r等少量介紹國內早期杰出女性考古學家的文章外,對國內考古文博領域內的女性專家群體進行系統分析的學術文章,筆者僅見到科技史與社會學家章梅芳先生與孟欣先生于2014年發表的《新中國女考古學家群體的形成發展與職業狀況》s一篇,且因篇幅所限難以詳盡,不能俱到者尚多。竊以為:在中國考古學發展歷程中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的女性考古學人,對她們的了解和介紹還需要更多;作為占據整個社會成員1/2的女性,在考古學領域應發揮的作用還可以更大。為此,學界乃至社會應對這一群體給予更多關注的目光。
3 對國內性別考古學研究現狀的思考
在性別考古學誕生之初,其研究的目標與女性主義/女權主義考古學(Feminist Archaeology)基本一致。章梅芳先生在《性別研究與中國考古學》一書的書評中指出,“性別考古學(Gender Archaeology),有時也稱女性主義考古學(Feminist Archaeology)”t。而倫福儒對此則有不同的闡釋:“女權主義考古學強調實踐,實踐是女權主義考古學的重點,而非研究和解釋過去。……女權主義考古學不只是一種研究方法,而是一種存在方式,這也是女權主義考古學和性別考古學的重要區別。”①
一般認為,性別考古學應包括對當今社會女性考古學人的研究和對過去社會女性角色或兩性關系等社會問題的研究這兩大方向。其中,對當今社會女性考古學人的研究往往帶有強烈的政治訴求和批判意味,因此被分裂為“女性主義/女權主義考古學”,以之區別于以“研究和解釋過去”為重點的其他性別考古學研究。但在中國,性別考古學的研究對象,幾乎完全是后者所涵蓋的內容。
從上述現狀中不難看出,在性別考古學進入中國的十余年時間里,大量利用田野考古材料進行的性別研究成果接連涌現。相比之下,理論探討、文獻綜述類文章寥寥無幾,對女性考古學人群體進行研究的文章更是屈指可數。并非國內的女性考古學人不值得研究,也不存在兩性關系超然于國際社會的國內學術環境,結合性別考古學的發展歷程來看,這種情況的產生,或許與中國漫長封建歷史遺留下來的男尊女卑傳統、與近代中國從來沒有掀起過真正意義上的女權主義浪潮有關。沒有思想上的真正解放,又何談女性在學術上的自覺?
就性別考古學而言,它誕生于國際女權主義運動中,首先是女性考古學者對自身地位的訴求,然后才引起考古學界對以往考古研究中既存的性別偏見及其可能導致的認知謬誤的反思。而在中國,性別考古學從未經歷過完整意義上的女權主義浪潮的洗禮,基本只是對西方相關理論的簡單接納和直接消化,關鍵發展環節的缺失勢必將導致后續研究的不充分、不全面。
倘若我們將性別考古學比作人類的大腦,那么其兩大研究方向就可以分別看作是左腦和右腦。在中國,由于女性自覺過程的嚴重滯后,當前國內性別考古學研究的“右腦”發育迅速,而“左腦”發育不全,這種成長方式顯然是不健康的。因此,我們需要切實加強對女性考古學人群體的研究,進而呼吁越來越多的女性投身考古學領域,以女性特有的視角理解和認知過去,最終通過兩性學人的共同努力,讓完整的性別考古學的“大腦”健全起來,使考古學研究重構出的古代社會生活和文明框架更加貼近真實、更加令人信服。
4 結語
在中國,性別考古學方興未艾,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里,相關研究已取得了相當豐厚的成果,但不可否認的是,其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仍略顯單一,存在進一步開拓的空間。同時,由于性別考古學在中國起步較晚,其理論引入時已經是西方學界摸索得出的較為成熟的研究成果,而缺乏國內女性自我認知覺醒這一重要過程,這種跳躍式的發展致使今天國內的性別考古研究在結構上嚴重失衡。誠然,就西方性別考古學的發展經驗來看,對過去社會的兩性研究比重增大是其發展的必然趨勢,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女性考古學人的研究無足輕重,更不代表這一部分的研究內容可有可無。
性別考古學誕生于女權主義的崛起,初心便是女性考古工作者對于自身公平地位的訴求,其與當今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之間應該存在著一種雙向互動:一方面,性別考古學強調在研究過去的社會問題時不應忽視女性在社會分工中的作用,這就從另一個角度提醒和要求人們正視當今女性的社會地位和價值;另一方面,性別考古學的本質要求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擺脫男權中心思想和社會分工的固化思維,而研究者的思考模式往往受到來自社會主流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很難完全擺脫。有鑒于此,當今社會性別平等或者說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亦是性別考古學得以健康發展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