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雅,肖永芝
(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
中國與越南山水相連,文化相通,交流頻繁。從秦代醫士及藥物的直接交流,至宋元定期的朝貢貿易、醫藥制度和技術的溝通聯系,迨明清中醫藥在越南的大力推廣,中國醫籍源源傳入越南。越南醫家在汲取中國醫學精華的基礎上,因人因時因地制宜,結合當地的社會、地理、氣候環境編撰本土醫學專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號稱“越南醫圣”的黎有卓。
黎有卓(Le Huu Trac,1720-1791年),越南海陽省上鴻府唐豪縣人,自號“海上懶翁”,于1770~1786年間撰著越南傳統醫學的第一部綜合性醫學全書《海上醫宗心領》,最終刊成于阮朝咸宜元年(1885),題書名為《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全書“分為二十八集,設六十六卷。每集各著頭額小引、目次,以別門派”[1]35。相關課題組將越南國家圖書館所藏《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刻本與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刻本逐葉核對,并以后者配補23葉影印出版《新鐫海上懶翁醫宗心領全帙》一書,成為目前較全的一個版本[2]。
黎有卓治療傷寒頗有心得。他在《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第十一集“外感通治”、第四集“醫海求源”,結合越南氣候特點和居民體質因素,辨發病原因、列寒邪類別、釋傷寒三法,用以指導后世臨床診療。
傷寒之法當尊張仲景。冬季嚴寒,感觸寒邪,調理不當,或自身陽氣不密,“即發病者,名曰傷寒”[1]703;若不即發,“至春感溫氣而發者,名曰溫病”[1]703“至夏感熱氣而發者,名曰熱病”[1]703。寒邪發病或為傷寒或為溫病抑或為熱病,皆因北方(指我國)風高土燥,其人稟賦強壯,腠理致密,寒邪深入腠理,間或有隙可乘,或即發或不即發。
越南地處北回歸線以南,常年熱帶季風氣候,高溫多雨,“稍有動作,隨見浸汗,汗亦易出,則中氣由汗而虛也”[1]704。黎有卓重視三因制宜,指出高溫易耗傷津液,久之則令人虛,虛人易外感寒邪。較之張仲景所謂傷寒,“此所傷之淺,非如彼所傷之深”[1]704,尤以挾虛傷寒者多見。
《素問·熱論篇》所言:“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3]102,歸一切外感熱病為傷寒;《難經·五十八難》又言:“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4],歷代醫家皆沿襲《難經》、張仲景傷寒分類。不過,黎有卓強調三因制宜,結合時令、個體差異以“虛”分寒,根據寒邪侵襲程度,將傷寒分為中寒、感寒與傷寒。
黎有卓特別指出中寒與傷寒皆由外寒導致,區別在于“惟里之有火無火”[1]705,即陽氣是否存于內。陽氣在外者為中寒與感寒,在內者為傷寒。
2.2.1 中寒 中寒常發于春夏秋三季,時令溫熱,常伴雨水,天人相應,天之陽氣與人之陽氣常浮于外,而中陽虛衰。若暴遇寒邪易直中臟腑,發生“中寒”。臨床表現為“手足厥冷,身體強直,口噤眩暈,無汗或自汗盜汗,息微體倦,六脈沉細,言語無力”[1]705。陽氣在外,治法當急溫補。若脈沉細無神,中氣虛衰,虛陽在外,“急宜溫補中氣,以斂虛陽”[1]705,用術附、參附、理中、四逆之類;若脈浮大無力,腎陽虛衰,無力固陽,“宜溫補下元,以藏龍火”,用八味之類引火歸元。
2.2.2 感寒 感寒也發在春夏秋季,癥狀較中寒輕,可微發熱,可不發熱,惟六脈無力,神疲氣倦。此時病在脾胃,“當以溫調之”[1]705,補脾胃以斂浮陽,法當宗李東垣、朱丹溪,以參術甘草徐徐溫陽。
2.2.3 傷寒 傷寒發于冬季,因嚴寒過厲,調護失當,易觸寒邪。此時天之陽氣、人之陽氣并伏于內,而人之中氣不甚空虛,寒邪難以直入,“故身發熱,由表入里,宜表散寒邪,調其榮衛,表罷而里自和”[1]707。
由此可知,傷于寒邪,若其人不虛、陽氣存內,稱之為“傷寒”;若虛者為中寒,癥輕則為感寒。實者為傷寒,多發生在冬月,腠理致密,陽氣存內,宜直散寒邪;虛者為中寒與感寒,多發生在春夏秋三季,腠理疏松,陽氣在外,其人易虛,宜為補益脾胃或溫暖下元。
依黎有卓寒邪分類可知病因內外相異,病機虛實不同,病位表里有別,治法亦當不同。
黎有卓在“外感通治”一集中單設“論內傷寒并治法”篇,開篇直述:“人惟知有外傷寒而不知有內傷寒,即訛作房勞陰癥,非也”[1]710“傷寒內癥,十居八九”[1]711,可知傷寒有內外之別。
3.1.1 外傷寒 外傷寒,“邪生于太陽,外入者也”[1]711。邪起于外,多由感受風寒暑濕燥火等六淫之邪所致,此時即應散外邪,調榮衛。黎有卓主張“傳經之法不可泥,六經之癥由失治”[1]708,邪之所湊,乃無定位,“況陰陽相關,表里輸應,表病不解,里亦隨害,陽病不除,陰亦隨傷,此表里陰陽本氣為病之必然也”[1]707。黎有卓還強調若每見發熱頭痛,歸至太陽經,重加發散,津液耗亡,口干發渴,見陽明癥;妄投寒涼,以虛其里,大加辛散,以虛其表,則見耳聾脅痛等少陽癥;投柴芩清解之劑,引邪深入,以致脾虛氣弱則見腹滿咽干等太陰癥;峻攻其里,脾陰虛損,見口干、大渴、便秘、煩燥等少陰癥;投寒涼峻利之藥,肝腎之陰愈損,則見煩滿、舌卷囊縮之癥,于此厥陰癥見矣。由此可知,若拘于六經辨證,過求其端,則流散無窮。
3.1.2 內傷寒 內傷寒,“邪生于少陰,內起者也”[1]711。邪起于內,多由飲食不當、起居不調、七情所傷所致。
黎有卓治療內傷寒自有創新之見,提出“接補”之說,并貫穿于傷寒三法之中。《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中云:“顧護正氣為先,不發汗而汗自解,不攻邪而邪自退,邪退則繼以水火之真藥而接補之……或遇大虛、甚虛之人,投之不應,則急用補接。書所謂初病當分內外,久病總致一虛,遲則虛癥蜂起,脫勢漸來,必致難挽。[1]700”黎有卓所謂“接補”,書中又作“補接”,言“大補之上,補還須接,勿得間斷”[1]752。“接補”為虛證而設,一則體虛之人,雖外邪己解,使用“接補”,補其體虛,病后防復;二則大虛甚虛之人,不應散邪傷正,應急用大補,不得間斷,務使陰陽平衡,正氣得復,不發汗而汗自解,不攻邪而邪可退。此時斷不可使用桂枝湯、承氣湯之類,否則陽散陰亡。補陽當用補中益氣湯、附子理中湯,補陰當用六味、八味腎氣湯。
可見,遇傷寒之癥若一味遵行舊法,執守古方,“以逐邪為事,不顧正氣之虛,以致邪氣日深,正氣日消”[1]708,加之越南人腠理疏松,稟賦虛弱,更不可徒遵舊法,妄投辛散寒涼之品。
《素問·通評虛實論篇》云:“邪氣盛則實,精氣奪則虛[3]94”,此即虛實兩綱之義。黎有卓在《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醫海求源》中提出:“故其治者,熟得氣血虛實之情、陰陽變化之用、脈氣真假之微,則足以盡之也”[1]708,可知凡治病當查病機、辨虛實。
3.2.1 實證 《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言:“脈浮數有力,或沉數有力,皮熱飲涼,惡熱撕衣,不畏風寒,或為痞脹嘔逆,脅痛,前后不通,稟實體強,氣粗,能食聲厲,欲明惡暗,小便赤澀,大便燥實,與外入之病,總皆實癥。書云:外入之病多有余……大凡癥見屬實者,初發急為表散,務使熱邪清,無傷正氣。[1]722-723”
實證多因感受外邪,邪氣有余,其人稟實體壯,正氣不虛,奮起抗邪,多表現為惡熱喜涼、聲高有力,欲明惡暗,脈象有力;邪氣實易致氣化失職,氣機阻滯多表現為痞脹嘔逆、大小便秘等閉塞不通之象。由此可知,實證以邪氣盛、正氣不虛為病機,以有余、壅閉為特點。黎有卓提出傷寒之癥,實證初期以無傷正氣為原則,初發應解表散邪,熱重則宜清熱。
3.2.2 虛證 《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言:“脈沉微無力,惡寒欲衣,飲熱,氣少,出言懶怯,好靜惡燥,泄痢,小便頻數,不甚赤白,飲食不入,大便溏泄,或為氣虛脹悶,及大病后與久病,久則總致一虛。內出之病,或顏色憔悴,稟虛體弱,或有痼病,總皆虛癥……大凡癥見屬虛者,雖有外邪表癥,其在不可旁顧支離,惟以求本為治,正旺邪消,補接切不可間斷,緩則變生。[1]722”
虛證多因先天不足、后天失養,或因久病痼病,耗損致虛,氣血精微生化不足,其人體弱,喜溫惡寒,臨床表現為倦怠無力、神疲氣短、腹部脹悶、大便溏泄、小便頻數等氣血陰陽虛損之證;正氣不足,鼓脈無力,脈欠充盈,則表現出脈象沉微無力。由此可知,虛證以正氣虛衰為病機,以不足、消耗為特點。黎有卓提出傷寒之癥,虛證雖有外邪,不可單一解表,而應以顧護正氣為先,靈活運用“接補”,扶正祛邪,病中防變,病后防復。
黎有卓提出“諸病變化,只以‘虛實’二字盡之矣,不獨傷寒一癥也。蓋一實一虛,邪正相為勝負。凡氣實而病者,但去其邪,攻之無難。挾虛而病者,不補其虛,邪何能退?[1]713”病因要分內外,病機當辨虛實。黎有卓以二法辨虛實,一則憑脈,不論脈象沉浮,但切至骨,尤見有神有力者為實,無神無力者為虛;二則視病患元氣稟實,“體強者為實,稟虛體弱與大病后、久病痼病、高年、產后、稚兒者為虛”[1]731。黎有卓診病以察元氣為主,形脈皆實,實者瀉之;形脈已虛,虛者補之。
據前所述,傷寒之癥已分內外、虛實,考其病位還需再分表里。
3.3.1 表證 (1)表實證:《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云:“表實者,表熱,惡寒無汗書云:寒束于表者無汗,火盛于表者有汗,脈浮緊,呻吟不安,能食,雖煩不嘔,頭痛身痛,腰脊強,脅痛。[1]721”外邪襲表,正邪相爭,腠理閉塞,肌表失溫,衛陽被遏,營陰郁滯,癥見惡寒發熱而無汗,頭痛身痛,脈浮緊,此時邪氣尚未入里亦未影響胃氣,故見能食而不嘔。病邪在表,脈有力,當屬實證,宜汗,可用麻桂湯或和榮保衛散邪方。
麻桂湯:官桂三錢,當歸二錢,炙甘草二錢,陳皮一錢,麻黃二三錢,生姜三片。“邪氣初感,頭疼身痛,發熱惡寒,表證見者,冬月及辰(為“時”的避諱字,避越南王諱)逢寒勝者,宜麻桂湯”[1]760。黎有卓化裁張仲景桂枝湯與麻黃湯,加當歸、陳皮創麻桂湯充盈血脈,健脾理氣,使發汗有源。
和榮保衛散邪方:生地三錢,川芎一半錢,羌活二錢,獨活一錢,香附一錢,紫蘇五分,防風一錢,升麻八分,葛根八分,甘草五分,生姜三片,蔥白連須一頭。“凡四辰(時)感冒,脈實體壯,發熱惡寒,頭疼身痛,脊強項強,無汗能食,小便清,大便潤,諸陽癥表證,并皆治之”[1]733。黎有卓化裁九味羌活湯與升麻葛根湯,自創和榮保衛散邪方,以輕揚之品治療風寒濕邪束表、郁遏衛陽導致的四時外感,宜發散風寒濕邪兼清郁熱。
(2)表虛證:《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云:“表虛者,自汗,肉戰,怯寒,脈浮緩無力,體麻羞明,舉動不勝煩勞,皮槁肉削。凡表證悉具,脈見沉微,此元陽不足,不能外達也,但當救里助陽散寒為上策。[1]721”外邪襲表,體虛外感而營衛不調,衛不固表,失于溫煦而戰寒;營不內守,外泄而自汗。病邪在表,脈象無力,當屬虛證,宜救里助陽,方可散寒,可用補氣散邪湯、養血散邪湯或雙補散邪湯。
黎有卓自擬補氣散邪湯:人參三五錢,當歸三錢,炙草、陳皮各一錢,柴胡二三錢,生姜三片。以人參補氣健脾為君,柴胡、陳皮行氣,使補而不滯;當歸養血和營,六味合用氣旺表固而不留邪,祛邪而不傷正,正氣足則外邪亦難內侵。此方去人參加白芍,為養血散邪湯,養血斂陰散邪;此方去生姜加白術,為雙補散邪湯,治療氣血俱虛或久病傷寒之癥。
傷寒之癥,見發熱、惡寒、汗出等表證即在表。若脈象有力、身體壯實,可以麻桂湯急散寒邪,和榮保衛散邪方輕揚散寒,祛濕清熱;若脈象無力,當以救里助陽為主,氣虛者以補氣散邪湯,血虛者以養血散邪湯,氣血兩虛者以雙補散邪湯,補虛散寒。
3.3.2 里證 (1)里實證:《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云:“里實者,里熱潮熱,不惡寒,脈浮大有力,或沉數有力,掌心腋下有汗,心腹痛,煩躁悶亂,能食,煩滿而嘔,小便赤,咽干口渴,舌燥,大便閉,譫語,胸中懊憹,血滯氣積,或痞或堅。[1]721”外感寒邪,失治誤治,從表入里;或素體陽盛,感受外邪,化熱入里,為里實熱證。陽熱內結,身熱而不惡寒,煩悶譫語,嘔逆;里熱蒸騰,逼津外泄而汗出;熱盛傷津,小便赤,大便秘,咽干口燥。不見表證,實邪在里,脈象或浮大或沉數均有力,以三黃石膏湯或三承氣湯為主,急下熱邪,諸癥可愈。若里實夾虛,則少加四君、四物之品,攻補兼施。
(2)里虛證:《新鐫海上醫宗心領全帙·外感通治》云:“里虛者,無熱惡寒,脈沉細,腹鳴自利,不渴,唇青舌卷,下利清谷,身痛心怯,心跳心驚,神魂不寧,津液不足,畏張目,好閉目,惡人聲,饑不能食,渴不能飲。[1]721-722”陽氣不足,運化無力,則出現心悸怔忡、谷食不化、口不渴等;里寒陰盛,血行不暢,唇青身痛。此時脈沉無力屬虛證,當溫補先后天之陽,輕者溫中焦之陽,復中焦之虛,祛中焦之寒,宜理中湯;重者以四逆湯之姜附大溫脾腎之陽,破散陰寒。
傷寒之癥不見表證,若脈象有力為里實之邪,以三黃石膏湯或三承氣湯急攻熱邪,峻下里實;若脈象無力為里虛之癥,多溫陽散邪,以理中湯或四逆湯溫補先后天。
黎有卓結合越南的氣候、地理條件,指出此地人體質多虛,虛者為感寒、中寒,實者為傷寒。注重補虛,將“接補”貫穿于傷寒三法之中。內傷寒得之于飲食、起居、七情,脈象無力,稟賦虛弱;外傷寒得之于六淫,脈象有力,稟賦壯實。再者,黎有卓根據有無表證,再分表實證、表虛證、里實證、里虛證。這樣通過病因、病機、病位一步步定義、治療傷寒,形成傷寒三法。
黎有卓以“接補”特色貫穿傷寒治療的全過程,提倡“接補”體虛之人,病后防復;“接補”大虛、甚虛之人,急用大補,病邪自退。這種治療思路不僅有助于截斷病程,還有助于病后的快速恢復。這些論治主張,對當代虛人傷寒特別是有基礎疾病的“新冠”肺炎患者的救治,具有特殊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