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彩云
內容摘要:日本作家中島敦的《山月記》取材于中國唐傳奇《人虎傳》,其借用中國古典素材,在不同視角交替轉換的敘述中,從人物的荒誕離奇的命運中傳達出深刻而獨具意蘊的現世思考,反思現代社會中自我與命運,個體與社會,現實與未來等問題,以此反觀物欲社會中人的“異化”問題。
關鍵詞:《山月記》 敘述藝術 人文關懷
美國文學批評家梅·斯溫遜認為,文學作品經驗的發現是基于下列熱望:想穿過屏幕看透事物所表現的內涵,想觸及真實存在的事物,并且想深入到正在演變的事物之更廣大空間。日本作家中島敦的“經驗”即具有這樣的品格,他擅長借用客觀素材進行文學創作,尤其喜歡借用中國古典素材。《山月記》取材于唐傳奇《人虎傳》中的人物,情節上也有一定的關聯性,但中島敦以其獨特的敘述方式,傳達出對現世的思考,荒誕命運下對人“異化”的反思,探討自我與命運,反觀現代社會中個體的存在與人性的變化。文學創作的靈感來源于現實生活,文學創作都存在于一定的空間關系中,社會空間賦予了作家創作的靈感。作家的自覺性,即在于將文學與生活相聯系,在文學表述中反映“人學思想”,予以對現世的深刻洞察與關懷。中島敦以其自我素養和社會空間經歷與情感體驗,借中國古典素材,審視與體察現代社會中人的生存及精神體驗問題。
一.不同視角的交替轉換
法國學者熱奈特借用“攝影術語”一詞來指敘述者講述故事的角度,它在小說中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是讀者觀察故事世界賴以憑借的眼光,也通常被文學評論家稱為敘事視角或視點。[i]《山月記》采用的是俯視角的第三人稱敘述,整體上敘述者縱觀故事的發展,這樣的敘述便于作者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統觀、審視和把握故事情節的發展和人物活動。“西方經典敘事學認為,第三人稱可以同時具有外視角和內視角。外視角指故事外敘述者用自己的旁觀眼光敘事,內視角指用故事內人物的眼光來敘事。故事內人物的眼光往往較為主觀,帶有偏見和情感色彩,而故事外的敘述者的眼光往往較為冷靜。敘述者僅僅是敘述話語中的一個代碼,而這個代碼不是一成不變的。小說家為了使作品有限的文字展現出更大的信息量,往往會變換視角,從不同視角中引申出意味深長的主題。”[ii]《山月記》雖然總體上是第三人稱敘述,但其中也從人物視角出發去觀察、敘述與描寫。
1.全聚焦敘述視角
全聚焦敘述視角也被稱作“全知全能型的第三人稱視角”,是一種傳統的無所不知的視角類型,敘述者的觀察位置處于故事之外,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不但知道人物的過去經歷,還知道人物現在正在發生的經歷體驗與未來狀況,且能洞察并熟知人物的想法與內心感受,可謂“思接千載,視通萬里”。[iii](P201—202)西方經典敘事學認為,第三人稱敘述同時可以具有外視角和內視角。外視角是指故事外的敘述者用自己旁觀眼光來敘述,內視角是指敘述者采用故事內人物眼光來敘述。故事內人物眼光往往較為主觀,帶有偏見和感情色彩,而故事外人物眼光往往較為冷靜、客觀、可靠。[iv](P217)《山月記》中“隴西縣人李徵聰穎博學,天寶末年間,以弱冠之齡連登進士,補江南尉,旋即上任。只是其性狷介,自恃才厚,遇事則率性為之,不甘居于區區賤吏。遂竟辭官而去,歸來故鄉虢略,息交絕游,耽心詩作......李徵終日怏怏不樂,難抑心中狂悖性格。比至一年之后,公事出旅,驛宿汝水之時,終于發狂作狀。夜半時分,面色忽變,一躍而起于床,叫嚷言語,不知何意,疾入夜色之中,一去不返。或搜于山林,亦無所獲。此后事況如何,究竟無人知曉。”開篇部分,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介紹了人物、時間、地點等,敘述者俯瞰主人公李徵變虎前的人生經歷,還進入其內心,洞察人物的心理想法,以此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李徵聰穎博學、連登進士,本可靠其才華步步高升,但因其性格孤傲、遇事率性,不會為人處事,不懂處世之道,因而棄官歸鄉,喜好詩作。但單純靠作詩養活不了一家人,李徵再次屈任地方官,與昔日同僚的對比下,自尊心受挫,倍感屈辱與憤慨。一年之后,在公事出旅的夜晚發狂進入山林。“其性狷介”“自恃才厚”“率性”“不甘”“怏怏不樂”“狂悖性格”等,敘述者仿佛上帝一樣透視主人公李徵,以旁觀者的姿態通過主人公的經歷賦予主人公性格特征,并可以感知主人公的心理與情緒體驗。敘述者以在場的方式敘述主人公變虎前的細節與動作等“夜半時分,面色忽變,一躍而起于床,叫嚷言語,不知何意,疾入夜色之中,一去不返”,敘述者似上帝一樣目擊了李徵的一系列變化,好像敘述者就在李徵身邊,沒有錯過任何一絲一縷的細節。全聚焦敘述視角下,透視了人物的情感體驗與心理境況,向讀者展示了飽滿的情節內容,故事的發展也更加完整,讓讀者跟隨敘述者的節奏走,循循漸進地被故事所感染。萊辛說:“一切與性格無關的東西,作家都可以置之不顧。對于作家來說,只有性格是神圣的,加強性格,鮮明地表現性格,是作家在表現人物特征的過程中最當著力用筆之處。”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下,敘述者縱觀整個故事的發展,審視人物活動,在因果必然的人物經歷中,展示并塑造出了豐滿圓潤的人物形象和極具特色的人物性格,也使得人物更具立體感與層次感。
2.內聚焦——敘述者的第一人稱視角
內聚焦即敘述者好像寄居于某個人物中,用故事內人物的眼光來敘事,借著他的意識與感官在視、聽、感、想。[2](P223)《山月記》中,主人公的第一人稱自白,“今前一年,余因公事出旅,驛宿汝水。夜中覺醒,忽聞門外似有誰人喚我......而我人間之心目之為無上恐懼,嗚呼,恐懼悲哀,切思我為人時記憶亡毀!此種心情無人可知,無人可知。除非有經歷同我者。然而,再言,于全然非人之前,我更有一事相托。” “先刻所言,不知何故,離此命運。然而轉念,亦非全無思緒。當余之為人也,逃避交游。而人以我倨傲尊大。其實無人知曉,乃是近乎羞恥。當然,我曾為鄉里奇才,固有自尊之心。只是斯是懦弱之自尊心而已。余雖欲以詩成名,而不肯進師求友,相與切磋琢磨。其外又以與俗物伍而不潔。是懦弱之自尊心與尊大之羞恥心所為也。患己不為明珠而不敢琢磨,又將信己是明珠,故不與碌碌磚瓦為伍,已而離人遠世,飼其懦弱,育我自尊以憤懣羞怒......縱使悲嘆,呼天搶地,亦無知音,正如我為人時,脆弱易傷之內心無人能解。己身毛皮濡濕,并非夜露之故。”主人公李徵的第一人稱自我獨白中,敘述者似乎隱藏起來,控制了敘述者的活動范圍和權限,把讀者帶入主人公的真實世界,跟隨主人公的自白深入體會其所想所感所情,從而使得作品的真實感加強,感染力加強。在主人公的自白中,敘述者知道的跟主人公一樣多,進入主人公的獨白話語世界,了解其變虎后的經歷,“然而又見一兔馳過眼前。余之為人姿態一瞬消失,及其復覺,只有口中兔血與地上兔毛而已。是余為虎最初之狀”等。內聚焦視角中,通過人物的自我獨白和內心活動,對于揭示人物思想和深化主題意義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主人公的自白會潛移默化的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很快地將讀者代入情節中,并通過自白進一步深化和完善人物的性格特征。李徵的荒誕化悲劇命運,是其社會環境造成的,更是其自身原因的結果。正如他自白中所說,羞恥心與自卑感使其逃避入世、不與人交游;孤僻自傲,喜好作詩卻又不肯進詩求友;強烈的自尊心與懦弱憤慨的性情使他遠離人世,無法適應并融入世俗生活。最后通過主人公自我獨白的親身經歷,引出:“人生不為一事太短,為一事則太長”的人生警句,以此來深化小說的主題意蘊,也更能引發讀者的深入思考,從人物的親身經歷與切身體驗中與人物產生共鳴。
其次,主人公的自白中敘述了他之前所做的百篇詩作及詩業未竟的感慨。而透過友人袁傪的心理描寫“長短詩作凡三十篇,格調高雅,意趣卓逸,令人初讀便想見作者才華。只是袁傪于感嘆之余又覺他意。作者詩性無疑當屬一流。然而如若只見如此,則仍有闕于一流詩作。此所闕者極其微妙。”可見李徵的才情突出,作詩一流。敘述者的第一人稱視角,在加強作品真實感的同時,也在小說中造成了一些空白與疑問,給讀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間。弱冠之齡就能連登進士的人,其才華必是出眾的。況且李徵生活在“以詩為重”的盛唐時期,所做詩篇數百,如此之一流才華,又為何被埋沒于世,無人問津呢?除了李徵自白中的個人性格原因之外,繁華盛唐時期是否平等對待滿腹經綸的賢士呢?李徵在官場在仕途中到底經歷了多少次不為人知的屈辱與打擊,體味了多少社會的黑暗與不公,抑或是還有來自家人的不理解......只言片語,滿腔憤慨,痛苦悲泣背后該是經歷了多少他人無法承受之重擊才使一個活人異化成山林中的虎。內聚焦視角下,主人公第一人稱自白中,人物情感徹底爆發,隨著向友人講述變虎的前因后果,逐步使讀者感知人物命運的變化,進入主人公的自我獨白世界,產生情緒情感的感染化體驗,以此達到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在雙方的共鳴中,升華了小說的主題意義,加深了讀者對文本內涵的理解。
二.獨立存在的敘述者
第三人稱小說《山月記》中,敘述者是獨立存在的。小說中雖采用了主人公獨白的內聚焦視角,但敘述者并未完全隱身,而在不同人物視角之間切換,甚至在李徵遇友人袁傪之后,向其講述變虎的經歷中,敘述者如上帝一樣,感知人物的情感變化。“俄頃草叢中作人聲,嘟囔自語‘險哉此刻。聞斯人聲,袁傪只覺似曾相識。忽有電光閃念起于驚懼,袁傪大呼:‘斯人語者,莫非吾友李徵乎?袁傪與其原系同年,李徵友人甚少,袁傪當為至親密友。蓋袁傪溫和,李徵峻峭,性情之下不易相沖。”袁傪驚遇草叢中的猛虎,聽見人聲,猜到是故友李徵,“俄而人聲低答:‘信矣,我乃隴西李徵。”李徵隨即也肯定了袁傪的猜測。然而后文中的“獨與無形之聲對談”“叢中人聲歷歷道來”“聽聞叢中人聲語此不可思議之事。人聲續有接言”“隨叢中人聲而作詩錄”等,明知是友人李徵,卻用“......的聲音”來敘述。可見,敘述者是獨立于主人公存在的,區分了主人公的第一人稱視角,敘述者并未徹底隱藏,而是以其特有的方式,在文本中隱性化的存在。
其次,敘事者穿插在全視角與不同人物視角中,在時間與空間上體現了其獨立存在。“袁傪事后回憶,亦覺不可思議,而當時卻確以素直實態,容受超自然之現象,無所怪異。”穿插在主人公第一人稱視角自白中的這句話,即是敘述者全視角的體現,敘述者不僅知道現在,還知道未來。在時間與空間上,敘述者都清楚地把控情節發展,了解人物所想。“袁傪一行屏息靜氣,聽聞叢中人聲語此不可思議之事。”“是時,殘月光冷,白露地寒,涼風吹度樹間,拂曉將告臨近。眾人已然忘卻事況離奇,肅然慨嘆詩人不幸。李徵之聲續有接言。”“眾人行至丘上,依言顧首,果見猛虎躍出。月色無光,而猛虎仰月,咆哮數聲,復又躍入草叢,莫能再見。”全視角敘述中,敘述者是超越時空獨立存在的。環境描寫體現了敘述者對空間的統觀,眾人的神態、心理、動作等描寫,體現了敘述者對人物活動的審視與觀察。敘述者在全視角與不同人物視角中交替轉換,超越了時空的限制,使小說中的故事產生了一種立體感與層次感,不但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而且豐富了小說的內涵,使小說情節更加自然、清晰、完整且合乎邏輯。
三.獨特而深刻的人文關懷
《山月記》敘述了一個獨特怪誕、叫人乍舌、神秘而通俗的故事。這樣的通俗故事背后映射出了對“人”、對“命運”、對“人性”、對“社會”、對“現實”等的思考。小說通過全敘述與人物的第一人稱視角敘述,豐富了主人公李徵的性格特征,使其人物形象更加飽滿。最驕傲的人,往往輸得最慘,李徵因為過于驕傲,不愿放低自己的內心茍且地活著,最終被心中的猛虎吞滅。世界本是由很多的殘缺和不完美所構成,當一個人過度孤傲而遠離塵世,無法正確看待并接納世俗中的殘缺,從而容易受“他者”的擠壓與影響,無法正視真實的自我,必會導致悲劇性的命運。這不由讓人深思,現代社會中人的“異化問題”。在經濟與科技迅速發展,加快全球化、一體化的現今,個體的存在面對來自不同層面的越來越多的壓力。在外界物欲時代浪潮的沖擊下,現代人慘遭被異化的命運,被物質、科技、網絡等所異化,甚至被大的社會環境所同化,丟失了原始的本真面貌,從而失去了自我真正的存在意義。
小說畢竟是敘述出來的客體世界。只有從敘述入手才能最后抵達文本內在的構成。[v]《山月記》通過不同視角的交替轉換,往往會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超越作品主人公的俯視角。閱讀這樣的作品,會讓讀者形成自身審美價值的心理機制。在文學批評中,作家通過審美距離掌控讀者對作品的情緒體驗及對作品中人物喜怒哀樂的心理層面的感知距離。《山月記》中主人公的人生經歷,個體性格中的優與劣,面對內在與外在的壓力,社會觀、人生觀與處世觀等,這些在任何時代,只要有社會的存在,對于個體而言,必會有或多或少相似的地方,抑或是產生共鳴之處。必須承認,今天的讀者在作者帶有時代痕跡的小說敘述中,依然會有共性的審美價值點存在。縱觀全文,中島敦的《山月記》以其富有張力性的敘述方式,在藝術魅力中納入對現世的關懷與思考,對復雜多變的現實世界投去深深一瞥,其文本的反思性、深刻性、現代性等具有深厚的現實意義與價值。
參考文獻
[i]張琳.《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多元敘事聚焦[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1(06):170-172.
[ii]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iii]熱奈特.敘事話語[M].王文融, 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iv]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v]劉俐俐著.外國經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4.10.
(作者單位: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