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渤海國是我國唐代東北地區的少數民族政權,在其存續期間,產生了較為燦爛的區域文明,其中文學不乏優秀的成果,楊泰師所作《夜聽搗衣詩》是其中的翹楚。《夜聽搗衣詩》繼承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的“搗衣”題材,描寫了“客愁”與“閨怨”,亦繼承描寫男女相思時,傳統主客互置的表現手法,生動地表達出男女雙方彼此的思戀,是渤海國詩人學習中原文明的結晶。
關鍵詞:渤海國 楊泰師 搗衣 傳承
渤海國(698-926)是我國古代東北地區以靺鞨族為主體的政權,公元713年,唐玄宗冊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并加授忽汗州都督,始以“渤海國”為號,762年,唐朝詔令將渤海升格為國。楊泰師是渤海國文王大欽茂時期著名詩人,官歸德將軍。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即日本淳仁天皇天平寶字二年,日本以小野田守為正使,高橋老麻呂為副使,訪問渤海。同年秋,返回日本。渤海文王大欽茂以輔國大將軍、行木底州刺史兼兵蜀少正、開國公楊承慶為大使,歸德將軍楊泰師為副使一行23人護送回國,同時回訪日本,并吊圣武天皇喪。在此期間,楊泰師創作了《夜聽搗衣詩》一詩。楊泰師的作品,在日本《經國集》中僅收錄《夜聽搗衣詩》《奉和紀朝臣詠雪詩》兩首,其中《夜聽搗衣詩》一詩深得中國古典詩歌之精髓,亦可見中原文明對渤海文化的深遠影響。
一.對古典文學中“搗衣”主題的繼承
“搗衣”是中國古代服飾民俗。即婦人把織好的布帛,鋪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軟熨帖,好裁制衣服,稱為“搗衣”,多于秋夜進行。以“搗衣”題材入詩起源于東晉曹毗的《夜聽搗衣詩》,之后陸續有詩人創作以“搗衣”為題或以“搗衣”為主題入詩的作品,這些作品在主題表達上略有不同。由最初的“悲士不遇”到“游子思婦”情感的表達,之后的創作亦多順延“游子思婦”這一主題。正是對“搗衣”這一主題創作的反復強調,題材中所包含的意象才會被人們熟悉和利用。“搗衣”主題被楊泰師再次演繹,創作出渤海國文學中的經典作品。下面從文本入手,分析《夜聽搗衣詩》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繼承。
夜聽搗衣詩
霜天月照夜河明,客子思歸別有情。厭坐長霄愁欲死,忽聞鄰女搗衣聲。
聲來斷續因風至,夜久星低無暫止。自從別國不相聞,今在他鄉聽相似。
不知綵杵重將輕,不悉青砧平不平。遙憐體弱多香汗,預識更深勞玉腕。
為當欲救客衣單,為復先愁閨閣寒。雖忘容儀難可問,不知遙意怨無端。
寄異土兮無新識,想同心兮長嘆息。此時獨自閨中聞,此夜誰知明眸縮。
憶憶兮心已懸,重聞兮不可穿。即將因夢尋聲去,只為愁多不得眠。i
這首詩發生的場景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秋冬之際晝短夜長,漫漫長夜無法安眠,亦無法安坐,“愁欲死”句表達出作者內心無處安放的惆悵與寂寥,此時忽然聽到鄰家女子的搗衣聲,此情此景勾起詩人無限思鄉的悵惘。搗衣聲披風入耳,聲音時大時小。在離家久而未歸之時,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中人,此兩句“自從別國不相聞,今在他鄉聽相似”,當在別國聽到與家園相似的搗衣之聲,勾起鄉思,此情此景與詩人的心境高度吻合。渤海國作為我國唐代東北邊陲的少數民族政權與日本國的交往比較頻繁,楊泰師此次作為副使出使日本,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和運輸條件下往返一次日本需較長時間,所以在異鄉異地時間久難免產生思鄉之感。
詩中“不知彩杵重將輕,不悉青砧平不平。遙憐體弱多香汗,預識更深勞玉腕。為當欲救客衣單,為復先愁閨閣寒”句表達出對遙遠家鄉中人的思念。由此及彼,由眼前所見到之情之景,想到留在家中之人,惦念她在勞動的時候搗衣杵是重還是輕,不知搗衣的青砧是否平整,處處充滿了對家人的關切之情。想象著家鄉的戀人是否因勞作而出汗,是否深夜還在辛苦勞作,對方在秋夜惦念自己,為自己縫制棉衣等等。詩人出使日本時可能衣衫還比較單薄,但隨著季節的輪轉,漸需增加衣服,詩人在這里聯想家中戀人對自己的牽掛時,運用轉換時空,換位思考的思維方式。其中“寄異土兮無新識,想同心兮長嘆息”這兩句中道出詩人苦悶的真正原因,在異國他鄉、恨無知音,想與對方同心同德卻因時空的阻隔而無法實現,禁不住獨自嘆息。正如李商隱在《夜雨寄北》詩中所言“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兩句表達出詩人對妻子的深切思念以及希望再見妻子的心情,雖然李商隱與楊泰師二人所處時空不同,但體現出的情感卻是極為相似。
《夜聽搗衣詩》整首詩被濃重的愁緒所籠罩,“愁”字前后出現三次,分別為“厭坐長霄愁欲死”、“為復先愁閨閣寒”、“只為愁多不得眠”,勻稱地分布在詩的前、中、尾部,可以說“愁”是全詩的主線,詩中的愁緒來自于兩個主體,一方面是創作主體——詩人,其中“厭坐長霄愁欲死”與“只為愁多不得眠”首尾呼應,“愁”主體是詩人,此“愁”可謂五味雜陳,有離愁、有別緒、有鄉思。發出“愁”的另一個主體是留守在家里的人,她惦念在外之人的同時,亦先為自己的“閨閣”寒而心生悵惘,這里重點表達出的是閨怨。造成游子、思婦的交相哀愁的原因,實為分別。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在家留守女子的心態,一方面惦記擔憂在外的游子,因天冷想為其添置冬衣,一方面則是因為游子在外而導致的閨閣寂寞,這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作者對人物內心的勾畫細膩生動,將女子可能有的復雜心態刻畫出來,所以楊泰師的這首《夜聽搗衣詩》既表達出客思也表達出閨怨,可謂將古今癡男怨女通有的感情刻畫了出來。
二.主客互置創作模式的再現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游子—思婦”的主題早已有之,此種題材貫穿整個古典詩歌創作的歷史,在這類詩中就已出現主客互置的創作模式,如《詩經·國風·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ii
在《卷耳》詩中第一章中以女性的口吻來表達對遠方游子的思念,后三章則表達出在外之男子對家中人的思念。用我馬“虺隤”、“玄黃”、“瘏矣”來表達離家在外人的惆悵、無奈和無措,明是寫游子,實是女子的想象。在《詩經》的時代,這種時空轉換、主客互置的手法就已有雛形,之后歷代在表達相思懷人時此種手法都有所呈現。如曹丕的《燕歌行》中:“……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iii這首詩以女子的口吻來表達對在外游子的思念,女性想象著在遠方的游子身處異地對家鄉的思念。又如高適的《燕歌行》中“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iv句,亦是運用“征夫”和“思婦”的感情換位思考的處理方法。
這種方式亦為《夜聽搗衣詩》所繼承,燦爛的唐代文學亦是在繼承前代文學基礎之上產生,渤海國詩人的作品是一路承襲中國古典文學的理路而來。《夜聽搗衣詩》所采用的線索是——客在外由心中情、眼前景思及閨中人,聯想閨中人亦有對在外游子的思念,如“為當欲救客衣單,為復先愁閨閣寒。此時獨自閨中聞,此夜誰知明眸縮”句,即是如此,最后歸結游子對閨中人的思念上。“游子思婦”的主題并不鮮見,亦不乏情韻兼盛的作品,《夜聽搗衣詩》就是其中的佳構和名篇。
《夜聽搗衣詩》在布局、謀篇等方面都有學習中原文化的痕跡,但卻也取得了相當的成績。由于唐代實行府兵制,府兵制的要求應征人員的衣服武器自己準備,加之唐代與少數民族戰爭比較頻繁,所以“搗衣”現象在唐代比較多。所以在唐詩中多有以“搗衣”為題或為描寫對象的詩篇。楊泰師的《夜聽搗衣詩》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應運而生,渤海國在我國的東北地區,此地冬季極為寒冷,中原地區用來御寒的麻布制品不足以御寒,“搗衣”這一現象在東北地區應該比較少見。但楊泰師之所以以“搗衣”為主題來進行描寫,加之對女性心理及動作描寫的細膩,均是在借鑒中原文化基礎之上而產生的。
渤海國立國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各項典章制度比較完善,但是后來被遼所滅之后,典籍文物被損毀殆盡,所以關于渤海國的歷史記載是不完整的。一部分作品有幸通過其它方式留存下來,向后代讀者展露些許芳容。這段歷史時期人物的喜怒哀樂亦通過詩歌來表述,如鐘嶸在《詩品序》中有云:“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寒客衣單,孀閨淚盡;文士有解配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楊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騁其情?”v在這段話中充分地說明詩歌在表達情感方面的作用,或悲、或喜、或愁、或怨。
楊泰師的《夜聽搗衣詩》延續的是傳統搗衣主題的敘寫,其中有客思與閨怨的雙重書寫,也體現出少數民族文化對中原文化的借鑒與傳承。
參考文獻
1.金毓黻著.渤海國志長編(下編)[M]. 長春:《社會科學戰線》雜志社.
2.程俊英,蔣見元著.詩經注析[M]. 北京:中華書局,1991.
3.夏傳才主編,夏傳才,唐紹忠校注.曹丕集校注[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注 釋
i金毓黻著:《渤海國志長編》(下編),《社會科學戰線》雜志社1982年版,第428頁。
ii程俊英,蔣見元著:《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9-11頁。
iii夏傳才主編,夏傳才,唐紹忠校注:《曹丕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頁。
iv李道英,劉孝嚴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隋唐五代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頁。
v[南朝梁]鐘嶸著:《詩品》,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頁。
項目基金:國家社科基金專項項目,項目編號:17VGB012。
(作者介紹:辛馨,文學博士,現為牡丹江師范學院歷史與文化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