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驚馬奔逃》“中年危機”背后的危機

王光露

內容摘要：當代西方小說家似乎熱衷于“中年危機”這個話題，而馬丁·瓦爾澤創作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的《驚馬奔逃》好像也不例外，文中關于主人公們的大量言行刻畫和心理描寫都契合著心理學中關于“中年危機”的定義。然而，作者真的只是在討論這個個體心理問題嗎？本文試圖結合創作的時代背景來揭示小說中真正探討的危機問題。

關鍵詞：《驚馬奔逃》 馬丁·瓦爾澤 中年危機 危機問題

《驚馬奔逃》是德國當代著名作家馬丁·瓦爾澤的代表作之一，于1978年出版。講述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兩位年近五十的昔日同窗赫爾穆特與克勞斯在度假地的偶遇所引發出的一系列故事。面對自己與周遭的人、事、物，兩位男主人公均表現出一種或顯性或隱性的逃避態度。然而他們，或者他們所代表的群體究竟在逃避著什么呢？就這個問題，文學評論家們眾說紛紜，然而在大多數的書評中都出奇一致地反復強調著：主人公們正在經歷著中年危機。

一.小說中的“中年危機”

“中年危機”這個詞與其說是一個心理學術語，不如說是大眾媒體慣常用于博眼球的關鍵詞。然而有趣的是，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們無論是外顯的言行舉止還是內隱的心理狀態無不契合著心理學層面上對于“中年危機”這一概念的描述。

在談論“中年危機”是，時常會涉及到的重要范疇即“收支平衡危機”。心理學上所謂的“收支平衡危機”指：已過不惑之年的人們常常會一面回顧已走過的人生路程一面自問：自己的生命還能延續多久以及如何才能在不斷老化的過程中重塑自我。這種自我反思、自我清算總結的過程有可能會是令人崩潰的，甚至會導致對人生意義產生顛覆性的懷疑并引發身份認同危機。赫爾穆特的記憶問題正是這種“收支平衡危機”的表現。而事業上的失敗可能還會加劇這種危機所產生的后果。通常情況下，人到不惑之年，經濟和社會地位都已固化，屆時，人們只希望維持自己前半生所獲得的成就而已，而克勞斯就不一樣了，他仍然還在為生計而奮斗，也許還要與年輕人競爭，事業上的一事無成使得克勞斯的“收支平衡危機”更加突出。

婚姻關系作為“中年危機”問題中的一個重點是值得被人們所關注的。隨著時間的流失，為了規避矛盾和沖突，夫妻之間變得無話可說，孤立且無欲無求占據了夫妻相處狀態的上峰。在此背景下，開啟另一段婚姻關系既是重新面對新的課題，同時也是逃避上一段婚姻關系中日益突出的問題。這一點在克勞斯身上表現尤為突出。他在第一段婚姻中對行將老去有著越來越強烈的感受，這種感受讓他又驚又怕使他做出了與第一任妻子離異的決定。然而在第二段婚姻中他依然未能重拾信心，仍舊維持著逃避的狀態。相反，赫爾穆特卻不愿放棄從青年時代延續至今的婚姻，他全盤接受著生活給予他的一切，很少做出抗爭。當然，他也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加深著與妻子的關系。

另一個“中年危機”的癥狀即當事人對自己日益老化的肉體的抗拒心理。在這一問題上，兩位男主人公表現得也非常不一樣。赫爾穆特雖然不滿于自己的膀大腰圓，但勝在可以很好地適應與克服：他盡量少外出，杜絕一切可能將自己肉體暴露在外的機會，甚至還可以放縱自己消極的一面來享受生活的樂趣。而克勞斯會閱讀戰勝中年危機的書籍，遵循書中的建議，通過健康生活，運動以及迎娶年輕的妻子以維持身體的活力。他否認身體能力的局限性，甚至超出自身能力苛求身體以達到某種理想狀態。以此，克勞斯成為了中年危機意識下的受難者典范。

雖然性事在“中年危機”中并非一個主要的爆發點，但它仍占有一席之地?；诖巳藗儽厝灰矔l現小說中的兩位主人公關于“性”的分歧。如今，性已然成為個人能力的某種證明，在這樣的時代，男性性欲的衰弱無疑會讓當事人產生恐懼和壓力。在小說里好幾個描寫夜晚的片段中，赫爾穆特都明顯地表現出此種恐懼。相反，克勞斯卻在飯館要求妻子公開親熱以展示自己在性事上的強勢。他用大量的體能訓練，以對身體的過分苛求來對抗因性功能的減退而帶來的恐懼，而另一位則采取消極回避的態度。就這一點來說，“中年危機”其實也是一種男性危機，男人們總是小心翼翼，慎之重之，生怕自己男性的陽剛氣質受到任何一丁點的質疑。

二.時代背景下被泛化的危機問題

以上所有對兩位男主人公的分析都局限于個體所面臨的心理危機本身，仿佛這部小說是一部以“中年危機”為討論話題的心理學小說。然而它的關注點并非僅局限于個人隱私范疇，在時空上也并非狹隘于它表面上所呈現的一派靜謐田園的度假場景。作者在小說中借赫爾穆特之口表達過這樣一個觀點：社會的秩序與規則會悄無聲息地潛入個人私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是個人最私密的角落也無不受其沖擊和影響。它們之間的邊界線已日益模糊。隱私在現實世界中不再是一種個人人格和品格的表現，不再是一種自我實現的可能性。事實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隱私，本質上它就是一個空洞的概念。

赫爾穆特雖然能感知到來自社會的壓力，感受到生活在群體中的個體被迫裹挾于一種無形的社會機制中，但是他也只能夠無力地抱怨這種機制的非理性，抱怨遠離“假象文化”的統治領域是多么困難。相反他也同樣相信，通過向“假象文化”投降以及主動制造假象（也就是對外的言談舉止與社會要求完美契合，回家之后再釋放自我）可以拯救和維護自身的獨特性。然而，正是這種試圖挽救個體獨特性的內在感受卻是大眾所普遍共有和接納的，它恰恰證明了獨特的個體存在是荒謬的。赫爾穆特被迫隱藏了自己真實的意圖與需求，在表面上滿足社會為大眾所設立的統一行為標準。而他也因此被最大程度的同化并失去反抗的力量。

同樣，克勞斯也無法逃離社會標準的魔咒，他試圖樹立自己高于標準的形象以維護自身的個體獨特性。但是，社會現實卻不斷追趕著他?？藙谒股钍б?，事業受阻，他無時無刻不感受到自己的依賴性和可替代性，作為一名自由撰稿記者他高度依賴于主編和審稿人對他的認同，作為一位營養學問題的專家，他所謂的專業性也并未讓他成為必要的人物。總之，在這個精神產品被視為商品的年代，人們讓他發現自己是不被需要的，一個營養問題專家不能從自己的工作中獲得一丁點兒“營養”，甚至都不能養活自己，這迫使克勞斯不得不逃離到自己的幻想世界中，逃離到性事與大自然中，逃向自我欺騙的假象中。因此也不難理解他對于帆船運動的喜好，不難理解他在滔天巨浪中面對暴風雨的瘋狂舉動，他試圖以“船長”的身份駕馭自然，掌控命運。

值得一提的是克勞斯對于小市民階層的鄙夷。幾乎瓦爾澤筆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源自于這個群體，平庸小市民的苦痛以及這些苦痛相互之間的因果關系永遠都是作者創作的中心，理所當然，《驚馬奔逃》中的兩位男主人公也與這個創作中心緊密捆綁在了一起。與作者筆下所有主要人物一樣，赫爾穆特至少內心承認了自己的平庸：“如果我會變成什么，那我就是要成為庸人。如果我確實又點什么值得驕傲的話，那就是為此而驕傲?！弊鳛槭峙蹊F飯碗的公務員，這種剖白反而讓他更自在。相反，克勞斯在言談舉止中經常突顯出自己高人一等的中產階級出身，然而即便這樣也難以抹去他碌碌無為的小市民階級的痕跡。他身處于兩個不同階層的交界處，被矛盾所撕裂。面臨失業危機的克勞斯逃避現實，將自己偽裝成擁有大量不動產的富有的人。一個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財務自由的人。

瓦爾澤在表現復雜的社會關系時，他并未借人物之口明確表達一種社會性的批判，而是直接簡單地描繪主人公所處的環境以及他們對此作出的反應。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向人們清晰而準確地再現了七十年代末期聯邦德國的社會現實。讓我們將時間定格在1977年的夏天，試著簡短地回顧一下兩位男主人公的生平：兩位時年47歲的中年人出生于1931年，十四歲時二戰結束。大學時代以及步入社會的前期正趕上德國繁榮的阿登納時代和經濟奇跡。六十年代末期，在他們快要奔四的年頭，爆發了席卷全國的學生運動。他們也許也參與過七十年代初期改革和教育復興的熱潮。克勞斯在故事發生的當下仍活躍在生態環保運動中，一種七十年代新興的社會運動，但當時讓他一舉成名的環保類書籍放在十年之前可能無人問津。包括他的妻子海倫在小說后半段的大段陳述以及自我意識的重新覺醒也可以看作七十年代婦女解放運動的影響結果。七十年代初期正是性愛解放被廣泛營銷的時代，而赫爾穆特也不得不在自己身體上感受到它所帶來的負面效應。克勞斯所經歷的財務和職業窘境也必然要追溯到十年來德國經濟的衰退以及七十年代中期以來日益攀升的失業率，因為即便是文化市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經濟頹勢的負面影響。

受世界經濟危機和石油危機的影響，七十年代中期，德國正經歷著經濟的重大變革，同時從心理上以及文化上影響著在這一時空生存的人們。一部分人稱其為發展的轉折點;而另一部分人則將其視為過去人們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設想所帶來的慘痛后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尖銳的現實在七十年代中期狠狠地戳破了許多德國人美好的烏托邦泡沫。人們從喧囂的大眾社交生活回歸到個人生活領域，不再激情澎湃地追逐于社會政治運動中，轉而關注自我。正是在這一時期，心理分析與治療大行其道，而這種深刻的，往往是痛苦的自我探索最終得出的結果卻是內心的空虛。人們誤將這種時代的空虛感診斷為“中年危機”，使其成為那個時代的熱詞，仿佛人人口中時時念叨的“中年危機”是一場時代的流行病。

小說中兩位在1977年年過不惑的中年男性以及他們所感受到的“中年危機”不過是整個德國社會的縮影。兩位主人公的自我中心主義也好，赫爾穆特的消極避世也罷，都不僅僅是個人命運齒輪運作的結果，而應該是集體抑郁趨勢的產物。所以，當赫爾穆特表示自己是一個代表，一種典范時，他并非言盡于此。

參考文獻

1.Matin Walser. Ein fliehendes Pferd[M]. Fre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1983.

2.（德）馬丁·瓦爾澤著;鄭華漢，李柳明，朱劉華譯.驚馬奔逃[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3.Freund， Winfried： Martin Walser， Ein fliehendes Pferd. Altern als novellistisches Ereignis[A].In： Philipp Redam jun.Interpretationen für Erz.hlung des 20.Jahrhunderts.Bd[M].Stuttgart： Philipp Redamjun.GmbH&Co.1996.P205-223.

4.Lorenz，Matthias N.： Martin Walser in Kritik und Forschung.Eine Bibliographie.Bielefeld： Aisthesis Verlag， 2002.

（作者單位：重慶外語外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