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汪森編著的《粵西詩載》是一部廣西歷代詩歌總集,也是一部記載廣西風土人情和歷史變遷的重要地方文獻。以現代視角觀照這部歷史文獻則會發現,《粵西詩載》從創作主體的構成、描寫對象以及對國家意識的高度認同等方面均生動地展現出古代廣西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自覺認知,這對探究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源流有著重要意義。
[關鍵詞]粵西詩載;廣西;文化認同
[作者]張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博士。北京,100872。
[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4-0152-0008
一、問題的提出
《粵西詩載》由清代汪森在廣西“歷代史及諸家文集并類書小說”共計二千余種的基礎上加以校勘和匯編而成,共計25卷,30余萬字,收錄了秦漢至明末涉及廣西(古稱粵西)的詩歌共計3118首、詞45闕。在清乾隆年間,《粵西詩載》被收入《四庫全書》之中,紀曉嵐認為其“所錄碑版題詠之作,多志乘所未備”[1]。汪森自己論述編纂《粵西詩載》的主要目的是希望“稗粵西之山川風土,不必身歷而恍然有會;其仕于茲邦者,因其書可以求山川風土之異同,古今政治之得失;且以他日修志乘者所采擇焉。”[2]8由此可見,《粵西詩載》既是文學史上的重要典籍,也是記錄廣西自然資源和人文歷史的珍貴文獻資料。
以1988年廣西人民出版社版《粵西詩載校注》為標志,學術界對《粵西詩載》的研究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出現了一系列重要的研究成果,最具代表性的是梁超然通過分析具體的詩歌作品論證了《粵西詩載》所蘊含的史學價值與美學價值。[3]1~8近十年來,關于“粵西三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如下幾方面:其一,探討廣西獨特的地域環境對《粵西詩載》創作產生的影響。如鐘乃元以《粵西詩載》為主要研究對象,從地域文化與地域文學互相關聯的視角來梳理分析唐宋時期廣西地域文學的創作情況。[4]其二,有關作家作品的個案研究。如張維通過對《粵西詩載》中明代文人吟詠柳宗元和柳州的詩文作品的解讀,探討柳宗元與柳州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系。[5]175~179其三,以《粵西詩載》印證廣西的變遷情況。如唐基蘇、秦幸福選取《粵西詩載》收錄的以“興安道中”為題的詩作,由此觀照這些詩作反映出的興安一帶的自然風光與民俗風物,印證出興安一地曾是“一帶一路”上連接中原的紐帶。[6]66~70其四,以《粵西詩載》體察歷代廣西形象的演變規律。如劉海波以《粵西詩載》中的唐代詩歌為主要研究對象,從中勾勒出唐人對廣西情感印象的演進軌跡,表明從初唐到晚唐,唐人對廣西的好感是與日俱增的。[7]73~77
綜上所述,目前學界已經普遍關注到《粵西詩載》所具有的史料價值和地域文化價值,并取得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然通過梳理可知,針對《粵西詩載》中存有的“因其書可以求山川風土之異同,古今政治之得失;且以他日修志乘者所采擇焉”[2]8這一價值,仍有繼續言說的空間。作為記載了廣西歷代先民活動、社會變遷的重要文獻資料,《粵西詩載》對古代廣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動記述不應被忽視。有鑒于此,本文從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角度,就《粵西詩載》中的相關內容進行富有現代意義的再度觀照與闡釋,以期對《粵西詩載》的現實意義進行探究和考量。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指出“全面貫徹黨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8]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國家統一之基、民族團結之本、精神力量之魂,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實踐基礎。我國民族地方的文獻典籍詳實記錄了各民族間交流與發展的歷史進程,梳理文獻典籍中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文學講述,有助于理清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事實,不僅可以進行古代文學中有關地域文學的研究,而且對于分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源流也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能夠用文學的審美力量激勵和引導人們從歷史記憶中尋求中華文化的基因,探究中國之治的文化根基。就廣西而言,自秦以來廣西一地就納入到中華版圖之中。自那時以來,廣西先民不斷加深對自身的地域環境和文化根基的認知,同時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不同樣式的外來文明。在日常的生活中,廣西先民對國家意識保持著高度的認同。這些自發自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粵西詩載》中有著生動的記述和描寫。
二、文化背景多樣的創作群體
《粵西詩載》記載了歷代吟詠廣西的八百余位詩人,時間跨度極大,類型也繁復多樣。按照詩人們的文化身份,可將他們劃分為貶謫、宦游、云游和本土四類文人群體。
貶謫詩人占據了《粵西詩載》創作群體的半壁江山。唐代以降,因貶謫和流放而來到廣西的中原文人明顯增多,這些文人或貶謫至廣西為官,或因貶謫而途經廣西。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有言“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9]198,文人在貶謫過程中時常百感交集、心緒復雜,宦海的沉浮賦予創作主體涌動的文思,創作出大量情真意切的優秀作品。比較有代表性的貶謫文人有唐代的張說、沈佺期、宋之問、王維、柳宗元,兩宋的丁謂、蘇軾、秦觀、黃庭堅、孫覿、李綱、汪應辰、張孝祥,明代的解縉、顧璘、董傳策、蘇浚,等,可謂數量龐大、不勝枚舉,僅明代一朝貶謫至廣西的文人就超過了五十人。就創作心態而言,貶謫至廣西的文人大都經歷了由初到廣西之時的焦慮與恐懼轉為貶謫后期的接受與認同這一過程。以唐代的柳宗元為例,初到廣西柳州的柳宗元寫有一首《寄韋珩》,表達了自己對廣西的陌生與恐懼。詩人形容自己來柳州是“獨赴異域穿蓬蒿”,眼前所見到的更是一派荒涼恐怖的景象“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蘭高。陰森野葛交蔽日,懸蛇結虺如蒲萄。”而柳州的氣候也與詩人熟悉的中原迥異,“炎煙六月咽口鼻,胸鳴肩舉不可逃。”炎熱的氣候令人無法呼吸。自然環境如此惡劣,而人文社會環境則更加糟糕,“到官數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而此時的作者又不幸感染了“霍疾”,“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邇來氣少筋骨露,蒼白瀄汩盈顛毛。”[10]105染病更令貶謫的生活雪上加霜。在此種心境之下,作者可謂是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終日,極度渴望盡早離開這片蠻荒之
地。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柳宗元對柳州的感情也發生了相應的改變。柳宗元眼中的柳州不再荒涼,而充滿著難得的閑適與寧靜,這在他的《柳州暑中作》中就有所體現:“南州溽暑醉如酒,憑幾獨眠開北牖。日午睡覺無余聲,山童隔竹敲茶臼。”[11]3~4表現出詩人因遠離政治旋渦的繁雜而感到身心的徹底放松。正是源于對柳州的認可和接納,作為柳州刺史的柳宗元在任期間努力發展生產、改善民生,在他的治理下,柳州的民風也由原來的荒蠻盜亂變得祥和安定。
宦游文人是指離開家鄉來到異地求官或做官的文人,云游文人意為因賞玩、游樂或訪親探友而如云朵般四處游蕩的文人。在《粵西詩載》中,上述兩類也不乏其人。如南北朝時期的顏延之、謝眺、范云,唐代的張九齡、李商隱、張籍,兩宋時期的柳開、陳執中、范成大、張栻,元代的李巖、劉志行,明代的孔儒、桑悅、管大勛等人。與貶謫文人因獲罪遭貶而被迫來到廣西不同,宦游文人與云游文人多屬主動來到廣西一地,雖然他們也會因此心生羈旅漂泊之感和思鄉念歸之情,但并未對廣西懷有過多的恐懼和不安。相反,他們或將廣西視為施展自己政治抱負的舞臺,或沉醉于廣西的湖光山色。因此,這兩類文人的詩作多為對廣西優美和諧的自然人文環境描寫。宋神宗年間,擔任廣南西路提點刑獄之職的彭次云在任期間與友人同游曾公巖,留下了唱和詩篇:“目擊煙霞晝卷舒,披榛敲石得蓬壺。洞天日月千年久,人世塵埃一點無。靈藥難尋云縹緲,落花不見水縈紆。使君鳳閣翱翔近,謾與東山作畫圖。”[12]89整首詩極言廣西山水的縹緲仙姿,絲毫不見險惡之態,可見作者對廣西自然風光的由衷認可和贊美。來桂云游的詩人則因沒有了公務的羈絆,心情更加輕松愉悅,可以用審美的心態描繪廣西的獨特風光。唐代詩人張籍在云游至廣西時曾作《送人之臨桂》一詩,其中“旌旗過湘潭,幽奇得遍探”一句寫出廣西山水異于其他地方的幽奇,而“有地多生桂,無時不養蠶。聽歌難辨曲,風俗自相諳”[13]93則道出了廣西異于中原地區的民俗風情。
自唐代開始,廣西的本土詩人群體逐步發展壯大,他們對廣西的山山水水和民俗風情帶有天然的熟悉和熱情,成為《粵西詩載》中謳歌廣西的最富活力的創作群體。如唐代的曹唐、曹鄴,兩宋時期的周渭、石仲元、李時亮,明代的陳政、易宗周等人。與前面幾類創作主體不同,本土詩人在詩作中對養育自己的家鄉進行了自覺的描繪和反復吟詠,對家鄉勝景的熱愛之情溢于筆端,且在創作中極為關注廣西的歷史,多有撫今追昔之作。如興業籍詩人莫相的《游鐵城》就寫道:“天外孤城紫翠間,紛紛冠葢共躋攀。千年遺跡憑誰問,百歲浮生此日閑。興到那辭詩句拙,豪來翻笑化工慳。勝游恐負雙蓬鬢,也插巖花十朵還。”[13]114在外漂泊半生的詩人對自己的家鄉進行了動情地描寫,并由眼前的景色聯想到千百年來的人事浮沉,不禁感慨萬千。值得一提的是,本土詩人多選擇以組詩的形式對家鄉的景觀進行集中介紹,以求全方位展現家鄉的自然風貌。如桂平籍詩人龍國祿以組詩的形式分別描寫了桂平的白石洞天、羅叢巖月、南津古渡、銅鼓灘聲等景觀,這些景觀富于地方特色,極具代表性。本土詩人熱衷吟詠自己家鄉的風貌,是廣西本土文人地域文化意識不斷增強的體現,這對推動廣西區域文化的不斷發展,為后世展現廣西獨具魅力的地域風貌起到了重要作用。
通過梳理《粵西詩載》創作群體可以發現歷史上的廣西文人群體呈現出如下特點:其一,中原文人南遷的數量不斷增多,這些寓居廣西的文人與廣西本土文人平等交流、友善相處,共同促進了廣西地方文化的發展。其二,廣西本土文人不斷發展壯大,并對廣西自然環境和地域文化進行了持續地關注和描摹,展示出廣西本土文人的文化自覺意識。其三,在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不同文化身份和地域的文人在廣西一地能夠長期共存,并互相學習,形成了新的文學創作集團,成為廣西文化包容性的有力證明。從《粵西詩載》的創作主體構成來看,古代廣西能夠以包容的姿態接納來自不同地域、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各族同胞。在彼此尊重、和諧相處的同時,各族同胞也逐步培養與建立起自身的文化自信,從而很好地保留了自身的文化特征。
三、對廣西風貌的深入挖掘
《粵西詩載》直觀呈現出了廣西自然山水的秀美奇麗。北至全州,南達合浦,東自梧州、賀州,西抵龍州、上林,許多廣西的風景名勝都能夠在《粵西詩載》中找到文學的審美印記。細讀這些詩歌,展現在讀者眼前的就是一幅十分精美詳盡的廣西山水宣傳畫冊,令人不禁心馳神往。
歷代來到廣西的文人墨客都會折服于廣西的自然美景,并紛紛以詩歌抒發自己流連忘返之情。這些流傳至今的詩句堪稱是廣西山水畫卷的剪影,是對廣西自然風光的歷史記錄。汪森認為,若論自然風光,即使和素有名氣的山水名勝地區相比,廣西也毫不遜色甚至略勝一籌。他編著的《粵西詩載》收錄了大量有關廣西自然風光的詩作。其中最受后世矚目的作品當屬明代董傳策的《粵西山水歌》。全詩氣勢磅礴、雄偉壯觀,并沒有對廣西山水進行具體的細致刻畫,而是采用寫意方式,讓讀者于朦朦朧朧、似是而非之中感受廣西山水的奇麗玲瓏。其中“瓏濤飛出水晶宮,龍齒潺湲舟底窄。仰視流水一竅通,眾石尖尖撐太空。”[10]303幾句用豐富的想象力和大膽的夸張手法,竭力描繪出廣西山水的奇特之處和非凡氣勢。
《粵西詩載》中的詩作既有對廣西自然風光的吟詠,也有關于廣西名勝古跡的題唱。在這類題材的詩歌創作中,人工修建的巖洞園林和亭臺樓閣成了傳達古人審美情致的媒介,賦予廣西山水以文人的情感和哲思。廣西的文人們在這里吟詠題刻,游賞酬唱,流連忘返,人與自然的互動逐漸開始熱絡,主客體的關系日益緊密,山水風光與人文審美得以交流融合。如明代顧璘所作的《靜觀亭》描繪了一派充滿溫情的秋日景象:“獨游秋山靜,偃蹇群松蒼。田家谷新熟,平郊散牛羊。”[14]239秋日降臨,千山遠寂,蒼翠的松林揚起一陣風濤。登臨縱目,橫亙曠野的是金黃的稻田,遠處有牛羊三三兩兩地散落在平郊。在濃濃的秋意中,作者登臨靜觀亭細細體察著周圍的景物,留意到野草仍然充滿生命力地在秋風中搖曳,孤潔的野花獨自綻放。在這樣的秋景中,作者聯想到自己的生存境況,表達出自己此時徜徉于此方天地,忘卻俗塵,閑適從容,悠然自得的心境。靜觀亭作為作者的一個觀察據點,雖未在詩中出現,卻始終處于整個畫面的中心,此處觀測到的景致不僅僅是自然風光,人們的勞作與生活狀態也成了被旁觀的一種風景,讓人流連忘返。
除此之外,《粵西詩載》中也收錄了不少對廣西民俗風情進行描繪的詩作。廣西共有壯、漢、瑤、苗、侗、仫佬、毛南、回、京、水、彝、仡佬等12個世居民族,各民族文化在保留本民族特色的同時,也不斷地互相交流、相互融合,由此形成了廣西獨具特色的民俗景觀,這些獨特的民俗景觀也成了《粵西詩載》表現的重要內容。民俗即民間風俗,是一個民族的生活文化,具體指由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廣大民眾創造并傳承、享用,最終成為這個民族約定俗成的集體習俗。廣西一地涵匯了十幾個西南少數民族的文化精華,有著一枝獨秀的地域特色、多姿多彩的社會風貌以及風格迥異的民俗景觀。廣西獨特的民俗也給外來的詩人帶來了新奇的體驗,使他們領略到了與中原莊重典雅的文化風格截然不同的豪放與質樸。明代的解縉在初到廣西之時,對壯族人民對歌的習俗頗感新奇。他在《七星巖·其二》中寫道“殊方異俗同熙皞,欲進謳歌合頌聲”[12]268,詳細描寫了壯族和漢族不同的對歌風俗。整首詩將對歌的場面放置在優美的山水風光之中進行講述,描繪出一幅自然景觀與民俗風情交相輝映的地域風俗畫。柳宗元自長安來到廣西柳州之后,曾作有《柳州峒氓》一詩,詳細描述了自己在柳州的見聞:“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鵝毛御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12]8詩作介紹了柳州當地人用青箬裝鹽,集市上的商販用荷葉包飯,用鵝毛制成的被子來抵御臘月的寒冷,以雞骨頭沾水用以占卜和祭拜水神,向水神祈禱一年風調雨順。這些帶有鮮明地方特色的講述為我們生動而真實地描繪出了廣西先民的獨特生存狀態。除此之外,廣西的飲食結構也十分博雜,當地少數民族素有“蟲豕能蠕動者皆取食”的飲食文化,飛禽走獸、游魚蟲豕、果珍木實等等皆可取食。宋代文人孫覿在紹興初年貶至象州,受到了地方官員的熱情款待,席間各色美食一應俱全。在《到象州寓行衙太守陳容德攜酒見過二首(其一)》記載了當時的情形:“饤坐黃甘噀手香,堆盤丹荔照人光。莫辭蜑酒一尊赤,會壓瘴茅千里黃。未省讒言遭薏苡,直將空腹傲檳榔。酒醒夢覺知何處?樹影參差月滿廊。”[12]125詩中提到的黃柑、丹荔、辟瘴的蜑酒、治腹脹的檳榔,都是獨具廣西特色的飲食,語言生動形象,讓人讀來有既視之感。
《粵西詩載》對于廣西自然風光、名勝古跡和民俗風情的細致描寫,使廣西的形象長存于中國文學史中。位于中國南部邊陲的廣西雖在地理上遠離文明中心的中原地區,但從未缺少外界的體察與觀照。尤為令人感動的是,歷代眾多的寓桂文人,對廣西的自然山水和民俗風情進行了細致的描繪,將真實的廣西形象推介到了其他地方,破除了世人對廣西的蠻荒想象,為其他民族了解廣西文化、進而對廣西產生喜愛和認同奠定了基礎。通過《粵西詩載》所收錄的歷代詩歌,我們可以勾勒出外界逐步了解與認知廣西的歷史進程。這也是中國各民族逐步走向融合的一個歷史縮影。
四、對中華文化的高度認同
費孝通先生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書中提出:“中國各民族成員能夠認識到中華民族這一共同體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進而能夠在心理上自覺認同、主動歸屬于這一共同體。”[15]4自秦代歸入中央政權的統治區域以來,歷史上的廣西在對自身區位優勢有著明確認知的同時,也一直保有著對中華文化的高度認同。
古代廣西對中華文化的認同首先體現在各族同胞為鞏固邊疆安定而做出的努力。農業生產既是關乎區域經濟發展和國計民生的重要經濟活動,也是維護區域安定和維護國家統治的重要保障。古代的廣西一地,也同中原地區一樣,自覺遵從了傳統農耕社會的經濟制度,高度重視發展以種植業為主的基礎經濟,這對廣西當地的經濟發展和國家政權的鞏固統一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一點從《粵西詩載》的相關詩歌中也能找到諸多的例證,如明代廣西懷集知縣區昌就寫有一首《勸農歌》:“東城春氣和,氤氳襲農蓑。停爾來和鋤,聽我勸農歌。民生百藝農為好,上天養人谷為寶。深耕易褥貴及時,我勸我農休草草。”[10]236詩歌中明確提出了“民生百藝農為好”的觀點,符合了農業為國家經濟根本這一重要思想,并且勸導人民群眾種植農作物要“貴及時”“休草草”,不能輕視農業生產,而是要辛勤勞作、不誤農時。提到勸課農桑,廣西地區更早可以追溯到張栻,張栻時任宋代靖江府經略,并且負責安撫廣南西路,他在《勸農于郊》中提到了“熙熙陽春,既發既舒。翼翼南畝,是展是圖。嗒爾農夫,各敬乃事。往利爾器,誡爾婦子,惟生在勤,勤則及時。惟時之趨,時不爾違。”[14]3詩歌中傳達的是對農民深耕細作的鼓舞和指導。明代包裕也寫有《麥黃歌》:“大麥黃,小麥黃,家家男女登麥場......舞者舞兮歌者歌,胥言收獲今頗多。”[10]223也有作為土生土長的廣西桂林人,詩人對于廣西的感情更為深厚,對于人民所遭受的痛苦更加能夠感同身受,這首詩在開頭部分充分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豐收的景象,農民因豐收而喜悅的心情躍然紙上。廣西一地的官員除了重視農業外,也重視民生、關心人民的疾苦,他們在作品中注意展現出自己愛民如子、清正廉潔的一面。如明代王泳的《斥金歌》中有“割我赤子肉,還以噉我腸。來獻千萬金,未損彼毫芒。”[10]78的表述。來自中原地區的王泳將當地官員對百姓的盤剝視為“割我赤子肉”,深切表達出自己愛民如子的真摯情感。細讀這些滿懷深情的詩句,可以生動感知到身為外來官吏的王泳對廣西當地百姓的珍視與愛護。正是有眾多像王泳一樣愛民如子的地方官員,廣西一地保持了長期的穩定局面,為鞏固國家的邊疆安定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反映統治者的橫征暴斂也是《粵西詩載》的一個常見主旨,如明代桑悅在正德年間擔任廣西柳州府通判,他寫作的《夏日收糧有感》就真實描述了明代柳州地區官員對百姓橫征暴斂的史實:“柳州五月開軍倉,大家小戶仍納糧。白粲如珠堆滿場,府君監督當廳量。汗珠垂垂日當午,天孫錦裳污塵土。君不見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遺事千年傳樂府。”[10]229詩作客觀記錄了“大家小戶仍納糧”,而官員則“白架如珠堆滿場,府君監督當廳量”的真實情形:百姓終日在田地間辛苦勞作,每當烈日炎炎的正午時分,汗滴總會垂落田間,而當地官員卻只圖貪歡享樂。作者以辛辣的筆端揭露社會的不公與為政者的貪婪,實現了針砭時弊、鞭撻丑惡的寫作目的。
古代廣西對中華文化的認同也體現在對國家主流價值觀的認可與遵從。《粵西詩載》對于歷史人物的相關事跡進行了忠實的記錄和客觀的講述,表達了對于他們高尚人格的崇高敬意和由衷贊美,表現出了對傳統道德觀的自覺遵從。比如對于歷史上來到廣西、并對廣西的歷史社會發展起到積極促進作用的馬援、柳宗元、劉贊、陸績等,這些先賢或有維護廣西社會穩定之功,或為廣西經濟發展殫精竭慮,或對廣西的文教事業發展做出卓越貢獻,他們的精神品質均對后世產生了巨大的激勵和鼓舞作用。明代詩人田淮佑作有《題伏波馬將軍廟》一詩:“嘗于青史見勛名,遺廟江邊古木橫。烈士平生窮益壯,大才自昔晚方成。巍巍銅柱功難朽,寂寂云臺論不平。千載烏蠻灘下水,猶懷憤激顯英聲。”[14]137伏波將軍即為馬援,全詩圍繞著馬援“烈士平生窮益壯”展開,高度贊頌了馬援為鞏固南方疆域穩定而做出的貢獻,對其遭受冤屈表示出深切的同情。郁林詩人陳獻文也作有《銅鼓灣》一詩:“水繞灣頭銅鼓東,昔年誰此寄行蹤。青山綠樹江天小,魚躍鳶飛眼界同。薏苡何須來謗口,云臺還好像無功。我來矍鑠翁如在,對景興思目遠峰。”[14]76詩中所寫的銅鼓灣即廣西桂平縣的銅鼓灘,相傳馬援南征之時至此灘,見有兩只銅鼓躍入水中,銅鼓灘因此得名。全詩融寫景與敘事為一體,由眼前的銅鼓灣而追憶伏波將軍馬援的生平事跡,著重表現了馬援的蓋世功勛與不平遭遇的巨大反差。詩人以“薏苡何須來謗口”一句委婉記述了馬援在遠征歸還時軍中載有薏苡,卻被人誣陷所載皆明珠的史實。不覺觸景感懷“昔年誰此寄行蹤”,詠嘆一代名將馬援在此為國浴血征戰卻遭人誣陷,到頭來卻落得個“云臺還好像無功”的結局。三國時吳國的陸績曾任廣西地區郁林太守,他為官清正廉潔、兩袖清風,在他任期已滿準備乘船返回蘇州的時候,因為行李太輕壓不住風浪,船夫只得用一塊大石頭放在船艙以保持船身穩定,這塊石頭后來被稱為“廉石”。
《粵西詩載》中有不少的詩作以“廉石”的典故吟詠陸績的廉潔,勉勵后世官員以陸績為楷模。如明代文人楊于陛在天啓年間曾任廣西郁林州(治所在今廣西玉林市)知州,其間寫有《題廉石》一詩:“炎荒之地有寒山,更有陸公一片石。朝夕往還唯丈親,米顛下拜我尤癖。”[16]123表達了自己愿以陸績為榜樣,清廉自守的思想情感。明代邵寶在《送朱推官》一詩中也提到:“指日聽宣風憲召,郁林船石又東吳。”[14]33其中的郁林船石就是指陸績用來壓船艙的廉石。同為明代文人的黃鎬在《郁林即事》也提到“空舟郡守名猶在,跨鶴仙人去不還。”[14]26這些詩作都表達了對陸績廉潔品德的贊頌和追隨之情。唐代詩人劉賁因敢于反對宦官專權而被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后客死廣西柳州,當地百姓感念劉賁的高尚人格而專門為他修建了賢良祠。賢良祠位于柳侯祠的左側,與柳侯祠并稱為唐二賢祠,祠內塑有劉賁的雕像,還陳列有劉賁生平事跡的文獻資料。劉賁崇高的國家責任感和不畏強暴的斗爭精神常使后人常來此憑吊,并留下大量追思詩作。明代的謝少南在拜謁賢良祠之后就寫下了《柳州謁劉賢良祠》一詩:“諫議祠堂兩地成,湘西柳郡北昌平。危言總為當時計,直道何知后世名。隔岸墓林圍茂草,繞祠江水泛香蘅。登科我輩猶顏厚,不盡千秋萬古情。”[2]233全詩詳細描寫了賢良祠的環境,并對劉賁的精神品質給予充分肯定。同為明代文人的袁袠也寫有一首《謁劉賢良祠》:“高樹臨流水,空庭澹夕陽。萬言翻下第,三黜競投荒。事業存青史,英靈儼白楊。古來稱屈者,不獨一賢良。”[17]331這些詩作在表達對劉賁憑吊之意的同時,也給后來者以巨大的精神鼓舞。讀者細細品讀這些作品,想見歷代先賢的高尚情操,于今天依然能夠得到陶冶和啟發。
古代廣西對中華文化的認同還體現在多元文化的融合發展。廣西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聚居、多元文化交融的地區。自秦置郡以來,由外來文人所帶來的先進文化在與本地文化不斷交流、融合與沖突中推動和促進了廣西文化的發展。這一多元文化共存、融合的進程,也體現在《粵西詩載》的創作中。顏延之、元晦、柳宗元、蘇軾、黃庭堅、秦觀、范成大、張孝祥、解縉、王守仁等人先后來到廣西,在為廣西引入中原文化的同時,自身也受到廣西文化的影響,他們的文學創作也因此融入了新鮮的元素。唐代柳宗元在柳州任上曾作《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一詩,這首詩詳細描寫了作者在柳州城北種植柑橘樹的場景。全詩將生長在南方的橘樹林視為高潔品行的象征,稱贊橘樹“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11]6~7作者想象著橘花盛放含香如雪的風韻和碩果累累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景象,發出了“滋味還堪養老夫”的感嘆,體現出詩人對這片南國土地的深情希冀。黃庭堅在廣西宜州度過了人生中最后的一年多時光,就是在這短暫的時間里,黃庭堅的詩作形成了新的風格。黃庭堅在這一時期的諸多作品都帶有著濃郁的地方色彩。如他的《宜州乙酉家乘》一詩對當地的食品醫藥、茶酒水果、氣象變化等等都進行了翔實的記錄,成為外界了解和研究廣西風土人情的重要史料。與此同時,這些寓桂作家的文化品格和文學修養也滋養了廣西的文化發展,如柳宗元、黃庭堅、秦觀等人在廣西期間一方面為當地治理付出大量辛勞,另一方面大力培養本土文人,形成了一個個文學群體,為廣西的文教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柳宗元初任柳州刺史之時就組織修繕了孔廟,并親撰碑文表達自己發展當地文教事業的心愿。在行政工作之余,柳宗元還大力興辦學堂,并親自登壇授課,為柳州培養了一批曉詩書知禮儀的青年才俊。柳宗元在《種柳戲題》一詩中寫道:“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談笑成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陰當覆地,聳干會參天。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12]90將種植柳樹與培養人才相聯系,體現出植樹育人、惠以養民的教化思想。在柳宗元等人的影響下,自唐代后期開始廣西各州府逐漸認識到教育的重要性,紛紛設立官學發展興辦教育,培養出多位廣西籍的讀書人通過科舉步入朝堂。到了明代,廣西的有名的經濟重鎮如桂林、柳州、慶遠等地,長期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文風已經頗成氣象,明代王世貞感慨道:“廣西其穎稱名儒,取甲第,服官蜚譽,彬彬然與中土埒焉。”[18]6可見當時的廣西的文化事業和教育水平也逐漸得到了中原的認可,廣西不再是蠻荒之地,而是和中原一樣,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形成“詩書文物之盛領頑中州”的可喜景象。當地的百姓也沒有忘記這些寓居廣西的先賢對地方文治教化產生的深遠影響,他們以漢民族的風俗傳統為柳宗元修建了柳侯祠,為黃庭堅修建了山谷祠,為秦觀修建了淮海祠,這些祠堂延續千百年至今仍然是當地重要的文化景區,成為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歷史見證。
五、結語
以現實主義為主要創作類型的詩歌作品是先民為后世留存的歷史記憶,這些作品至今仍發揮著鑒古知今的重要作用。習近平在中央第六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不斷增進各族群眾對偉大祖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中國共產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同。”[19]通過《粵西詩載》的相關詩作,能夠感知到廣西先民一直懷有的對祖國、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感,這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動體現。通過分析《粵西詩載》的詩歌創作主體,我們可以直觀了解到廣西歷代文人流動與遷徙的情況,通過他們的生存狀態,不難看出古代廣西能夠以包容的姿態接納不同文化背景的群體。就作品題材而言,《粵西詩載》對廣西的自然環境和民俗風情進行了生動而翔實的描述,使廣西的文學形象長存于歷代文學作品之中。梳理《粵西詩載》中的廣西形象,可以勾勒出身處文明中心的中原和地處邊緣的廣西不斷增強彼此的交往交流交融,在持續的觀照、交流中,中華文化逐漸接納廣西民族文化,廣西民族文化逐步融入中華文化的歷史進程。通過具體的詩歌創作,今天的人們也可以清晰了解到歷史上的廣西對中華文化的高度認同,這主要體現在歷代廣西對不同文化形態的接納、對國家主流價值觀的遵從以及注重多元文化的融合發展等方面。通過《粵西詩載》,我們不難看出歷史上的廣西走出了一條保持自身地域特色與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協調發展之路。歷史延續至今,這一增強自身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路徑對于今天的廣西仍有普遍的借鑒意義。
(本文得到廣西高等學校千名中青年骨干教師培育計劃專項資助。)
參考文獻:
[1]〔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九十·集部四十三[M].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本.
[2]〔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一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3]梁超然.略論《粵西詩載》的史學價值與美學價值[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4).
[4]鐘乃元.唐宋粵西地域文化與詩歌研究[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10.
[5]張維.略論柳宗元之于柳州的文化意義——“粵西三載”中明代人詠柳詩文的解讀[J].社會科學家,2005(6).
[6]唐基蘇,秦幸福《.粵西詩載》中關于“興安道中”的詩人及其詩作[J].中共桂林市委黨校學報,2017(3).
[7]劉海波.從《粵西詩載》看唐人對廣西情感印象的演進[J].河池學院學報,2009(4).
[8]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EB/OL](.2017-10-27)[2021-03-28].共產黨員網官網:http://www.12371.cn/2017/10/27/ARTI1509103656574313.shtml
[9]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10]〔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二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1]〔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七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2]〔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四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3]〔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三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4]〔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五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5]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16]〔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八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7]〔清〕汪森.粵西詩載校注:第十一冊[M].桂苑書林編輯委員會,校注.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18]〔清〕汪森,黃盛陸,等,校點.粵西文載校注:第四冊[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0.
[19]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EB/OL](.2020-11-03)[2021-03-28].人民網:http://opinion.people.com.cn/n1/2020/1103/c1003-31916179.html
〔責任編輯: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