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瑞金,李 霞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甲午海戰(zhàn)之后,清政府深受重創(chuàng)。時任天津海關(guān)道的盛宣懷認識到興辦新式教育和培養(yǎng)新式人才的重要性,提出“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他秉持“西學體用”的辦學思想,與美國教育家丁家立(C. D. Tenney)于1895年共同創(chuàng)辦了天津北洋西學學堂——我國第一所官辦新式高等學府。后陸續(xù)更名為北洋大學堂、北洋大學校、國立北洋大學、北洋工學院等,即天津大學的前身。
丁家立仿效西方名校哈佛、耶魯?shù)霓k學模式創(chuàng)辦天津北洋西學學堂,課程設(shè)置與安排、講授內(nèi)容、使用的教材、考核標準等都與西方名校看齊,所以北洋大學起點頗高。當時的理工生皆以考入北洋為榮,學生的學位為美國多所名校所承認,學生畢業(yè)后可不經(jīng)考試直入美國的研究生院繼續(xù)攻讀。據(jù)北洋大學校友回憶,“當時美國把中國的大學分為A、B、C、D四個等級,其中A級有四個,北洋大學是A級第一位”[1]175,被譽為“東方的康乃爾”。
在天津北洋西學學堂初創(chuàng)之時,盛宣懷就已計劃資送學生出洋“分途歷練”。1901年資送第一批北洋大學堂的學生去柏克萊加州大學留學之前,盛宣懷請南洋公學教習對他們進行資格考察,有格致、數(shù)學、化學以及律學等英文題目,學生以英文作答。測試結(jié)果證明“他們的英語水平足以應(yīng)付在美學習和日常交流所需。”[2]據(jù)之后《申報》兩篇報道可知,進入柏克萊大學學習的北洋大學堂學生在學成績優(yōu)秀,王寵惠等人的成績分列一等、超等和特等[2]。其后北洋大學的留學生大部分去往美國哈佛、耶魯、康乃爾等著名學府,這些留學生在美學習成績優(yōu)異、表現(xiàn)出色,受到美國校方的廣泛贊譽,北洋大學的教育水平得到國際認可。如被資送出國的趙天麟于美國哈佛大學法科畢業(yè)時名列前茅,被授予哈佛大學的“金鑰匙”,并入選美國優(yōu)等生聯(lián)誼會;王寵惠在耶魯大學畢業(yè)考試中名列全系第一,獲博士學位;李書田在美康乃爾大學留學期間各科平均成績在99.5分以上。哈佛大學校方提出:“如果中國學生在國內(nèi)已經(jīng)開始大學本科層面的學習,而且能夠出示取得良好成績的記錄,那么他們就可以被免試錄取。這個條件是專門針對從北洋大學畢業(yè)的學生,他們在哈佛大學取得了較高的平均成績,這足以證明他們有能力憑這些條款取得入學資格。”[3]北洋大學的學生之所以能夠在國外的學習沒有語言障礙,取得優(yōu)異成績,關(guān)鍵在于北洋大學立足于“語言+專業(yè)”的教學模式。
北洋大學分設(shè)頭等學堂和二等學堂,頭等學堂相當于大學本科,二等學堂為預(yù)科。無論在預(yù)科階段還是本科階段,北洋大學歷來重視英語學習。除中文課外,所有課程以英文講授,使用英文教材,進行全英文教學。同時,北洋大學的創(chuàng)建者盛宣懷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認為語言只是學習的工具。當有人建議天津北洋西學學堂招的第一批60名學生專門學習外語時,他堅決制止,認為此舉是因小失大、舍本逐末。因此,北洋大學的英語教學一直秉持盛宣懷的宗旨:打好英語基礎(chǔ),然后以英語為工具進行專業(yè)學習。
首先,在預(yù)科階段,北洋大學就開啟全英文教學,課程包括英語語言課以及基礎(chǔ)的西學課程,英語語言課的課時多于西學課程。英語語言課重在打造學生的英語基礎(chǔ),包括拼寫、文法、朗讀、閱讀、寫作以及翻譯等項,課程設(shè)置遵循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原則。西學課程如算學、格物和史地等亦以英語講授,全面提升了學生接觸英語的機會,而且文理并重,為學生打下寬厚的學科基礎(chǔ)。天津大學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的《北洋大學——天津大學校史》(第一卷)中所列預(yù)科課程如表1所示[4]31。

表1 天津北洋西學學堂二等學堂課程
20世紀20年代,預(yù)科階段的英語教學越來越細化,越來越專業(yè)。如1924年預(yù)備班頭兩年的英語課程包括語法、閱讀、修辭、語音、詞匯分析、會話以及作文。第一年英語課每周9小時,第二年每周7小時,英語課時多、任務(wù)重,造就了學生扎實的英語基本功[5]111。在預(yù)科階段,學生通過學習英語語言類課程和以英語講授的西學課程,已經(jīng)夯實了英語基礎(chǔ);進入本科階段,注重專業(yè)課程的學習,專門的英語語言課成為輔助課程。
盛宣懷創(chuàng)建天津北洋西學學堂的目的在于“興學強國”,所以學堂根據(jù)當時社會需求,在本科階段設(shè)置了工程學、電學、礦務(wù)學、機器學、律例學等(初期未開電學),這些都是當時歐美著名大學的前沿學科,縮短了與發(fā)達國家的教育差距。之后又根據(jù)社會需求增加了鐵路專科、師范科與翻譯科等實用性課程。至此,北洋大學具備了綜合性大學的雛形。本科課程引入美國的原版教材,聘請外籍專家進行講授,學生在學習專業(yè)課的過程中不僅熟悉了專業(yè)的英語詞匯,而且提高了英語水平。受惠于這樣的學校教育,王寵惠等人進入美國柏克萊大學之后,發(fā)現(xiàn)“所學的內(nèi)容大多在北洋大學堂時已經(jīng)學過,‘欲求新學,實無幾矣’。”[2]以法律學門為例,由于北洋大學以英美法系教育為主,課程中包含英國合同律、英國罪犯律、英國憲章等,都是當時西方法學院的主干課程,學生在學習這些西方法律課程的同時促進了外語的學習。
1913年,國立北洋大學對課程進行了調(diào)整,“法科分為必修課和選修課;工科分為基礎(chǔ)課和專門課……調(diào)整后的課程形成四大特點:注重基礎(chǔ)、知識面寬、加強技能、重視外語。”[6]651924年,冶金工程本科階段一年級生全年的英語課程有三門:修辭學(Rhetoric),每周1小時,介紹句子結(jié)構(gòu)和措辭,強調(diào)完整性、統(tǒng)一性以及簡潔性;閱讀(Reading),每周三小時,講解選讀篇章,旨在使學生熟悉現(xiàn)代經(jīng)典,注重詞源和習語的講解;作文(Composition),每周1小時,旨在使學生練習現(xiàn)代信函寫作[5]84。本科階段的英語課有所增加。
北洋大學的課程設(shè)置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以四書五經(jīng)為主的窠臼,注重英語和西學的學習,使學生能夠跟上當時西方發(fā)達國家教育發(fā)展的前沿,為學生打下廣泛的學科基礎(chǔ),開闊了學生的眼界,提高了學生的英語使用技能。英語語言課和專業(yè)課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的課程設(shè)置,使北洋大學的學生進入國外名校后能夠順利進行深造。
北洋大學的教材大多采用美國大學的原版書,避免了翻譯書本所導致的信息滯后缺點。如1924年預(yù)備班的英語課第一年使用教科書KittledgeandArnold’sMotherTongue(BookII)和SelectionsfromModernWriting;第二年使用課本GreeverandJones’sCenturyHandbookofWriting。北洋大學以工科為主,從美國買來“袖珍材料零件手冊(PocketCompanion)供學生做結(jié)構(gòu)及機械設(shè)計用”,保證每人一本[7]293。法科為英美法系,學生每天要讀厚厚的原版判例書。教師還給學生指定大量的英文參考書作為課后閱讀書目,學生需要一邊查字典一邊自學,每個教室里都配有一本原版《常伯斯特殊英語大辭典》供師生使用。課上課下都使用英文原版書進行學習和練習,使學生不僅積累了大量詞匯,而且提高了英語閱讀水平和理解力。
除了引進原版教材,丁家立等人還專為中國學生編寫了一套《北洋叢書》(TientsinUniversitySeries)作為課本,包括《英文法程》《亞洲地理》和《世界歷史綱要》,這是我國高等學府最早自行編訂的英文教材。
其中,丁家立主編的《英文法程》分為兩集:EnglishLessons和EnglishGrammar。EnglishLessons(《英文法程初集》)適合英語初學者使用,該書包括前言、音標表和正文等幾個部分。丁家立在前言中指出此書主要用作口語教材,他同時強調(diào)學習過程中英漢互譯的重要性[8]Preface。每課書包含單詞表、語法規(guī)則(不是每課都有)、英文課文(主要練習簡單的陳述句、否定句、問句等常用句式)以及供練習之用的漢語句子。EnglishGrammar(《英文法程二集》)比較淺顯,書中包括字母、音節(jié)、詞類、句法成分、詩體學等的講解,另外還包含例子以及練習。書中所舉例子富有時代性,如:“actor”(書中譯為男戲子);“學生念書,兵騎馬”;“勤學生常看書,好官待民人公平”[9]11,64-65等。該書當時作為語法入門書,有一定的價值。
另外,由丁家立主編、北洋大學教習Hsueh Sung Hsun協(xié)助編寫的GeographyofAsia(《亞洲地理》)對亞洲地理進行簡要介紹,書中的地名都標以中、英兩種文字。其中中國部分介紹得最為詳細,有26頁之多,其它地區(qū)如阿富汗、波斯、阿拉伯、土耳其等只有簡短介紹[10]。整本書語法規(guī)范、語句簡練,使用的都是學生熟悉的詞匯。
北洋大學外國史兼財政學教授任納福(V. A. Renouf)所著OutlinesofGeneralHistory(《世界歷史綱要》)分為古代史、中世紀史和近代史三部分。中國史部分介紹中國的地理、人民、儒家學說、宗教、漢朝、唐朝等。編者充分考慮到中國學生的英文水平以及對西方文化了解不多的情況,對歷史事件進行簡明扼要的敘述。書中沒有非常復雜難懂的句子以及夸張的比喻,略去了學生不太容易理解的歷史掌故,使文章讀起來比較順暢,也盡力避免了宗教色彩。此書主要供學生做英語閱讀和翻譯練習之用,編者建議學生在學習地理課程之后再學習此書,這樣可以把歷史事件和地名結(jié)合起來[11]。為了啟發(fā)學生表達自己的意見、能夠有自己的判斷,編者在書后設(shè)置了練習題。另外,編者還在書后的索引中標注了音標,并且為教師提供了教學建議。與《亞洲地理》相比較而言,此書用詞稍難,句式也略為復雜,即使在今天也是不錯的閱讀材料。
在當時國內(nèi)急缺教材的情況下,北洋大學編訂的這套叢書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其中《英文法程》和《世界歷史綱要》都是當時廣為流傳的教科書。《亞洲地理》和《世界歷史綱要》使學生從只知天朝大國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了解了中國在亞洲的地理位置,并且客觀地審視中國在整個世界歷史長河中扮演的角色。這些教材擴大了他們的知識面,提高了他們的英語水平。
北洋大學圖書館館藏豐富,有很多西文書籍和當時的理工類權(quán)威期刊。截至1935 年,北洋大學圖書館擁有西文書藉21000多冊,西文雜志60種可供學生借閱[12]212。書庫存有“鉅冊善本,例如聞名世界……的美國橋梁大師華德爾(Waddel)著作的《橋梁工程》兩大本”[13]115,實為難得。
北洋大學的英語語言類課本和其它專業(yè)課本一律使用英文教材,極大地提高了學生的英語閱讀水平。學生“閱讀外文雜志、學術(shù)論文等非常順利,對國外的科技進展情況也很了解。”[14]學生英文資料閱讀得多了,英語寫作水平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了提高。
優(yōu)秀的師資是一所學校教學成功的關(guān)鍵。北洋大學歷來以“嚴”著稱,其中一個方面就是嚴聘教師、對教師嚴格要求。從丁家立開始,就把嚴聘教師當作頭等任務(wù),其后各任掌校者亦嚴格把關(guān)。如王劭廉做教務(wù)提調(diào)之時,經(jīng)常親自聽課,指出教員的不足。所以北洋大學的教師大都非常敬業(yè),治學嚴謹。北洋大學聘請的都是國內(nèi)外著名的專家學者,不僅專業(yè)過硬,而且英語水平高。上課時教員用英文講授、提問,學生用英文作答。教師注重學生英語能力的提升,并且在教學過程中啟發(fā)學生進行思考,提高學生學習的積極性。
北洋大學的教師對學生嚴格要求。學生平時要用英語寫作業(yè)、答題、寫實驗報告和論文。考試分月考、期中考和年終考,教員還經(jīng)常進行隨堂測驗,包括口試,所以學生每天要做好預(yù)習和復習。除此以外,教師注重提升學生的實踐能力。礦科教授亞當士(Adams)、施勃雷(Sperry)和德雷克(Drake)經(jīng)常親自帶領(lǐng)學生赴礦山看礦,研究地質(zhì)、采集標本。道彬士(Dobbins)和貝克爾(Baker)先生曾帶領(lǐng)土木班的學生到北戴河去測繪。學生在外實習期間和外教接觸增多,鍛煉了聽說能力。
北洋大學專門的英語語言類課程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公共英語,大多由中國人來教授。也有一些外籍教師。如樂提摩(Lattimore)。他對學生要求很嚴,又“循循善誘,百問不厭,有很多獨到之處”。此外,他專門寫了一本《英文典大全》,供中國學生使用[13]111。臨回美國時,全校學生給他開歡送會,可見其受歡迎程度。
在北洋大學創(chuàng)辦伊始,國內(nèi)缺乏可勝任的教員,所以各類西學課程以及專業(yè)課均由外籍專家講授。大部分教師學識淵博、認真負責。如任納福先生畢業(yè)于耶魯大學,獲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他講授歷史課時,不僅注重學生對英語單詞的理解,而且要求學生用純正英語發(fā)音[12]169。化學教習福拉爾(H.V. Fulller)博士與愛因斯坦過從甚密,在課余時間特意為學生講解相對論,拓展了學生的知識面;上課采用現(xiàn)場演示教學法,經(jīng)常親自給學生演示離子的反應(yīng)、做化學實驗,增強學生的感性認識,使學生印象深刻[7]295。莫里斯(Morris)是美國著名地質(zhì)學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最受學生歡迎。他學問淵博,講課時從來不看課本,娓娓道來。美國著名學者毛理爾(Arthur B. Morrill)在北洋大學教土木工程、河流與港口課,還開設(shè)了我國最早的公共衛(wèi)生課程。他十分敬業(yè),每次上課之前都先看書、列提綱,認真?zhèn)湔n,還經(jīng)常帶領(lǐng)學生去野外實習。他時常給學生做聽力練習,對北洋學生英語能力的評價是:“盡管有些人的英語有點古怪,但大部分答得都不錯……還比較成功地使用了科技方面的長單詞。”[15]62土木工程系教員裴特森(Harold A. Petterson)知識面廣,授課“經(jīng)驗較多,講課常是扯得很寬……他勤奮治學備課,很有威信。”[13]112課余時間,他還閱讀大量資料與教科書,自編講義。
由于軍閥連年混戰(zhàn),教育經(jīng)費難以為繼。鑒于外籍教員薪水高,從1924年起北洋大學逐漸以留學歸國的著名專家學者代替外籍教師。這些歐美名校畢業(yè)歸來的專家學者受過嚴格的全英文訓練,英文水平很高,能夠自如地用英文授課。如趙天麟于哈佛大學獲法學博士,在北洋大學教授英美法,頗受學生歡迎。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畢業(yè)于美國康乃爾大學,他主講土木結(jié)構(gòu)工程,注重啟發(fā)、引導學生進行思考。馮熙運畢業(yè)于美國芝加哥大學,獲法學博士,他授課得法且觸類旁通,講解美國案例非常詳細、清楚,課下還經(jīng)常為學生進行輔導。
北洋大學的巨大成功和歷任掌校者嚴聘教師、對教師嚴格要求,以及教師的認真負責態(tài)度、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教學方法都是分不開的。北洋大學名師云集,他們拓展了學生的知識面,使學生更快地與西方先進教育接軌,而且以英語講授專業(yè)課,提高了學生的英語使用技能。
北洋大學為我國培養(yǎng)了一批既懂英語又懂西方科技的高級專門人才以及社會中堅力量,頒發(fā)了我國第一張國立大學文憑,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肇始和里程碑,為我國新式大學的創(chuàng)辦起到了模板和示范作用。北洋大學采取西方高校先進的教學管理模式、辦學體制和方法,進行全英文教學,所以其培養(yǎng)的學生能夠和國外著名大學的學生相比肩,到了國外依然可以順利完成學業(yè)。北洋大學“英語+專業(yè)”的教學模式提高了學生以英語為工具進行學習的能力,使學生的英語學習與專業(yè)學習互相促進,在學習專業(yè)的同時夯實了英語基礎(chǔ)。使用西方國家的原版教材學習專業(yè)課,使學生能夠直接閱讀英文文獻,保證與發(fā)達國家知識體系的對接。北洋大學“成為1900年以前所有政府學校中用外語教授西學課程最領(lǐng)先的學校。”[16]210
北洋大學以英語講授專業(yè)課,對學生英語能力的提高有極大的促進,對當今的英語教學依然具有借鑒意義。在“語言+專業(yè)”的教學模式下,學生不僅熟悉了專業(yè)的英語詞匯,而且提高了用英語閱讀專業(yè)文獻以及與教師溝通專業(yè)問題的能力。英語的閱讀能力對學生尤其重要,只有閱讀能力提升了,才能讀懂專業(yè)的英語文獻,跟上理論研究的前沿。當今高校要想向國際型大學邁進,有效提升學生的英語水平,除了在課程設(shè)置以及教材配備方面與國際名校接軌之外,培養(yǎng)一批既懂專業(yè)、英語又過硬的師資隊伍也是當務(wù)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