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曉笛
內容摘要:現代主義小說的主要特征是對都市生活的方式以及所謂的現代文明進行批判和揭露,但更為重要的是試圖從精神分析學層面上對人物內心世界進行深層次的挖掘和表現。本文以中國作家施蟄存的《魔道》和韓國作家李箱的《翅膀》為研究對象,對兩位作家人物內心描寫的寫作技法——潛意識進行比較研究,希望能夠對中韓現代主義小說進行更深層次的比較研究。
關鍵詞:《魔道》 《翅膀》 潛意識 對比
中韓兩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現代主義文學在文學的內在思想意識和外在形式技巧方面都做出了嶄新的嘗試,為后世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多重視角。雖說兩國文學的現代主義意識都是在西方現代主義和日本新感覺派的直接或間接影響下產生的,但在中韓兩國作家的各自不懈努力下,在各自土壤中幵出了顏色各異卻很相似的花朵,并收獲了豐碩的果實。本文中所要論述的施蟄存和李箱就是在西方現代主義思潮東漸中兩國國內啟蒙思想逐漸挫敗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現代主義意識獨樹一幟,為兩國現代主義小說發展做出突出貢獻的代表作家。雖然施蟄存的小說在語言文體上、題材和人物方面與李箱的小說大有不同,但是在對人物潛意識的挖掘上,二者有很大的可比性。本文將對施蟄存的《魔道》和李箱的《翅膀》中的潛意識進行對比分析,以期能夠對中韓現代主義小說更深層次的分析起到一定的參考作用。
施蟄存的現代主義小說《魔道》創作于1931年,是施蟄存的巔峰之作。這部小說是施蟄存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為主要方法的系列小說,也是精神分析法的收山之筆。融合了各種感官與錯覺,將意識與潛意識融為一體,在作品中將各種元素處理的交織錯雜,充分展現了現代主義特點。特別是在描寫人物的潛意識活動時,利用各種創作手法將人物的心理活動進行了十分精妙的展現。主要內容是主人公是患有精神衰弱的知識分子,他離開上海踏上火車去安靜的農村療養。他在火車上遇到一個身著黑色衣服,面目猙獰的老太太。從那一刻開始,主人公把老太太幻想成老妖精、魔鬼的化身。這妖精一直在跟著他,時而出現在朋友家的窗前,時而出沒在竹林從中,甚至變成從墳墓里跳出來的干尸,像這樣只有在古書上才能找到的魔鬼的故事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揮散不去,以至于他把朋友的妻子和咖啡店里的女服務員都當成了魔女的化身。最后,凡是他看見的女人全都是魔鬼打扮成老婦人后的模樣,這使他魂飛魄散般地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結尾部分,他收到了從家鄉來的電報,電報的內容卻是他三歲小女兒夭折的噩耗。
李箱的《翅膀》于1936年9月在《朝光》發表,以第一人稱為視點,表現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與外在現實完全相分離狀況下主體的體驗。主要講述了終日封閉在黑暗房間,與社會隔絕,依靠妻子養活卻從未真正作為丈夫存在過,喪失了自我意志和自由的知識分子“我”在妻子外出時偷偷進妻子房間擺弄妻子的私人物品,通過感官上的刺激和聯想滿足對性的欲求。而作為賣淫女的妻子礙于我的存在不但在時間和空間上限制我的自由并且后來將安眠藥當成感冒藥拿給我吃。當我發現此事對妻子產生疑慮時,無意間目睹了妻子的賣淫現場。備受打擊和委屈的我從家逃出跑到樓頂不禁回想起自己過去的二十六年。此時,正午的汽笛響了,我渴望自己長出“翅膀”并在心中默念“飛翔吧,再次飛翔吧”。[1]
一.潛意識理論
潛意識(無意識)的概念,是精神分析的核心部分,也是弗洛伊德理論的基礎。弗洛伊德指出,所謂意識,是人類對客觀現實的目的的自覺認識活動。它是與直接感知有關的心理部分,它包括個人現在意識到的和現在雖然沒有意識到但可以想起來的。而無意識層面,即潛意識,不能被本人意識到。它包括個人的原始的盲目沖動、各種本能以及出生后和本能有關的欲望,是原始的、沖動的、非語言的、非道德的、不知不覺的心理活動。如果說人的心理像一座在大海上漂浮的冰山的話,那么意識只是這冰山漂浮在海面上的可見的小部分,而潛意識則是藏在水下的更巨大的部分,它是由各種受到壓抑或者被遺忘的情緒、欲望、動機所組成,并失去了與正常交流系統和語言規則的聯系,幾乎無法進入人的意識和理性層面。這些沖動、本能、欲望,與社會風俗、習慣、道德、法律不相容而被壓抑或被排擠到意識之下。但是它們并沒有被消滅,仍然在不自覺地積極地活動著,追求滿足。[2]
二.自我分裂
中國的現代主義小說中,施蟄存能夠較為巧妙熟練地操縱潛意識小說題材,他的小說是直接為驗證弗洛伊德理論而創作的,具有很深的弗洛伊德痕跡。他雖然受日本“新感覺派”思潮的影響,但并沒有盲目的跟從和吸收,而是更加注重精神分析學的研究,比如小說《魔道》。《魔道》中主人公患有精神分裂癥,是當時混亂的上海都市生活的緊張和恐怖造成的,小說中所表現的情緒也可以說是作者施蟄存潛意識的流露。下面從小說的具體內容來進行分析。
她是獨自個,她拒絕了侍役送上來的茶,她要喝白開水,她老是偏坐在椅位的角隅里,這些都是怪誕的。……她那深淺和花紋的頭布和那正擱在幾上的好像在做什么符咒似的把三個指頭裝著怪樣子的干枯而奇小的手……怎么,我又看她了!她為什么對我把嘴角牽動一下?是什么意思?她難道因為我看出了她是個妖怪而害怕了嗎?我想不會的,害怕的恐怕倒是我自己呢……怎么,她又在偷看我了,那么鬼鬼祟祟的,愈顯得她是個妖婦了。[3]
老女人喝的水、奇怪的手、微微抽搐的嘴角、偷看自己的視線等,密切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主人公以與眾不同的清醒感覺,甚至認知到了別人根本看不見的老女人微不足道的變化。越看越覺得像魔女一樣的老女人可疑的行為,主人公無法擺脫她是魔女的想法。不僅如此,還發揮自己東西方魔術相關知識和各種想象力,使東西方文化塑造出混合且獨特的妖婦形象,逐漸展現東西方文明夾在縫隙中的分裂的主人公的自我意識。
我覺得納在嘴里的紅紅的番茄就是陳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著,發現了一種秘密戀愛的酸心的味道。我半閉著眼。我把開著的一半眼睛看真實的陳夫人的顰笑和動作,而把閉著的一半眼睛耽于幻想的陳夫人之享受。……她竟然閉了眼睛!怎么?我們已經在接吻了嗎?我犯了罪呢。……一瞥眼又看見她抱了一只碧眼的大黑貓閃進會客室里去,——啊,這簡直是個妖婦了。……她或許就是昨天那個老婦人的化身。[4]
像這樣對女性的迷戀和恐懼交織在一起的矛盾心理,是因為存在隱藏在主人公潛意識中的"魔鬼",妖婦這個黑暗的形象象征著厄運和災難,"身穿黑色裙子的老女人"是黑暗和恐怖的替代品,是將主人公潛意識中的厄運人格化。而且從"所有心理創傷都是性欲帶來的記憶痕跡"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理論分析來看,小說中老婦人的妖婦陰暗形象,也許是主人公或作家對女性的厭惡而產生的一種強迫心理狀態。也就是說,過去因女性而產生的潛在受害意識可能會因心理創傷而扎根于內心。以已婚男性為對象,妖婦有時會變成妨礙男性道德純潔的妖婦,男性感到危機感時引發所有混亂的冷酷魔鬼。
小說從始至終都有魔鬼的出現,這其實是主人公潛意識的表現。但在現實生活中,魔鬼是從何而來呢?這也是小說所要表達的思想,它是來自于混亂的都市,身患精神衰弱癥的主人公的心理以及主人公在現實生活里所積累的“傷處”。這些我們從施蟄存的現實生活可以進行分析,施蟄存當時萬事不盡人意,唯一的女兒不幸夭折更是雪上加霜,這些給作者內心留下了很大的創傷與恐懼。
三.超現實主義——夢和潛在意識
韓國現代主義小說一般是表現當時淪亡都市背景下的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即心境小說。李箱的小說當屬其列,由于李箱把對人物潛意識的表現當作內心獨白的敘事手法,所以他的小說里的現實和幻覺是相混淆的,無法清楚地區分,明顯的傾向于超現實主義。下面筆者將討論其在小說《翅膀》中的表現。
近代文化把金錢作為客觀的利害關系所造就的世界精神,并讓錢超出了本身職能所在的領域,同時在錢身上賦予了壓制個人價值的重要性。特別是在錢和愛情之間的交換中,以一種最極端的形式重新賦予了錢的作用。基于兩個內心真實的人間關系——愛情變成“買淫”的時候,它就被徹底否定,特別是男方的付錢行為把女人的人格的、私人的東西客觀化,并使其人性墮落。因此妓女們在和男人的交易中感到非一般的空虛感和不滿。所以她們追求最起碼的可以依靠對方另一面的替代關系[5]。
像上面所說,小說中妻子出賣身體獲取金錢后,再把錢交給丈夫,用這樣顛倒的方式表達了妻子缺乏的欲望。但主人公理解的金錢的價值是近代社會最庸俗的一個記號。錢的魅力是在發揮它的威力的時候表現出來的。主人公外出時進一步證明了錢的魅力。起先“我”蔑視金錢,甚至把存折也給扔了,但后來開始感到后悔,開始追求金錢,滿足自己的欲望。后來“我”把從妻子手里接過的錢又給妻子的那一刻,突然得到了一種滿足。
我無法說出這從未有過的快感,可我好像明白了客人們扔給我妻子錢的心理和妻子給我錢的時候她心里的開心。[6]
金錢竟擁有著如此大的魔力!并發揮著如此的效力。生活在和外界與世隔絕的密閉空間里、失去一切欲望的主人公通過叫“錢”的事物慢慢地露出了新的欲望。
怎么不從天空像下雷雨一樣下金錢呢?這讓人既遺憾又憂傷。我除了每天這樣想著再也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得到錢了。我只能一個人蒙在被子里一邊哭泣一邊喃喃自語:“為什么我沒有錢呢?”[7]
以上小說內容是主人公認識到錢的用途后覺得金錢是生活所必需時,態度完全轉變。一想到自己之前扔掉的存折就非常后悔。現在想要卻束手無策,只能躺在被子里郁悶。物質生活歸根結底還是以金錢為中心,“我”發現這種歪曲的近代現實生活現象后,完全顛覆了以前的想法。在近代社會需要有金錢的欲望。但是“我”是一個無能力者,在金錢面前是很無奈的,所以只能潛意識里追求金錢。這里追求金錢并不是追求財富的貪欲性,而是對金錢萬能社會的不滿,主人公在現實中長久積壓的苦惱通過“金錢欲”表現出來,是對社會現象的強烈諷刺。后來妻子給“我”服下安眠藥被暴露后,“我”潛意識里掩蓋的欲望又再一次被激活。
我霎時腋窩發癢。啊哈,那是我人工翅膀生成過的痕跡。今天沒有那翅膀,腦海里希望與野心徹底撤銷的扉頁如翻閱詞典般閃爍。
我停住步伐,想這樣吶喊。
翅膀呀,再度生成吧。
飛翔吧。飛翔吧。飛翔吧。再一次飛翔吧。
再一次飛翔吧。[8]
作者面臨現實社會生活危機,于是想把人工翅膀當作逃離的工具。間接地表達了作者想要再一次逃離社會的欲望。這里的再逃脫欲望是對意識分裂主體的再整理的欲望表現。這種逃離是一種抽象的、觀念上的。
四.不同點
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施蟄存的現實題材小說通過發掘和解剖人性丑惡反映社會和時代的黑暗。他的大多數都市題材小說,情欲往往來得太突然太容易,甚至有些是變態扭曲的。他善于抓住"人性惡"展現丑陋的真理,還原生活本真的面目。并且施蟄存可能受自我和超我之類的人的本能制約,他的小說特征主要是通過形成內在的沖動設定而成。一貫是赤裸裸地表現人性本能,展現挖掘人的潛意識和無意識的可能。
李箱的以獨白為主的心理小說是通過挖掘潛意識來獲取的。根據弗洛伊德理論,人在長時間積累的心理“傷處”或“壓力”沒有找到一個適當的噴發口發泄的時候,往往會失去平衡而產生其他欲望,我們根據李箱的前期生活,可以進行推測。李箱從幼年開始家庭、生活、愛情沒有一樣是理想的,他渴望得到愛與溫暖,妻子對他的漠不關心使他陷入恐懼之中,雖然被這樣的女人傷害著,但潛意識里還是追求真實的愛情。像這樣李箱的小說對人物的潛意識的挖掘用一種隱蔽的手法升華到了精神上的意識層次。
本文對中韓現代主義小說作家施蟄存和李箱的小說中的潛意識表現進行了對比分析。在潛意識挖掘方面,施蟄存對弗洛伊德理論進行深刻的剖析,把人物的苦惱直接歸根于對性的欲望,人的本能的力量可以無限擴大,利用心理分析揭開人們內心中的原欲世界,諷刺人性的陰暗面;而李箱通過超現實主義的感受開掘自我意識反叛現實,把對人物的性的苦惱擴大到金錢和女人的關系,進而將其擴大到殖民地下喪失民族意識的知識分子的苦惱,這些被混在一起含蓄的表現出來。
參考文獻
[1]陳子善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79(施蟄存卷)》[M].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10.
[2]崔惠實.《韓國現代主義小說研究》[M].民智社.1992.
[3]楊銳著.弗洛伊德論藝術[M].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2007.
[4]李箱.《翅膀·倦怠》[M].海明威社.
[5]金向德.中國新感覺派與朝鮮“九人會”小說比較研究[D].中央民族大學,2015.
[6]張慧雯.淺析李箱小說《翅膀》中映射的社會現象——圍繞“金錢交易”與“性交易”[J].青年文學家,2016.
[7]韓英子.施蟄存都市小說中的暗黑形象——以小說集《梅雨之夕》中三部作品為例.中國語文學論集.2010.
注 釋
[1]張慧雯:淺析李箱小說《翅膀》中映射的社會現象——圍繞“金錢交易”與“性交易”,青年文學家,2016年。
[2]楊銳著:弗洛伊德論藝術,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2007年,p18。
[3]陳子善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79(施蟄存卷)》,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10年,p142,p143。
[4]陳子善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79(施蟄存卷)》,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10年,p151,p152。
[5]崔惠實:《韓國現代主義小說研究》,民智社,1992年,p132。
[6]李箱:《翅膀·倦怠》,海明威社.P3。
[7]李箱.《翅膀·倦怠》[M].海明威社.P32。
[8]李箱.《翅膀·倦怠》[M].海明威社.P43。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