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箋考征》的學術價值及不足

楊斐

關鍵詞：陳奐 《鄭氏箋考征》 學術價值 不足

陳奐（1786— 1863），字碩甫，號師竹，別號南園老人，長洲人（今蘇州）。他是清代研究《毛詩》頗具代表性的學者，著述頗多。陳奐研究《毛詩》的主要代表作是《詩毛氏傳疏》。他在《詩毛氏傳疏》中釋《毛詩》時雖然刪去《鄭箋》不用，卻另著有《鄭氏箋考征》一卷。陳奐認為《鄭箋》“多本三家《詩》，與毛異”a;又說“《箋》中有用三家申毛者，有用三家改毛者，例不外此二端”b。以此來論述鄭玄論《詩》所用學說不僅有《毛詩》古文的說法，還有三家今文《詩》的說法。這本書在考證《鄭箋》論《毛詩》說法的來源和對三家《詩》遺說輯錄的學術價值方面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然而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清代三家《詩》研究集大成者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是研究三家《詩》的代表著作，但他沒有吸取在他之前陳奐的《鄭氏箋考征》一書的成果。《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論及此書時，只有一句“《鄭氏箋考征》則無甚可采”c，對此書評價頗低。近人研究清代三家《詩》對《鄭氏箋考征》的學術價值也重視不夠。如研究清代三家《詩》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房瑞麗的《清代三家〈詩〉研究》，其中所引清代學者有關三家《詩》研究的著作時，就沒有收錄陳奐的《鄭氏箋考征》。另范雪梅的《清代鄭玄之學研究》中只是簡單地提到：“陳奐的《鄭氏箋考征》，則是對《毛詩傳箋》中鄭玄用今文《詩》改易或申述《毛詩》的地方進行的考證。”d并沒有進行具體研究論述，對于《鄭氏箋考征》中的一些問題也沒有指出。對于本文所用《鄭氏箋考征》版本也在此簡要說明，文中所引原文均來自《續修四庫全書·經部》第七十冊所收錄的《鄭氏箋考征》本子，并且是初刻本。

一、《鄭氏箋考征》的學術價值

總的來說，陳奐《鄭氏箋考征》價值在于：一是對鄭玄論《詩》學術淵源的探究考察;二是對三家釋《詩》遺說的查考輯錄。

（一）《鄭氏箋考征》對《鄭箋》學術淵源的探究考察

在《鄭氏箋考征》開篇序言中陳奐說道：“鄭康成習《韓詩》，兼通《齊》《魯》，最后治《毛詩》。箋《詩》乃在注《禮》之后，以《禮》注《詩》，非墨守一氏。《箋》中有用三家申毛者，有用三家改毛者，例不外此二端。三家久廢，姑就所知得若干條，毛古文鄭用三家從今文，于以知毛與鄭固不同術也。”從中可以得出的信息是：陳奐認為鄭玄通習三家《詩》，并用這三家對《詩經》的不同訓詁來箋釋《毛詩》。鄭玄釋《毛詩》之法，一種是用今文三家《詩》申發古文《毛詩》講得不夠透徹，后人不易明白的地方;一種是對于古文《毛詩》中的一些說法，鄭玄用今文三家《詩》的說法代替，改換古文《毛詩》之說。

此外，陳奐在《鄭氏箋考征》中還指出了鄭玄《毛詩傳箋》采用今文三家《詩》之外其他學者的說法。如下：

《干旄》：“素絲紕之。”《箋》云：“素絲者，以為縷，以縫紕旌旗之旒縿，或以雜持之。”下章“素絲組之”，《箋》云：“以素絲縷縫組于旌旗以為之飾。” 案焦延壽《易林·師履豫》云：“干旄旌旗，執幟在郊。”《箋》與焦說同。

陳奐在論及《詩經·鄘風·干旄》一詩《鄭箋》所本時，用《鄭箋》對“素絲”的解釋與西漢《易》學家焦延壽的《易林·師履豫》一文中提到的相關說法作對比，鄭玄和焦延壽對“素絲”的解釋都為旌旗的裝飾物，因此陳奐指出鄭玄此條論說源自焦延壽。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關于此條輯錄《韓詩》的說法是：“紕，織組器也。”f《韓詩》遺說只是將“素絲紕之”中的“紕”解釋為一種縫織工具，并沒有解釋“素絲”之意，可見陳奐認為鄭玄在此釋《詩》所用說法來源于焦延壽《易林·師履豫》之說是有道理的。在《鄭氏箋考征》中陳奐還指出鄭玄《毛詩傳箋》所用說法來自戰國《墨子》、秦時呂不韋的《呂氏春秋》、東漢趙岐的《孟子注疏》等不同于三家《詩》的學說，這在《鄭氏箋考征》中共有七處。在此不再贅述。

鄭玄目睹漢時今古文兩派互相攻擊詰難，各說其是。遂以古文為宗，兼采今文之說，以附其義，綜合了今古文兩派經學，自成一家之言。《后漢書·儒林列傳》載：“中興后，鄭眾、賈逵傳《毛詩》，后馬融作《毛詩傳》，鄭玄作《毛詩箋》。”g對于鄭玄來說，他的釋《詩》學術來源是一脈相承的。鄭玄的《詩》學，直接來源于馬融，但又有所不同。他的《毛詩傳箋》兼采三家今文《 詩》，尤其是《韓詩》，又吸收不同于三家《詩》的學說來闡發《毛詩》。

（二）《鄭氏箋考征》對今文三家《詩》遺說的輯錄

陳奐的《鄭氏箋考征》另一個學術價值在于對三家今文《詩》的考察輯錄。通過對三家《詩》的輯錄及研究，可以更好地補足《詩經》研究的不足，也可分析對比四家《詩》在闡發《詩經》時的區別，有益于對《詩經》更加細致地深入研究。陳奐在《鄭氏箋考征》中引用古籍論說《鄭箋》所本時，對于鄭玄所沿用三家釋《詩》的某條說法進行了說明。下面試舉兩例：《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箋》云：“臣出使功成而反，君且當設饗燕之禮，與之飲酒以勞之。言‘且’者，君賞功臣，或多于此。” 案《說文·夂部》引《詩》“姑”作“夃”，云：“秦人市買，多得為夃。”《箋》兼用三家說。

在這則材料中陳奐通過鄭玄對《詩經·周南·卷耳》中“我姑酌彼金罍”中“姑”字與《說文·夂部》引這句詩時“姑”作“夃”的說法作對比，得出鄭玄在此釋《詩》采用三家《詩》的結論。“姑”為《毛詩》古文說，“夃”為今文三家《詩》說。這一點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也有論到“三家‘姑’作‘夃’”，可以為證。

陳奐不僅在書中指出鄭玄論《毛詩》所用之說本于三家，而且也指出鄭玄具體所用三家《詩》中哪一家的說法。尤其是考證出大量的《韓詩》遺文。如下例：《六月》：“元戎十乘，以先啟行。”《箋》云：“元戎可以先前啟，突敵陳之前行。” 案《史記·三王世家》裴骃《集解》引《韓詩章句》云：“元戎，大戎。謂兵車也。

車有大戎十乘，謂車縵綸，馬披甲，衡扼之上，畫有劍戟，名曰陷軍之車。所以冒突先啟敵家之行伍也。”《箋》用韓說。

這一條陳奐將《鄭箋》對《詩經·小雅·六月》中“元戎十乘，以先啟行”一句中的名詞“元戎”的解說，與《史記·三王世家》裴骃《集解》引《韓詩章句》中的說法作對比，得出鄭玄所本《韓詩》的結論。鄭玄之說與《韓詩章句》的說法相似，對“元戎”一詞都解釋為“兵車”，并且這種兵車的作用相當于先鋒部隊，先行對敵人進行攻擊。這一條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輯錄《韓詩》遺文曰：“元戎十乘，以先啟行。”陳喬樅《韓詩遺說考》亦同，可見陳奐在這條中判定鄭玄所本《韓詩》的說法是無異議的。

此外，陳奐《鄭氏箋考征》也考查出了其他研究三家《詩》遺文的學者如陳喬樅、王先謙沒有指出的地方。這在《鄭氏箋考征》中有三條，其中有關《魯詩》遺說的兩條，《呂氏春秋·先己》篇一條。試舉一例分析。

《氓》：“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箋》云：“泮讀為畔。畔，涯也。言淇與隰皆有涯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無所拘制。” 案董仲舒《春秋繁露·隨本消息》篇云：“拱揖指?，諸侯莫敢不出此，猶隰之有泮也。”董用《魯詩》，此《箋》當用魯說。

在《詩經·衛風·氓》“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一句的釋義中，陳奐先是引入鄭玄的解釋。鄭玄認為這是以“淇與隰皆有涯岸以自拱持”比喻君子的規范約束。接著陳奐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隨本消息》篇中與鄭玄相似的說法進行對照。董仲舒也是將“隰則有泮”解釋為諸侯的行為規范，即守禮制，不逾規。兩相對比，陳奐認定此條鄭玄論《詩》觀點與董仲舒同，鄭玄所本來源于《魯詩》。董仲舒習《魯詩》，在漢代是特別重視師法和家法的，因此他的說法很大程度上是承襲魯說的。由此可見陳奐所言是有確實依據的。而在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中論及此條時，并沒有指出三家《詩》遺文的說法，也沒有涉及陳奐所引董仲舒《春秋繁露》的相關說法。王先謙研究三家《詩》多參考陳壽祺、陳喬樅父子的三家《詩》遺文研究成果，也可知陳喬樅亦未指出此條《鄭箋》所本來源于《魯詩》。

陳奐通過將《鄭箋》中釋《詩》的觀點與《毛詩》以及其他古籍引《詩》或相關說法對照，明確鄭玄論《詩》所本。“以經證經”“以史證經”“以漢碑證經”“以《說文解字》證經”等考據研究方式正是陳奐等清代治《詩》學者的共同特點。在其《鄭氏箋考征》中，一共分析論說《詩經》中的詩句一百三十九條，其中明確指出鄭玄論《詩》所本三家同說的共二十條，用《韓詩》說法的有七十一條，用《魯詩》說法的有十七條，用《齊詩》說法的有七處。可見陳奐的《鄭氏箋考征》對于輯錄三家《詩》遺文具有較大參考價值。

二、《鄭氏箋考征》的不足

陳奐《鄭氏箋考征》顯示出其研究“鄭學”的成果，考證了《毛詩》和《鄭箋》的不同學術源流，并考證出多條三家《詩》遺文。其價值是毋庸置疑的，但《鄭氏箋考征》中也有一些不足之處，也是需要注意的。陳奐在《鄭氏箋考征》中本著探究鄭玄論《詩》學說源流，但有的地方并沒有指出或者含糊不清，更有將《鄭箋》所本錯解之處。以下結合具體例證來說明。

《北門》：“室人交徧摧我。”《箋》云：“摧者，刺譏之言。” 案王符《潛夫論·交際篇》云：“處卑下之位，懷《北門》之殷憂，內見謫于妻子，外蒙譏于大夫。”

上面這條例子陳奐沒有具體明確指出。《詩經·邶風·北門》“室人交徧摧我”一句中，鄭玄將“摧”字解釋為“刺譏之言”。陳奐只是引用王符《潛夫論·交際篇》中關于《北門》一詩的引用釋義，并沒有指出鄭玄論《詩》所本。相比于前文中引用的《鄭氏箋考征》中陳奐明確指出鄭玄之說所本的例子，該例就有些模糊不清。而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在論及關于《北門》這首詩中“摧”字釋義時提到：“《韓詩》：‘摧’作‘?’。”“?”字就有“刺譏”之意。王先謙又引陳喬樅《韓詩遺說考》中的說法：“《箋》：‘摧者，刺譏之言。’是鄭用韓‘?’字為義。”這樣就更明確地指出鄭玄在此釋《北門》“室人交徧摧我”之意是用《韓詩》義。像這樣陳奐在《鄭氏箋考征》中未明《鄭箋》釋《詩》所本的例子共有十四處。

綜上，本文結合陳奐《鄭氏箋考征》探究了該書的學術價值，即對鄭玄箋釋《毛詩》學說來自三家《詩》及《呂氏春秋》《孟子》等說法，以及對三家《詩》遺說查考輯錄。對于書中查考鄭玄論《毛詩》所本未明等問題也進行了勘誤，以期有益于補陳奐及其學術著作研究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