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因互聯網的發展和普及,公共輿論場域內的熱門話題被不斷炒作,一些極易引起共鳴的話語成為流行語,也被稱為網紅語。它們傳播力強,具有鮮明的時代印記,與20世紀90年代香港電影中的無厘頭語言存在某種關聯。文章通過對比分析,發現網紅語與無厘頭語言有著共同的文化屬性,即對傳統社會的抗拒與反叛,一味追新求異,帶有鮮明的后現代主義文化特性,從不同側面反映民眾普遍存在的焦慮、戲謔、獵奇等文化心態。文章從民間生態、語言敘事、文化隱喻三個方面溯源發現,從無厘頭語言發展到網紅語,互聯網時代的公共輿論話語表達折射了當代社會文化心理的發展趨勢,即民間文化生態經歷了從現實谷底到精神慰藉這兩個階段,語言敘事尋求從顛覆秩序到話語狂歡,民眾心理訴求經歷了從消解崇高到拒絕宏大,再到尋求共鳴的變遷過程。
關鍵詞:網紅語;無厘頭;公共輿論;話語溯源;敘事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08-0033-03
課題項目:本論文為北京市宣傳文化高層次人才培養資助項目“新媒體時代公共輿論理性表達的話語建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7XCB063
近年來,網紅語的熱度一直不減。網紅語既可以指網絡紅人的語言,也可以指在網絡流行的語言。從2010年的“鴨梨”“蒜你狠”到2020年的“奧利給”“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再到2021年的“躺平”等等,十多年間,每年都有新的網絡流行語出現,從不同側面反映出了民間文化生態的發展變遷。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隨著2019年商業模式的強勢加入,網紅語不再指某個個體的語言,而成為一種有專業團隊運營的網絡現象。當個體語言通過互聯網平臺成為大眾流行語,勢必引發人們對公共話語輿論導向問題的關注。
在梳理網紅語的過程中,我們發現,網紅語與20世紀90年代香港電影中的無厘頭語言有許多契合之處。
無厘頭是粵語方言,本應叫作“無來頭”,因為粵語中“來”的發音與“厘”相近,所以戲稱為無厘頭。在《新華詞典》中,無厘頭的解釋是故意將一些毫無聯系的事物或現象等進行組合串聯或歪曲,以達到搞笑或者諷刺的目的。
這種來自民間的草根文化深受廣大青少年的喜愛,并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同時代青少年的話語表達。到了互聯網高速發展的今天,青少年群體成為網絡空間的主體,他們的年齡、心理特質表現在語言上就是刻意追求酷炫、搞笑、反諷與自嘲。青少年群體會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語言組合博取更多人的關注,形成了一批特色鮮明的網紅語。
網紅語與無厘頭語言高度相似,深究其背后的文化屬性可知,這兩種語言都反映了特定群體對傳統社會的抗拒與反叛,體現了追新求異的文化心理。進一步溯源可知,以無厘頭語言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文化是網紅語得以產生的重要根源。
一、民間生態溯源——從現實谷底到精神慰藉
如果說20世紀90年代香港電影的無厘頭文化是用喜劇的語言反諷現實生活的艱辛與無奈,那么21世紀互聯網時代的網紅語則將這些生活的感悟進一步提煉,借助網絡的力量延續并傳播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無厘頭語言扎根于民間生態體系,這決定了它的話語主體是普通民眾。他們大多生活在大都市之中,周邊隨處可見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貨品琳瑯滿目的購物中心,但這種燈紅酒綠的生活卻與他們無關。地鐵、大巴、出租房才是他們最熟悉的交通工具和居住場所。
反映這個群體生活狀況的香港電影以20世紀70年代許氏兄弟的電影為開端,以80年代的《貓頭鷹》作橋梁,到了90年代,香港無厘頭喜劇發展至巔峰,其中《賭圣》《東成西就》《大話西游》堪稱經典。這些電影不論是現代都市題材,還是古裝題材,審美觀感趨同,都試圖迎合生活在都市底層群體的心理訴求,具有無邏輯、非理性、天馬行空、無所顧忌的喜劇特點,充滿對傳統文化的調侃與批判,以及破壞秩序、離析正統的強烈文化沖突。
無厘頭語言從民間而來,到了“萬物皆媒”的今天,卻有了“融媒于我”的互聯網特質。在無厘頭語言“熏陶”下的70后、80后步入中年時,新一代的年輕網民正成長起來,成為網絡的主力軍。21世紀的年輕網民發明創造的一些網紅語也帶有無厘頭語言無邏輯、非理性的特點。
如2010年的“什么都是浮云”、2011年的“悲催”、2012年的“高富帥”、2013年的“土豪,我們做朋友吧”、2014年的“有錢就是任性”、2015年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2016年的“藍瘦香菇”、2017年的“尬聊”、2018年的“錦鯉”、2019年的“我太難了”、2020年的“打工人”、2021年的“干飯人”等等。其中,“我太難了”源于某網絡視頻主播發布的一個“我太難了,最近我壓力很大”的視頻。這句話反映了普通人在現代都市快節奏工作、生活過程中所產生的焦慮、不安、無助與苦中作樂的心態。由于制造和傳播網紅語的個體與大多數網民有著共同的生活背景和文化水平,這樣的語言一旦被制造出來,極易產生情感共鳴,以至于迅速得到認可與追捧,轉發量陡增,成為更大群體爭相談論和使用的話語,甚至成為年度大眾流行語。由此可知,網紅語的流行,主要是因為它準確傳達了大眾的感受,觸達了情感的“最大公約數”。
二、語言敘事溯源——從顛覆秩序到話語狂歡?
網紅語和無厘頭語言有很多相同之處,特別是在敘事過程中顯現出來的后現代主義特征,將這兩種語言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何謂后現代主義特征?西方許多文化理論家對此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認為后現代主義的特征是多民族、無中心、反權威、零散化、無深度概念;有的則認為它的特征是非連續性、分裂性、非穩定性、非因果性、反整體性[1]。盡管對后現代主義特征的理解不同,但有一點達成了共識,即對正統文化的解構。為達到徹底解構的目的,后現代主義文化影響下的話語表達,往往偏向于運用夸張的語言和荒誕的表演來反映人們對現實刻板生活的戲謔與嘲諷。06B93195-15BE-477F-A8D9-B63357C2996E
以香港電影中的經典臺詞為例,“我對你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這句話的字面含義與表演態勢形成了強烈的呼應效果。為了增強畫面感,演員在表演過程中,不僅動作夸張,在語言表達上也有很多技巧,如刻意增加斷句頻率、鋪排疊加毫無聯系的詞語、加快語言節奏、增強細節描述的代入感等等。與此類似的語言表達有2019年的網紅語“盤他”。“盤他”一詞源于某相聲大賽里演員的一句臺詞,表達對某人、某物的喜愛程度之高,以至于要將其捧在手里反復揉捏。當然,加上演員夸張的動作,受眾明確知道,在“盤他”的字面含義之下,還有戲弄、捉弄對方的含義。由此可見,無厘頭語言和網紅語都在追求語言表達上的張力,由表及里,明褒暗諷,用嘲諷的語言表達對現實生活中某些社會問題的批判態度。
從顛覆秩序到話語狂歡,是無厘頭語言和網紅語得以存在的重要精神支柱。盡管有的時候,由于網紅語和無厘頭語言的根脈深藏于市井生活,不免粗俗、少雕琢,甚至不符合詞語邏輯,但絲毫不影響受眾對它們的喜歡。
例如《大話西游》中的臺詞“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只要你有一顆善良的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這句話,運用對比的修辭手法,將“人”與“妖”橫向聯系,并通過“善良的心”這一平臺嫁接在一起,得到“人妖”這一結論,產生了強烈的戲劇效果。在網紅語中,“醬紫”“偶”“表”“愛豆”“duang”這類詞語將外來語、地方方言或口語表達中的象聲詞用正規書面語記錄下來,這種形式本身就是對傳統秩序的顛覆,能達到話語狂歡的目的。
如果說,無厘頭語言是社會底層民眾借助影視劇這一平臺傳達他們的文化訴求,那么網紅語則代表了與互聯網共生的年輕一代對自我形象的選擇性塑造和對社會身份的確認,通過制造迥異于傳統話語表達的新鮮詞匯,表現對權威話語體系的叛逆,通過對各種驚世駭俗句子的傳誦和再創造,表達對生活困境的自嘲與反諷。可以說,互聯網技術的普及,給了這些年輕生命彰顯個性的舞臺,而網紅語就是他們標榜自我、參與公共輿論話語狂歡的一種方式。
三、文化隱喻溯源——從消解崇高到尋求共鳴
談到話語的功能問題,英國語言學家諾曼·費爾克拉夫在《話語與社會變遷》一書中進行了詳細解釋。他認為,話語具有身份功能、關系功能和社會功能三種屬性[2]。任何人所說的話,都與他所處的社會關系、社會地位和階層有關。在費爾克拉夫看來,話語的建構方式表征了話語中主體的自我形象選擇以及身份認同過程。在互聯網時代,互聯互通的話語交鋒會使得話語主體對自我的認同更加關注。很多引發熱議的社會問題、文化現象在普通民眾的話語實踐中,往往以網紅語的形式出現,如“吃瓜群眾”之類的詞語就暗含著對一些社會問題既關心又無力解決的嘲諷心理。
仔細分析近些年網紅語的出現時機,人們會發現,一旦出現了熱點問題,網紅語就會接踵而至。所以說,網紅語之紅,紅的不是詞語本身,而是一種普通民眾對社會發展的普遍關切。網紅語不僅是簡單的語言問題,更是復雜的社會問題,是現實矛盾在互聯網時代的一種聚焦性產物。只有讀懂網紅語,才能更好地了解普通民眾對當下現實生活的真實心理訴求,這表現在消解崇高、拒絕宏大、尋求共鳴三個方面。
首先,消解崇高。康德曾這樣解釋崇高——以某種方式對我們的感覺想象力施加暴力的知覺可以引起精神上的重新振奮[3]。它往往對某種事物產生同敬畏和敬慕相似的樸素的或者消極的快感,是一種嚴肅認真和令人激動而不是游戲的和平靜的審美感應。如面對萬里長城,人們會敬慕其巍峨壯觀,從而感受到歷史的厚重感,產生激動興奮的精神快感。在今天的短視頻平臺上,雖然也有重大的歷史事件出現,但更多的是一個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如美食、美妝等等。這是一種消解崇高的突出表現,恰恰反映了人們在互聯網時代刻意擺脫傳統文化長期以來形成的說教禁錮,主動尋求娛樂的心理訴求。
其次,拒絕宏大。宏大敘事(mata-narrative)是法國哲學家利奧塔在《后現代,關于知識的報告》中提出的重要術語。它指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有某種一貫的主題敘事,一種完整的、全面的、十全十美的敘事,常常與意識形態和抽象概念聯系在一起,與總體性、宏觀理論、共識、普遍性、實證(證明合法性)具有部分相同的內涵,而與細節、解構、分析、差異性、多元性、悖謬推理具有相對立的意義,與個人敘事、私人敘事、日常生活敘事、草根敘事等等相對[4]。宏大敘事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的文藝創作中頗為流行,如電影《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平原游擊隊》中的李向陽、《閃閃的紅星》中的潘冬子、《李雙雙》中的李雙雙。他們或舍生取義,或智勇雙全,或活潑機敏,或潑辣爽快,不論何種性格特征,都是十全十美的化身、精英的代名詞。然而,到了互聯網時代,個人敘事、私人敘事、日常生活敘事、草根敘事成了網紅語的突出特點。在各種短視頻平臺上,人們看到的網紅多是普通人,少了精英性,多了煙火氣,這就拉近了他們與受眾之間的距離。特別是近期出現的各種沉浸式跟拍視頻,讓個體視角成為關照社會的唯一視角。這種強烈的個人敘事模式拒絕完美人格的塑造,容易陷入“小我”的世界,只觀照自我的生存空間,失去了宏大的外部參照物,往往會人為放大自我感官,失去對整個社會的理性判斷。
最后,尋求共鳴。網絡世界是一個開放的世界,也是一個孤獨的世界,沉迷其中的人,會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在互聯網以數據操控的當下,每個個體的人貌似獨立,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借助互聯網平臺窺視別人的生活,從而尋找自己生活的坐標參照系。
例如,近些年流行的抖音神曲,雖然表演的主體不同,但所使用的音樂、規定的動作可謂整齊劃一。這樣的傳播方式簡單且直接,無限次地重復便會產生一種莫名的幽默感。這一點與《大話西游》中“月光寶盒”出場那一段的重復畫面頗有相似之處。魯迅曾說,喜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而互聯網時代的幽默則是把無價值的東西重復給人看。簡單地重復毫無意義的故事情節,會產生一種荒誕的幽默,網紅語便具有這種特質。再如近期出現的熱詞 “劉畊宏女孩”,一夜間風靡網絡。這些網紅語暗含著一部分社會邊緣人群極度渴望在網絡中獲得關注,參與社會生活,尋求文化共鳴的心理訴求。
四、結語
從無厘頭語言到網紅語,貌似熱鬧的話語狂歡背后隱藏著許多生存的無奈與痛苦。但是,網絡不是自家的“后花園”,而是一個更大的輿論場。盡管有人認為網紅語就像流星,瞬間劃過夜空后便不留痕跡,但只要“劃過”就代表著一種聲音存在過,甚至可能形成新的價值取向。所以,在互聯網的公共輿論場域內任何一種話語表達,都不能任性,陷入非理性的怪圈。要知道,互聯網平臺面對的受眾有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尚未完全建立起來的青少年群體。只有對網民的道德體系、價值判斷進行正確引導,才能從根本上規范網紅語的制造與傳播。同時,只有加強對互聯網公司商業運營的監督,制定相關規范,多措并舉,才能更好地凈化網絡生態環境。
參考文獻:
[1] 尹鴻.后現代語境中的中國電影[M]//當代電影理論文選.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0:141.
[2] [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127.
[3] [英]鮑桑葵.美學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284.
[4] 楊遠嬰.百年六代影像中國:關于中國電影導演的代際譜系研尋[J].當代電影,2001(6):99-105.
作者簡介 金蕾蕾,博士,主任編輯,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06B93195-15BE-477F-A8D9-B63357C299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