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現榮 宋慶杰

【摘要】 《木蘭辭》講述的是木蘭在父親被招入伍時,女扮男裝,代父從軍的故事。其特有的中國傳統吸引了美國華特迪士尼公司的關注。2020年迪士尼改編的真人電影Mulan因與《木蘭辭》出入太大引發了廣泛的討論。本文從迪士尼對《木蘭辭》的改編出發,分析迪士尼對以木蘭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的認同與誤讀,為傳遞《木蘭辭》體現的中國傳統文化提供新思路。
【關鍵詞】:Mulan;文化認同;文化誤讀
【中圖分類號】J95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0-010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33
基金項目:本文為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重大理論與現實問題研究項目“‘五位一體視域下陜西秦腔文化影響力挖掘與推廣研究”(項目編號:2021ND003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一、引言
《木蘭辭》最早著錄于南朝陳代沙門智匠所編的十二卷《古今樂錄》中,講述的是木蘭在父親被招入伍時,女扮男裝,代父從軍的故事。《木蘭辭》的全文如下:
木蘭辭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迪士尼改編的真人電影Mulan由于與《木蘭辭》有所出入,引發了廣泛的討論。本文從Mulan中重新定義木蘭從軍的原因、添加戀愛情節,虛構新角色和改變木蘭的面貌和性格,補充作戰成功的原因等幾處改編,研究迪士尼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與誤讀,為傳遞《木蘭辭》體現的中國傳統文化提供新思路。
二、Mulan的研究概況
在中國知網(CNKI)以“木蘭(Mulan)”為主題作為統計源,以所有核心期刊為來源類別,對1996年12月15日至2021年6月1日的文獻進行歸納與整理(詳見表1),發現此類的研究成果雖然不多,但也有其獨特的一面,其特征歸納如下:
(1)實踐性。Mulan取材于《木蘭辭》,目的大部分是傳播中國文化。然而,在大部分的實踐中,未見研究者對中國文化傳播中產生的誤讀現象進行詳細的對比分析。
(2)跨學科性。現有的研究大多結合不同學科下的各種理論對Mulan的某幾個文化現象進行分析,很少涉及同一個學科下更詳細的對比。
(3)重復性。現有的研究視角大多集中于女性主義與跨文化傳播。這是Mulan研究的熱點視角,但過多的重復導致了研究成果新意不足。
基于對Mulan研究的文獻梳理,可以發現有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深度均有可以拓展的空間。如張曉倩從女性主義視角分析認為木蘭打破了傳統性別秩序,突出了女性智慧;劉澤溪和鄒韻婕認為迪士尼的改編帶有西方濾鏡;韓玉強認為迪士尼在改編時融入了自己的價值觀,但仍缺少從文化認同和文化誤讀的視角分析迪士尼對《木蘭辭》的改編。本文通過探討Mulan對《木蘭辭》的改編,研究迪士尼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與誤讀,試圖彌補這一研究不足。
三、 Mulan 中的中國文化認同與誤讀
由于風俗習慣、思維模式等的差異,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文化認同與誤讀。下文將從Mulan改編中從軍理由的不同、戀愛情節和人物角色的添加分析迪士尼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危機,從木蘭的性格和面貌的改變和軍事場景等的添加分析迪士尼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一)Mulan中的文化認同
由于生活的地理位置和文化環境的不同,不同民族對外來文化的理解與接受程度上存在差異。文化認同的本質是價值認同,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全球化的“開放”和“變化”打亂了傳統社會原有的認同模式和認同格局,引發了認同危機,即對外來文化無意識的誤解。這種無意識的行為體現在了迪士尼重新定義木蘭從軍的原因、添加戀愛情節和虛構新角色上。
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重新定義了木蘭從軍的原因。《木蘭辭》中寫到:“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中國人對木蘭替父從軍這一行為的理解都集中到對父親的孝順和對君主的忠誠上。明代徐渭撰寫的雜劇《雌木蘭替父從軍》贊頌木蘭的“忠”與“義”。袁可立曾說:“為親而出,為親而處。出不負君,移孝作忠。處不負親,忠籍孝崇。”忠于國家、孝敬父母,犧牲小家成全大家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花木蘭故里河南省商丘市修建的紀念花木蘭的祠堂,又被稱為孝烈將軍祠。中國人常說“自古忠孝兩難全”,但木蘭不僅做到了替父從軍,孝順父母,還做到了在戰場上英勇殺敵,保衛國家。她做到了實實在在的忠孝兩全,得到了世人的贊揚和歌頌。而迪士尼在改編時沒有接受中國儒家思想的“忠”與“孝”,Mulan弱化了這一點。迪士尼選擇重新解釋木蘭的行為,把木蘭的行為迪士尼化。迪士尼認為木蘭上戰場的原因不是為了父親與國家,而是為了追求個人夢想與實現自我價值。迪士尼改編的木蘭在鳳凰的指引下勇敢地踏上征程,努力為家族爭光,目的是實現自己的個人價值。這是迪士尼從固有的文化價值中挑選出一套適合木蘭的價值觀,體現了敢于冒險的英雄主義和尋找自我價值的個人主義,是迪士尼所熟悉的人物形象,與《木蘭辭》中體現的文化價值相差甚遠。
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添加了木蘭戀愛的情節。一方面,《木蘭辭》中沒有描述木蘭戀愛的情節,只描繪了木蘭從軍的情節。另一方面,迪士尼添加了木蘭妹妹的角色來表現木蘭與那個時代下截然不同的戀愛觀。根據《木蘭辭》出現的朝代推測,木蘭應是南朝的女子,更大概率有當時女子普遍相似的婚戀觀——女子婚嫁應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Mulan中的木蘭在戰場上與士兵李翔結識,先戀愛,再見父母。其次,木蘭在戀愛時與李翔擁抱、詢問其是否愿意留下來吃晚飯,也是于情理不合。根據同時期描寫愛情的詩歌推測,如蕭子顯在《春別詩》中寫到“淇水昨送淚沾巾”,蕭剛在《采蓮曲》中寫到“荷絲傍繞腕,菱角遠牽衣”,鮑照在《春日行》中寫到“芳袖動,芬葉披”,那時的男女關系應“發乎情,止乎禮”,愛意表達的婉轉含蓄,寓情于景,而不是直抒胸臆。迪士尼由于對《木蘭辭》中體現的中國文化的不理解,添加了不符合我國南北朝婚嫁習俗與流程的戀愛情節,引發了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危機。
除了重新定義木蘭從軍的原因,添加木蘭戀愛的情節之外,迪士尼還添加了鳳凰的角色來推動故事的發展。許淼認為在迪士尼的敘事邏輯中,人物需要在浪漫超越的情節中成長,這一做法一方面是為了透露出敘事的活力,另一方面是為了遵循其普遍理解和接受的價值觀。新角色鳳凰的出現其實就是為了幫助木蘭不斷成長。隨著木蘭在戰場上越來越注意到自我的價值,自我意識逐漸覺醒,鳳凰不斷出現。當木蘭在野外迷路時,鳳凰及時出現;當木蘭在戰場殺敵時,鳳凰給予她對抗敵人的力量;當木蘭坦白身份時,鳳凰保護她不受傷害;當與可汗對決時,鳳凰再次出現,以雷霆之勢助木蘭獲勝。在這樣一次次的出現與保護中,木蘭化險為夷,逐漸找到了自我。不可否認,迪士尼的這一改編確實了敘事的故事性與趣味性,但也不可避免地重新描繪了木蘭從軍的故事,很難準確地傳遞出《木蘭辭》突出強調的忠孝、仁愛和奉獻。
(二) Mulan中的文化誤讀
鄒威華認為,人們習慣與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去認識這個世界。當兩種文化碰撞產生不同時,人們可能會有意識地、根據自己的思維方式來解釋這些不同,由此產生了文化誤讀。這種有意識的行為體現在迪士尼改變了木蘭的面貌和性格,補充了作戰成功的原因上。
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改變了木蘭的面貌。根據同時期南朝梁武帝蕭衍在《凈業賦》中對女子的刻畫,中國女子應是眼睛溫柔明亮、眉中帶笑的形象。迪士尼在拍攝Mulan時吸取了前幾年的教訓,沒有再塑造氣質硬挺的形象,拋棄了細長傾斜的眼睛和高顴骨,選用了氣質中柔中有剛的中國女演員,從長相和氣質上貼上了中國人的審美。但由于沒有真正研究透南朝的妝容,迪士尼在木蘭相親時采用了過于夸張的黃色和紅色妝點。根據《木蘭辭》中“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的描寫和《北齊校書圖》中記錄的女子妝容,“花黃”應指女子額間的“額黃”,紅色花蕊應指額黃中間的“花鈿”。“額黃”與“花鈿”應是色彩過渡自然,精致小巧,莊重又不失美感。而中國女演員臉上的“花黃”色調跳躍,大面積暈染,與人物形象不符。迪士尼應是有意識地想讓木蘭更貼近中國女子的形象,但是由于缺少對南朝女子妝容的細致研究,他們塑造了一個不完全符合中國女子形象的木蘭,這既非他們的本意,又不順應中國觀眾的期待。
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改變了木蘭的性格。出于對木蘭性格理解的不深入,迪士尼根據自己文化里同年紀女孩的形象,創造出了一個大大咧咧、不服管教的木蘭。盡管迪士尼已經在有意識地讓木蘭沉穩下來,但仍有不足。根據《木蘭辭》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的描寫,木蘭在家應是一個溫柔顧家的女子。“女正之道”和王寶峰對中國古代女子柔順中正、溫順謙遜的分析也佐證了這一觀點。在外,木蘭雖勇于代父從軍,但根據南朝封建時期女子君命難違的特點,為了不被同行的士兵和君主發現女子身份,她應是謹小慎微的。而出于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價值觀的影響,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給木蘭補充了隨心而行,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勇于打破傳統思想枷鎖,追求個性解放的性格。這樣的改編突出體現了木蘭獨立自主的性格,有意忽略了木蘭性格中溫婉細致的特點,既違背了木蘭本身的形象,又失去了中國觀眾的芳心。
除了重新塑造人物,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補充了作戰成功的原因。《木蘭辭》中并沒有說明木蘭作戰成功的原因,只展現了木蘭載譽而歸的場景。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試圖從中國功夫的角度理解木蘭作戰成功的原因,認為木蘭靠著一股“氣”作戰。她作戰失敗是因為沒有展現自己的“氣”,作戰成功是因為下定決心完全釋放自己的“氣”。吳夏曦認為中國功夫電影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時產生了巨大影響。但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過程中,由于沒有深入了解外來文化,迪士尼先把中國功夫與“氣”聯系起來,把“氣”定義為一種需要天分和苦練才能擁有的技能,又由于固有的思維模式難以改變,迪士尼把“氣”與其熟悉的“超能力”聯系起來,認為木蘭最終憑借“氣”在戰場上獲得勝利,如同迪士尼電影中的超級英雄憑借“超能力”打倒敵人。迪士尼刻畫的木蘭天賦異稟,可以通過勤學苦練,把“氣”提高到無人能比的程度,最終戰勝可汗,擊潰敵軍。從表面上看,補充的這一情節好像沒有太大的問題,但仔細研究,其內在邏輯是不值得推敲的。范欣欣“思維上的 ‘陌生化要做到‘意料之外,法度之中才算進入了境界”的解釋也證實了這一觀點。實際上,根據李民在《南北朝軍事武藝訓練鉤沉》的記載,中國奴隸及封建社會基本使用的作戰工具是冷兵器。木蘭是不可能憑“氣”取得作戰的勝利的。由此可見,由于思維模式差異的存在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不深入,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對軍事訓練的場景和木蘭作戰勝利的原因產生了誤讀,其試圖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行為是值得肯定的,但這樣的改編并不會完完全全被理解和接受。
四、結語
在全球化不斷發展,各國文化不斷交流碰撞的背景下,迪士尼選用《木蘭辭》作為Mulan的素材,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文化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但是由于生活的地理位置、文化環境和思維模式的不同,迪士尼在改編《木蘭辭》時無意識或者有意識地改變了木蘭從軍的故事,造成了文化認同和文化誤讀。文化認同的行為體現在了迪士尼重新定義木蘭從軍的理由、添加戀愛情節和虛構新角色上,文化誤讀的行為體現在了迪士尼改變了木蘭的面貌和性格,補充了作戰成功的原因上。這樣的行為無法準確地傳遞出木蘭故事的真正文化價值,木蘭代父從軍的孝和對國家的忠被忽略了,反而強調了木蘭對愛大膽直白的追求,這與《木蘭辭》相差甚遠。進一步了解和分析迪士尼對《木蘭辭》改編,理解和認識文化認同和誤讀行為,可以幫助我們在文化碰撞中,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傳承和發揚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加深其他文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逐步推動中國文化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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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喬現榮,陜西科技大學副教授,陜西科技大學翻譯與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
宋慶杰,陜西科技大學在讀翻譯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