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駿賢

摘要:健康碼、行程卡及場所碼等數字化防疫技術作為重大公共衛生危機中的產物,深化了科技與人的聯系,使得技術具身化愈發現實,“技術身體”與“文化身體”相互建構,相互影響。技術的形變效果在推進防疫精準化的同時,也造就了數字鴻溝中的治理困境。對于技術的離身把握或將發覺技術整體主義所導向的虛無,反思數字技術可能將人持存化的可怖前景。密切關注技術與人的倫理道德問題,對于數字技術進行審慎使用,推進技術具身的積極發展,是推動技術賦能數字時代美好生活的題中之義。
關鍵詞:疫情防控;數字化防疫技術;人—技關系;技術倫理
疫情暴發3年多來,我國始終堅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竭力保障社會經濟平穩運行。數字化抗疫技術在此過程中功不可沒。以三色碼系為代表的一系列技術與個人日常生活緊密契合,深深嵌入到民眾的個體生命體驗與社會互動中去。人—技的深度交互既是科技發展的美好愿景,卻也暗含著技術對人的壓制可能。伴隨2022年末疫情形勢的變化及政策調整,以三色碼系為代表的數字防疫技術短時間內淡出了公眾視野。但作為影響范圍極廣、程度極深的應用,對其進行反思仍有價值,此或為理解人技關系,完善后疫情時代技術倫理及主體建構的起始。
一、人—技深度交互:數字化防疫技術加速人技聯結
唐·伊德秉承實用主義理念,部分繼承現象學傳統,提出了其獨特的“身體” 理論。他指出人—技關系具有具身、詮釋、它異與背景四種表現。無論是疫情初期緊急狀態還是常態化防控階段,數字化防疫技術始終保持著與人的密切互動,以實踐詮釋著人與技術的緊密聯系。[1,2,3]
(一)人技具身化深度融合
數字化防疫技術以其目的正當性與使用便捷性,在公權力的主導下迅速嵌入疫情防控進程,移動終端與人的高度捆綁形成民眾得以自由出行的技術具身。技術與社會文化一同構建的防控共識塑造了后疫情時代社會互動的準則,使得在公民自覺讓渡信息、政企合法收集數據基礎之上形成的“二維碼群” 幾近透明卻無處不在。公民自愿出示三色碼已然成為司空見慣的現象,數字化防疫技術被默認為是人與“后疫情” 社會聯絡的基本方式;技術實踐取代了醫學詞匯的顯性表達,成為社會民眾得以與疫情抗爭的主流話語體系。“密切接觸程度” 等一系列問題通過作為技術語言規范的三色碼圖像顯示和時空伴隨核驗得以解決。在便捷大眾參與抗疫進程的同時,技術也創造了特定視角下公民的言說方式,使民眾利用“紅黃綠” 模式溝通個人健康實時動態、網民自發寫作“健康碼文學” 成為可能。
(二)技術身體與文化身體相互建構
唐·伊德繼承福柯的部分觀點,提出了為社會文化與知識所構建的“消極身體”,即所謂“文化身體” 概念,指出技術具身聯結“主動身體” 與“消極身體” 的可能。[4,5]數字化防疫技術借助對人體健康狀況的精確反映,為民眾真切感知自身健康風險,了解周遭疫情狀況提供了條件。同時,技術為“疑似感染者” 與“非感染者” 的互動設置屏障,與醫療衛生技術相配合,共同形成對風險人群身體的支配與規范。疫情的特點打破了傳統流調風險人群僅在醫學領域流通的常例,推進大范圍數據收集及比對技術在全社會范圍內確立其應當以技術產品具身化的觀念。這同樣為防疫技術進一步塑造個體文化身體提供便捷。例如,技術身體確立了“疫情風險群體” 這一特殊社會身份,色彩語言亦在三色碼系中被賦予與疫病相關聯的豐富含義,其意涵進一步得到強化,技術話語自覺地滲入后疫情時代的生活世界,成為人知覺、互動、體驗世界的重要方式。
(三)技術更新認知造就治理難題
技術放大了人關涉疫情的數據信息,推進社會防疫精準化,卻也在具身同一之中將人扁平化、單向度處理,極度縮小了個體的鮮活形象。數字化防疫技術作為個體生命與醫療管理者之間的中介,以其具有剛性的規范打磨了個體不符合規則的棱角,形成了規整的三色人群。各類防疫二維碼及時空伴隨等技術并非全面真實地反映了人這一主體,而是經由數據分析統計構造了虛擬身體,剝離了真切而獨特的生命體驗。技術以其獨有的放大/縮小標準重新定義了人的存在,人只有符合技術規范才能被準確記錄。將主體宏觀分類、評估凸顯了技術他者地位的同時,亦強化了醫學話語在社會互動中的近乎壟斷式的權威,二者互為補充,生活世界經由技術與科學世界加強聯結,人之為人的特性由于防疫新技術的融匯進一步被更改。
技術具身簡化覺知產生了一系列有關于數字防疫鴻溝的問題,它回歸到人—技同一的問題,對現行制度下具身的可能性發起挑戰,將技術縮小的視野重新放大。數字防疫鴻溝的存在將信息化差距聚焦于特定應用場景,以技術工具論的視角探討防控治理何以完善的可能。這在一定程度上與現行防疫舉措似已默認“智能移動設備與人高度統一” 的理論前提相互沖突卻又十分“致命”。譬如,老人及兒童群體面臨著無移動智能設備或難以操作設備的問題;多設備共存、設備自身存在的續航問題等都有可能造成虛假信息上報現象的出現。上述種種證明,技術并非時刻與人保持同一在場,其缺席并非罕見,高度統一的技術與人只是未經實踐考驗的完美理想狀態,如將其默認為常態,簡化不僅將導致技術具身者的單向度化,同樣會誘發未具身者主體性的消失。
二、技術和人:對立的困境
盡管具身成為數字化防疫技術與當代民眾最為緊密的連接方式,但其放大/縮小能力所帶來的種種困境卻不得不使人思考離身的科技是否能夠與人契合前進這一難題。從二分的角度回觀技術與人的聯系仍然有其價值,技術座駕限制人之解蔽方式所誘發的整體主義虛無為社會焦慮的蔓延與深化提供了土壤。
(一)技術整體主義、遮蔽與虛無
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的突發緊急及人面對未知疾病的焦慮恐慌為數字化防疫技術迅速嵌入民眾生活提供可能。普遍為人所接納的技術系統以其“守護健康” 的自洽性建構起得以合理運轉的龐大閉環體系,接受其規約的人方可以于此機制下行動。技術極具合理性地成為統治者,規訓個體于其秩序中的流動。通過數據收集、分析,非綠碼者將被安置在指定空間接受治療等候轉碼,而技術確認的健康人群則被允許開展社會互動,數字化防疫技術由此完成了偏差消除和達到期望的路徑反饋。技術系統推動人自覺讓渡權利,服務于三色碼的生成,并由此獲得技術所賦予的行動恩賜,而重復操作與普遍交互則在不斷承認技術作為體系存在的正當性。當民眾形成“亮碼” 共識,社會防疫文化本身將倒逼不接受這一理念的他者接受技術規約,人被技術所異化,技術整體主義理念的落實或將導向技術體系整體無意義的虛無前景。
馬丁·海德格爾的技術沉思為重新審視現代技術提供了視角,盡管技術作為命定并非人解蔽存在的唯一方式,但現代人并未于技術座駕的促逼中解脫出來。現行數字化防疫技術經由多維度信息數據收集對于此在的拆解,無外乎是對解蔽的遮蔽。[6]從健康碼到行程卡,再到場所碼,技術對人的拆解和控制力愈發強勁,以三色區分及軌跡判定所得出的結論是對人持存化的解讀,消解了生命的原初律動與體驗。社會互動中的人不再先以此在的方式進行聯結,而要借助防疫技術對身份信息、活動軌跡等數據的把握以持存的樣態接受審視,在客體化之后被賦予互動的可能。日新的數字化防疫以幾近促逼式的解蔽擺置著人自身的行為方式,使人于技術的座駕之中承受難以言表的焦慮。人試圖利用現行技術組合細化實現對疫情的完全管控的信念不斷增強,而人本身卻被置于持存的角度加以衡量。
(二)裂隙中的寄生—技術權威形成統治
技術與人的裂隙為“懲罰” 的濫用創造了條件。米歇爾·福柯于其著作《規訓與懲罰》中指出,懲罰權力是在規訓肉體基礎上形成的權力話語體系。[7]與醫學話語體系緊密結合的數字化防疫技術以其判別風險者的能力同樣具有了直接作用于身體活動空間的技術“懲罰” 權力。盡管技術系統設計初衷向善,但技術權力由多方社會權力共同賦予的機制卻為技術濫用留有空間。采集而來的個體基本生命特征數據的經由算法控制生成了人類有別于主動身體的數字身體,但這一身體本身卻并非與主體保持完全同一。因而,數據化擬像的建構需要現實人的確證。這一認同過程如被加以篡改,就會出現技術濫用問題。不僅公權力與資本等擁有深度介入數據處理的權限,同時,算法本身的構建過程就是某種社會意識與結構的體現,是人為設計的結果,上述種種導致本就并非中立的技術概念強行創造了應被現實自我確認的數字自我,這為越軌的技術“懲罰” 權力使用提供了便利。全民普及的數字化防疫技術超越商業與資本邏輯隱性的物化,顯性地為生命打上了客體烙印。
三、敞開與具身:逃脫二分的兩條倫理救贖路徑
技術與身體的物質裂隙與技術整體主義所導致的虛無前景似已暗示著技術居于統治地位的暴政不可避免,然而,人作為“此在” 敞開擁抱存在的可能并未消解,離身圖像身體分析同樣是對感觸世界的技術具身的全然否定。兩者路徑雖然不甚相同,卻都呈現出與悲觀論調截然不同的景致,人—技關系的再探討,為后疫情時代的人文建構賦能。
(一)技術之外的解蔽
技術是解蔽的一種方式。盡管算法消解了民眾對于未知病毒的恐懼,但其又構建起技術“神秘” 的符碼體系—維系其魅力的關鍵在于民眾的信仰與崇拜,消解技術作為解蔽唯一方式的信念,是“此在” 本應具備的能力。2022年10月,國家衛健委明確指出,得擴大健康碼應用范圍,不得碼上加碼,對技術應用界限作出指導。2022年12月,新十條出臺,民眾出入公共場所不再核驗健康碼,通信行程卡終止服務。種種跡象表明,技術的局限性始終在被人反思、被人關注,這并不是說人是因技術不完善而對其有所顧忌,相反,人正是在意識到算法日趨的完善可能會過度干涉人之存在,才在不斷調整數字化防疫技術應用的方式。不過,盡管這一調整以三色碼系淡出甚至徹底消失于公眾視野為結果—這似乎是技術的某種“徹底失敗”,但是其實質卻是人在反思技術遮蔽后希冀于剛性算法的持存化解讀之外尋找更為豐富的社交線索與情境要素,以此使“此在” 的敞開更為可能。
(二)復歸具身,擁抱技術
技術具身賦予人更多機遇。伊德所提及的技術具身化是轉換圖像身體離身思考的重要方式,將數字化防疫技術視為他者的思維路徑遮蔽了技術與人的密切契合,妨礙了具身化的自我認知。“酸葡萄” 比喻指明了技術在擴展、改變人類知覺方面的重要作用,是病毒可知化即數字化防疫技術延展人體視感、觸感的體現。技術具身所帶來的豐富感知的確賦予了身體更為優秀的機能,在社會層面較為穩定與高效地運轉。試想一個三色碼系及時空伴隨流調從未出現的疫情世界,未經技術延伸的人的有限感知與經驗又能否使社會滿懷信心地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隱形” 疫病?對于數字化防疫技術的拒斥,既是二分對立思想的體現,也是人渴望回歸疫情前“正常生活” 的期望。[8]但是,病毒長期存在的現實及“放開” 社會的種種表現已然暗示了具身或將從緊急狀態走入常態,人必須接受這一事實。同時,技術系統并非全然處于統治地位,離身研究斷然否決人—技深度交融后技術客體已然不存在的可能,而使數字化防疫可能走向對人的更好發展的限制。面對人工智能及虛擬現實的迅猛發展,對技術的悲觀態度以及將技術全然客體化的對待非但不利于以開放、積極的心態擁抱前景廣闊的數字時代,反而會因截然二分對立的觀點將技術幻化為本不可能的統治者,割裂人—技融合的應然聯結。
四、結束語
無論技術具身還是離身,人始終在追問的是技術這一概念與人互動的可能與程度,并試圖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把握技術與人。在未來社會高度技術化極有可能實現的情況下,探索一條人—技和諧共處,或者說融合發展的新路徑是當前數字技術發展過程中參與者應當有所沉思的維度,伴隨著更多理論成果與實踐應用的產出,人與技術何以共生,數字時代倫理道德何以建構的問題或將出現更為綜合而富有活力的解答。
參考文獻:
[1] 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從伊甸園到塵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2] 曹繼東.現象學的技術哲學[D].沈陽:東北大學文法學院, 2005.
[3] 楊慶峰.物質身體、文化身體與技術身體:唐·伊德的“三個身體”理論之簡析[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 14(1):12-17.
[4] 劉錚.虛擬現實不具身嗎?以唐·伊德《技術中的身體》為例[J].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19,36(1):88-93.
[5] 周午鵬.技術與身體:對“技術具身”的現象學反思[J].浙江社會科學,2019,(8):98-105+158
[6] 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7] 王小偉.有關海德格爾技術哲學的三種意見[J].自然辯證法研究,2021,37(11):56-61.
[8] 吳靜.從健康碼到數據身體:數字化時代的生命政治[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7(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