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澤賢治作品中的狐貍形象研究

趙靜

內容摘要：作品中的動物形象是作家對動物乃至自然內在認知的外化和表現，同時包含著作家自身的自然審美和態度。狐貍是宮澤賢治作品中以主人公形象出現次數最多的動物，通過分析宮澤賢治作品中的狐貍形象，理解宮澤賢治萬物共生的生態文學思想。在人類與動物的對話中，審視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有主意建立和諧的生態自然觀。

關鍵詞：宮澤賢治 作品 狐貍 形象

宮澤賢治的作品描繪了一個萬物共生的自然世界，從現實動物到想象動物都是其作品的主角。日本評論家草山萬兔（即河合雅雄）在《宮沢賢治の心を読む》中統計了宮澤賢治作品里出現的動物形象，包括哺乳動物、鳥類、爬行類、兩棲類和昆蟲類共158種。[1]p11原子郎在《宮澤賢治事典》中指出狐貍出現的次數達291次，且狐貍作為主人公出現次數也是最多的，位列所有動物中的第一名，[2]p181狐貍在宮澤賢治作品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目前關于宮澤賢治作品中狐貍形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狐貍友善和狡猾形象的研究上。高橋直美（2016）《宮沢賢治作品における狐―昔話や民話、伝承との関係―》結合民間故事和傳說，探討了宮澤賢治作品中友善的狐貍形象的根源所在。譚雨萌（2013）的《宮澤賢治童話中動物的象征性》，例舉了宮澤賢治作品中山貓、老貓、鼠、青蛙、熊、貍等動物的象征意義，但未涉及到狐貍形象的探討。付奕（2015）《從身體表達看宮澤賢治童話中的動物形象》中，運用身體理論分析作品中的狐貍、貓和蛙三種動物形象，總結得出幼年狐貍友善和成年狐貍狡猾的特點。以上研究側重在狐貍性格的某個方面，或者某個年齡階段。但宮澤賢治作品中的狐貍形象復雜多變，關于“狐貍”形象的具體研究還有待擴展和延伸。

動物形象是作家對動物以及自然認知的外化和顯現，包含著作家自身的自然審美和態度。本文通過分析宮澤賢治作品中的狐貍形象，總結宮澤賢治文學中的狐貍特征，探討宮澤賢治對動物以及自然的態度。從而加深理解宮澤賢治的生態文學思想，指導我們重新審視人類與動物，與自然的關系，建立和諧的生態自然觀。

一.人類欲望的揭露者——《斗米虎子》

《斗米虎子》是宮澤賢治在大正10年（1921年）左右創作的作品，生前未發表。“斗米”是巖手縣盛岡地區的一個地名，“虎子”是狐貍的名字，傳說這個狐貍經常附身到人類，搞各種惡作劇。宮澤賢治依據這個民間傳說，將兩篇斗米虎子狐貍的故事匯編在一起。

在第一篇中，有一個貪婪的老頭名叫六平，某一個晚上喝醉了酒，遇到了一位氣派的武士。武士說自己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問能不能把錢暫時存在六平那里。如果以后武士遭遇不幸，這些錢就由六平隨意支配。貪婪的六平聽到后高興得忘乎所以，一個勁兒地把金幣往袋子里裝。結果越裝越多，遠遠超過了他體力所能承擔的極限。背著沉重的金幣，好不容易走回到家后，女兒發現他的袋子里裝滿的并不是金幣，而是石子。六平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大喊“被斗米虎子狐騙了啊！”口吐白沫地暈了過去。[3]p260

第二篇以現代社會為背景，平右衛門當選了村委會議員，在家辦酒席慶祝。酒席正酣時，一個叫小吉的人覺得宴會無聊，不顧主人的勸阻，一個人先回家了。小吉在路上看到田邊立著用于祛病的“源大將”畫像，總覺得源大將在瞪著自己。他就故意把“源大將”的畫像拔了起來，立在路中間。宴會結束后，其他賓客拿著伴手禮準備回家，還開玩笑說別讓斗米虎子狐把伴手禮給搶走了。結果，大家把立在路中間的“源大將”誤以為是斗米虎子狐，嚇得魂飛魄散，扔了伴手禮就跑。平右衛門立即拔刀要把虎子狐砍成兩半，結果發現砍的是“源大將”的紙像。半夜，斗米虎子狐貍和自己的部下，把人們丟的伴手禮都撿走了。[3]p260

在這兩個故事中，狐貍戳穿了人類的欲望，但反被人們說成欺騙者。第一個故事中，六平被貪婪的欲望迷惑了雙眼，傷失了辨別能力，分不清金幣和石子。為了得到更多的金錢，即便超出了體力所能承受的范圍，六平也要把所有的財富弄到手。如果六平沒有對金錢的欲望，就不會接受狐貍的請求。或者把欲望控制在有限的范圍，也不會把自己累得口吐白沫了。但六平不但沒有反思自己的過錯，反而把錯誤歸結到狐貍身上，認為狐貍太狡猾，欺騙了自己。第二個故事中人們非常畏懼狐貍，害怕自己的伴手禮被搶走，結果把“源大將”的畫像誤看作了狐貍。正是因為人們害怕伴手禮被狐貍搶奪，才看花了眼。人類自身對物質的欲望，導致內心的恐懼，從而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判斷能力。

同樣的狐貍形象也出現在《貝之火》中。貝之火是一顆寶珠，小兔子霍毛因為救了溺水地云雀，鳥國王授予了它象征權力地貝之火。但因為霍毛自身對權力的欲望，不辨黑白，在狐貍的慫恿下，犯下了許多可怕的錯誤。霍毛為了顯示自己的威嚴，命令鼴鼠去太陽下采鈴蘭果；一邊享受著狐貍奉上的美味，一邊縱容狐貍去偷東西，甚至眼睜睜地看著狐貍捕鳥。最后貝之火破碎成了粉末，霍毛失明了。[3]p38霍毛的父親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狐貍的欺騙，才導致霍毛胡作非為。人們習慣性地把錯誤歸結到狐貍身上，認為是狐貍的花言巧語欺騙了自己。但真正讓人們迷失自己的，卻是自身的欲望。

在日本民間故事中，狐貍的形象也多為狡猾，喜歡欺騙。狐貍無論是與其他動物的交往，還是與人類的交流，都被描寫成欺騙者的形象。但在宮澤賢治的作品中卻從側面點明了，真正讓人上當的并不是狐貍，而是人們對金錢和權威的欲望。狐貍不是加害者，而是他人欲望的揭露者。

二.現代社會的實踐者——《茨海小學校》

《茨海小學》大約創作于大正12年（1923年），生前未發表。講述了“我”前往茨海原野考察，結果誤入了狐貍世界中的茨海小學。茨海小學的校長向“我”介紹了學校的狀況，狐貍小學校和人類世界的時間不同，狐貍世界采用的是太陰歷，周一是休息日。而人類世界采用的是太陽歷，休息日是星期天。“我”在校長的帶領下，觀摩了茨海小學的課程。一年級的《修身和護身》課上，狐貍老師教育小狐貍們：“最高級的謊言是誠實，為了謊言不被揭穿，努力把謊言變成現實，撒謊自然也變成了一件好事情。”二年級的課程是《營養成分》，狐貍老師告訴學生們雞肉和雞蛋中的營養成分，及促進身體生長的最好的營養。三年級的課程是《狩獵》，為了得到食物，老師教授學生們要進行“三步走”，第一步鼓勵人們養雞，第二步抓雞，第三步吃雞。最后，校長讓“我”把撿到的火山彈贈送給了茨海小學。[4]p134

《茨海小學》為我們描繪了一個與人類世界平行存在的狐貍世界。在這個異世界中，存在與人類世界相同的文明。人類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和中心，而只是多個平時世界中的一個。這些狐貍具有和人類一樣的情感，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方式。在茨海小學里，狐貍們有著自己快樂和悲傷，有著獨特的教育和理念。

茨海小學的教育極具現代化。進門的時候有換鞋的地方，也有備用的皮制拖鞋，還有用馬尾毛做成的拂塵。學校里設置了校長室、教員室和教室。教學工具齊備，在校長室的桌子上，擺放著地球儀、雞的骨架、陷阱樣本、狼的剝制標本、獵槍模型和獵人帽子等。這些物品是狐貍世界里必不可少的生存知識，也是狐貍世界初等教育的知識構成。地球儀是所有生物的家園，地理知識是必備常識。雞是狐貍的主要食物來源，學習雞的骨架結構，可以更快速的捕捉到獵物。陷阱知識的學習，可以識別人類設置的陷阱保護自己，也可以自己設置陷阱捕捉獵物。狼是狐貍的競爭對手，認識了解競爭對手，可以讓狐貍處于不敗之地。獵槍模型和獵人帽子都是獵人常用的工具，掌握識別獵人的方法，可以更好的保護自己。

教學體系的科學性。在二年級的授課內容是食品化學，狐貍老師向學生們講述食物的化學構成成分。在狐貍世界里，雞肉最為營養豐富，被譽為食物之王。老師向大家展示了雞肉的成分分析表，蛋白質18.5％，脂肪9.3％，含水碳合物1.2％。不僅是雞肉，鳥類的肉里有狐貍腦神經需要的磷元素。雞蛋也是極好的物質，雖然比雞肉的蛋白質少，脂肪多一點。使用科學的方式，更合理地吸取營養。同時拋棄多油多鹽的飲食，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以前在狐貍世界油炸食品很受歡迎，但現在油炸食物已經被廢棄了，來用素食玉米代替油炸食品。從營養學的角度，讓小狐貍們養成健康的飲食習慣。這種教育方式，在宮澤賢治所生活的大正時期，也是極其罕見。以科學性引導生活，在剛剛開始引進西方生活方式的日本，極具先進性和科學性。

生活方式的現代化。茨海小學的小狐貍和狐貍老師們的裝扮都體現著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小狐貍們都穿著背心和短褲，老師們身著禮服。“我”誤入茨海小學后，碰到的第一位狐貍老師身穿黑色長禮服。狐貍校長穿著麻質的立領洋裝，帶著眼鏡。校長招待“我”的是紅茶和牛奶。校長的西式的衣著和飲食，對于當時大正時期的日本社會來說難得一見，讓來自人類世界的“我”都下了一跳。

作品中的狐貍世界是現代性和科學性的集合體，毫不遜色于人類世界。狐貍的現代化形象在《土神與狐貍》中也有體現。故事中的狐貍溫文爾雅，喜愛詩集，穿著新做的西服，紅色的皮鞋，和愛慕的白樺樹談論著宇宙中的恒星和行星。[4]p246宮澤賢治賦予了狐貍西洋化的形象，狐貍世界比人類世界更為現代，更注重科學。

三.尋求和解的溝通者——《渡過雪原》

《渡過雪原》于大正10年（1921年）至大正11年（1922年）發表在雜志《愛國婦人》。講述了人類的小孩四郎和妹妹康子在白茫茫的雪原里遇到了小狐貍紺三郎的故事。紺三郎請兄妹倆吃黍團子，康子卻說狐貍的團子是兔子屎做的。小狐貍紺三郎解釋說，狐貍愛騙人是人類對狐貍的誤解，也是最大的謊言。被騙的都是喝醉酒，膽小的人。我們的團子都是自己播種，收割，然后磨成粉，再撒上砂糖做成的。四郎也婉拒了小狐貍，說他們剛吃過糕出來的，還不餓。小狐貍再次發出邀請請他們去參加幻燈會，并且要求必須是十一歲以下的人才能參加。四郎和康子開心地接受了邀請，和小狐貍在白雪皚皚的森林里又唱又跳。

又一次到了雪都凍住的月夜，四郎和康子要去參加幻燈會。二哥也想去，但因為已經十二歲了，不能參加。于是囑咐弟弟妹妹帶著鏡糕去，和狐貍友好相處，如果見到了成年狐貍就立馬把眼睛閉上。幻燈會非常熱鬧，擠滿了狐貍學校的學生。四郎把從家里帶來的鏡糕送給了紺三郎，在歡迎橫幅前，紺三郎非常正式地介紹了四郎和康子的到來。臺下的小狐貍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兩人的到來，其中一個狐貍小姑娘，端來了兩碟黍團子。狐貍們都盯著他們，嘀咕著：會吃嗎？四郎和康子覺得紺三郎不會欺騙自己，就把黍團子吃了下去。狐貍學校的學生們開心得歡呼起來，唱起歌來：白天是烈烈陽光，夜晚是潔潔月光，即便身體被切開也不說謊，即便凍得倒下也不偷盜，即便身體被撕碎也不背叛。四郎和康子留下了開心的淚水。

紺三郎最后做了閉會致辭，聰明的，完全沒有喝醉的人類孩子吃了我們狐貍做的東西。我們長大以后也不會撒謊，不會背叛人類，這樣我們迄今為止的壞評價應該就會消失吧。狐貍學生們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在四郎和康子回去的時候，狐貍學生們送給了兩人很多橡子，栗子和青光石。[5]p101

在紺三郎和四郎，康子第一次相遇時，以紺三郎為代表的狐貍就對人類的孩子懷著友好的態度。紺三郎主動請兄妹倆吃黍團子，被拒絕后，又熱情地邀請兄妹倆去參觀幻燈會。在幻燈會上，狐貍學校的學生們看到兄妹倆吃下了黍團子時，開心地歡呼起來，并發誓長大以后不會撒謊，不會背叛人類。反觀四郎和康子在第一次遇見狐貍時，卻是非常警惕的態度。康子躲在了哥哥身后，四郎護著妹妹。面對紺三郎送的黍團子，康子不信任地說狐貍的團子是兔子屎做的，四郎以剛吃過飯為由拒絕了。在幻燈會上，當面對小狐貍遞上來地黍團子時，四郎的內心是非常糾結，康子端著盤子，臉憋得通紅，很是為難。四郎寬慰妹妹說：“我覺得紺三郎是不會欺騙我們的。”兩人才吃下了團子。

作品中，人類和狐貍之間的矛盾在于互不信任。人們認為狐貍愛騙人，狐貍的黍團子都是兔子屎做的。二哥交代四郎和康子，遇到成年狐貍要立馬把眼睛閉上。狐貍對十一歲以上的人類亦不信任，明確要求參加幻燈會的來賓必須要十一歲以下。在這種不信任關系中，小狐貍紺三郎遇到了四郎兄妹，并首先伸出了和解的橄欖枝。面對四郎和康子的拒絕，紺三郎努力地解釋狐貍騙人實在是無實之罪。那些說自己被騙的都是醉酒，膽小之人。同時再次邀請兄妹倆參加狐貍學校的幻燈會，在幻燈會上，兄妹倆受到了熱情款待。這種熱情感染了兄妹倆，從而下定決心相信紺三郎的話，吃下了黍團子。在得到人類的信任后，小狐貍們感動得熱淚盈眶，發誓即使長大以后也不會騙人，不背叛人。同時堅信這樣人類對于狐貍得惡評就會漸漸消失吧。

以紺三郎為首的小狐貍們在面對人類和狐貍之間的矛盾關系時，非常積極主動伸出手，去和人類的兒童和解。剛開始四郎和康子帶著成見，對狐貍極大的不信任。而后慢慢地被紺三郎和小狐貍們的行為所感動，從而對狐貍產生了信任感。這份來之不易的友誼是小狐貍們嘗試和解矛盾，多次努力爭取到的信任。面對人類的誤解，積極化解矛盾，尋求共生的小狐貍形象是宮澤賢治對人類既有觀念的批判，也是宮澤賢治的萬物和諧共存自然觀的最好體現。

正如宮澤賢治在《手紙 四》文中寫到無論什么樣的孩子，無論是在田間勞動的人，還是在火車里坐著吃蘋果的人；無論是唱歌的小鳥還是不唱歌的小鳥；無論是藍色還是黑色的魚，所有的獸類，所有的蟲類，自古以來全部都是相互的兄弟姐妹。[5]p319人和狐貍都是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平等互愛的關系。而不是帶著既有的觀念去看待對方，以自我為中心地去評價他人。每種生物都有各自獨特的世界，在充分認識自我的基礎上，嘗試走入對方的世界，深入了解另一個世界的精彩，理解對方的價值觀，他人的生存方式。作為大自然的一份子，放下成見，和自然對話、和解是我們和其他生物和諧共生的方式。

參考文獻

[1][日]草山萬兔.宮沢賢治の心を読むⅡ[M].東京：童話屋，2012.

[2][日]原子朗.宮沢賢治語彙辭典[M].東京：筑摩書房，2013.

[3][日]宮沢賢治.新校本宮沢賢治全集.第八巻[M].東京：筑摩書房，1995.

[4][日]宮沢賢治.新校本宮沢賢治全集.第九巻[M].東京：筑摩書房，1995.

[5][日]宮沢賢治.新校本宮沢賢治全集.第十二巻[M].東京：筑摩書房，1995.

（作者單位：常熟理工學院日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