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如憶
(香港浸會大學,香港特別行政區 999077)
“興”的本義為“抬起來[1]”。《說文解字》有云:“興,起也[2]。”在其本義的基礎上,古人大多將之衍生為“觸物興情”。如孔穎達于《毛詩正義》中解“興”時云:“鄭司農云: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3]。”同樣的,《詩集傳》中對其解釋為“興者,則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4]。”由此可見,這兩處解釋皆強調創作應源于對外物的感發及觸動。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詩人內心之情被外物所觸發應為一個相對感性的過程,故“觸物興情”應排除一切功利性因素的干擾。
在南北朝時期,“興”的解釋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劉勰在“觸物興情”的基礎上,提出了“寄喻”的概念[5]。《文心雕龍·比興》中有云:“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托諷[6]。”其中,“依微以擬議”要求詩人應含蓄委婉地寄托自己的情感,才得以達到“環譬以托諷”這一含蓄委婉地諷刺之效果[7]。可見這一階段的“興”,多與政治教化密切相關。
最后,“興”還有“余味”之意,而該意卻是針對審美意味而言。鐘嶸于《詩品序》中有云:“文有盡而意無窮,興也[8]。”在鐘嶸看來,詩人可通過“興”的表達方式,將自己內心之情隱匿于事物之中,從而達到“言之不盡”的效果。因此,盡管表面的文字已盡,然其中的意味不絕。故讀者讀之便會回味悠揚。
“趣”的本義為疾走。《說文解字》中有云:“趣,疾也[9]。”如《詩經·棫樸》“濟濟群王,左右趣之”中之“趣”,便是直接承襲其本義。《毛詩箋注》對此解釋道:“左右之諸臣皆促疾于事[10]”。由此可見,此處之“趣”應解作“疾”“快速”。
直到《文心雕龍》以后,“趣”的詞性才開始轉向名詞。《文心雕龍·體性》有云:“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11]。”其中,穆克宏將“趣”解釋為“情趣”,即詩人主觀的審美意味[12]。因此,在此之后,詩人們開始以“趣”論詩。例如,殷璠以“趣”論儲光羲之詩:“格高調逸,趣遠情深[13]。”
在《滄浪詩話·詩辨》中,嚴羽“興趣”說中的“興”直接繼承了“觸物興情”之概念。而“趣”則較側重于作品中的情趣。因此,二者結合后的“興趣”,可謂象征了詩歌之中的內在生命力。
首先,嚴羽認為“興趣”最為重要的特征在于“吟詠情性”。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言:“所謂吟詠情性,當是指由于內心之興發感動所產生的一種情趣[14]。”而在詩人內心之情驅使之下所作之詩,皆為詩人情感最真實的流露。因此,嚴羽在談及“興趣”時,將“詩者,吟詠情性也”放至首要位置。
同時,在“吟詠情性”的基礎上,嚴羽認為詩歌應具備“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美學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要求詩人不露痕跡地將自己的感情融合于詩歌之中。因此,這也使得詩歌具備了較為天然、靈動的氣息。
最后,“言有盡而意無窮”為“興趣”的第三個美學特征。一般而言,它可令讀者通過比喻的本體,發掘其中的弦外之音,從而領悟詩歌中的余味綿綿。由此可見,“言有盡而意無窮”應為一種建立在文字世界之外的境界。
正如上文所述,“吟詠情性”多強調詩歌的抒情性。然而,此種抒情性應建構在真情實感的基礎上。嚴羽之所以高度贊揚盛唐詩歌,是因為盛唐詩歌中充盈著詩人們最真摯的情感。對此,他表示:“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發人意[15]。”由此可見,唐詩之所以具有較強的藝術感召力往往源于唐人的真情實感,而這便進一步體現出真情實感對于詩歌的重要性。
值得注意的是,嚴羽對于李白詩歌的接受首先體現在將其作品定義為“太白體”。他對于“太白體”真諦的闡釋正如他在《滄浪詩話》中所述:“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者于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16]。”可見閱讀李白的詩歌,可從中悟得李白的“情性”所在。
試以李白《渡荊門送別》為例。此詩為李白首次離開蜀地時而作。全詩如下: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首先,在此詩中,李白借大量自然意象來抒發自己的豪情壯志。頷聯“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作者以白描的手法描繪了楚地壯麗多姿的景致。其中,李白以“山”“江”等自然意象入畫,而“山”與“江”的動靜結合可謂呼應了李白即將前往楚地時內心的激動澎湃。頸聯“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李白以“月”“云”勾勒途中所見的奇幻景象。“月下飛天鏡”,意味著李白低頭便能見到一輪月影映于江中,而抬頭亦能見到如“云生結海樓”般江上云彩的奇幻變化。在低頭與抬頭所見遼闊景物的烘托之下,李白對于前途的憧憬之情頓時躍然紙上。因此,正如安旗所云:“二、三聯鋪寫景物,由白晝而夜間,由地面而天空,目力高遠,意氣飛揚,境界壯闊而瑰麗。所有景物,無不浸染著詩人到廣闊天地去馳騁才能、實現理想的熱切愿望[17]。”
除此之外,詩人亦通過對面落筆的寫作方式抒發內心之情。尾聯兩句,詩人從對面落筆,以擬人的寫法表現出故鄉之水對詩人的不舍。盡管詩人并不知曉江水是否來自蜀地,但他卻篤定眼前之江水正是源于詩人故鄉的。因此,這種從抒情客體著筆的寫作方式[18],在一定程度上渲染了李白對于故鄉的不舍,同時,亦自然流露了對于故鄉的綿綿情思。
“羚羊掛角”本為一禪家典故,強調人們應摒棄言語的束縛。值得注意的是,它同樣適用于詩道之中。
正如《滄浪詩話·詩辨》中所云:“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其中,“音”“色”“月”“象”均未受到媒介的遮蔽,故顯得“瑩徹玲瓏”。因此,若排除苦思用字及句法安排的干擾,不露痕跡地將感情直接映于文字之上,詩歌便同樣會呈“瑩徹玲瓏”的效果[19]。
與此同時,“無跡可尋”的形象特點亦要求語言與情感的高度融合。在“水中之月,鏡中之象”一句中,“水”為主體、“月”為客體;“鏡”為主體、“象”為客體,而它們的高度結合亦暗示了詩人的主觀感情應完全熔鑄于客體的物象之中,以此來達到“物我交融”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飄逸灑脫的詩法是為“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體現。嚴羽曾言:“太白詩法如李廣[20]”,即是說,以李廣變化多端的兵法來比喻李白自由任意、不被尋常規律所束縛之詩風。
試以李白《遠別離》為例。此詩為天寶六載,李白漫游至幽州,親眼看見安祿山招兵買馬而作。全詩如下: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或云: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此詩的無跡可尋主要體現在用典之上。不同于江西詩派的“無一字無來處”,李白于此詩中的用典方式可謂清新別致,似用非用。
首先,此詩開篇便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二妃敘別離之景。詩中有云:“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在“海水直下萬里深”環境描寫的渲染之下,可見二妃失去舜帝之痛苦,而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詩歌之中凄慘的氛圍。緊接著,在“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中,李白表面點明了洞庭湖岸邊的天氣因娥皇、女英失去舜帝而變得格外惡劣,然實則不露痕跡地道出了唐朝即將毀于奸臣之手的事實。蕭士赟對此表示:“‘日慘慘兮云冥冥’,喻君昏于上,而權臣障蔽于下也。‘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極言小人之形容而政亂之甚也[21]。”由此可見,李白借助二妃送別舜帝的痛徹心扉,進一步烘托了自己對于唐朝大權旁落的擔憂。
然李白筆鋒一轉,繼而寫道:“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只見他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將自己對于唐玄宗之不滿道出,惆悵地感慨自己對于唐朝的真心終不會被待見。
接著,他寫道:“堯舜當之亦禪禹。”此處,李白引用堯舜禪位的歷史典故,來平衡“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的激烈言詞。在此處,李白更借由堯舜這兩個歷史人物,含沙射影地道出本朝“君失臣”“權歸臣”的局面。
最后,李白以二妃慟哭遠望終結。然“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中,并無明確主語。結合全詩,可知此處主語不僅指向娥皇、女英,同時,亦可指向李白。而此處主語的省略是為李白有意隱沒其真意。
因此,《遠別離》看似描繪了一幅與政治毫不相關的神話圖景,然李白卻在神話之外殼之下,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對于唐王朝的擔憂融于其中。故嚴羽對此詩評論道:“奇奇怪怪,若斷若續,乍隱乍現,真所謂初讀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之涕淚具下,情事欲絕[22]。”
與此同時,李白其余漫游詩亦體現了“無跡可尋、縹緲不定”之特點。試以《秋浦歌·其一》為例。此詩作于李白漫游秋浦的途中。全詩如下:
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
客愁不可渡,行上東大樓。
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
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
在此詩中,可從不同地名探尋詩人的情感變化。首聯二句,“秋浦”泛指河流。《李白選集》中有云:“秋浦,隋開皇十九年置,以秋浦水得名[23]。”在此處,“秋浦”這一地名足見李白的漫游范圍。
而頷聯的“客愁不可渡,行上東大樓”,“東大樓”為李白的具體游覽地點。
然而,當詩人登上“東大樓”時,他的思緒頓時飛到了遙遠的長安。因此,他寫道“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由于“長安”一直以來皆是李白的心之所向,盡管李白被賜金放還,然終是成日掛念著朝廷。因此,此處“長安”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李白對于重回朝廷的極大渴望。
最后,尾聯“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中的“揚州”,是為李白“情志所寄之處”。繁華的揚州城對于李白而言,有著太多不可泯滅的回憶。然揚州的富饒可令其比肩長安,故李白此言“揚州”,卻是借此抒發自己政治理想終難達成的悵惘。而《李詩通》對此表示:“白時從金陵客宣,故不能忘情于揚州,然其意實在長安也。”
由此可見,盡管李白并未明言內心之愁,然他卻將自己難以言說的情緒不著痕跡地融于諸多地名之中。而詩中地名的遠近跳躍亦足見李白復雜多變的感情。
誠如上文所述,“吟詠情性”及“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為“興趣”的兩個美學特征。在此基礎上,本文選擇了三首作于李白不同時期的漫游詩,透過三首詩歌之中“興趣”的美學特征,足見嚴羽對于李白詩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