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義 王丹
[關鍵詞]東北地區;文化交流;認知變遷;燕行使者;清代
中朝之間的文化交流歷史悠久、內容廣泛,對促進兩國之間的政治互信及經貿往來發揮著積極作用。燕行使者途經中國區域,觀察并比較兩國間異同既是文化交往的重要內容,也是中朝之間建構文化認同的重要載體。文化分類按照不同的語境呈現多元性,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精神文化)是最簡單的分類。除此之外,跨文化傳播學創始人愛德華·霍爾(Edward T.Hall)將文化分為“公開的文化”和“隱蔽的文化”,也有學者闡釋文化為主流文化(Dominant Culture)和亞文化(Subculture),還有學者將文化分為高雅文化、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等。清代東北是燕行使者行走經過最多的區域,既往已有部分學者a予以關注,這些研究以“燕行錄”作為主要資料,利用燕行使者的所見所聞研究東北地區的沿途景觀與社會發展,多關注于商業經濟、民族習俗等內容。然而,將東北地區作為整體,進而研究中朝兩國之間文化交流的卻不多。因此,本文主要參照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分類方法[1](96)對“燕行錄”進行內容梳理,考察燕行使者在清代東北地區文化交流的主要活動,并在此基礎上加以分析總結文化交流產生的認知發展變遷,以期對東北文化交流相關研究有所裨益。
一、燕行使者視域下清代東北地區的文化交流活動
燕行使者進入中國東北地區后,與所見到的各類人士開展廣泛的交流,既與清代官員、知識分子之間詩歌酬唱,保持良好的友誼,還會與使行途中遇到的普通民眾、商人、醫者等交流往來。這些與不同階層的互動交往,呈現了豐富的交流內容,表現出燕行使者對于清代東北社會的不同觀察和獨到見解。
(一)管理體制的文化交流
燕行使者來到東北地區,往往有意識地關注清朝的制度,促成古代中朝之間對于官制、兵制等制度的文化交流,他們結合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和社會文化內涵,呈現東北地區社會發展的具體狀況。
1.東北官制
燕行使者李喆輔與人交流時曾詢問盛京的官制,得到“自世宗,凡員外郎中主事自北京調于此地,過三載回京一例升遷”的回答,其后又詢問與明朝官制的不同,得到“大不同,無尚書,只侍郎掌印,其余一切官皆無”[2](448)的回復。東北地區作為清朝的龍興之地,“蓋自順治以后,視此為根本之地,三京之表里相制,八旗之精銳咸聚”[3](65),統治階級設置的東北官制與關內并不相同。此時的盛京作為清朝的陪都,其重要地位十分明顯,為保持東北地區八旗駐防的獨立性,當地實行旗民分治的管理體制。管理時,通常由將軍、府尹各自負責旗民事務,凡“城內治事官吏,有奉天府尹及戶、禮、兵、刑、工五部侍郎”[4](440-441),盛京五部具體以各項事務進行劃分,管理地方不同事宜。駐防轄區內鎮守有“奉天將軍及副都統駐防”[4](440-441),下設的滿洲八旗及漢軍八旗出于軍事防御需要,出兵之時各練所長,“滿洲則被披甲帶櫜鞬,親人則被披甲帶鳥槍”[5](395)。清初管理東北的八旗制度總體上保留了入關前的制度,但吸收大量漢軍之后,與漢文化的接觸日益密切,不僅將明代衛所制引入到八旗職官系統中,而且一些滿語官職名稱亦有漢語稱呼。燕行使者記載“固山額真者漢官名都統而秩一品,其八員則滿洲八旗之帥也”[5](397),由此可以明顯看出,滿族八旗制度受到漢文化的影響。來到東北的燕行使者不僅關注清代官制設置情況,還會通過不同渠道了解官員及甲軍的俸祿來源情況,閔鎮遠提到“故章京、甲軍祿俸皆自沈陽庫頒給云”[5](210),金鐘正認為,“月俸及公食養廉,則自北京歲送銀六十萬兩以給之”[6](216)。燕行使者的不同觀察,反映出東北地區官員俸祿的來源既有中央政府的撥款,還有地方政府的稅收收入。洪大容行至沈陽附近時曾見過撥給東北地區的銀兩運送車隊,“大車五十兩,上建小黃旗。每車載五大柜。諸譯言:每年自北京運至沈陽,為諸官及八旗俸用……一柜裝銀五千兩,一車為兩萬五千兩,五十車為一百二十五萬兩也”[7](219),此段文字記錄亦可印證這一歷史事實。
2.東北兵制
東北地區作為滿族的發祥地,清朝統治者視其為“根本之地”,自然會給予足夠的重視和強有力的控制,一改歷代中央實行的羈縻政策,“設三將軍總重兵以守之”[8](304) ,統轄管理盛京、吉林及黑龍江不同地區,實行軍政合一的軍事管理體制。東北兵制的形成和發展受到社會發展水平、政治體制、歷史傳統及地理環境等多種因素影響,帶有少數民族的社會文化印記。燕行使者觀察清朝兵制,來到東北地區多方詢問,了解到“山海關以東根本之制則無一漢人兵”[5](391),這一歷史記憶從側面反映出,清朝統治者意識到滿族文化與中華傳統文化的差異性,因而,為保存滿族根基的完整性,不僅實行封禁政策,禁止邊內漢民越過山海關,與關內漢族保持明顯界限,同時還派出東北三將軍駐守,建立軍事駐防體系。三將軍管理各自的區域,“秩皆一品,歲俸銀三百六十兩,而若或以王貝公國及覺羅為之,則俸依本秩”[5](392),將軍下設“梅勒、章京二員。梅勒即清語左右肩之謂,而漢官名副都統也,秩二品,歲俸銀二百四十兩,亦或以宗觀覺羅為之。自梅勒以下將領之額,則隨其兵之多少而數各不一。沈陽則一梅勒統滿洲固山大各四員、屋金朝海固山大各一員。固山大即清語兵領之謂,漢官名協領,秩三品,歲俸銀一百三十兩”[5](392)。八旗軍隊承擔駐守東北邊防的重要職責,主要是根據各城建制及規模派遣不同數量的軍隊守衛。由此來看,滿族為適應管理東北地區的需求,既繼承北方漁獵民族傳統文化制度,又吸收部分中原中央王朝集權兵制,逐步建立相對完整、具有民族特色的作戰體系與組織編制,維護并穩定東北地區的治安與秩序。盛京作為奉天將軍所在地,實行封禁,人煙稀少,不需駐守太多兵力,“沈陽城中之制,其所轄府州縣衛所站分置牛錄、蘇喇多或一二十員,少或三四員,隨其地大小,滿洲親人參互其間”[5](395)。岫巖、鳳城、老城作為封禁之地,“皆以邊地之故不許民人居住,不置治民之官,而各有和屯大一員與牛錄一、蘇喇八、分領領帶子九,撥庫十四、小撥庫四十、甲軍五百七十六居之。和屯大,漢官名城守尉,秩同固山大”[5](395)。此外,燕行使者洪大容詢問盛京兵力布防時,沈陽府學助教解釋,“屬縣各有屬旗不在此數,此將軍之親兵也,皆有俸銀”[7](160),并且認為軍隊作戰“兵在精不在多,此輩皆勇健善斗,一可當百,平時養兵太多空費俸銀非也”[7](160-161),洪大容對此非常贊同,并加深了對東北地區管理體制的理解和認識。
(二)商業市場的文化交流
清代東北地區商業經濟發展繁盛,來到中國的燕行使者對東北的商業市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沿途總結出東北的市場以沈陽、山海關最為繁華,“車馬輻輳,百貨充牣。兩處一樣,而士女都冶,山海關為勝。遼陽、寧遠衛、錦州衛、中后所、永平府等處又次之”[9](317),到了清末,陪都盛京經濟發展為“財貨之殷富,幾與皇城相甲乙云”[3](65)。燕行使者筆下的市場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清代東北地區的商業狀況,一些民眾以經商為生,形成了十分濃厚的商業氛圍,“通論一城之內,無廛之家十不能一二,可見俗習趨利之甚也”[10](121),而商業市場除作為商品交易的主要場所之外,還被賦予特定的文化意蘊。
1.商人鋪張,不計個人小利
中國人經商素有勤勞節儉的傳統美德,而東北地區特有的生存背景和資源條件則使東北商人出手闊綽,不過多計較支出成本,甚至有時過于鋪張奢華。燕行使者所經“市鋪若鳳城、遼東、盛京、新民屯、小黑山、廣寧等處不無大小奢儉之別”[12](475),其中以盛京的街市最為奢華,“皆紋窗繡戶,夾路酒肆,金碧尤盛,而獨怪其金欄綠檻,架出檐外,新經夏潦,丹碧不渝。鳳城乃東盡頭、邊門僻奧,更無進步之地,而不特椅桌、簾帷、氈毯、器什、花草俱是創睹。其招牌、認榜,竟侈爭華,即其觀美,浪費不啻千金”[11](553),店鋪內裝飾過于奢華,“鋪內器物華奢,下排氍毺深紅如猩血,座椅交龍鍍金。對之心動,不敢坐焉”[7](419),室內的三間大屋“各樣器皿,充棟盈架,形色種種,奇異不可名狀”[9](547)。東北商人營造的店鋪氛圍,彰顯了東北文化的地域特性,表明他們在追逐商品利益的過程中并不看重個人小利,而更多注重商業經營的排場和外在形象的呈現。
2.商品價格適中,重義輕利
關外獨有的文化造就了東北地區民眾豪爽耿直的生活習性,爽朗且不拘小節的待人接物方式盡顯厚道仗義,看重感情,為人講求義氣。從商品交易角度來說,東北地區商家交易往往貨真價實、講究質優價廉。燕行使者的記載反映了他們途經東北時有著良好的消費體驗,貨品的價格變動處于可以接受的合理范圍。金昌業認為,“小香爐二只制雅而價廉,遂買之”[9](547),時過多年后,樸趾源經過盛京的街市,“買吃一碗面、一觶燒酒、三個熟雞卵、一個青瓜,計還了四十二文”[12](358),消費后感覺商品價格較合理,十分滿意。之后又委托盛京的中國友人為其準備一桌酒席,“餑餑兩盤、羊肚羹一盆、熟鵝一盤、雞蒸三首、蒸豚一首、時新果品兩盤,臨安酒三壺、薊州酒二壺、鯉魚一尾、白飯兩鍋、菜兩盤,該價銀十二兩”[11](494),依據當時的物價和消費水平來看,這些關于商品價格的記載無不流露出消費者心理滿足的自我感受。
3.商業經營盡顯獨特風俗
商業街市作為各種信息的集散地,折射出豐富的文化內涵。東北的經營者通過商業標識向顧客宣傳商品經營種類、店面規模、經營方式及服務對象,以此推銷售賣商品。隨著東北地區商品經濟的日益發達,商人往往會設計商業經營特有的標識。固定場所的商人利用文字、圖畫或其他符號作為店鋪招牌的標識。對此,燕行使者李宜萬表示東北地區“市肆皆有匾額而必稱號、稱館、稱鋪。當稱館鋪者,皆酒食肆;稱當者,典物貸錢之肆;稱號者,即百貨之肆。如長春、興隆、昌盛等號,皆取美名以題。又各有印署,印之貨物之上以賣之,蓋華俗論貨物甚重其出處。如某鋪之貨,則人爭以某鋪為趨;某工之手良,則人爭以某手為貴。故每貨皆有本鋪之記,每物皆有本工之標”[10](375-376)。以商業繁華的遼東城為例,“?角輒揭木板稱以照牌,而書刻其堂號及所賣物貨以表之,如所稱當字者即錢肆也,所稱雜貨者即百貨之所聚也,所稱丸劑俱全者即藥肆也”[13](350-351),典當鋪用字牌表明其經營商業的種類,具有實用性功能,顧客看到招牌后可知店鋪經營的項目。還有酒肆利用酒旗對仗的手段突顯店鋪的經營特色,“入一酒肆望旗,金字寫曰,‘天上已多星一顆,人間空聞郡雙名,酒肆朱欄翠戶,粉壁畫棟,層架上列置一樣鍮鑞大尊,紅紙寫著酒名,不可勝記”[11](489)。行至通遠堡時,燕行使者見到典當鋪“屋舍頗宏闊,門外建一大柱護以丹碧雕鏤金,懸一片鍍金牌,書以一‘當字牌,旁書‘惟軍器不當五字,此其牌標也”[14](55)。走街串巷的小商販因為沒有固定經營場所,更多利用聲音和語言作為招攬顧客的標識。樸趾源來到東北后記載,“小賈之行于道路者,或高聲叫賣,而如賣青布者,搖手中小甏;為人開剃者,彈手中鐵簡;賣油者,敲缽或有持金釘、竹篦、木柝,而行者周四街坊不撤敲響,則人家門里走出小孩子叫之。未嘗見大聲叫賣者,但聞敲響,則已辨其貨物”[12](476)。金正中行至沈陽城中,夜里聽聞,“賣餳者擊錚,賣油者擊木,凡糕者、面者長木系兩木筒,各呼其貨,擾亂窗外”[15](323)。這些利用文字、圖畫、語言或聲音等標識的經營方式逐漸為東北民眾所熟悉,呈現出不同行業的經營特點及東北地域文化獨有的意蘊。
(三)文學藝術的文化交流
燕行使者自身具有較高的漢語書寫水平,來到中國,即使語言不通,仍然可以用漢字進行筆談,這使中朝文化可以進行更廣泛的交流。吳道一、李喆輔、李田秀、洪大容、樸趾源及樸來謙等曾出使中國與文人士大夫結下深厚友誼,特別是在盛京期間與劉君德、林本裕、張又齡、繆公恩繆圖基父子、陳亮、聯奎、陳敬宣及金朝勤等唱詩互酬或筆談交往,成為中朝兩國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他們或對東北文化環境細致描述,或與本國文化比較抒發現實感受,表現出燕行使者對當時中國文化的心態變化,同時也客觀展現了東北地區文化交流的特點。
1.呈現東北文化印象
古代中朝兩國的關系影響燕行使者對清代社會的整體印象。清初派兵朝鮮半島迫使其向清廷臣服的歷史給燕行使留下深刻記憶,吳道一作詩:“龍灣一渡恨何窮,萬事滄桑涕淚中……尚有平生孤劍在,秋風端欲倚崆峒”[16](123)。徐浩修行至盛京,仍會提到“此即洪學士翼漢、尹學士集、吳學士達濟丁丑成仁處,憑式過之,愀然起敬”[4](446)。多年之后,道光八年出使的燕行使者樸思浩亦會回憶歷史,抒發自我感受,提到“沈陽西門外有我東三學士殉節處,行人指點,不覺發豎而眥裂,余見《開國方略》曰‘朝鮮學士洪翼漢等倡義祖明嗚呼,忠肝義膽。清人亦感之,此足以永有辭于千古也”[17](524)。從“華夷觀”到“小中華”意識,朝鮮半島受中華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奉行儒家禮儀,因而無法認同清朝,表面上向清行事大之禮,實則認為清朝是“夷狄”。部分燕行使者潛意識中對東北地區的文化產生負面、消極的印象,最初甚至抱有敵對的態度。韓泰東到達盛京后,曾認為沈陽本是“明朝遮截賊奴之關防,而畢竟被陷其所以抗衡中華竊據神器者”[16](274)。雍正時期使者姜浩認為,明朝為“嚴防北虜之出入”,于沈陽中衛“留重兵,完城堞,列亭障而勤候望”,可惜最終卻“藉寇資盜”,以“此地為之本焉”[18](486)。此后隨著對清政府的逐漸了解,對文明發展的進一步認識,燕行使者的思想觀念發生了明顯轉變,金昌業經過盛京時寫道,“群胡聚路上習騎射,置一球于地,大如帽,馳馬射之,衣馬皆鮮華,蓋城中富貴子弟習武藝者。其中一少年最善射,屢中,又有小胡亦能射,問其年十二云”[9](15),見到無論年齡多少皆擅長騎射的場景。李器之看到盛京的滿族子弟騎射比試寫道,“兩人作隊放五矢,以大羽廣鏃箭,俯身滿弓而發,一少年連中兩矢,四面諸胡一時高聲喝彩。余使團練使,三庫別將作隊,取胡兒弓射之,兩人皆我國善射,而弓矢不慣手,皆不能中”[19](100-101),通過對比觀察領會清廷對“國語騎射”的重視程度,燕行使者對東北文化的認識評價也逐漸趨于客觀公正。李田秀和李晚秀的《入沈記》清楚記載了兩兄弟來到盛京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進行文化交流,他們收錄了當時盛京能作詩卻因地位低下不為眾人所知的文人姓名及作品,客觀展現了當時東北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面貌及文化氛圍,不僅推動了國家間的文化交流,而且在雙方的交流中進一步了解了清代東北社會的真實狀況,反映出兩國在文化上的認知差異,而且燕行使者的交流活動也從側面體現出朝貢體制之下本國的命運與中國政局的緊密關聯。
2.考察東北文化環境
燕行使者行經中國東北后,不僅同當地的文人士大夫交流,還主動考察地域間文化環境,并積極對比中朝文化的異同。燕行使者李田秀記載參觀盛京文廟的場景,“廟在德勝門內東邊城底,前作版墻,左右作翊門,西門鎖不得入”,只能從“西邊一破院門匾以儒學,即明倫堂前門也從堂前入夾門乃大成殿匾”[10](166)。進入殿內見到,“左右兩廡各主壁,安孔、孟門人、漢唐先師,左右壁安唐宋先儒,東廡上三十七位,下二十六位,西廡上四十二位,下二十二位”,見到殿內供奉尊崇的圣賢時,卻發現排列“位置錯雜,凳桌猥褻”,甚至“伯程子之名誤書,而付紅紙簽勉齊,書以‘輸字,其他可知也”[10](168),如此對待先賢圣儒的態度讓燕行使者大失所望,甚至就連傳授儒學的明倫堂,“堂不過數楹極隘陋”[10](168),東北地區對于圣賢“尊敬崇奉之意,百不及于關祠、佛宇,慨嘆嘆可勝言哉”[10](168)。樸來謙的《沈槎日記》亦記載:“東西廡奉七十二弟子及漢唐宋元明清諸儒。庭有乾隆辛亥重修碑,而無一人守直者,蒿蓬蕪于庭中,塵埃滿于殿內,明倫堂上牛馬踐踏,大成殿內雜人橫行。嗚呼!孔子萬世之師,而崇奉之節若是其褻耶”,[3](68)這種儒家文化的式微引起燕行使者較大不滿,認為是對圣賢的一種怠慢及不尊重。燕行使者游走于盛京的街市,對比兩國對古代圣賢的不同態度更為明顯,究其原因主要是清代“皇帝尚武不尚文,扈從諸臣幾皆是滿人武臣……守邊之臣何為不習武技也”[3](130),認為“于自前駕幸盛京時,盛京文士競獻詞賦歌頌圣德,便成已例,而今番則預下特旨,勿許來呈云,外面觀之雖似遠諂諛之意,而其實則右文之治遜于尚武而然”[3](130)??偟膩碚f,清朝統治者將東北視為特殊之地,采取許多措施保持滿族傳統文化的獨立性,重視保留“國語”傳統,提倡練習“騎射”,顯然這與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以儒家為核心的思想相沖突。燕行使者考察東北文化環境時借此表達不滿,原本滿懷期待來到中國進行文化交流,但所到之處輕視儒家文化的氛圍卻令燕行使者失望不已。
清代東北地區的戲劇表演將戲臺搭建于街道內,街市上流動的戲劇表演符合東北地域文化和人文需求。燕行使者記載的盛京“倡市”,“城中大街競設戲場,結彩為棚,架簟起樓,此即所謂倡市也。搬上包袱,雜彩爛斑者,戲服也。羅鈸鼓笛,裝在一邊者,戲具也。安排筵席,擺列床桌者,戲子也。將趁十五元宵設戲也。沿路村坊市鎮,往往見設戲,觀者如堵,男女畢集,各設床凳而坐,不相亂……彼觀場者,有時發笑,一哄如雷。吾們眾人一似聾啞,不見其可笑,真自笑也。其俗,目闊袖加帽而戲者曰‘高麗舞,彼欲以倡優戲我耶?東國自有衣冠可法,而競為倡市戲具,豈不可駭也耶”[20](92-93)!元宵節前后戲劇表演活動臨時集會搭建流動戲臺,不僅反映了清代東北地區節令聚戲的文化習俗,同時也體現出以中華傳統禮樂正統文化自居“小中華”的朝鮮朝燕行使者,在曲折的文化認同心理影響下,書寫東北地區的觀劇感受時的矛盾表現,一方面如實客觀地記述沿途所見所聞,另一方面也沒有刻意隱瞞遵循傳統禮樂文化的文人偏見。特別在東北地域交流后,本國文化的意識愈顯突出。據燕行使者李宜萬在《入沈記》的記載,從宮室、衣服、器用、飲食、財貨等方面對中朝兩國的文化進行全面的比較,深感清朝治下的中華傳統文化正經歷蛻變,為本國始終保留中華文化的傳統而感到自豪,并儼然以正統文化自居,從異域的角度客觀描述了東北地區的文化氛圍。
3.側重文化評論性質
燕行使者的文學作品中還有一些具有文化評論性質的內容。古代朝鮮崇尚中華文化,有清一代,朝鮮出于對明朝的懷念及感恩,對清入主中原并不滿意,始終難以從文化層面認同清廷。清初的燕行使者記錄中大多稱清朝統治者為“汗”,之后消滅明軍的主力才以“帝”相稱。金種正作為燕行使者來到沈陽后,“竊念今年今日,即崇禎皇帝殉社之回甲也,余適以今日入沈,益不勝俯仰悲慨,賦一律寄懷”[6](194)。金種正在“賦一律寄懷”感慨中明顯傾向明朝,同其他燕行使者如柳得恭、樸來謙等素以“小中華”自居的態度相同。在“攘夷”觀念的影響下,一些出使清朝的燕行使者經過東北地區會倍感悲痛。金種正完成出使任務啟程回國時寫道:“發沈陽。稍脫樊籠,喜可知矣”[6](209);燕行使者樸來謙描寫離開沈陽回國時的心情為,“改服后與諸郎官揖別,仍即還發,出土城南門,胸次爽豁如出籠之鳥、脫鉤之魚矣。但既入異城不得窺兼都一步,地子美詩所云,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者,正謂此也”[3](103)。這些態度表現大多源于朝鮮朝文人始終并不認同清廷,認為“夷狄”不能代表正統的中華文化,在傳統“華夷觀”之下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繼承中華文明的代表。此種試圖延續中華文化的自我優越感,更多會從燕行使者的文字記錄中發現一些?!吧w勤力役、恥游食,固是胡人之所長,而生利之外,更不知有他。飲食寢處,相混大豕,言語動作全沒模樣,上下無章,男女無別,穹廬本種,固宜其如此。而獨怪夫中華舊民薰染臊羯,不但化其身,并與其心而化焉,可勝痛恨”[6](222-223)的文字記載更多表達了對清人的鄙視,甚至燕行使金種正不滿“夷狄”風氣的清朝統治中國,并對民族融合的趨勢表達出自己的憤怒之情。洪良浩經過沈陽作詩提到“天子不知何姓氏”,借以諷刺清朝祖先的姓氏不知從哪里來。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擁有異域身份的燕行使者,與人交往中表達想法相對自由,對文化批評更加直接,不用顧慮會觸及統治階級忌諱。這種將心中所想毫無顧忌的表述交流,對東北區域文化現象具有直接評論的性質。
(四)醫藥的文化交流
燕行使者出使中國之途艱險異常,使團成員長途跋涉中經常遇到極端天氣,異國他鄉的水土不服與思鄉之情常使身體疲憊不堪,途中生病,甚至死亡之事屢有發生,因此朝鮮使團中負責醫治病患的醫療官員尤為重要。隨行的醫官在照料本國病患之余,還會被沿途的當地人士邀約診治疾病。燕行使者對醫官的醫療診斷、疾病治療,以及對中醫的記錄形成了豐富的史料,有助于考察中朝醫藥交流互動、兩國不同的醫藥發展情形,以及燕行使者記錄東北地區醫事活動背后的文化心態與社會變遷。
1.對藥鋪的關注
隨著中朝兩國醫藥活動交往的日益加深,中國的醫藥行業發展受到了燕行使的關注。燕行使者李在學經過東北地區了解各行各業的狀況,看到“所稱丸劑俱全者即藥肆也”[21](333)。藥鋪作為東北地區民間醫療的重要場所,承擔著為社會生產供應藥品的重要功能,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鮮明的行業特色?!笆袖伇馗哓Q牌竿……蓋畫眼畫婦人畫小兒者,藥鋪之表其科也”[22](580),以及行業習俗信仰,“藥鋪供藥王之類甚多矣”[10](395),北行途中受邀入一人家,所見小西一藥鋪“內炕供藥王之神”[10](135)。途經東北的藥鋪及藥局,到綏遠時,燕行使者雖認為比不上盛京等大城市,但亦有一番熱鬧的“大都會景象”,“茶室、香鋪、錦店、藥局,其他種種各色,炫耀人眼,不可名狀”,并指出“此不過邊上一郡,而殷富如此”[23](51)。過鳳凰城“可謂一大都會,左右通衢,百貨競集,鞋鋪、錢鋪、器鋪、藥鋪輒懸金字照牌”[21](40)。行至新民屯遭遇惡劣大風天氣“少憩新民屯藥肆”時,燕行使者蔡濟恭對小西門的藥爐印象深刻,而后又記載重訪新民屯探訪藥肆的情景;燕行使者李德懋亦記錄“新民屯為一大都會,入燕時遭大風,憩一藥肆,今來復尋此家休歇,主人頗款迎之”[24](335)。燕行使者從不同的觀察視角,反映了東北地區眾多行業中,藥鋪作為關系民眾健康和生命安全的重要保障,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成為上自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不可或缺的行業。
2.醫療的互動
中朝古代的醫療交流表現為雙方的互動往來。燕行使者的隨行醫官進入東北地區后,沿途會為出使的患病人員治療,甚至一些醫術高明之人會被邀請到當地病患家中診治疾病。由于燕行使者十分關注中國醫學的發展狀況,途中遇到或聽到名醫必會尋訪,請其出診看病,燕行使者的諸多文字記錄皆反映了古代中朝兩國關于醫療活動的互動過程。金昌業的《稼齋燕行錄》提到使者于東北留宿一人家,“主胡姓周,年八十,韃子也,其子請來識字人書示曰:‘妻有軋血勞求藥,余招金德三診脈,書當歸破疼湯方文與之,求紫金丁亦與之”[25](388)。姓周主胡向燕行使問診求藥,并求得了紫金丁藥物,但此戶人家因“嫌房錢之少”的緣由,并未給予報酬。對此,燕行使者表示“奪善興刀子已而還給,昨日為渠請醫命藥又與紫金丁”[25](389),為自己遭到如此對待而感到詫異、憤慨和痛心。與此種情況不同,金德三作為醫者來到錦州所遇卻并非如此,“錦州官員兩人為見金醫,持果餅來待于此已半日,衙譯入來招去。俄而金醫歸言厥胡受針后,又令見其奴病,兩腳疼痛不能屈伸者已半年,知其為濕痰所結遂亂刺,后以兩手用力展開,試令起立則忽然而立,令行動亦能行動。厥主叫奇絕倒,觀者無不唱來云”[9](192)。不同于下層階級的周姓房東,錦州官員求醫于燕行使者,等候多時并給予果餅,反映了不同階層的人士對待朝鮮醫者的不同態度,相比于追求利益的周姓房東的怠慢,錦州的官員對外來的朝鮮醫者則十分尊重。燕行使者金士龍行至新民屯時亦幫人診治,“有座右一臥人,舉左足示之,足有腫。其意以我衣冠之人必有所見,出紙筆請書良藥。余面報手涉,無以塞其請。仆夫從傍告余曰,‘此病牛角炎最良。即書其言贈之,其人之子叩頭深謝,以不受酒價為酬恩之資”[26](133)。來到中國的燕行使者在醫療活動中觀察治療的細節,認為中醫“無深究醫理者,銼藥薄而且細制法似精,而鄉村則無非陳腐之料,針術尤無善手,其針比我國之制甚鈍,故受針者頗以為苦,我人亦笑之。然我國針甚輕且尖,而此則實準于本分數而然矣”[12](81)。從“我人亦笑之”的話語可看出燕行使者對比中朝兩國的針灸方法,認為中醫的方法大多遵循舊法而創新不足,醫理、針術及方法等遠不及朝鮮。燕行使者更多認為清朝置于“夷狄”統治之下,摒棄儒家思想的中醫已經不能被人所信服,雖然使團成員患病亦會求治于中醫,但大多持有懷疑與不信任的態度,因此《燕行錄》的相關文字記載中較少提及,如此對比之下燕行使者的自我優越感顯露無疑。
3.藥材的交流
燕行使者李宜萬來到東北后,認為中醫的藥材不如朝鮮,對比兩國的藥材及制作方法,“藥材比我產皆遜,丸劑久為制置,生材亦皆銼藏,故耗泄之患亦應有之,至于切銼又皆極薄極細。銼茯苓者薄如蟬翼,幾乎映物透見,銼法誠巧矣,而藥力未必全也,但帖藥制岀之時,毎種皆為別封,雖于臨煎之時,欲為加減亦不難也,此則勝我法者也”[10](380)。燕行使者對比中醫的發展情形,交流中雖意識到朝鮮有不如中國的地方,但認為僅僅存在于方法、形式及技巧等外在層面,而內在的實質卻是朝鮮始終優于中國。雖然燕行使者來到東北地區自帶優越感,但卻并未妨礙與中醫進行交流。樸趾源到一藥鋪與鋪主的對答表現出其對中醫藥材的興趣,“余問鋪中藥料希(?。┵F俱全否”?鋪主曰:“無論草木金石指名要看輒敢奉正?!盵27](243)又問店主此稀貴難得的藥材是何物?鋪主“開柜出一圓石,大如數升匏子,形似鵝卵。余曰此水磨石也,何相戲也”。鋪主曰:“何敢故慢無禮,這是鴕卵,能治難名奇疾?!盵27](243)由此看出,燕行使者到東北地區后,對當地的各種稀奇藥材表現出濃厚興趣。對比之下,東北民眾與燕行使者交往中更多為求取朝鮮朝的特產清心丸,當燕行使者過巨流河至新民屯時,見到“人物繁華比于沈陽,蔣家中火,主人求清心丸,一介出給到處,中國人多有求者,此亦苦也”[28](167),甚至為得此丸不惜開出高價。燕行使者隨身攜帶的清心丸是“古方中藥材料”[10](271),具有清心散火、安神鎮靜的功效,“高麗清心丸為貴者,惟其材料中人參牛黃以高麗所產為佳,且大豆黃卷尤獨為高麗之所產故耳”[14](336)。李宜萬曾疑惑為何清心丸材料為“中國所有,而此中必要我國所制者”[10](271),為何中國有本土的清心丸,反求于古代朝鮮呢?燕行使者與人交流后才知曉到緣由,“牛黃短固也”[10](271),皆源于中國的牛黃短缺所致。清心丸常用于異國疏通關系,成為燕行使常攜帶之物,到盛京時“一行上下無不帶入,游玩阻擋之時,生面初逢之際,一出給之,不問真假,笑容可掬,可知其酷好也”[10](402),如此珍貴的清心丸在盛京需求者較多,人人渴望得之,眾多的需求導致市場出現清心丸造假現象。朝鮮朝使者曾評價此情形,“是故近來所入去者,無一真品,只有外衣之金箔而已,合制藥料不問為何物,丸數轉細有如梧子大者,西路之人多有以造清心丸致富者。尋常交易亦當誠信,而至于藥料乃是托人生死,而肆然相欺如此無忌,為政者所當嚴防而亟治之也”[10](403),李宜萬認為關乎人生死的藥丸不能造假,交易應以誠信作為基本準則。“然而此方本自中國出,而今反求之外國,如此其貴,一番被瞞容或可也。年年如此,年年吃欺,近來則多罵其詐造,而終亦珍責之,誠未可曉也。”[10](403)清代東北地區對造假的清心丸依舊如此追捧,這種不合乎常理的行為,在燕行使者看來是由于東北民眾為追求外來物品所致,購買者寧愿被欺騙也要得到清心丸的根本在于盲目崇拜,這種行為降低了清朝在燕行使者心目中“天朝上國”的地位。還有些滿人為討取清心丸甚至不顧禮儀,在東北地區柵門之處的土巨富哈福金家鋪延昌號內,有人為求清心丸,指導五歲兒童行拜謁之禮,“但屈一膝,頭一叩而已。蓋其拜法本自如是。初不識拜手稽首折腰屈膝之制,豈其周孔制禮節旋儀文如是也。其必滿人拜套,只用一膝也”[14](48)。樸齊仁描述此景并對比過去“每見貽贈故也,乃以一丸給之,且能雙手擎持點頭叩謝,以至感頌之意”[10](403),不滿于為追求實物利益而未遵循“禮樂名物”舊制,置傳統社會禮儀秩序于不顧的時代風氣。通過中朝之間醫藥交流活動,我們清醒認識到朝鮮朝受“華夷觀”的影響,將清朝看作“夷狄之國”而非正統王朝,“一邊事之以上國,一邊畜之以夷狄”[29](77),實際上這種蔑視和否認清朝地位帶來的優越感和自我欣賞的心理,反映出中朝醫藥交流活動的主客格局發生了變化,揭示了文化交流上中朝兩國之間存在較大的認知偏差。
二、燕行使者對清代東北地區文化交流的認知變遷
沒有一種文化認知是固定不變的,所有社會的文化認知都處于變動之中。國家之間的友好往來和文化交流并未因為不同國家間的文化差異而止步不前。燕行使者作為與清代文化交流傳播的媒介之一,促使兩國間的交流內容更加深入、交流方式更加多樣,雙向交流的互動性有所增強。經歷從接觸、沖擊到整合調適的階段,不同文化群體由于長期接觸自然會發生各自認知的變遷。通過對清代東北地區燕行使者視域下中朝兩國文化交流活動的探討,我們會對這一時期由封閉沖突到互動融合的文化認知變遷有更深刻的理解。
1.由單一傳統走向多元化
滿族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成員,不可否認其文化具有民族共性和普遍規律。清初整個東北地區實行全面封禁,滿族作為東北地區單一民族群體,生存環境相對封閉,不經常與其他地區進行交流,文化一直處于單一傳統之中。入主中原之后,東北地區文化認知逐漸演變為多元互動的碰撞交流。滿族雖為狩獵民族,但在推行民族文化上卻較少使用武力,而是力求通過一系列可行的方法緩和民族矛盾,促進民族團結。從燕行使者的相關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清代統治者不僅考慮不同民族之間的信仰文化差異,即提倡藏族和蒙古族信仰的喇嘛教,也會尊重漢族的多元信仰文化,充分考慮各地的不同情況,從而實現各民族的和諧相處。在東北地區的滿族平民階層,民眾的日常生活方式更多呈現出一種與漢族相似的節制狀態。燕行使者金昌業記載滿族人的喝酒方式為“主胡暖酒斟以小鐘(盅)先勸余,余辭不飲,吳自飲半鐘(盅),余皆與主胡夫妻及他胡共三人分飲其鐘(盅)”[9](552)。清盛世時期的東北地區滿族人,喝酒用小盅,且三人共飲其盅,可見早期“喝大碗酒”的習俗已成為過去,適度節制已逐漸成為滿人的生活常態。作為漁獵文化為主體的民族,粗獷豪放、勇敢堅韌成為其民族性格的代名詞,而在燕行使者的眼中,東北地區滿族民眾與印象中的形象并不完全一致,節制不僅僅成為東北地區的文化特征,亦是遼東滿族人的品格象征。除飲食外,滿族的居住亦日趨多元,樸趾源在鳳城見到滿族居住的房屋除保留了為防御猛獸戶外設有木柵的習慣之外,“望柵內閭閻皆高起五梁,苫草覆蓋,而屋脊穹崇,門戶整齊,街術平直,兩沿若引繩然。墻垣皆磚筑,乘車及載車縱橫中途,擺列器皿皆畫瓷,已見其制度絕無村野氣”[12](279),建造房屋整體結構相比之前更為高大,采用木材支撐房屋使舉架高大寬敞,門戶排列整齊,并注重房內擺設布置,這些反映了滿族作為漁獵民族既保持了原有雄壯寬敞的房屋建筑風格,又在外界文明的影響下發生了多元變化的特征。這些文化認知發生的變化,更多體現了多元化結果,呈現出從本民族文化認同轉向中華文化認同的變遷,由最初單一封閉轉變為認同與學習。
2.由排斥對抗走向融合
滿族作為東北少數民族的卓越代表,世世代代生活在東北地區,從建立東北政權到入主中原建立王朝統治之初,始終保持著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滿族的生產方式、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民族觀念等皆以本民族文化為依托,體現了滿族民眾的智慧與創造,并排斥其他民族的文化,民族之間界限分明?!堆嗑╇s識》中記載:“立國之初,則滿漢不相婚嫁。歲久之后,漸與相通?!盵8](293)同時,作為一個尚武的民族,滿族規定“國語騎射”是民族根本,努力保持本民族傳統文化的“正統性”。然而,遵循人類文化發展的共同規律,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經過交流與溝通,融合成為必然趨勢,滿族文化與中華傳統文化相互碰撞與融合的結果,說明儒家思想文化在滿族民眾中尤其是統治者思想中具有一定的地位。經濟繁榮引起文化興盛,大清盛世的東北地區的滿族積極吸收儒家文化及周邊的民族文化,并被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中華文化逐漸同化。這一時期對中華文化的接受與認同存在先覺與自覺的不同存在形態,一方面,表現為文化先覺的接受與認同,大多存在于統治階層。清朝統治者在保持滿族文化傳承民族特征的同時,面對生存環境的復雜及社會地位的提高,不得不學習漢族文化,于是推崇儒學、學習漢語并選用漢官,統治理念的轉變使滿族文化與漢文化碰撞交融;另一方面,自覺的文化接受與認同觀念,一般產生于滿族平民群體,主要表現為生活習俗的改變。燕行使者筆下的東北眾多滿族人的生活習俗,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語言文化,都表現為一種有意識的接受與適應?!渡蛐袖洝酚涊d:“盛京官員及軍丁等騎射及馬上技藝俱是兒戲,清語又最生疏,漸入于漢俗。”[30](160-161)清政府曾頒布“國語騎射”的政令,除此之外的滿漢通婚、講究禮儀等,皆是滿族人對漢族文化認同的潛移默化表現。正是這種先覺或自覺的文化認同,使得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充滿生機與活力。
三、結語
作為中朝兩國古代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燕行使者來到中國東北地區,將觀察與感受以日記、雜錄、詩詞及記事等各種形式記錄下來,形成內容豐富的歷史史料,涵蓋清朝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交往記錄,成為古代中朝文化交流的重要文獻。更為重要的是從燕行使者眼中觀察清代東北社會狀況,通過“他者”的視域反觀“自我”,可以更為全面和深刻地認識東北地區的社會發展狀況,彌補本土文獻的不足。朝鮮王朝與古代中國雖然存在相同的儒家文化基礎,燕行使者卻由于視角不同、價值差異、情感變化及比較異同的考量,關注焦點集中于管理體制、市場商業、文學藝術及醫藥行業的文化交流活動,反映出東北地區的民族文化經過發展逐漸被中原文化同化,并最終融入到儒家思想文化體系的認知變遷,為我們了解東北地區的社會發展提供了豐富的歷史資料。正如歷史學家葛兆光所說:“真正在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中,既能擺脫‘以中國解釋中國的固執偏見,也能跳出‘以西方來透視中國的單一模式,通過周邊豐富文獻資料和不同的文化視角來反觀中國,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盵31](472)燕行使者所見的東北地區文化活動,以域外的全新視角全方位地再現了清代東北地區文化交流與認知變遷的生活場景,從不同角度例證了清代東北地區不同文化碰撞與交融中從單一封閉到多元化、從排斥對抗到融合的變遷過程,這對于研究東北的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