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奕嘉
1937 年12 月13 日,日軍侵占南京后實施了長達四十天慘無人寰的大屠殺,30 多萬無辜生靈慘遭殺害,這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為了讓后輩銘記歷史、牢記國恥,我國將每年的12 月13 日設立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我翻看了由張純如書寫的《被遺忘的大屠殺》,日記中寫的日本兵毫無人性的暴行讓人感到震驚和憤怒。在撰寫《被遺忘的大屠殺》的過程中,張純如逐漸被那些歷史證據所揭露的血腥場面和殘暴行為所吞噬,雖然書籍最終還是完成了,但她自己卻陷入了極度的精神抑郁之中,最終自殺。佟睿睿在創作了舞劇《南京1937》后再次導演了一部以不一樣的敘事角度、敘事方式來訴說張純如故事的舞劇——《記憶深處》。
一部僅有95 分鐘的舞劇,讓我看到了長達幾年的難以啟齒的景象。在看這部舞劇之前,我以為講述南京大屠殺這一事件,只是通過啞劇的形式結合舞蹈動作、隊形的流動去表現,但是這部舞劇讓我第一次看到了舞劇原來還能以“局外人”的視角在舞臺上來回穿梭,而其他角色卻看不見這位“局外人”的形式來呈現。
《記憶深處》并沒有采用傳統舞劇的敘事方式,而是利用雙線合一的方式,將張純如和事件中的人物有機結合,采用聯想、人物獨白等手法再現深層的思想活動。整部舞劇大體可以分為五段,運用了“總—分—總”的結構。
舞劇的開始便是張純如舉槍自殺的畫面,為后面的舞段留下了懸念,也為張純如含槍自殺的結局做了鋪墊,使用了倒敘的手法。博物館內人來人往,張純如在人群中尋找著線索,隨著博物館內歷史影像的逐漸消失,四名人物陸續上場,他們之間沒有配合,表情痛苦、驚慌,緩慢地走著,體現出同一時間下不同空間中的記憶追尋。后面的背景是一級級看不到盡頭的臺階,象征著痛苦的深淵。臺階下出現了一道門,張純如走了進去,那道門象征著張純如開啟了漫長的追隨歷史的道路。這一段的整體基調是悲涼的、陰暗的。這一部分沒有過多的舞美,導演只是簡單地運用人流涌動營造出緊張的氛圍,開啟了漫長的探索之路。
男生和女生上下舞動,他們的表情和動作讓我看到一種想反抗但無力抗爭的慘象。他們在地上抽搐,就像垂死掙扎一樣,隨著音樂愈來愈激烈,他們四處逃竄,張著嘴求救,利用圓形、線性隊形的流動,在不斷站起、跪下的重復動作中表達著激烈的情感。導演運用頭頂上黑色圓環的燈光,使黑暗、壓抑演繹得更加生動。當四名人物再次走上場,頭頂上方的圓環變成了方形的無底洞,站在無底洞上方的人想要挽救下方的人,我看到了無力挽救的痛苦。時間似乎停滯住了,讓觀眾也能有喘息的時刻。
拉貝醫生舉起身后的大旗,一名名傷員、難民都躲進了這面大旗下,躲在醫生的身后,此刻拉貝成為他們唯一的保護傘。憑著拉貝的一己之力保護不了他們,慌亂中的他們跳下了舞臺,將觀眾與舞者的距離拉近,而這一跳預示著死亡,代表著那埋著中國人尸骨的萬人坑。醫生的紅十字也庇護不了他們。導演用了紅色的背景,代表著鮮血。
東史郎拿著槍出現,殺完人之后扔下了槍,驚慌失措地跑著。日本女人的出現是他淪為殺人機器的開端。頭頂上方的鮮紅色代表著他即將成為一名血淋淋的戰場殺手。一群戴著面具的“東史郎”走上臺跪在地上,他們隨著音樂抽搐著,其中還加入了一些震感舞的元素,導演將此舞種融入舞劇中,支離破碎的舞蹈動作體現了日本士兵一步步朝深淵走去,無法抽離。他們邪魅地微笑、病態地盲從,這群本是純真的年輕人逐漸被環境影響、被軍國主義同化,越來越癲狂。日本軍國主義慘無人道,他們看到亡靈之后毫無懺悔之意,在這一段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群女人推著魏特琳上臺,她不斷地在胸口畫十字,雙手緊握,祈求上帝能夠保護她身邊的女性。隨著日本士兵的步步逼近,她們無處可逃。挺著大肚子的李秀英出現,日本士兵再次現身,桌子一直急速地轉著。桌子不僅僅是一個道具,更象征著黑暗,象征著日本士兵對她們的種種凌辱。數十名魔鬼圍在有身孕的李秀英旁邊,撕扯、搶奪、拉扯,對她進行喪盡天良的折磨。李秀英不斷地和他們搏斗,不斷掙扎著,但還是抵不住那冰冷的一把刀。刀,在她身上留下了37 道刀痕,最后重重地砍向了腹中的孩子。音樂突然暫停,李秀英癱倒在桌子上,冰冷的桌子上躺著一名名被折磨得不完整的女性。魏特琳和張純如哭喊著,想要喚醒她們卻都無濟于事,魏特琳抱著胎死腹中的李秀英。畫面轉換,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那是幸存者李秀英,58 年后的她坐在沙發上,講述著58 年前的事,她悲痛地訴說著刀痕的故事,訴說著日本士兵的殘暴手段。導演運用插敘的手法增強了整部舞劇的代入感。沙發周圍散落著報紙、書刊,張純如跳著有力量的獨舞,在她的身后出現了一張張原型人物的照片,隨著張純如的經過,李秀英、拉貝、魏特琳、東史郎的敘述以個人獨白的形式呈現出來,最后疊加到一起,加深了戰爭對他們造成的傷害,也加深了每一位代表角色的印象。
戰后,一位老人拿著一束白花放在一塊石頭前,那塊石頭不只是一塊簡單的石頭,而是凝結了犧牲者的汗水和鮮血,而這束花就是為了紀念被害者們。一群用手捂著臉的女性走上臺,她們做著強勁而有力的舞蹈動作,與之前的被迫害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代表著女性力量的崛起,也代表著她們的覺醒。女性雖然站起來了,但是并不能磨滅她們曾經遭受過的一切,在她們的記憶深處,是苦難,是悲痛,是殘酷,是真相。面對這些痛苦的歷史記憶,張純如搜集到了有力的證據,她忘我地敲著鍵盤,站起來又倒下,跑起來又倒下,跳起來又倒下,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奮力書寫。背后的幕布呈現的就是那些證據、那些種種暴行,都被她記錄在了《被遺忘的大屠殺》中。
在談判桌上,張純如與日方代表進行對峙,那是贖罪的開始。地上趴著的是被害的靈魂。這段群舞也代表著她內心情感的訴說,這是重創之下的心靈相通。面對日方的否認,人們渴望一個真相。老年東史郎和老年李秀英在虛擬時空中“重逢”了,施暴者變為悔悟者,看著掌心永遠擦不去的血腥,跪地痛哭,請求贖罪。李秀英幾度掙扎,高高舉起的手卻仍未落下,而是憤怒地指向了右翼分子。魏特琳雙手祈禱,這次是為了祈求一個公平的審判。拉貝扶著眼鏡,似乎是在警示審判者一定要看清事情的真相。故事的尾聲,張純如站在桌子上,眾人依偎著她,托著她自由游蕩,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意味著她完成了使命后的解放。舞劇的最后是幸存者和國際救援組織人員的名單,因為有了他們的幫助,讓數十年前的暴行得到了正義的審判。
分析完整部舞劇,我腦海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五個人物,每個人物的標簽都不相同:“李秀英”是果敢的;“拉貝”是善良的;“魏特琳”是虔誠的;“東史郎”是懺悔的;“張純如”是執著的。每一個個體都能映照出不同的生命,他們都是值得被尊敬的。
佟睿睿導演曾經說過,她用舞劇藝術祭奠亡靈,用無國界的語言大聲訴說。與十二年前不同的是,這次的對話更像是創作者與角色的對話,與一個個鮮活人物的耳語交流。虛實結合,時空交錯,由舞蹈家唐詩逸扮演的張純如在一沓沓紙上與一個個人來回交錯。在看完這部舞劇之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像被什么力量揪著,內心充滿了憤怒。整部舞劇通過道具的使用、燈光的結合、音樂節奏的變化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情感和家國情懷。《記憶深處》的內容源于歷史事實,并沒有展現出特別的舞美,它在于寫“真”而不在于現“美”,每一個主要角色不只是那一個原型,更折射出了千千萬萬同樣命運的人:拉貝醫生代表著庇護者,魏特琳代表著救助者,東史郎代表著施暴者和悔悟者,李秀英則代表受害者和抗爭者。一條條人物線在同一時空下交織于1937 年的南京,都由張純如串聯起來。在這部舞劇中,女主角張純如通過對南京大屠殺的探索,講述了其中的艱辛和被害者的悲慘遭遇,引起了觀眾的共鳴,使觀眾將這一歷史事件永遠銘記在心中。
這部舞劇訴說的是南京大屠殺這一沉重的歷史主題,在編舞方面并沒有采用委婉的方式去訴說,而是用最直接、最有力的舞蹈動作去展現人們的矛盾心理,用一種直接的方式讓觀眾去體會,從而到達情感最高處,這樣的記憶才是深刻的。編導在動作設計上花了很多心思,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標志性動作,庇護者會一直舉起雙手,救助者會一直敞開胸懷,施暴者會用手一直向下砍,受害者會一直蜷縮著,還有張純如拼命敲打鍵盤的激烈,每一個人的出現都會讓觀眾很清楚地接收到信息。
在舞臺的上方和下方大量使用白色和大色塊,基本呈現一個斜坡狀,白光打在斜坡上,看上去就像一座里程碑,那是記憶深處的一抹白色。在每一個篇章之后,都會看到個體記憶慢慢流向群體記憶,群體記憶慢慢流向人類的共同記憶,刻在歷史的里程碑上。舞臺設計并沒有經常性地來回切換,而是主要停留在紅色和黑色上,運用光影效果增強視覺沖擊力。
舞劇中所用到的道具并不是華麗、獨特的,都非常簡樸,是經常能看到的物品。在不同舞段中,桌子的意象也是不同的:魏特琳站在桌子上向婦女們伸出雙手,那桌子不僅僅是為了讓她站在高處,而是一種希望,一種能被保護的渺小的希望;而當李秀英躺在桌子上體無完膚時,血淋淋的桌子代表著她的絕望,承載著無數婦女的悲憤和仇恨。施暴者們戴著面具,面具背后是丑陋的嘴臉,是陰險的詭計,是毫無人性的廝殺。每一個道具看似簡單,但運用得恰到好處,不會讓觀眾覺得太過于直白,反而留給觀眾無限的思考空間。
整部舞劇的亮點在于科技與現實的交互,導演利用虛實結合的手法,人物的投影、事件的經過、不同角色內心的獨白以及幾本日記的呈現,都非常完整地讓歷史事件重組,使現實與歷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所有的故事線在張純如的引領下成功串聯起來,增強了整部舞劇的故事性與對比性。

《記憶深處》劇照(一)
“請你務必,務必,務必相信一個人的力量,一個人可以令世界大為改觀。一個人,一個想法,可以發動一場戰爭,或是結束一場戰爭,或是顛覆整個權力結構。一個發現可以治愈一種疾病,一種新技術可以毀滅或者造福整個人類。你是一個人,你可以改變人類的生活,志存高遠,不要限制你的眼光,永遠相信夢想和信念。”如今,戰火已經褪去,那些曾經不安寧的日子也受到了正義的批判,但是沉痛的歷史并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淡去,記憶更不能因此被抹去,那些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光明一定會被照亮、會被看見,《記憶深處》將身處和平時代的我們再次拖拽到記憶深處,愿人們以史為鑒,不要讓歷史重演,愿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