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隨著市場化程度的加深,新世紀文學期刊頻頻遭遇生存危機,但小小說類文學期刊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它們文體特征鮮明,通過種種期刊行動培育小小說作家作品,厘清小小說定義,確立小小說文體,在創作群體、流通傳播、接受對象、文化意義四個方面明確了小小說大眾性的文體要義。它們強調雅俗共賞的審美追求,在內容、結構、語言等多個層面既滿足了讀者的閱讀趣味,又實現了小小說美學品格的提升。適應時代變革的文體類型給新世紀文學發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推動力,創造了豐贍多姿的文學實績。
關鍵詞:文體 審美 小小說 文學期刊 新世紀
進入新世紀以來,絕大多數的文學期刊在“經濟場”和“文學審美價值”的天平上左右徘徊。屈從于“經濟場”擠壓,文學期刊隨之而來的可能是“文學自主原則”的喪失。《漓江》《湖南文學》等期刊改版失敗,就充分說明了盲目媚俗的結果往往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然而,一旦堅守“文學審美價值”,一味追求“為藝術而藝術”,在“讀者為王”的今天更會遭遇市場的無情拋棄,《天南》的停刊似乎驗證了商業法則和文學自主性的尖銳對立。不過,以《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微型小說月報》為代表的小小說類文學期刊在充分尊重商品市場準則的前提下,取得了小小說作為一種獨立文體文學價值的突破。它們定位明確,抓住了小小說文體特征的大眾性,牢牢把握目標讀者的閱讀需求,彌補了市場空白;在審美追求上,它們大多強調雅俗共賞,既保持了刊物的趣味性,又增強了刊物的可讀性。在獲取強大“市場資本”的同時,贏得了“象征資本”的接納和認可,促進了大眾趣味和“精英”審美趣味的對接。
一新世紀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的繁榮
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推進,文學出版機制在世紀之交面臨著更大的挑戰,“三刊工程”的啟動意味著期刊迎來了新的一輪優勝劣汰。政府積極鼓勵大刊、名刊不斷將“蛋糕做大”,“使導向正確、文化含量高、讀者歡迎的優秀期刊占有最大的市場份額,把那些內容不健康、質量不高的小報小刊或非法出版物擠出市場”①。1997年3月10日,新聞出版署頒布《關于期刊業治理工作的通知》規定:除學報、學術類期刊外,其他期刊發行量不足1000份的予以停辦。①據統計資料顯示,從1988開始,我國文學、藝術類期刊每年的出版種數、總印數都在不斷下降,2000年文學、藝術類期刊種數為529種,相較于1988年減少了20%,總印數為21141萬冊,相較于1988年減少了55%。②《小說》《昆侖》《漓江》《峨眉》等文學期刊陸續停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大型文學期刊的發行量也在不斷下降。《紅巖》主編謝宜春感嘆:“沉重的經濟壓力,也讓文學期刊的老總們再也無法靜下心專心致志地去構建雕飾他的藝術圣殿了。……進行各種各樣的嘗試與探索。改刊、改版乃至改變宗旨者,有之;重新包裝,活躍發行渠道者,也有之;以文養文,以商養文,文企聯姻者,也不鮮見;直至改換門庭,引入現代企業管理機制,實行現代企業化管理等等,可以說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凡是能做的他們都做了,令人感佩之至。”③ 據不完全統計,僅1998 年更名和申報更名(1999年才以新刊名出刊)的刊物就至少有154種④,因此1998年和1999年被稱為中國期刊的“改版年”,絕大多數的文學期刊都在刊物定位、辦刊模式等方面做出了不同程度的調整。
世紀之交,文學期刊在“長”“短”“雜”三方面大做文章。“長”指的是部分文學期刊將文類重心調整至長篇小說,頻頻創辦“增刊”“專號”,文學期刊的“長篇化”傾向,既是作家的“長篇崇拜”心理作祟,又和20世紀90年代以來影視媒介興起,長篇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所獲得的巨大商業效益有關。“短”一方面指的是部分文學期刊縮短刊期,由雙月刊改為月刊或半月刊。據全國期刊讀者調查數據顯示,從發行周期來看,2004~2009年半月刊和月刊的平均閱讀率一直高居前兩位,遠遠大于雙月刊、旬刊、周刊的平均閱讀率。⑤由此可見,大眾相對更為青睞月刊、半月刊。另一方面體量小、篇幅短、敏銳反映現實生活的文類成為文學期刊的致勝法寶,譬如“微型小說”“小小說”“微小說”“一分鐘小說”等期刊欄目的增設,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的興盛都顯示出信息時代閱讀趣味的變化,短小精妙的小小說文體契合了讀者的需求。“雜”則指的是文學期刊開始突破傳統體裁四分法的格局,轉變為綜合類文學雜志。1999年,《小說家》將刊物內容的重點從小說轉移到文學史和文化史;《黃河》討論的話題集中在思想文化上,致力于打造“知識分子”讀物;《中華文學選刊》大談熱門影視劇,并登載漫畫、標語等“俗文學”內容;《人民文學》開始壓縮小說篇幅,增加散文比重,標榜“跨文體寫作”。這一動向反映出進入新世紀后文學不再局限于文本內部的語言、形式、結構,而是向更為豐富也更為寬泛的文化層面轉移,文學放下了孤傲清高的架子,融入日常化的俗世生活中。它可以是下里巴人的俗言俗語,也可以是小資讀者的小情小調,它可以汲取民間文化資源,也并不排斥時尚白領的閱讀趣味。新世紀文學期刊在“長”“短”“雜”三方面所做的調整,充分說明期刊的發行周期、文體傾向、文學趣味都深受讀者、市場、時代的影響和制約。而適應了特定讀者群的需要,有針對性地開發潛在市場的文學期刊才是這場“生死戰役”中的勝者。新世紀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的繁榮恰恰是滿足了以上條件的必然結果,據相關數據顯示,《小小說選刊》“自1995年改為半月刊以來,5年發行3000萬冊……2000年的月發行量已達64萬冊”⑥,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主辦的《微型小說選刊》發行量也是“穩定增長,月發行70萬冊。2001年發行碼洋比1992年增長46倍,利潤同期增長58倍”①。而在這一時期,《人民文學》《收獲》等“國刊”“名刊”的月發行量不過數萬份,一些省級或地方級文學期刊甚至只有數千冊的發行量,屢屢在“生死線”掙扎。
新媒體時代的來臨,還意味著不同媒介之間的交流、融合愈發密切,文本樣式、文體特征通過多樣媒介形態的生產、傳播而呈現多元化的發展趨勢。“長”“短”“雜”是僅囿于紙質媒介內部所采取的自救策略,而應對時代變局掌握先機,尋求轉變,一則要求文學期刊敏銳捕捉不同媒介特性,借助新興媒體,擴大自身影響力。譬如《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開設微信公眾號,借助自媒體交互性強、傳播度廣的特性,依托紙質刊物的優質資源,打造期刊品牌。再則能探尋文體特色,把握文體特性,實現跨媒介轉換與流動。近些年,有聲產品的創作與傳播漸成熱潮,據第十九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顯示,“2021年,我國有三成以上(32.7%)的成年國民有聽書習慣”②,而在喜馬拉雅FM、荔枝FM等音頻分享平臺上,“微小說”“小小說”等主題音頻的播放量都突破百萬。早在2016年,小小說傳媒(原百花園雜志社)就與蜻蜓FM簽約,在平臺開設“聽故事”和“小小說精選”兩個專輯,將汪曾祺、梁曉聲、莫言等作家的小小說作品以聽覺產品的形式進行傳播,迄今播放量已超百萬。從近十年龍源期刊網發布的“中國人文大眾期刊數字閱讀影響力TOP100”來看,《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等小小說類文學期刊多次上榜,顯現出較好的數字化傳播影響力。
二面向大眾的文體探索
雖然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的發行量驚人,但長久以來,小小說在主流文學隊伍中的位置頗為尷尬,或身份不明、性質難辨,或被看作短篇小說的附庸,長期被評論家、作家所忽視。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主流文學的“精英意識”作祟,認為小小說篇幅有限,難以反映宏大的時代面貌、廣博的社會生活,題材內容大多是家長里短、市井民情,語言風格也大多簡單直白,似乎上不了主流文學的臺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小小說天生具備與大眾文化的共通性,更容易和消費、通俗、時尚等商業社會的關鍵詞畫上等號,部分創作者為贏得市場青睞,一味追求作品情節的傳奇性而忽略了文本的審美性,過分強調創作高產量卻無法保證作品的高質量,從而消解了小小說的文學特性,使其淪為欲望的產物。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為爭取小小說的文體獨立性、消除主流文學界對其的偏見和誤解,小小說類文學期刊通過各種期刊行動培育小小說作家作品、厘清小小說定義、確立小小說文體。三十年來,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組織活躍于小小說領域的作家不定期舉辦筆會、研討會,打造了小小說團隊平臺,擴大了期刊、作家、作品的影響力。2002年,《小小說選刊》聯合中國作協創研部、文藝報社舉辦“小小說慶典暨理論研討會”以及2005年《小小說選刊》與中國小說學會聯合主辦的“小小說理論高端論壇”,從理論和實踐上深化了小小說的文體概念,促使小小說走向獨立。《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等小小說類文學期刊共同成立了小小說媒體聯盟。通過編輯交流、資源共享,推動小小說文體發展。除此之外,由《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出版》、鄭州小小說學會聯合設立的“小小說金麻雀獎”,截止到2023年已舉辦九屆,獎掖作家、遴選精品,成為全國最具權威性的小小說獎項,為促進小小說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期刊的苦心經營促成了小小說這一文體的崛起,國家和政府所頒發的一系列獎項則代表著“官方趣味”對大眾趣味的接納。新世紀初啟動的“百刊工程”強調期刊“導向正確、文化含量高、讀者歡迎”③,是對期刊所具備的“社會影響”和“經濟效益”的雙重肯定,《小小說選刊》和《微型小說選刊》雙雙入選不僅憑借著強大的市場份額,更倚仗于“人民大眾喜聞樂見”所包含的社會效益。2006年,小小說作家、編輯、評論家楊曉敏、聶鑫森、王曉峰、孫方友等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第七次代表大會,作協在工作報告中對小小說予以高度評價。2010年,中國作家協會發布了修訂的《魯迅文學獎評獎條例》,正式將小小說文體納入魯迅文學獎的評選。2018年,馮驥才憑借小小說集《俗世奇人》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這也是小小說自魯迅文學獎開評以來首次獲獎。至此,“市場資本”的巨大效應已經影響到主流意識形態所代表的文學評價體系做出調整,曾經“不入流”的小小說終于贏得了官方“象征資本”的承認,得到應有的一席之地。因此有研究者認為,小小說文體的規范和繁榮“已不僅是一個普通文壇景觀那么簡單,而且應該是一種文體真正意義上形成和崛起的里程碑式的印證”①。換句話說,這不僅僅是一種文體獨立性的明確,更意味著小小說所代表的大眾審美價值、大眾閱讀趣味、大眾消費文化的強勢崛起和快速滲透,它以“市場資本”為堅固依托,以理論建設為文體內核,以“象征資本”為品質保證,從而一步步打破主流評價系統的封閉性,消解了精英文化的權威性。
小小說類文學期刊自一誕生,就把讀者放在首要位置,根據大眾讀者需要選擇貼近現實的題材、保持親切質樸的語言、運用短小精悍的文本形式,確立了期刊的定位和風格。而當時,絕大多數的文學期刊還糾纏在語言變異和文本革新中,所發表的作品越來越趨向形式實驗,讀者為此感到困惑、不滿,原本頗受大眾歡迎的通俗文學期刊則遭遇出版政策限制,短短幾年幾乎消失殆盡。因此,此時異軍突起的小小說類文學期刊一下子填補了大眾的閱讀缺失,這也堅定了小小說類文學期刊走平實路線、向大眾靠攏的決心。最終,這種簡單樸素的文學觀念不斷發展,演變成《小小說選刊》主編楊曉敏提出的“小小說是平民藝術”這一文學理論,楊主編認為:“之所以稱小小說為‘平民藝術,是指小小說是大多數人都能閱讀(單純通脫)、大多數人都能參與創作(貼近生活)、大多數人都能從中受益(微言大義)的藝術形式。”②而這恰恰同大眾文化的要旨相契合:“以大眾傳播媒介(機械媒介和電子媒介)為手段、按商品市場規律去運作的、旨在使大量普通市民獲得感性愉悅的日常文化形態。”③可見,二者都強調在接受商品市場規則的前提下,以滿足最普泛意義上大眾讀者的閱讀訴求為目標。
大眾文化區別于精英文化的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它的普及性,小小說類文學期刊則在創作群體、流通傳播、接受對象、文化意義四個方面充分展現了大眾文化來源于大眾、根植于大眾、依賴于大眾、反哺于大眾的特點。從創作群體來說,目前涉足小小說領地的作家數量龐大,倘若以“代際”劃分,第一代有許世杰、邢可、曹乃謙、吳金良、孫方友等,第二代有侯德云、王海椿、鄧洪衛、朱晶、劉建超等,第三代則是以70年代前后出生的創作者為主;倘若以地域劃分,有蘇軍、川軍、冀軍、鄂軍、豫軍之說,其中尤以江蘇籍和河南籍作家創作實力最為突出;倘若以職業劃分,除了專業作家外,編輯、教師、機關干部、企業職工乃至田間地頭中都有小小說的創作者。與精英文學的創作要求不同,小小說的創作更具有大眾參與性,因其貼近生活、反映現實,某些直接源于世俗日常的片段、細節往往更能打動讀者,具有意想不到的敘述效果,大多數人都能從自己或他人的記錄、觀察和體驗中擷取一個生活的橫截面加以創作。從流通傳播來說,隨著網絡媒體和新媒體的快速崛起,讀者的閱讀興趣、閱讀方式也更加多元,碎片化、跳躍式的快速閱讀漸漸為大多數人所接受。《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在1995年和1996年相繼由月刊改成半月刊,銷量大增,有調查顯示,從期刊的發行周期來看,相比于雙月刊、旬刊、周刊,半月刊、月刊的總體閱讀率最高,是目前期刊市場的主流。①因此,小小說類期刊以半月刊、月刊為主,更加符合小小說這一文體的文類特征,小小說的單篇閱讀時間合乎現代社會人群的閱讀需求,更加適合當下快節奏的閱讀語境。從接受對象來說,以《小小說選刊》2000年所做的一次市場調查來看,“小小說愛好者兼及社會各界,文化程度多為中等偏上,覆蓋面相當廣泛”②。顯然,小小說囊括了中國文學期刊消費群體最多數人群,既然面向大眾、服務大眾,自然小小說創作題材也與大眾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柴米油鹽、世態萬象都應該有所涉及、有所體現。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的“親民性”還表現在它低廉的價位,就目前市場上主要的幾種小小說類文學期刊來說,定價大多數不超過9元。而據第十四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數據顯示,有八成的成年國民與期刊讀者能接受期刊價格在9元以下,而只有不到兩成的期刊讀者可以接受期刊的價格在9元以上。③目前市場上大部分文學期刊的價格都高于9元,比較而言,小小說類期刊的定價更加符合期刊購買者的價格承受力,自然在最大程度上獲得了讀者的青睞。從文化意義來說,楊曉敏主編認為:“作為小小說文體,它的文化意義大于它的文學意義。一篇小小說,要求它承載非常高端非常極致的文學技巧,或者要求它蘊含很大的容量,是非常難的,也會限制它的蓬勃生命力。如果延伸一步,小小說的教育意義又大于它的文化意義。因為小小說文體既有精英文化品質,又有大眾文化市場,對于提高全民族的大眾的文化水平、審美鑒賞能力,提升整體國民素質,會在潛移默化中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④因此,無論刊物設計、欄目策劃,還是內容選擇,小小說類刊物始終堅持積極、樂觀、明朗的人生態度和社會價值,對大千世界的荒誕與丑惡則是予以諷刺和抨擊,進而強調道德的堅守和精神的深化。這種近似教育功能的期刊理念和小小說刊物的閱讀群體有莫大關聯,2000年《小小說選刊》的讀者調查顯示,“在自費訂閱的讀者中,15—18歲的占25%,18—25歲的占45%”⑤,青少年讀者接近70%,這遠遠區別于一般的文學刊物。《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又是“雙百期刊”,自然肩負著為年輕的文學愛好者提供高品位精神食糧的重任,它可以作為作文初步訓練的閱讀材料,訓練青少年的寫作能力,乃至為高考為應試服務。《快樂青春·絕妙小小說》就曾以“篇幅短小,千字左右,有利于提高學生的閱讀和寫作興趣,課本中就選編了不少小小說,中、高考試題中也不乏出現。可見,小小說也特別適合學生閱讀、借鑒”為廣告語來宣傳;《微型小說選刊》更是特別提到,“每年都有作品被收入各省高考、中考語文試卷當中。本刊2014年第3期轉載的《抻面》收入江西省2014年語文高考試卷中的閱讀理解題”⑥;一名高中語文老師的自身經歷更說明了小小說期刊的“應試”功能:“我最初接觸貴刊是高二那年,語文老師向我們推薦的,說對作文水平的提高很有幫助……讀小小說不僅能提高作文水平和文化素養,更重要的是,它能使一個人的思想得到凈化,修養得到提高。如今作為一名高中語文教師,我每教一個新的班級,都要向同學們推薦貴刊為課外讀物。”⑦而正是在“口口相授”“代代相傳”中,小小說類期刊的品牌和口碑也得以樹立。
三雅俗共賞的審美追求
雖然小小說與大眾文化關系密切,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它所具有的文學審美特性。馮驥才對此曾有過翔實的闡述:“小小說憑什么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文體?它在審美上有怎樣的規律?一是小中見大。就小小說的思想藝術而言,雖然篇幅不長,卻總要有一個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遠。二是巧思。不僅僅是指巧妙的結構,而且指小說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說寫得絕妙、好看,從中顯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個意外的結尾。交給讀者想像的空間有多大,小小說的創作空間就有多大。四是細節。這是小小說的血肉,沒有‘自己發現的細節,小小說的價值就少了許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絕句,盡量用最少的字表達豐富的意思。”①一言以蔽之,就是篇幅微小、立意新穎、結構嚴密和結尾巧妙。小小說字數不多,單篇一般不超過1500字,但通常能從“一滴水中見大海”,從“一粒沙中見世界”。這點從小小說類文學期刊的欄目設置上就可以看出:“鄉野風情”聚焦田園土地的平民百姓,“紅塵異事”多為大千世界的奇聞異事,“人在旅途”記錄羈旅途中的點點滴滴,“青春之歌”回憶花樣年華的純真夢想,“職場經緯”敘述白領生活的喜怒哀樂,“都市霓虹”呈現城市江湖的變化萬千,“家庭內外”關系著日常瑣事、柴米油鹽,“歷史觀園”回眸時代的跌宕起伏,“故事新編”解構歷史記憶。這也就是研究者所指出的:“微型小說因為跟生活取零距離,它反映的幾乎都是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可以說很多微型小說都是因為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一個畫面、一個場景的觸發而進行藝術構思、敷演成篇的。”②與此同時,以地域文化為背景能展現一方土地的風土人情,譬如孫方友的“陳州筆記”以“陳州”和“小鎮”為家園構筑一個又一個傳奇故事;楊小凡的“藥都往事”以華佗故里亳州為藍本,解讀地方文化和民間精神;相裕亭的“鹽河人家系列”連綴起鹽河的歷史變遷和民俗風情;江岸的“黃泥灣系列”展現了豫南的鄉風流韻;趙明宇的“元城故事”書寫歷史古城的華彩記憶;凌鼎年的“婁城系列”洋溢著江南水鄉的鄉野鄉情;王往的平原詩意表現平原日常生活的別樣境界和情調。由此可見,小小說篇幅雖小,范圍不小,字數雖少,題材不少,它既可以取材于現實生活,也能涉及虛構世界;既可以描摹愛恨情仇喜怒哀樂,也可以著眼于生命感悟人生哲理;既可以是山川河流,也可以是花花草草,萬千素材由寫作者任意選用、盡情發揮。當然最為難得的是,小小說的有限篇幅并未限制它思想的博大和深刻。趙新的《二乘以三得八》(《微型小說選刊》2014年第20期)的語言、人物甚至故事都是非常樸素平淡的,一個開雜貨鋪的老大爺,看似重利摳門,實則睿智慈愛,他利用四分錢使了一個小詭計,改變了一個農村孩子的命運,直至故事結尾,讀者方知趙泰爺爺的良苦用心——再窮也要讓孩子讀書。趙新的小小說大多描寫的是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人生態度,他們雖身份卑微,卻有著堅韌的品格和純樸的靈魂,透過這些樸素的故事,作者也傳遞了一種平和質樸的力量。凌鼎年的《酒釀王》(《小小說選刊》2011年第5期)寫的也是一個小人物——古廟鎮上賣酒釀的黃阿二,雖然只是一份小買賣,黃阿二卻并不潦草,他尊重手藝,“憑良心做,憑經驗做”,贏得了古廟鎮人的信任和喜愛。他熱愛生活,“皮包水、水包皮乃人生兩大享受,神仙也不過如此”,一個市井小販寥寥數語就呈現一種樂觀、堅定的人生信念,蘊含著深邃的人生哲理。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曾說:“是什么創造出一篇小說中的張力?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體的語句連接在一起的方式,這組成了小說里的可見部分。但同樣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靜光滑的表面下的風景。”① 表面上,小小說寥寥不過千言,選取的通常是生活中的小場景、小片段,但正是這些高度壓縮的“微觀”碎片反映出歷史、時代乃至思想的宏觀,高度集中的語言、時間、場所和人物恰恰創造了戲劇文本的無限張力,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修祥明的《天上有一只鷹》(《微型小說選刊》2012年第17期)中,年逾古稀的“朱老漢”和“鐘老漢”為天上飛的是鷹還是雕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一個“渾身抖動,嘴唇哆嗦,氣也喘得粗了”,一個“像一個爆竹般躥起來”。修祥明的故事既不離奇也不曲折,似乎也沒有特別高深的內涵,然而他的文字極其洗練靈動,通過對話、動作、神態勾勒出兩位執拗、倔強甚至有點孩子氣的老漢。更為巧妙是,當讀者也在困惑天上飛的是鷹還是雕時,作者卻筆鋒一轉,天上的飛物落下來,原來是一只鳥形風箏,“立時,兩位老漢像叫菜葉子卡住了的鴨子,只能伸著長脖子翻眼珠,嘴干張著咧不出聲”。秦德龍《無組織的人》(《小說月刊》2010年第5期)以一個老太太的葬禮鬧劇聚焦了戶口、檔案、人事關系等社會熱點話題,各級單位的層層推諉折射出現實的荒誕,最終禮儀公司的操辦才讓王老太太得以入土為安,結束了這場啼笑皆非的鬧劇。作者構思巧妙、目光犀利,雖是對社會弊病予以批判,行文卻絲毫沒有生硬之感,反而多了幾分幽默和喜感,令人在捧腹之余的同時亦能掩卷沉思。在蘆芙葒的《條子》(《微型小說選刊》2014年第17期)里,小小字條折射出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都為爭奪學校的兩個教師指標。師校長自設局中局,假借縣委書記和縣長的兩張條子化解了尷尬局面,招到兩名沒有關系的優秀教師。作者謀篇布局,匠心獨運,用戲劇性的手法表現出對社會、人性的敏銳觀察和清醒思考。
除了精妙的構思、新穎的立意,小小說創作者在細節、語言上也頗下苦工,譬如林斤瀾主張自然生動,寫法上以白描為主,行文灑脫,具有詩歌的意境和韻律;汪曾祺講究干凈利落,往往在不經意間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陳毓追求飄逸空靈,既有率真動人的情懷,又充滿雅致的古典意蘊;劉建超倡導沉郁硬朗,行文間充滿著浩然正氣;孫春平注重細膩縝密,故事情節絲絲入扣令人嘆服;申永霞突出詼諧俏皮,天馬行空卻又收放自如,無拘無束卻又蘊藉深遠。蔣冬梅的《大湖》(《微型小說選刊》2020年第18期)充滿著凌冽、堅韌的生命氣息。作者寥寥數筆繪制了一幅東北捕魚的壯闊圖景,“寒冷把天地和大湖凍在了一起”,“水凍成透明的玉,數尺之下能看見網在游”,天地之間,兩代捕魚人為追逐、捕獲想象中的大魚不辭勞苦,永不服輸,這不禁讓人聯想到海明威筆下與大魚搏斗的老人圣地亞哥。“你記著,人,活不過湖!大魚,一直都在湖里!”師傅對把頭的叮囑實則蘊含著生命的深刻體悟,對自然、天地的敬畏和尊重。莫小談的《蟬鳴》(《百花園》2021年第6期)語言清雅而富有哲思,借助純真的兒童之眼描摹了一個兼具世情和詩性的佛家人物——慧明和尚,他對待孩童溫潤和煦,時常給后街的孩子們發“薄薄的,酥酥的,還帶有一絲絲的甜”的鏊餅,任由調皮的孩子玩鬧也不生氣;他對待佛法則莊嚴自律,誦經時“雙目微閉,手捻著念珠誦經,紋絲未動”,隨性和莊重的反差讓身為孩子的“我”困惑不解。聲聲蟬鳴是作者營造的空靈悠遠的禪意,亦給讀者留下無盡遐思。
結語
小小說的美學意蘊和文體價值在于,它在充分考慮讀者閱讀習慣、閱讀興趣的前提下并沒有放棄文本的審美追求,它形式上的“小”并沒有限制它意蘊上的“大”,就如《小小說選刊》主編楊曉敏所說:“在當下的文學大家族里,小小說有成千上萬的寫作者,有月發行幾十萬冊的核心刊物,有數以百篇計的優秀作品被選入大、中專教材,并產生了數十位具有全國影響力的著名作家。作為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它從多方面調動了大眾對文學的理解和認同,也彌補了長、中、短篇小說及其他文學體裁的不足。小小說為提升和開發全民族的審美鑒賞能力,為傳播文化、傳承文明提供了又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①不斷革新、趨向成熟的創作力量、傳播方式、文體類型給文學發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推動力,拓展了文學生產的多樣途徑,創造了豐贍多姿的文學實績。
(劉瑩,湖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