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亦周 賈恩慧 趙勇 陳尚秋
摘要:60歲以上的銀發網民在過去的研究中常被定位為因媒介素養低下、真偽辨別力差而有意識傳播網絡謠言的群體,但其中為數眾多的無意識傳謠者尚未引起學界、業界的廣泛重視。文章對蘇州地區95名退休老人日常使用手機社交應用(微信、抖音等)的情況研究,采用線下半結構訪談方法,并參考使用—滿足理論,對銀發網民在微信、抖音等平臺中的社交行為進行考察,重點分析銀發網民熱衷信息轉發并成為無意識傳謠者的心理與現實動因。研究發現,在銀發網民中,無意識傳謠者比重較大,心理代償、信息流瀑及技術陷阱是其不辨真假大量轉發的核心因素,行為背后充滿了儀式、從眾、失控、沖動等力量刺激。文章由此警醒學界、業界對這一現象和相關群體予以足夠重視,并從普法教育、親情關懷、技術保障等視角提出了具體可行的治理對策,旨在呼吁全社會正確認識并重視銀發網民的現實需求,幫助銀發網民更好地適應網絡,在社會層面減少謠言,營造風清氣正的網絡環境。
關鍵詞:互聯網;銀發網民;網絡謠言;謠言治理;無意識傳謠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4)04-0072-03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3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市域治理視角下網絡謠言生成、傳播與管理機制建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3SJYB1481
當前,學界和業界對網絡謠言的定義尚存在爭議,但不過“消息虛構”“消息與事實不符”和“消息未經證實”幾種[1]。當前,大量網絡謠言最終被證明是謊言,傳播目的是吸引流量、蓄意攻擊,其迷惑性、反復性與傳播的快捷性易引發群體恐慌、決策失衡乃至社會不穩定[2]。主要由退休老人構成的銀發網民往往因為文化程度低、媒介素養差等,被認為易被謠言“洗腦”,成為有意識傳謠的群體。他們網齡普遍不長,又受身體條件和學習能力的制約,在提升媒介素養上存在障礙。屈俊俠指出,“從主觀層面來看,老年群體對新生事物存在原生的‘恐懼,老年人需要走出傳統生活的舒適區……從線下面對面的真實世界進入線上的虛擬世界”[3]。薛金燕表示,老年人缺乏辨別和篩選有效信息的能力,很容易掉入“標題黨”“養生黨”的陷阱[4]。
在銀發網民和網絡傳謠關系方面,吳靜等人表示,“媒體融合的高速發展……引發了老年信息傳播中謠言肆虐的社會問題,損害老年人身心健康和社會信任”[5]。張才行認為,“老年人對網絡謠言缺乏理性的認識和準確的判斷”[6]。李嘉豪則提出,“社交因素中家庭微信互動、信息素養反哺、社交活躍度在一定程度上對中老年群體的微信謠言傳播產生影響”[7]。然而,銀發網民并不純然因“閱讀—接受”機制才開展轉發活動,很多時候他們會在草草瀏覽甚至完全沒有讀過的情況下轉發,這使得網絡管理部門習慣通過普法教育等形式喚醒有意識傳謠者的行動失去效率。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5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6月,我國網民數量為10.79億人,其中60歲及以上網民占比13%[8]。這一龐大基數說明關心、扶持、引導和管理銀發網民將成為營造風清氣正網絡環境工作的重要內容。課題組試圖厘清銀發網民中無意識傳謠者的比例有多少,他們進行無意識傳謠的動機是什么,以及該如何對此進行管理。
由于銀發網民文化程度相對偏低[9],課題組主要借助線下訪談開展研究。2023年7—8月,課題組隨機抽樣選定蘇州10個社區,隨后以“滾雪球抽樣”的方法選擇95名受訪者,其基本信息如下:性別上,男性占比44%,女性占比56%;年齡上,55~65周歲占比39%,66~75周歲40%,76~85周歲占比17%,86周歲以上占比4%;學歷上,高中及以上學歷占比17%,初中學歷占比61%,小學學歷占比16%,文盲占比6%。
調研主要成果如下:第一,所有老人都將手機視為第一上網渠道;第二,幾乎每個老人都深度使用微信和拍照,八成以上使用抖音,少量使用電話、短信、拼多多、QQ等;第三,信息主要轉給微信群和微信好友,其次是抖音好友和微信朋友圈;第四,轉發信息主要是為了“響應好友”“展示網絡存在感”以及“認為內容很重要”;第五,大部分老人參與過網絡普法教育活動,少數因外出、生病等原因未參加;第六,在課題組最為關心的“是否認同自己轉發的信息”問題上,約25%的老人表示“充分理解和認同”,50%的老人表示“看標題比較吸引人就轉了”,25%的老人則表示“無所謂是否認同,有時候根本沒看就轉了”。課題組對最后這部分群體加強了訪談力度,在此列舉一位典型人物A。A為男性,73周歲,小學學歷,使用華為Mate40手機,是微信、抖音重度使用者,以下是經過整理的部分對話內容:
問:您每天通過微信、抖音轉發多少條信息?
答:加起來100條以上。
問:為什么轉那么多?
答:我是幾個老年微信群的群主,為了活躍氣氛必須每天堅持轉發;同時我自己文化學歷不是很高,我覺得轉發各種各樣的文章可以顯得自己比較有見識,贏得群里同齡人的支持。
問:您轉的文章里自己看過的比例大約有多少?
答:不超過一半吧,可能還要少一些,有的文章我是看不懂的,更多的文章我也沒時間去看。一般標題吸引人、讓人看到就想點進去的文章,我就會轉發。
問:您每天進行大量轉發,心里期待收獲什么呢?
答:肯定是群里其他人都去看啊,然后點贊、評論、轉發。我就是希望用這種方式讓群里熱鬧起來,如果沒有人轉發,群很快就會沒有熱度的。
問:那您有沒有想過,每天轉發的內容里可能包含網絡謠言?
答:這個也許會吧,也許不會,我不清楚。現在網上謠言是比較多,但是我們這種退休老工人又不是科學家,哪里都搞得明白,你都要弄清楚了才能轉,那就都不要轉了。
問:那您覺得誰應該對網絡謠言甄別負主要責任呢?
答:我覺得肯定是國家啦,還有科學家,普通人管不了的。國家應該做到網上流傳的都不是謠言,謠言文章自動打不開就行了。
A的觀點具有一定代表性,無意識心理的存在會導致網絡普法教育對他成效不彰[10]。如果按群體比例放大到全國,這樣的A或有10.79億×13%×25%≈3500萬。在全國上下為凈化網絡、消滅謠言而努力時,大量無意識傳謠者的存在會對相關工作帶來不利影響。那么,在并非主要受到謠言內容蠱惑的前提下,他們為什么熱衷于大量轉發信息呢?
(一)基于心理代償的儀式性活動
銀發網民在網絡技術文化層面處于弱勢,又不同程度存在情感缺失問題,傾向于借助對某些網絡活動的“使用”來獲得“滿足”。“使用與滿足”理論的提出者E.卡茨曾表示“媒介不能影響一個不使用媒介的人”[11]。但無意識轉發表明網民可以既使用媒介又不受其明顯影響。對A這樣的人而言,轉發什么不重要,轉發本身很重要,它作為儀式性行為承載著技術與話語的雙重權力[12]。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說,“機器曾是工業社會的標志,而消費社會的標志則是擺設與游戲”[13]。銀發網民在網絡中既缺失權力,又缺失媒介素養,無意識轉發是其尋求心理代償的高效方式。
(二)基于信息流瀑的從眾性活動
美國學者桑斯坦將“一定量的人開始相信一則謠言,其他人也會相信,除非他們有更好的理由相信這則謠言是虛假的”定義為信息流瀑[14]。對銀發網民而言,小區是線下聚集空間,微信群、朋友圈則是大型虛擬空間。為了在此充分展示自己,大量轉發(獲取點贊、評論、跟轉)成為很多人提高社交知名度的捷徑。當這樣的行為變得頻繁,其他原本保守觀望的人就會在信息流瀑的作用下加入隊伍。對此A表示,他作為微信群群主曾用發紅包的方式獎勵成員轉發,同時對不積極響應者提出批評。不難看出,A的行動正是為信息流瀑不斷賦能的典型例子。
(三)基于技術陷阱的失控性活動
銀發網民媒介素養較低,一些網絡應用的不起眼變化都可能讓他們無所適從。例如,他們往往分不清公眾號推文里的廣告,多次點擊導致手機中的無用APP大增;他們也不易理解“搖一搖直達”“一鍵分享好友”等方式,往往毫無知覺地充當了轉發橋梁。很多老人的手機都設置了大字體,這使得微信、抖音的部分界面功能無法呈現,老人們會在焦慮中隨意點選各個按鈕,為無意識轉發進一步增多的一個渠道。
課題組認為,相比有意識傳謠可以有的放矢地批評教育,無意識傳謠在糾正、規范上要更為困難,但也更為重要。
(一)提升網絡普法對銀發網民的觸達
當前有關部門不遺余力地開展普法工作,但銀發網民會因為旅游、臥床、抵觸等游移在外。同時,普法活動主要勸誡有意識傳謠者,只要不能緩解銀發網民的內心焦慮,后者依然會無意識傳謠。因此,相關部門有必要調整、豐富教育模式,針對無意識傳謠者開展工作。
(二)實現應用適老化對銀發網民的庇護
為銀發網民打造安全、舒心的老年版APP能對網絡謠言起到釜底抽薪作用。2020年,工信部印發《互聯網應用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造專項行動方案》,要求網絡產品逐步提供大字體、大圖標和簡化界面、簡化功能的適老化布局[15]。目前微信、抖音等平臺都已提供適老化版本,但課題組在訪談中很少見到老人使用,可見這是一個服務盲區。
(三)開展活動加強對銀發網民的關懷
雖然網絡已全面融入主流生活,但銀發網民的重心仍然是現實空間,他們熱衷網絡轉發可視為在現實中缺乏慰藉的移情。因此,可以基于家庭、家族、社區多開展慰問、聯歡活動,采用戲曲、相聲等老年人喜聞樂見的形式,有效增強銀發網民的現實歸屬感。
2022年底起,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AI技術席卷全球。它大幅降低了網絡信息生產(包括造謠和傳謠)門檻,未來可能吸引更多銀發網民沉醉數字快感,深陷無意識傳謠。因此,網絡管理部門、相關應用平臺和老人家庭成員需要共同努力,把科學普法、技術護盾、親情關懷有效結合起來,讓銀發網民在充分自省的前提下擺脫無意識傳謠,共同營造清朗健康的網絡環境。
參考文獻:
[1] 孟凡壯.網絡謠言擾亂公共秩序的認定:以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25條第1項的適用為中心[J].政治與法律,2020(4):71-80.
[2] 陳安安,陳繼紅.全媒體時代網絡謠言的危害及治理:基于主流意識形態安全的視角[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38(5):20-28.
[3] 屈俊俠.數字鴻溝背景下“銀發族”的數字化生存現狀研究[J].傳播與版權,2023(20):92-95.
[4] 薛金燕,王文晶.“銀發低頭族”手機依賴行為的成因及策略分析[J].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35(3):67-70.
[5] 吳靜,孫媛,李華博.謠言在老年易感群體中的傳播研究:信息、渠道與受眾[J].青島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35(3):81-87.
[6] 張才行.老年人受網絡詐騙或網絡謠言侵害原因探究[J].法制博覽,2019(9):112-113.
[7] 李嘉豪.中老年群體的微信謠言傳播與影響因素研究[D].深圳:深圳大學,2019.
[8] 第52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R].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23-08-28.
[9] 羅強強,鄭莉娟,郭文山,等.“銀發族”的數字化生存:數字素養對老年人數字獲得感的影響機制[J].圖書館論壇,2023,43(5):130-139.
[10] 周玉鑫.數字時代的全民普法:語境分析與路徑探尋[J].中國司法,2022(7):50-55.
[11] 蔡騏,劉維紅.對傳播學中使用與滿足理論的再探索[J].湖南大眾傳媒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4(1):5-10.
[12] 張東贊.古代祭祀活動的儀式性與群體成員的身份認同[J].寧夏社會科學,2017(1):231-235.
[13] 波德里亞.消費社會[M]. 3版.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194-195.
[14] 桑斯坦張楠迪揚.謠言:On rumours[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35.
[15] 信息通信管理局.工信部發布《互聯網應用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造專項行動方案》[EB/OL].澎湃,(2020-12-26)[2023-11-21]. 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0574697.
作者簡介 顧亦周,講師,研究方向:媒介文化。 賈恩慧,研究方向:大眾文化。 趙勇,工程師,研究方向:計算機多媒體、網絡工程。 陳尚秋,工程師,研究方向:通信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