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第二個結合’,是我們黨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歷史經驗的深刻總結,是對中華文明發展規律的深刻把握,表明我們黨對中國道路、理論、制度的認識達到了新高度,表明我們黨的歷史自信、文化自信達到了新高度,表明我們黨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推進文化創新的自覺性達到了新高度。”“‘結合’鞏固了文化主體性。有了文化主體性。就有了文化意義上堅定的自我,文化自信就有了根本依托,中國共產黨就有了引領時代的強大文化力量,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就有了國家認同的堅實文化基礎,中華文明就有了和世界其他文明交流互鑒的鮮明文化特征。”為深入闡發“第二個結合”所包含的理論意蘊,本刊編輯部邀請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王中汝教授,立足歷史發展與時代精神的高度,運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與方法,對如何理解“第二個結合”展開解讀。
[摘要]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第二個結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揭示了中國共產黨理論和實踐創新的一貫性與規律性,凸顯了當代中國共產黨人的主體自覺和歷史主動精神。對人的生存與發展狀況的重視,對人類理想生活的追求,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最大交集。堅持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指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堅持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豐富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中國內涵,把二者統一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上來,開創人類文明新形態,是當代中國共產黨人的歷史使命。
[關鍵詞]“第二個結合”;思想解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主體自覺
[中圖分類號]A81;D61;C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24)02-0003-09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兩個結合”是共產黨理論創新的根本途徑。其中,“第二個結合”,即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的“又一次的思想解放”。在黨的百余年歷史上,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明確提出“第二個結合”問題,為黨的理論與實踐創新,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未來發展,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賡續傳承,作出了原創性貢獻。
一、“又一次的思想解放”彰顯了中國共產黨理論和實踐創新的一貫性
“又一次的思想解放”之“又”,不是相對于某次具體的思想解放運動或重大事件而言的,如1941年至1945年的延安整風運動、1978年的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1992年的鄧小平“南方談話”,等等,而是對中國共產黨理論和實踐創新的持續性、一貫性的揭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是經過實踐嚴格檢驗的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中國共產黨的百余年奮斗史,也是~部解放思想、戮力奮進的歷史。
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歷經艱難險阻,在實踐中找到既不同于歐洲也不同于俄國的中國特色革命道路。在理論上,我們黨冒著來自蘇聯和共產國際的或多或少的疑慮,開創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歷史進程,創立了毛澤東思想,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第一次歷史性飛躍。延安整風,主要整治對象就是黨內存在的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當時的“教條主義”,主要是黨內一定范圍內存在的、受蘇聯共產黨和共產國際影響的、脫離中國革命實際的思想觀點。當時的“經驗主義”,主要是把適用于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局部經驗不恰當地套用到全局上來的某些做法。延安整風運動,可以說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次涉及全局的思想解放運動。經過整風,全黨思想高度統一到毛澤東思想上來。毛澤東思想產生于中國革命的艱苦實踐,是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理論成果,為中國革命的成功推進提供了強有力的思想武器。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我們黨繼續本著解放思想的精神,團結全國各族人民,調動各方面的積極因素,快速實現了國民經濟的恢復。尤其是成功通過公私合營、國家贖買等途徑,避免了大規模的資本外逃與經濟崩潰,更避免了社會變革時期常見的社會撕裂與流血戰爭,和平完成了經濟社會的社會主義改造,建立起社會主義基本制度。
1978年,我們黨勇于解放思想,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開啟了改革開放歷史進程,開創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在當時,在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等同于社會主義、與它不同就是背叛社會主義的時代背景下,不啻為驚天動地之舉。尤其是,鄧小平1992年提出,計劃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與市場,都是發展經濟的手段。這些馬克思列寧主義經典著作中沒有的實事求是之論,極大地解放了人們的思想,為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奠定了堅實理論基礎。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相結合,在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理論中根本不存在甚至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東西,在中國改革開放實踐中被孕育出來。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黨繼續沿著解放思想的道路奮勇前進。精準把握經濟社會發展脈搏,提出社會主要矛盾轉變的科學論斷,是新時代解放思想的最重要標志。圍繞這個論斷,我們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前提下,提出了全面發展與高質量發展的時代課題。經濟方面的突破,是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同時更好發揮政府作用。政治方面的突破,是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全面推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在文化領域,我們提出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生態領域,我們提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在對外交往方面,面對中國國際地位的新變化與百年未有之世界大變局,我們提出了包括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在內的全人類共同價值,提出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目標和一系列政策舉措。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人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最新理論成果。
中國共產黨理論和實踐創新是一貫的,但卻不是自然而然實現的,也不是輕而易舉取得的。在一定程度上,多次出現的歷史教訓,尤其是思想僵化、故步自封所導致的災難,催促我們自覺地推動理論和實踐創新。在遵義會議之前,王明一度占據中央領導地位,照抄照搬蘇聯革命的經驗,把蘇聯共產黨和共產國際的指示當成教條,幾乎給中國革命帶來了滅頂之災。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確立之后,毛澤東在一定程度上發現了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的問題,提出“以蘇為鑒”,但在實踐中,最終沒有跳出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的基本框架。
盡管中國共產黨信奉的馬克思主義就其本質而言是革命的、批判的,內在地要求信奉的人做到思想解放、辯證思考與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處于具體時代的人,都有著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性。解放思想,開拓創新,不是自然而然的事。面對新問題、新挑戰,只有極大的理論勇氣、政治擔當與嚴謹、科學的態度方法,才能給出新答案。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兩個結合”,并強調“第二個結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就是當代中國共產黨人理論勇氣、政治擔當與科學態度的鮮明寫照。
二、“又一次的思想解放”體現了當代中國共產黨人的主體自覺
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和實踐創新,盡管貫穿了黨的百余年歷史全過程,但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創新與突破,往往卻是在犯了嚴重錯誤之后取得的,甚至是在面臨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實現的。這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令人遺憾的事實。使我們陷入生存困境的嚴重錯誤,往往是“左”的錯誤,這也是鄧小平強調反右但主要是防“左”的主要原因。更深一層,隱藏在“左”的錯誤背后的,不只是經驗不足與急于求成的心理因素,還有主體意識弱化甚至喪失方面的原因。相應地,成功的理論和實踐創新,則是主體自覺充分張揚的結果。
近代中國的遭遇、貧窮落后的現實,極大地動搖了有著5000多年文明的中國人的自信。在整個20世紀都頗有影響的全面兩化的理論主張,是一個極端:中國樣樣不如人,傳統文化一無是處,或者說兩方從器物、文化到制度全面優于中國,唯有全面兩化,照搬西方的文化和體制,才能從根本上改變命運。馬克思主義傳人中國,尤其是俄國十月革命的典型示范,首先為少數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接受,成為解決中國問題的思想武器。正如毛澤東所說,“自從中國人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后,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精神上“由被動轉入主動”,昭示著主體意識與地位的恢復和確立。然而,在這個歷史過程中,也出現了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的情況,即毛澤東所說的“言必稱希臘”,是另一種極端。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斷與蘇聯經驗作為標準,貶低毛澤東在革命實踐中得出的理論主張為“山溝溝里的馬克思主義”,王明的例子最為典型。即便是毛澤東這樣富有創造性的偉人,在反對“言必稱希臘”、身體力行地推進理論與實踐創新并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依然沒有徹底擺脫自己批判的“言必稱希臘”影響。包括禁止農民單干以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在分配領域限制所謂“資產階級法權”乃至“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等,就帶有教條化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相關論斷的痕跡。在教條面前,活生生的人喪失了主體性,成為與現實生活脫離的抽象的本本的奴隸。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是中國共產黨在特定歷史階段主體意識萎靡乃至喪失的體現。
對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視不夠,可以說是主體性不彰的另一種表現。毛澤東、鄧小平都沒有明確提出過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問題。這個問題既與特定發展階段有關,也與認識有關。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黨的根本任務是推翻舊制度、舊政權,建立新中國。對于傳統文化中的優秀因素,特別是適用于和平時期的重要元素,不可能做到自覺的、應有的重視,更沒有條件自覺地、全面地挖掘與踐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短暫的過渡時期,經歷了繁重的社會主義改造,在匆忙中建立了社會主義基本制度。成立時間不長的新政權尚需鞏固,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與發展問題還沒有得到很好解決,也不可能太關注文化問題。即便如此,也不能說優秀傳統文化沒有發揮實際作用。毛澤東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命題之時,就使用了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中國民族特點等概念。這些概念,無疑都包括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因素。鄧小平領導改革開放,也提出過中國老百姓勤勞能干等特點。勤勞能干當然屬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基因。甚至是魯迅,雖然其以嬉笑怒罵的辛辣筆觸批判國民劣根性,骨子里蘊含的還是傳統文化向來倡導的家國情懷、民族氣節與期盼變革的“茍日新,日日新”精神。當然,正如前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截止到1978年,我們在主觀上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重視不夠,也是一個事實。
即便是重視不夠,傳統文化也并沒有消失,而是以“自然”,即日用而不自覺的形式發揮作用。對于老百姓來說,不自覺關系不大,最多影響到個體的成長與發展。但對擔負領導使命的執政黨來說,“不自覺”就成了一個缺陷。不能做到對優秀傳統文化的自覺,也就難以做到對傳統文化中的糟粕閑素的必要的自省與警惕。“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四舊”,即破除幾千年來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以馬克思主義之名全面否定傳統,便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場浩劫。
馬克思主義要求的主體自覺,具有復雜的內涵。一方面,要自覺地認識到,物質生產在社會發展進程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把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放在一切活動的首要位置上。另一方面,要充分地認識到,人作為社會發展主體的能動作用,充分利用乃至創造各種條件,實現物質生產與主體發展同步推進。物質生產的基礎性作用與主體的能動作用,是辯證統一的,不可偏執任何一端。忽略了物質生產的基礎性作用,主體能動作用必然畸變為唯意志論。忽略了主體能動作用,對物質生產基礎性作用的認識,則會異變為形形色色的神秘的宿命論或決定論。無論是唯意志論還是宿命論、決定論,本質上都是對主體意識與自覺的扭曲與背離。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和社會主義建設史上,這方面的經驗教訓非常多,并且往往復雜地糾纏在一起。
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我們歷史性解決了數千萬人的絕對貧困問題,人民生活實現了全面小康。全面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建設,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滿足不斷增長的人民美好生活需要,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邁向強起來,成為我們黨的下一個奮斗目標。“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是中華傳統文化對人的生存狀態和規律的形象揭示。人民在物質上富裕的同時,客觀上也要求精神上的富裕。精神產品供應不足,精神生活匱乏,必然導致社會失序。美好生活,本來就應該包括精神生活。與此同時,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飛躍,同樣要求我們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強起來,不只是物質上的強大,同時也是精神上的強大,也可以說是軟實力問題。總結成功經驗,確立文化自信,發揮主體自覺精神,為精神產品的生產與供給創造良好條件,成為時代的迫切需要。
新的歷史條件,要求我們鄭重對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傳承和發展的根本,如果丟掉了,就割斷了精神命脈。”這個根本,產生于歷史,經過5000多年的洗禮與積淀,沒有消亡而存活于當下,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國人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深入認識中華民族千年史,牢固確立正確的自我認知,從主體自覺到歷史主動,“第二個結合”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開辟了中國共產黨人思想解放、實踐創新的新境界。
三、圍繞“契合”深化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研究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來源不同,但彼此存在高度的契合性。相互契合才能有機結合。”順利推進“第二個結合”,要求我們站在歷史發展與時代精神的新高度,深入研究“契合”的基本道理,積極探索“契合”的著力點,用于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實踐。
按照某種看法,馬克思主義產生于19世紀的歐洲,是資本主義工業化大生產的產物。中國沒有經過充分發展的資本主義階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和農民小生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資本主義工業化大生產基礎上產生的理論,與封建半封建社會農業小生產基礎上產生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著迥然不同的經濟基礎,二者契合的道理何在?
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的馬克思主義是在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實踐,尤其是在物質生產實踐與階級斗爭實踐的基礎之上,揭示人類發展規律的。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基本依據也是他那個時代的歐洲與世界現實,即資本主義進入帝國主義時代,掀起瓜分世界的戰爭。資本主義社會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直接和主要研究對象,但絕不能說,他們得出的所有研究結論,只適用于資本主義條件下。以社會生產為例,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指出:“生產的一切時代有某些共同標志,共同規定。生產一般是一個抽象,……這個一般,或者說,經過比較而抽出來的共同點,本身就是有許多組成部分的、分為不同規定的東西。其中有些屬于一切時代,另一些是幾個時代共有的。”他提出:“關于藝術,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時期決不是同社會的一般發展成比例的,因而也決不是同仿佛是社會組織的骨骼的物質基礎的一般發展成比例的。”他的研究方法,是通過資本主義社會來洞察整個人類社會,尤其是前資本主義社會,“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這里引用馬克思的話是要說明,人類不同時代產生的文化成果,是有共同點和交集的,把它們決然對立起來是錯誤的。馬克思主義是集人類文明成果之大成者,與有著5000多年歷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高度契合,理所當然。
馮友蘭關于中國傳統哲學的價值的論述,也能夠說明古今中外優秀文化契合的道理。“既然中國哲學產生于過去中國的經濟環境之中,它的內容是否只對過去的中國才有意義?”他認為,“任何民族在任何時代的哲學里,總有一些內容只對處于當時經濟條件下的大眾有用。但是,除此之外,還會有一部分哲學思想具有持久的價值。”推而廣之,“古代希臘和中國的社會雖然不同,卻都是屬于我們稱之為‘社會’的這個大概念。有關希臘社會和中國社會的理論,其中有一部分是只對希臘或中國有效的理論,但同時,也都有一部分是有關人類社會的一般性理論。正是這后一部分,具有持久的而不是一時的價值”。此外,“哲學還提供一種人生的理想。這種理想中有一部分是提出這種人生哲學的哲學家所處時代、地區和經濟條件的產物,但也還有一部分是對于人生的一般見解,因此,不是只有一時的意義,而還有持久的意義”。這些文字從時代、國別、人生三個層面,區分了哲學(包括中國哲學)的暫時意義與持久價值,當然適用于包括哲學在內的廣義上的文化。
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價值主張或根本立場,是人的徹底解放與自由全面發展。在這個核心價值主張之下,才衍生出馬克思主義的其他學說與原理。例如,在資本主義社會,無產階級占人口的大多數。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的科學社會主義是通過無產階級解放走向全人類解放的學說,包括了無產階級解放的進程、條件、性質、目標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首重人倫關系、社會倫理與政治道德,盡管在不同歷史時期或不同思想流派那里有著不同的具體內容,可無論哪一種思想流派,不管主張性善說還是性惡說,主張以德治國、以禮治國還是以法治國,尤其是儒家主張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都是在不同層面、不同角度提出的為人做事的倫理規范。盡管馬克思和恩格斯重視無產階級,而傳統的中國人大多數是農民,當代中國的人群劃分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處的資本主義社會也相距甚遠,但不管無產階級、農民還是當代中國人,都是要通過物質生產滿足生存發展需要。由此,對于人的生存與發展狀況的重視,應該成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最大交集。馬克思主義傳人中國,被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等深受優秀傳統文化滋養的先進知識分子接受,并將之作為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思想武器,這個歷史事實本身,就鮮明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高度契合性。
在現實生活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特色”,也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高度契合的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之“特色”,最初是針對蘇聯模式社會主義而言的。經過四十余年的發展,“特色”愈來愈呈現出極為豐富的內涵。如果沒有中華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國特色?深刻揭示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不可或缺性。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鮮明的一元主導、多樣發展特征,正所謂“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中,我們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形成了一系列既符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又體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要求的制度體制: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的所有制結構,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同時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的資源配置機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導的多樣思想文化共同發展的文化制度,等等。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有機結合,是制度創新的活力之源和思想文化支撐。
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高度契合,并不是說二者是等同的。產生于不同的經濟基礎之上,是二者最大的區別。馬克思主義本身并沒有解答世界上所有問題。恩格斯曾經說過,馬黨思的政治經濟學,是揭示資本主義產生、發展與運行規律的科學,適用于人類其他社會形態的政治經濟學,尚待創建。馬克思也說過,不能把他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與發展的學說,當成人類發展的普遍學說,適用于每一個特定的社會、特定的發展階段。馬克思主義的一些思想觀點和具體論斷,有嚴格的適用條件。研究馬克思主義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契合問題,要求我們結合新的實踐與認識成果,深入辨識一些曾被認為是正確的但卻值得鄭重商榷的思想觀點。
例如,階級與階級斗爭學說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內容。社會分裂為兩大對立的階級,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典型特征。列寧曾說過,誰不承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尤其是不承認無產階級專政學說,誰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而根據梁漱溟的研究,中國向來不存在歐洲的階級狀況。這個“向來”,不僅包括歷史上,也包括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在中國的傳統中,主流價值觀強調“和而不同”“和衷共濟”“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等,強調堅持守中不偏的“中庸之道”,不主張斗爭、競爭,后者則體現文藝復興之后西方文化的特點,資本主義商品生產與交換又是其物質基礎。在中國搞階級斗爭,是搞錯了對象。直到去世,梁漱溟都堅持這個觀點。依照上述結論,暫不論是否可以得出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不符合中國的結論,就資本主義不發達的實際來講,中國非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認的典型階級社會,卻是可以成立的。何懷宏指出,中國傳統上足一個不同于中世紀歐洲的官民二元對立的等級社會。[71141如果這個結論能夠成立,那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盡管按照馬克思主義話語是資本主義性質的民主主義革命,但卻有著中國傳統社會農民革命的某些特點。我們在馬克思主義話語下堅持的階級斗爭,中國革命的主力軍是農民。對于農民這個群體,馬克思和恩格斯明確指認農民既是一個階級又不是一個階級,相對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而言,是正在消失中的階級。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代表。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武裝的共產黨人,既代表人數很少的無產階級的利益,也代表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的利益。所以,中國共產黨始終是無產階級和整個民族的先鋒隊。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武裝,是中國共產黨人的根本思想特征。中國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所看到的歐洲階級分化的情形,自然不可能在中國發生。即便中國存在著階級,這樣的階級也絕非階級社會意義上的階級。迄今為止,中國仍屬于非典型的階級社會。正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消滅階級差別乃至階級本身,實現共產主義,則是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的最高理想。這樣的結論,非但不會對馬克思主義產生任何損害,反倒極大地增強了它解釋中國歷史和現實、指引中國未來發展的科學性與說服力。
根據新的實踐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工作,正在持續推進之中,并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例如,有學者把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分為廣義上的歷史唯物主義和狹義上的歷史唯物主義,并從純理論的視角探討其適用性。當然,類似的研究成果,是否符合歷史與現實的實際,歸根到底尚待實踐檢驗,但這樣的理論勇氣與艱苦努力,卻是值得贊揚與倡導的。這也是不斷解放思想的應有之義。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我們也應秉持同樣的態度。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也是檢驗傳統文化基因是否“優秀”的標準。站在整個人類的高度,凡有利于個體與群體生存與發展的傳統文化基因,都是優秀的。這里的群體,既包括我們自己的民族和國家,也包括其他民族和國家。在這個方面,習近平總書記有著豐富的論述。總的來說:一是以列舉式提出的,比如天下為公、民為邦本、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賢、天人合一、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講信修睦、親仁善鄰等。二是概括性提出的,比如中國人看待世界、看待社會、看待人生的獨特的價值體系,中華文明的五個方面的突出特性,即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由不同部分構成的有機整體。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國人,在生產生活的每一個領域,都有著特定的行為規范與倫理要求。那些跨越時空、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行為規范與倫理要求,就構成了該領域的優秀傳統文化。中國還是一個歷史性地形成的多民族國家,構成中華民族的各民族都擁有自己的優秀傳統文化。不同歷史時期、不同領域、不同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經過時間與歷史的淬煉,最后呈現為作為整體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換言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優秀”,無論是內涵還是形式,都要接受當代生產與生活實踐的嚴格檢驗,納入時代所要求的新精神,才能賡續其“優秀”的稟賦與基因。
秉持批判性分析的態度,我們就會在重視優秀傳統文化的同時,時刻警惕傳統文化中的糟粕,尤其是某生命力還很強的糟粕,比如說特權思想,一有合適的土壤就會滋生蔓長。在全面從嚴治黨的過程中,我們把反對特權思想、反對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作為主要內容,道理就在這里。與此同時,交往日益密切的世界格局,還要求我們客觀對待當代兩方文化,糟粕自然要拒之門外,但對其中的優秀成果,依然要秉持開放的態度予以借鑒、學習。馬克思和恩格斯身后的西方國家,盡管經歷了重重危機,至今還存在不少嚴重問題,但在科學技術、思想文化和話語敘事等方面,總體上還占著優勢,其先進文化,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如果不能正視西方文化,對西方文化中的優秀成果視而不見,中國發展的未來空間也勢必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概而言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與時俱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新性發展,應該圍繞著不斷改善當代中國人的生存與發展條件,圍繞著當代中國為全人類的發展作出積極貢獻,圍繞著不斷增厚、豐富社會主義制度的中國特色而展開。這也是中國共產黨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的同時,又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根本依據。
四、在面向來來的偉大實踐中推進“第二個結合”
“第二個結合”盡管強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但卻是面向未來的。面向未來,在方法上,堅持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指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堅持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推動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時代化,最后統一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上,落實到制度規范、日常生活中。
中國共產黨,首先是共產黨。既然是共產黨,就得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一元指導地位。中國共產黨,又是中國人的共產黨,由中國人民群眾的先進分子組成。“先進”的重要體現,就是既能夠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又能夠傳承弘揚延續了5000多年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并有效地應對當代中國人面臨的時代挑戰,解決各種現實問題。因此,在推進“第二個結合”問題上,首先是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科學世界觀與方法論,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賦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更鮮明的時代色彩。與此同時,還要堅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魂魄,為產生于19世紀歐洲的馬克思主義,增添經由5000多年時間檢驗、在中國實踐中探索出來的新成果。“第二個結合”,既要求形式上與內容上的創新,又要求理論上與實踐上的創新。就此而言,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尤其是一系列新理念新論斷中蘊含的原理性理論成果,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內容上,都是切實踐行“第二個結合”的積極成果。作為科學方法,作為“第二個結合”的兩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有機統一的,不能割裂。
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結合,有著強烈的現實性與階段性特征。在不同時空條件下,“契合”體現出不同的側重點。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面對以帝國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為首的反動統治的壓迫,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最重要的結合,體現在革命這個時代主題上。拯人民于水火、救民族于危亡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與馬克思主義通過解放占發達資本主義人口多數的無產階級、最后實現全人類解放的核心價值取向高度契合。1978年以來,面對長期“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的錯誤、人民溫飽問題尚未解決的現實,我們把解放和發展生產力作為根本任務,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既體現了儒家“制民恒產”思想,也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對物質生產基礎性作用的重視。鄧小平提出的小康目標更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典范。需要注意的是,“契合”雖然是客觀存在的,猶如馬克思主義揭示的普遍真理與延續5000余年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存在,不以具體時代的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一樣,但要把這種客觀存在變為指導實踐的方法,還需要人的自覺與正確行動。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契合”,也有一個主觀認識與判斷選擇問題。再以革命為例,馬克思主義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中國傳統儒家思想中也有“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的人民革命思想,但如果無視適用的條件,就會釀成“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悲劇。
無論是馬克思主義還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都存在著符合時代要求的話語表達與形式呈現問題。這幾年,中央一再強調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在實踐中型塑合乎時代要求的新話語、新形式與新載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實現話語更新、形式更新,以及新內容與新形式的有機結合。例如,在話語更新方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和諧、公正、愛國、誠信、友善等,都帶有鮮明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印記與痕跡。再如,遍地開花的關愛老人的社區食堂,不少地方,在政府補助的同時,還有大量的企業、社會愛心人士的捐贈,這也充分體現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善”的追求。在這個方面,黨和政府有極大的主動作為空間,包括輿論引導、政策支持、資金投入等。話語表達與形式創新,也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新要求。
立足實踐、面向未來的“第二個結合”最后要通過制度創新,落到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上來。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從形成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看,我國社會主義實踐的前半程已經走過了,前半程我們的主要歷史任務是建立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并在這個基礎上進行改革”,“后半程,我們的主要歷史任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為黨和國家事業發展、為人民幸福安康、為社會和諧穩定、為國家長治久安提供一整套更完備、更穩定、更管用的制度體系”。猶如一棟建筑,初建初裝時必然存在不盡合用的問題,在切實使用之后,才能查漏補缺,或者說完善和發展。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主要材料,既包括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中探索出的新結論,也包括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實踐中創造性轉化得出的新成果。由此而言,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第二個結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讓我們能夠在更廣闊的文化空間中,充分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寶貴資源,探索面向未來的理論和制度創新”。
過去,由于種種原因,我們的認識有很大局限性,包括對中華傳統文化的認識,也包括對當代西方文化的認識。到了強國建設民族復興階段,我們的經濟建設、物質財富創造取得了輝煌成就,精神層面的自信心、自覺性與主動性也應該強起來。我們要在生產力上優越于資本主義社會,也要在精神、文化的創造上優越于資本主義社會。進一步解放思想,以開放包容的思維,以海納百川的度量,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充分吸納自己祖先留下來的好東西,有效借鑒外國人創造的人類文明精華,不斷拓寬自己的道路,完善國家治理體系,才能不斷開創中華民族更加美好的未來。
責任編輯 李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