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馬克思主義具有具體化的要求,這是其“絕對命令”。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是馬克思批判和繼承黑格爾思想遺產的成果。在思辨唯心主義基礎上,黑格爾批判了主觀思想,試圖實現(xiàn)客觀思想對主觀思想的超越,區(qū)分了抽象的普遍性和真正的普遍性,并使真正的普遍性能夠具體化。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與馬克思思想的當代性質和階級立場直接相關。唯物史觀“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本質性”原則的發(fā)現(xiàn)為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找到了根據和立足點。作為歷史科學的唯物史觀的方法論原則要求馬克思主義必須具體化,必須把一般原理轉化為具體方法和實施綱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是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在中國的貫徹、落實和實現(xiàn)。
關鍵詞: 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社會現(xiàn)實;辯證法;唯物史觀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2-0023-(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2.002
馬克思主義具有具體化的要求,這是其“絕對命令”,即要求普遍原理必須具體化。對此,列寧指出,真理是具體的,不能離開必須具體這個馬克思主義的要求,“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此外,如果談到某一國家……,那就要估計到在同一歷史時代這個國家不同于其他各國的具體特點”。1 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就是要把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具體化,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和“生命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質和最大優(yōu)勢在于落實一般原理的具體化要求,并且始終與社會現(xiàn)實和時代狀況保持本質關聯(lián)。如果放棄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僅僅滯留于抽象原理,疏離于特定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其結果只能淪為馬克思主義的“對立物”,即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想象的馬克思主義”,而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具體化,這就意味著要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在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歷史性實踐中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
一、黑格爾的思想遺產與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
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并不是先驗的、既成的東西,而是隨著實踐和時代狀況的展開而歷史生成的東西,因此,它的本質真相和當代意義既不能離開當下的實踐狀況,也不能離開基于當今時代課題而對此開展哲學闡釋。毋庸諱言,目前學術界對“馬克思主義具體化”問題的探討和哲學闡釋仍是不夠的:多數(shù)人關注“馬克思主義如何具體化”層面的研究,而對“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能夠具體化”這個問題缺乏深刻闡明。從學理上和邏輯上來說,后者是具有優(yōu)先性的問題,因為任何一種理論只有自身具有具體化的要求和特質,它才談得上如何實現(xiàn)具體化。那么,馬克思主義為什么具有具體化的要求呢?
從思想淵源上說,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是馬克思批判與繼承黑格爾思想遺產的成果。黑格爾哲學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開端和理論基礎。誠如恩格斯所說,黑格爾的思維方式有“巨大的歷史感”做基礎;黑格爾的歷史觀作為一種“劃時代的歷史觀”,是“新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的直接的理論前提”。1 馬克思是在批判地繼承黑格爾哲學遺產的基礎上形成了一般原理必須具體化的思想。在黑格爾看來,那種只是滯留于理智的抽象性、外在反思的知性知識,以及企圖超越時代而建立一個如期所“應然的世界”的形式主義理論僅僅是一種“私見”,因此,一切觀念的事物都被把握在其所處時代的思想境況中,如果“妄想一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愚蠢的”。2 黑格爾首次在絕對精神和思辨辯證法的基礎上提出了思想必須具體化、主觀思想必須發(fā)展到客觀思想的要求。
一方面,在絕對精神和思辨唯心主義基礎上,黑格爾批判了主觀思想,實現(xiàn)了客觀思想對主觀意識觀點的超越。洛維特說過:“黑格爾對客觀性概念的思考是為了抵抗主觀意見的任性。事物的自我性已經在其自身中了解到,它能夠返回到在自身中把握自己的精神之大寫的自我,就好像‘實體’從根本上就已經等于是‘主體’那樣。”3 在馬克思那里所發(fā)現(xiàn)的真正的“社會現(xiàn)實”及其道路的開辟,首先是從黑格爾在要求思想對現(xiàn)實(事物的客觀內容)的介入并對一切幻想予以摒棄時開始的。在黑格爾看來,“現(xiàn)實”是本質與實存或內與外的統(tǒng)一,現(xiàn)實性在它的開展中表明它自己是必然性;4 唯有客觀思想才是具有現(xiàn)實性、實體性內容的思想;哲學的研究目標不是知性,而是客觀思想,即“客觀思想一詞最能夠表明真理——真理不僅應是哲學所追求的目標,而且應是哲學研究的絕對對象”;5 停留于抽象化和形式主義,缺失具體化環(huán)節(jié)的知性規(guī)定只是從屬于反思哲學的主觀思想,而主觀思想乃是“浪漫主義思想及其虛弱本質的病態(tài)表現(xiàn)”,“一般使用的反思概念”被黑格爾叫作“外部的反思”,哲學上的“門外漢”不知道其他的反思概念。這種“外部的反思”是“詭辯論的現(xiàn)代形式”,它并不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內容中,但知道如何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容之上”。6 因此,黑格爾以這一對外部反思的主觀思想的哲學批判和審思,向我們提供了一把打開關于理解人類社會現(xiàn)實的厚重門扉的鑰匙,“而我們今天仍然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7 對黑格爾而言,哲學“就是反對抽象的斗爭,是與知性反思的持久戰(zhàn)”。8
另一方面,黑格爾區(qū)分了抽象的普遍性和真正的普遍性,并依靠思辨辯證法使真正的普遍性得以具體化。黑格爾指出,“真理不是抽象的普遍性,而是具體的普遍性”,不要把“真正的普遍性或共相”與“僅僅的共同之點”混為一談。9 在他看來,真正的普遍性就是思想或哲學,它并非單純是一個與獨立自存的特殊的、具體化的事物相對立的東西,毋寧說是不斷地在“自己特殊化自己,在它的對方里仍明晰不混地保持它自己本身的東西”,“真理作為具體的,它必定是在自身中展開其自身,而且必定是聯(lián)系在一起和保持在一起的統(tǒng)一體”,“真正的哲學是以包括一切特殊原則于自身之內為原則”,而抽象的普遍性只是把“抽象的知性規(guī)定堅執(zhí)為最后的規(guī)定”,認為對立的兩個規(guī)定的任何一方在其“孤立的狀態(tài)下就有其實體性與真理性似的”。1 因此,真理只能是具體而非抽象的;普遍性的真正含義絕不會在抽象中得到解釋,只有深入具體之中才能把握具體的普遍性。
黑格爾進一步強調“抽象的原則”和“具體的實現(xiàn)”之間的“重要的無限差別”,2 如若哲學原則不走向具體化,那么“一個所謂哲學原理或原則,即使是真的,只要它僅僅是個原理或原則,它就已經也是假的了;要反駁它因此也就很容易”。3 因此,在黑格爾那里,辯證法乃是一切運動、生命、事業(yè)的推動原則;“現(xiàn)實”并非某種固定靜止或一成不變的事物,相反,它是一種被歷史性所貫穿并在其自始至終的生成過程中處于永恒流變的東西,是過程的集合體而非現(xiàn)成事實的簡單排列組裝。對此,盧卡奇的評價是切中肯綮的:“這樣一來,現(xiàn)實的問題就以全新的面目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照黑格爾的話來說——生成表現(xiàn)為存在的真理,過程表現(xiàn)為事物的真理。這就意味著,歷史發(fā)展的傾向構成比經驗事實更高的現(xiàn)實。”4 同樣,作為知識范圍內一切真正科學認識的靈魂,辯證法的本質在于思想對現(xiàn)實或“事物的自身”的不可分離性。通過辯證法的貫徹,并經由各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我們可以超越抽象的知性規(guī)定和有限性,把握事物的實體性內容,達到客觀思想。因此,辯證法的出發(fā)點是“就事物本身的存在和過程加以客觀的考察,借以揭示出片面的知性規(guī)定的有限性”,5 由此,思辨辯證法作為對抽象片面的知性規(guī)定的超越,是對外部反思及其主要形式——主觀主義和形式主義的超越。
毫無疑問,黑格爾關于思想客觀化的觀點是以絕對精神和思辨辯證法為基礎的,但是,并不能因此否認馬克思和黑格爾在反對主觀思想上的一致性。在批判地繼承黑格爾思想客觀化的遺產的基礎上,馬克思形成了關于一般原理必須具體化的要求。
二、馬克思思想的當代性質與
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
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與馬克思思想的性質直接相關。從性質上說,馬克思思想是一種當代性質的思想;從哲學來看,馬克思思想是一種后形而上學思想,即“變成面對世界的一般哲學,變成當代世界的哲學”。6 在馬克思那里,這種當代性質的哲學就是唯物史觀,它揭示了人類社會尤其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及其矛盾運動規(guī)律,澄清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前提,劃定了資本主義的歷史性界限,破除了關于資本主義自然的、永恒的、超歷史的神話。在這個意義上,唯物史觀是一種歷史科學,其主要特征是:認為哲學的立足點是“此岸世界”“塵世”“人間”;主張思想的目標是要回到“現(xiàn)實”和“事情本身”,拒斥哲學理論的抽象化、形式化、永恒化,要求人們從“幻象、觀念、教條和臆想的存在物的枷鎖下”7 解放出來;堅持思想的“關聯(lián)性”,破除近代形而上學的知性思維、表象性思維和虛假觀念。因此,對于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之后的尼采、海德格爾等當代思想家而言,近代形而上學基礎的顛覆就意味著超感性世界沒有作用力了,沒有任何生命力了,形而上學終結了。8 因此,在馬克思那里,哲學的基地是在“此岸世界”,哲學的任務是為現(xiàn)實服務、為歷史服務。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實現(xiàn)了自己同“從天國降到人間”的德國哲學的翻轉:“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1 于是,對天國的宗教批判在這里轉變?yōu)閷κ浪椎恼闻小S纱丝梢姡阅菚r起,“哲學則由于馬克思而變?yōu)槭浪椎模優(yōu)檎谓洕鷮W,變?yōu)轳R克思主義”。2
從政治經濟學來說,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當代性質主要表現(xiàn)為對市民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主要目的是:破除關于資本主義社會永恒的、超歷史的神話,揭穿國民經濟學和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理論前提的虛假性和概念范疇的抽象化、永恒化特征。在馬克思看來,經濟范疇只是對生產的社會關系的抽象,而不是像蒲魯東那樣,把現(xiàn)實的關系當作原理和范疇的化身,好像這些原理和范疇過去曾睡在“無人身的人類理性”的懷抱里。3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重申了思想必須具體化的要求。
從思想的階級立場來說,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性質主要體現(xiàn)為科學社會主義,它代表無產階級的科學立場。這就表明并不是所有當代性質的思想都有具體化的要求,只有代表無產階級科學立場的馬克思主義才真正具有具體化的要求。正是在無產階級的科學立場上,馬克思將“解放”視為一種歷史活動而非單純的思想活動,4 共產黨人的理論原理必須具體化,而不是以這個或那個世界改革家所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的思想、原則為根據;5 也是在無產階級的科學立場上,馬克思主義與教條主義是截然對立的,并且在性質上根本區(qū)別于資產階級思想,因為后者滯留于主觀思想,拒絕思想的具體化現(xiàn)實化時代化。對此,馬克思明確地表明:“我不主張我們樹起任何教條主義的旗幟,而是相反。我們應當設法幫助教條主義者認清他們自己的原理。”6 正是在無產階級的科學立場上,馬克思主義在本質上區(qū)別于資產階級思想,因為資產階級思想的特征之一就是構造出種種抽象的普遍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神話。在這個意義上,詹姆遜的說法是有道理的:世上并不存在任何可以寫在紙上的馬克思主義體系;在處理具體和一般關系的方案上,馬克思的方案比黑格爾更勝一籌,資產階級的思想活動力圖“從具體上升到一般”,而馬克思主義的任務是“從一般上升到具體”。7資產階級的思想活動是從具體到抽象,即意識形態(tài)的構造;而馬克思的“科學的方法”是從抽象到具體,即貫徹現(xiàn)實性原則,讓思想回到社會現(xiàn)實、人們的社會生活過程,破除意識形態(tài)的神話學,反對抽象的普遍性。
三、唯物史觀的“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本質性”的
發(fā)現(xiàn)與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
在“感性的活動”或“實踐的活動”的基礎上,馬克思顛覆了由黑格爾所完成的近代形而上學基礎,也顛覆了黑格爾現(xiàn)實觀的唯心主義基礎即絕對精神或絕對者—上帝創(chuàng)立了唯物史觀。“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的本質性”固然是相互聯(lián)系且不能彼此分裂的,它們是唯物史觀的基礎和核心內容。一般地說,所謂“現(xiàn)實”即“社會現(xiàn)實”,就是指現(xiàn)實的人在“實踐的活動”中所要面對和立足于其中的“實在主體”即“既定社會”,是“既定社會”中那些人們不能任意選擇的、具有前提性的客觀存在,比如社會條件、物質生活條件、經濟基礎、歷史條件等,是馬克思所說的“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8 確認的事實。因為社會現(xiàn)實也是歷史的產物,所以社會現(xiàn)實也是社會歷史現(xiàn)實。所謂“歷史的本質性”是指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本質性,是人類社會歷史中具有“普遍者的決定意義”的東西。在馬克思那里,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本質性不是“自我意識”或“絕對精神”,而是感性的活動所生成的社會歷史及其變動結構,是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因此,社會歷史現(xiàn)實只有被把握為客觀的社會條件、歷史環(huán)境、生產方式和經濟關系,這些社會歷史現(xiàn)實領域才具有“普遍者的決定意義”。
海德格爾曾說過:“因為馬克思在經驗異化之際深入到歷史的一個本質性維度中,所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就比其他歷史學優(yōu)越。但由于無論胡塞爾還是薩特爾……都沒有認識到存在中的歷史性因素的本質性,故無論現(xiàn)象學還是實存主義,都沒有達到可能與馬克思主義進行一種創(chuàng)造性對話的那個維度。”1 海德格爾這個評價是有道理的,因為就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能夠具體化這個問題來說,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以及其中所揭示的“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的本質性”確實起了決定性作用。
一方面,馬克思把意識、觀念、范疇的基礎歸結為社會存在和社會現(xiàn)實,為思想的具體化找到根據和立足點。馬克思認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2 這就是說,意識、觀念和范疇等都是被決定的、派生性的東西,它們的基礎是社會存在,是經濟條件、歷史環(huán)境、物質生活資料等“社會現(xiàn)實”。于此,馬克思將思想觀念或意識的生產與人的物質交往活動、現(xiàn)實生活關系之間最直接的關聯(lián)揭示了出來,“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因而個人所產生的觀念都是現(xiàn)實關系、生產和交往等有意識的表現(xiàn),而不管這種表現(xiàn)是實是虛;如果人們將自己的現(xiàn)實在觀念之中進行翻轉,那么這種倒錯的原因,就是由他們“狹隘的物質活動方式”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狹隘的社會關系”造成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把社會條件和經濟生產對思想理論的基礎性作用視為貫穿《宣言》的基本思想:“每一歷史時代的經濟生產以及必然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是該時代政治的和精神的歷史的基礎。”3
“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lián)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4 人類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世界不是如黑格爾等唯心主義觀念論者所認為的那樣,由思想觀念或意識、精神生成和決定的,恰恰相反,是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物質世界及其中的現(xiàn)實關系產生、規(guī)定和支配著觀念、思想、概念,只要對這一過程做出描述,歷史便擺脫了曾經的經驗主義者和唯心主義者所預設的面孔——“僵死的事實的匯集”或“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5 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哲學和思想理論的基地和立足點只能是在社會條件、歷史環(huán)境、時代狀況等社會歷史現(xiàn)實領域,是在“地上的粗糙的物質生產”領域,而不是在“天上的迷蒙的云興霧聚之處”。6
另一方面,“社會歷史現(xiàn)實”規(guī)定了理論和一般原理的特定適用范圍。“現(xiàn)實”是“實在主體”即“既定社會”之“社會現(xiàn)實”,并且這種社會現(xiàn)實乃是歷史的產物,是“既定社會”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是特定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因此,從社會的橫向上說,任何一種社會現(xiàn)實都是具有特定空間界限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同時,社會現(xiàn)實是不斷變動中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從歷史的縱向上說,任何一種社會現(xiàn)實都是具有特定時間界限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因此,由社會存在決定的意識、意識形式和思想理論必須隨著特定的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性實情的變化情況而改變自己的形式。那種滯留于抽象形式而拒絕變革自身的意識、意識形式,那種脫離已經變化了的社會現(xiàn)實和時代特征的哲學和思想理論,就像疏離于社會現(xiàn)實之實體性內容的觀念、范疇、思想理論一樣,都是主觀思想和教條主義的表現(xiàn),是一種“經院哲學”“抽象的唯心主義”。簡言之,社會存在和社會現(xiàn)實不僅是一切思想理論的基礎和立足點,而且是思想理論必須圍繞著它來旋轉的中樞,思想理論必須隨著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性實情的變化而不斷具體化。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特定時期形成的理論結論都有其特定的適用范圍和時間、空間界限,沒有永恒不變的、超歷史的一般發(fā)展道路理論,因為特定的、現(xiàn)實的、世俗的歷史本身有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只有黑格爾和蒲魯東式的在想象的云霧中發(fā)生的“神圣的歷史”“觀念的歷史”才是高高超越于“時間和空間的”。7 基于這一點,馬克思在《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中將《資本論》的結論明確為“限于西方的結論”,并且指出,如果要將他關于西歐資本主義歷史的論述,固化為某種指導一般道路發(fā)展的歷史哲學理論,那么“一切民族,不管它們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1因此,在馬克思看來,任何理論和一般的原理,包括自己的理論和一般原理都不能抽象且形式化加以運用,都有其適用范圍,否則就是外在反思、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馬克思為何如此反對把理論和原理包括自己的理論和原理變成“一般發(fā)展道路的歷史理論”呢?因為即使是具有相似形式的事態(tài)和變化,處于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中也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因此,只有將處于社會歷史動態(tài)發(fā)展中的各部分、各環(huán)節(jié)都做一種具體研究和比較,我們才能通過歷史唯物主義的鑰匙打開歷史的大門,而這顯然是過去的一般歷史哲學理論永遠無法觸及和達到的洞察路徑。基于此,卡爾·考什的判斷是準確的:“馬克思即便是在離開那種純批判的立場的地方,也不規(guī)定有關一切社會根本性質的任何一般的命題,而只是描述當代資產階級社會歷史形式所固有的那些特定情況和發(fā)展趨向。”2
四、唯物史觀的方法論原則與
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
作為歷史科學的唯物史觀是對人類社會歷史現(xiàn)象的概述和一般抽象,它要實際地發(fā)揮作用,就不能滯留于一般的抽象和普遍的原理,而必須走向具體化,把一般原理轉化為方法和實施綱要。誠如詹姆遜所說:“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解之一是,認為馬克思主義是客觀系統(tǒng)的觀念體系,而不是一種在時間中運動的形式。”3 作為整體的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由唯物史觀基本原理和唯物辯證法之具體的實施綱要構成的。所謂一般的基本原理,指的是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尤其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運動規(guī)律的歷史概述;所謂具體化的實施綱要,指的是馬克思要求這種一般的原理要在唯物主義方法即辯證法的貫穿中實際發(fā)生作用,要根據特定社會歷史條件和時代狀況制定具體的實施綱要,這是作為“歷史科學”的唯物史觀的題中之義。
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有一系列的普遍原理,它本質上區(qū)別于“抽象的經驗主義”,但是馬克思主義不是唯心主義者“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意義上的普遍原理,而是真正包含著特殊性和具體化的普遍原理,它不能疏離于客觀世界的實體性內容,相反,它以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性實情為基礎和前提,以普遍原理的具體化綱要及其展開為條件。
方法問題對于唯物史觀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誠如恩格斯所說,馬克思辯證方法的制定是“一個其意義不亞于唯物主義基本觀點的成果”。4 在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石進行最初設計時,馬克思就指出,“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fā)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孤懸在思辨中的哲學將被面向社會現(xiàn)實的知識所替代,而排除這種抽象思辨并代之以現(xiàn)實的“真正知識”的前提,只能“從對每個時代的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和活動的研究中產生”。5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經由對“從抽象到具體”方法的說明,馬克思詳盡地闡明了唯物史觀的具體化綱要所要采取的方法論原則。馬克思所強調的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表明:作為對歷史的概述的一般原理絕不能滯留于單純的抽象之中而成為教條,它只有通過社會歷史之全面深入的具體化才能展現(xiàn)自身,從而在這種不斷具體化的立足點上開啟適合于新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和時代形勢的思想理論。恩格斯晚年還留下了關于唯物史觀具體化綱要和方法之重要性的理論遺訓。如果只將歷史唯物主義所提供的方法當作可以機械套用的教條公式或對歷史事件的裁剪工具,而非洞察歷史的指南的話,那么這只會走向自己的反面。
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列寧、普列漢諾夫、盧卡奇等人是卓越的馬克思主義者的代表,其重要任務之一便是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進行闡發(fā),以此考察并解決具體現(xiàn)實中的各種實際或理論問題,在其中,解決方法問題是極為重要的。列寧指出,馬克思否認的正是這種思想,即經濟生活規(guī)律不管是應用于現(xiàn)在或過去,都是一樣的;恰恰相反,每個歷史時期都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如果認為馬克思主義者“信奉抽象歷史公式的不可變易性”,這是對馬克思主義者的最陳腐、最庸俗的責難。“只有不可救藥的書呆子,才會單靠引證馬克思關于另一歷史時代的某一論述,來解決當前發(fā)生的獨特而復雜的問題。”1 馬克思主義絕不是某些無法更易的或一成不變的神圣公式,因為“它所提供的只是總的指導原理”,2 對于這些原理的具體運用,在不同的具體環(huán)境中當然也會有其相應的方案和路徑上的變化。
普列漢諾夫認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歷史觀首先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在他看來,要真正堅持、捍衛(wèi)并推進馬克思主義,只能通過“正確掌握它的唯物主義方法,并運用這一方法來研究馬克思及其朋友和戰(zhàn)友恩格斯很少研究過或根本沒有研究過的歷史發(fā)展的那些方面——例如研究思想史”。3 可以說,普列漢諾夫在將唯物史觀的方法論推向前進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因為他像列寧一樣具體指出了進行這一項工作的實際步驟,因此成為恩格斯理論遺訓的卓越執(zhí)行者。
在對第二國際“正統(tǒng)”理論家們的機械唯物主義和教條主義的批判中,盧卡奇堅決地維護了“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在他看來,“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并不是無批判地接受馬克思研究的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論點的“信仰”,也不是對某本“圣書”的注釋,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tǒng)僅僅是指方法。它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信念,即辯證的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只能按其創(chuàng)始人奠定的方向發(fā)展、擴大和深化,而且任何想要克服它或者“改善”它的企圖已經而且必將只能導致膚淺化、平庸化和折中主義。4 盧卡奇所說的就是如何運用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問題,在他看來,只有通過運用正確方法即辯證法去研究解決實際問題,使馬克思主義原理不斷具體化,克服教條主義,才能維護和堅持“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
需要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在中國的真正落實是直接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建設、改革、新時代的歷史進程和偉大歷史性實踐相關聯(lián)的。自中國共產黨成立這一歷史事件之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開啟了其百余年的歷史進程,這一歷程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建設、改革和新時代的中國式現(xiàn)代化建立起本質的聯(lián)系,并且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理論和實踐成果。因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是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在中國的貫徹、落實和實現(xiàn),它根源和展開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實踐和時代需要以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道路的歷史性實踐,它在解答中國革命、建設、改革、新時代的中國式現(xiàn)代化實踐中獲得不竭的動力,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飛躍。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最新理論成果,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不僅實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新的飛躍,同時開辟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新境界。
由此可見,唯物史觀作為歷史科學的劃時代發(fā)現(xiàn),是對全部歷史現(xiàn)象的最一般的概述,它之所以正確,不僅僅因為它是科學的抽象,還主要因為它有具體化的要求和導向具體的內在原則。如果失去了具體化的要求和導向具體的內在原則,它就不再是唯物史觀,只是“空洞的抽象”,就會轉變?yōu)椤白约旱膶α⑽铩薄Nㄎ锸酚^當然有普遍原理,但是它首先是進行研究工作的指南,正因為它首先是工作的指南,如果我們不愿意使之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5 那就必須在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和時代形勢中運用好唯物史觀的方法,在具體的研究領域中豐富它的內容,從而把它推向前進。
把唯物史觀具體化為實施綱要,并使之成為工作的指南,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唯物史觀作為一種科學完備的理論體系,其唯物主義的原則立場與嚴明、科學的辯證方法是一以貫之的;是因為在馬克思主義那里,唯物辯證法也是歷史辯證法,在唯物史觀的思想方法和辯證法中包含著自身的邏輯,即包含著把普遍原理具體化和貫穿到底的實施方案。因此,在唯物史觀完整的科學體系中,普遍原理與方法密切相連,辯證法不是附加的、外在的東西;唯物史觀的方法論原則和具體化綱要是唯物史觀本身的邏輯導向,是現(xiàn)實世界的內在本質,而非來自某種外部的、比附的需要。
馬克思和黑格爾在方法論和辯證法上有許多共同點:即認為方法與內容內在聯(lián)結在一起、辯證法是內在的靈魂、辯證法是事物自行運動和自行展開、哲學和原則或原理必須具體化。在黑格爾那里,絕對精神的“自行展開”即顯現(xiàn)活動必然屬于絕對之本質,本質和顯現(xiàn)是同一的。正是由于顯現(xiàn)屬于其本質,絕對知識就必然表現(xiàn)為顯現(xiàn)著的知識,在人的認識活動中展開,并從根本上在這種認識活動所認識到的東西中存在,反過來說,所有人的認識活動就其了解絕對而言,都是事先將顯現(xiàn)著的“知識之自行展現(xiàn)活動付諸實施”。然而,顯現(xiàn)著的絕對之自行展開的這種“實現(xiàn)”,只有當它與絕對相適應時,本身才可能成為絕對的,因此,“科學必須把這種絕對的自行展現(xiàn)從它那方面付諸絕對的實現(xiàn)”。1 在黑格爾那里,絕對精神的自行展開和付諸實現(xiàn)的原則,就是辯證法,即作為推動原則和創(chuàng)造原則的否定性。2 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評價是準確的:“如果我們認為,對‘辯證法’的領會最終可以任人揭示或冒充為一種詭計或權謀的話,那卻是比較嚴重的不幸。”辯證法“建基于特定理解的存在問題之事實內容”,它不是那種“既是……又是……”的機靈魔法,借助這種魔法可以使一切便通,而且由于它隨便依照一種輕率根據,通過將哲學(存在問題)的事實當作統(tǒng)治手腕而使人驚嘆不已甚至蠱惑人心,于是還使人們相信必須采納之;根本就沒有“知性辯證法”這種東西,好像一個恰好在這兒的磨坊,人們可以隨便把什么倒進去,或者按照口味和需要調節(jié)它的機關。辯證法與事實本身相處相伴,如黑格爾就把它確立為哲學的事實。3
同時,馬克思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又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黑格爾將其體現(xiàn)為思維的觀念運動的變化過程視為誕生出現(xiàn)實事物的源泉,這只是作為絕對精神自我運動的外在表征,但馬克思卻提出了與之相反的結論:“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4 黑格爾建基于唯心主義的辯證法僅是概念、思想的自我運動和自我發(fā)展,是“為歷史的運動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5 因此在黑格爾這里,“人類的歷史變成了抽象精神的歷史,因而也就變成了同現(xiàn)實的人相脫離的人類彼岸精神的歷史”。6 對此,盧卡奇也指出,馬克思主義是在歷史本身中發(fā)現(xiàn)了辯證法。因此,辯證法不是被帶到歷史中去的,或是要依靠歷史來解釋的(而黑格爾常常這樣做),辯證法來自歷史本身,是歷史在資產階級社會這個特定發(fā)展階段的必然的表現(xiàn)形式,并被人們所認識。7
當唯心主義的觀念圖式及其堅固的歷史哲學話語被馬克思驅逐后,“一種唯物主義的歷史觀被提出來了,用人們的存在說明他們的意識,而不是像以往那樣用人們的意識說明他們的存在”。8由此,概念的辯證法作為指涉著人的思維及其規(guī)律的學說,本身反映了人所身處的生活世界中客觀發(fā)生的辯證運動規(guī)律,于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就被倒轉過來了,或者寧可說,不是用頭立地而是重新用腳立地了”。9 因此,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方法就是要求我們把事物和世界看成是過程的集合體,而不是既成的集合體;把社會看作發(fā)展著的活的機體,而非靜止不變的永恒實體。這就要求我們意識到作為歷史的時代和環(huán)境對于知識生產的限制性,以及由此必然帶來的所獲一切知識的局限性。
由此可見,唯物史觀內在地具有科學研究方法即唯物辯證法,把一般的原理具體化、變成具體化的實現(xiàn)綱要乃是唯物史觀的“絕對命令”,是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的要求。正因為如此,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一個發(fā)展的和不斷豐富著的科學理論,我們只有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方法即辯證法,探索不斷變化著的社會現(xiàn)實,把握和切中社會現(xiàn)實,并且在每一個研究領域貫穿這種方法,具體化而不是抽象化、教條化考察事物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運動及其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和中介過程,馬克思主義具體化的要求才能得到貫徹,唯物史觀和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才能在這種具體化研究中活生生地展現(xiàn)出自己的真理性和生命力。對此,洛維特的說法對我們具有啟發(fā)意義,即“客觀性思想不是在唯心主義和實在論的彼岸,而是在’懸而未決的客觀性’的此岸”。1 這就要求我們要把一般原理具體化并付諸具體化的綱要,唯有如此,客觀思想才可能前來與我們照面。
On the Requirements of Marxism Concretization
LIU Riming
Abstract: Marxism has the requirements of concretization, which is its “absolute command”. The requirements of Marxism concretization are the result of Marx’s criticism and inheritance of Hegel’s intellectual legacy. On the basis of speculative idealism, Hegel criticized subjective thought, and attempted to achieve the transcendence of objective thought over subjective thought, distinguishing between abstract universality and true universality, and enabling true universality to be concretized. The requirements of Marxism concretization are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contemporary nature and class position of Marxist thought. The discovery of the principles of “social reality” and “historical essentiality” in the materialist view of history provides a basis and foothold for the specific requirements of Marxism concretization. As a methodological principl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rxism must be concretized, and general principles must be transformed into specific methods and implementation outlines. The sinic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of Marxism is the implementation, execution, and realization of the requirements of Marxism concretization in China.
Key words: Marxism; concretization; social reality; dialectics; materialist views of history
(責任編輯:姚聰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