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4)
摘 要:在傳統主體理念的背景下,國際環境法的主體僅限于國家和政府間國際組織,但隨著非政府組織和個人在當今全球環境治理中的作用凸顯,固有的主體論受到很大沖擊。在系統總結和概括非政府組織和個人這兩種非國家參與者在國際環境法領域現有地位、局限性與理論爭議的基礎上,認為應有限地承認其主體地位。這不僅符合法律主體擴大化的法理趨勢與國際環境法的獨立性和特殊性,也具有發揚全球環境治理模式、順應市民社會發展和人權保護潮流、肯認非國家參與者實際作用的現實意義。因此, 應通過靈活的定義選擇、構建地位不平等的多元法律主體譜系、創設特殊主體資格承認的具體條件等路徑,打造有限承認非國家參與者主體地位的具體模式,適當擴充現有國際環境法主體范圍,使非國家參與者的主體地位在一定范圍內得到彰顯。
關鍵詞:國際環境法;非國家參與者;非政府組織;個人;主體地位;
中圖分類號:D996.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24)04-0085-09收稿日期:2023-12-30
作者簡介:胡思源,女,陜西富平人,清華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環境法研究。
全球性環境問題顯現與爆發后,原有的國家間交往模式和國際社會固有運行模式遭受了重大沖擊。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國際環境法逐漸從國際法中獨立出來并不斷發展完善,在國際環境法完成全球環境治理使命的過程中,傳統模式下的國家與政府間國際組織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伴隨著實踐發展,非政府組織和個人開始在國際環境問題領域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全球環境問題治理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此基礎上,關于國際環境法主體論的爭議,即非政府組織和個人作為非國家參與者,能否獲得國際環境法上的主體地位承認和法律人格,便成為一個值得討論與研究的重要課題。
(一)國際環境法傳統主體理念
國際法主體(subjectsnbsp;of"international"law)又稱為國際法人或國際法律人格者。由于國際環境法由國際法派生而產生,是現代國際法的一個分支, 因此傳統的主體論也基本沿襲了國際法的主體理念,認為國際環境法的主體同國際法主體應保持一致。結合國際法形成與發展的長期歷史實踐,民族國家一直是國際關系的行為主體。傳統國際法認為,國際法只是國家之間的法,唯有國家是國際法權利義務的主體,因而唯有國家才是國際法人格的擁有者。個人與國際社會的國家間產生關系,也需要以其本國作為中介。著名的國際法學者李斯特、勞倫斯、霍爾、布朗利、安介洛蒂等人都持此觀點。二戰后,單純以國家間軍事安全為中心的價值分配體系逐漸瓦解,一些非民族國家形態的行為主體逐漸涌現,其中以國際組織最具代表性。尤其是在國際環境問題對原有傳統國際法理念沖擊后,現代國際法和應運而生的國際環境法,越來越強調國際組織在他治中扮演的重要作用。在解決全球環境治理這一時代課題上,國際組織的介入標志著“生態時代”從單純的“沒有組織的思想運動”到“有組織的管理”這一新時期的邁進。[1]30"在國際環境法領域,政府間國際組織的重要價值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其主體性也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就國際環境法通說而言,國家和政府間國際組織所具有的主體資格已毋庸置疑。按照傳統主體理念的定義,國際環境法的主體指獨立參加有關利用、保護和改善環境的國際關系、直接享有國際法權利并承擔國際法義務者。由于國家與政府間國際組織代表國家意志,因此可以統稱其為國際關系的國家參與者(State actors)。[2]85"其中,國家被視為國際環境法的基本主體,而政府間國際組織定位為國際環境法的重要主體。傳統的主流觀點雖然充分肯認非政府組織和個人在國際環保領域的活躍性和發揮的作用,但卻按照嚴格的要件限定,不認可其主體地位。
(二)非國家參與者及其興起
與上文國家與政府間國際組織統稱為國家參與者(State"actors)的概念相對應,非政府組織和個人可以統稱為非國家參與者(Non-state"actors"Non- state"players)。非國家參與者在國際環境領域是可見的,是有影響力的,是與國際環境關系調整相關的,直接受到國際法規定的影響,但由于其正式地位尚未明晰,因此貿然稱為主體(subject)欠缺妥當性 。[3]筆者認為 ,“Non-"state""actors”和“Non-"state
players”是對非政府組織和個人在國際環境法主體地位探討中更為恰當的名稱表達。這種表述模糊了是否具有主體地位的明確指向,在當下尚未存在統一定論的背景下,為學界提供了充分的討論空間;同時這種表達偏向中性且生動形象,一方面充分肯定了其現有地位與作用,另一方面也為主體論的未來發展提供了變動的余地。本文即在非國家參與者這一概念場域下,討論非政府組織和個人的國際環境法主體地位獲得的可能性,其中個人包括自然人和法人,法人主要體現為跨國公司的國際環境參與。
無論如何看待非國家參與者的主體資格,其近年來在國際環境治理領域所發揮的突出作用是毋庸置疑和有目共睹的。國際環境非政府組織積極參與斯德哥爾摩人類環境會議、聯合國環境與發展
大會和可持續發展世界首腦會議等會議,極大地推動了許多國際環保會議的順利召開,在會議中提出許多重要議題,促成共識的達成,并在日本捕鯨活動等有害國際環境行為發生時,用實際行動記錄相關不良行為并抗議,憑借其協調、合作、有效組織、公益性等自身優勢,已經成為國際環保事業的重要組織者和參與者。[4]而自 20"世紀 70"年代生態危機爆發以來,原子化的個人也由于自身意識的提升和輿論氛圍的營造,越來越意識到全球性生態環境問題與自身安危息息相關,以民眾為主體爆發的環保運動,對國際環境法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巨大的推動力,個人在國際環境法上直接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的社會實踐也在不斷深化。非國家參與者在實踐領域已經越來越深入到全球環境問題的中心,其現實作用和影響不能視而不見,而這樣的重要角色又呼喚著主體地位授予對其的肯定,因此固有的主體論和傳統主體理念受到了重大沖擊。
(一)非政府組織現有的國際地位
非政府組織(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概念緣起于聯合國憲章,是指由公民個人或其他團體、機構為實現公益或互益目標發起的, 具有一定治理結構、獨立自主運轉的、提供社會服務的社會自治組織。[5]其與企業、政府共同構成人類社會的三大主體,從與政府相區別的層面,稱其為非政府組織;從與市場化的企業相區別的層面,亦可稱其為非營利組織。在國際環境法這一具體的場域范圍內,國際環境非政府組織則指由不同國家的個人、團體或聯盟,為了促進環境保護而建立的一種非官方聯合體,具有自治性和非營利性。同時,它們一方面更具有專業優勢,聚集大批學者和專家, 是科學與技術的代言,另一方面也具有突出的領域性特征,有目的性地創立并聚焦于某一專業領域, 如反對基因工程、拯救海洋生物等有針對性的全球環境治理領域。[6]結合目前的國際環境法發展實踐來看,非政府組織已經在很多層面上擁有了一定的國際地位,從主體要件上來看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滿足,就其現有地位分析如下。
1.非政府組織能夠獨立參與到環境保護相關的國際關系
針對環境問題的無國界性和廣泛性,現代國際法和國際環境法已經很大程度沖擊了原有的國家主權的原則。各個國家在意識形態、經濟發展模式、政策決策偏好、文化習俗等方面的差異性,導致在國際環境領域制定統一的規則和邁向一致的方向上存在著巨大的現實障礙,而非政府組織在此方面起到了很大的彌補作用。
首先,環境保護非政府組織積極進行相關立法建議的提倡與呼吁,通過單獨或與政府間國際組織合作的方式,制定和通過重要的國際文件,參與到生態保護相關的國際法律文件的起草過程。如《世界自然憲章》《瀕危物種貿易公約》《生物多樣性公約》等 重要法律文件 ,均 為國際自然保護同盟
(UCN)參與起草。其次,非政府組織在實踐中也積極參加各種國際環境會議,提供專業性意見,促成統一意見的達成。如重要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參與的非政府組織已經多達3"000"個,在會議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最后,非政府組織還一定程度上參與到國際法律文件的執行工作中,尤其是較為激進的綠色和平組織,通過科學研究、收集并傳播信息、提交報告、提出議案等途徑監督國際環境條約的實施,在執行監督領域做出了巨大貢
獻。[7]非政府組織通過立法建議提出、法律文件起草、會議參與和監督執行等多種方式,已經廣泛而深刻地參與到國際環境法律關系中并成為其中的重要一份子。
2."非政府組織能承受國際環境法的權利和義務
獲得法律人格,一般都要求能享有相應的權利和承擔相應的義務,具有普遍意義上的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就非政府組織而言,越來越多的國際組織對其有了更多的認可,其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也在一定范圍內得到了滿足,已經具有幾種國際環境法所認可的合法身份。
首先,非政府組織擁有咨商地位。這一地位最早由 1945"年《聯合國憲章》第 71"條所規定,該規定第一次確立了非政府組織作為國際事務正式參與者的地位,擁有了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1992"年,
里約環境與發展大會和《21"世紀議程》進一步明確了非政府組織在“政策規劃、做出決定、執行決定和評估結果”上應發揮作用。不同非政府組織也可以擁有不同的咨商地位。按照程度的大小,可分為普通咨商地位、專門咨商地位和名冊咨商地位,分別對應不同種類和地位的非政府組織。其次,非政府組織可獲得觀察員地位。在咨商地位擁有的基礎上,可以觀察員身份列席相關國際會議,但不參與議事進程。自 1990"年聯合國大會第 45/6"號決議首次承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聯合國觀察員地位以來,觀察員地位已經在環境領域廣泛授予非政府組織,現今主要的國際環境公約均規定了非政府組織的觀察員身份。再次,非政府組織合作伙伴地位也被予以認可,雖然不是正式的法律規定,但該平等關系的認可很大程度反映了非政府組織國際地位的提升。最后,在爭端解決方面,非政府組織還可以獲得“法庭之友”的地位,以該身份即第三者的身份參與環境爭端的解決。專家組有權接受非政府組織提交的“法庭之友簡報”,使非政府組織的觀點和意愿在爭端解決中得以考慮。[8]
(二)非政府組織地位的局限性
雖然非政府組織獨立參與國際關系和相關權利義務在一定層面得到了認可,但其仍然有著許多天然的缺陷和局限性。
首先,非政府組織沒有權力單獨通過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文件,在立法層面的能力更多是對相關法律建議的提出和對“軟法”形成的貢獻。其次, 其對國際環境條約及相關文件的實施與監督,也不具有強制性,只是在一定層面上發揮促進作用。[4] 最后,非政府組織所具有的權利和義務也有很大局限。其所具有的咨商地位、觀察員地位也具有很多參與限制,且并未等同于授予其決策權;合作地位僅停留在模糊的文件術語的認可上,尚未明確具體內容;“法庭之友”身份僅是對爭端解決和訴訟程序的參與,尚不代表其具備直接起訴的原告資格。[8] 此外,一些勢力強大的非政府組織公益性存在流失,部分非政府組織淪為西方大國的附庸,成為西方大國或某些特定社會階層利益的代言人,故片面強調環境保護而喪失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需求, 對發展中國家主權構成了一定威脅,增加了國際社會復雜因素和不可預測性。[9]29–30因此,非政府組織仍有可能未跳脫出西方發達國家的“陽謀”,其背后可能體現的政治色彩不能忽視。
(三)非政府組織主體地位爭議的理論界說
關于非政府組織在國境環境法中的地位,尚存在很大爭議,大致可分為肯定與否定兩大陣營。
1."否定說
否定說即代表國際環境法主體論的傳統觀點, 認為即使非政府組織的影響力已涉及多個國家、擴展到全球層面,但其設立的依據來自國內法,僅享有國內法的法人資格。非政府組織不能直接承受國際環境法的權利義務,現代國際環境法法律體系對其規制也缺乏專門規范,外部對其的問責機制也不正式,種種原因均導致其主體地位難以得到國際環境法的肯認。[10]
2."肯定說
認可非政府組織主體地位的理論中,有兩種最具代表性的觀點,即自身存在說和隱含權力說。自身存在說主張,由于非政府組織現實中廣泛參與國際事務并造成重大影響的事實確實大量存在,因此其應當和政府間國際組織一道列為派生性的國際法主體。隱含權力論則主張國際組織締約權并不以國際組織章程條款的明示規定為限,根據聯合國章程所包含的宗旨與職能需求,可以推斷出非政府組織也具有一定的締約能力。[11]
3."有限肯定說
有限肯定說為否定說與肯定說之間折中的觀點。其結合法律淵源和國際實踐,可以認為非政府組織在特定條件下成為國際條約的當事方,享有特定的權利,參與到相關法律關系,因此在某些領域或一定程度上應認可其法律人格。此外,還有一種功能性身份說也值得關注,其主張雖然國際法尚未明確非政府組織的主體地位,但在環境領域其已經通過一種“功能性身份”參與到國際關系中,這一特定的功能性身份需要得到認可。[10]
(一)個人現有的國際地位
國際環境法主體論中的個人,是相對于國家和政府間國際組織的概念定位。在此層面探討的個人,既包括自然人,也包括法人,其中自然人有可能是公民也有可能是無國籍人,而法人則更多層面指代跨國公司。個人在國際環境領域的地位沒有得到學界普遍認可,因此仍屬于主體資格不明的非國家參與者。之所以有爭議,也反映出在全球環境治理領域,個人開始直接在國際關系領域發揮一定的作用、扮演重要角色,其主體資格的獲取已經具有了越來越多的法律依據與實踐基礎。
1."個人具備直接參與國際環境關系的能力
在國際環境法的實踐層面,不可否認個人已經越來越多地參與到利用、保護、改善環境等相關的國際關系中。與非政府組織不同,個人中的自然人雖然沒有參與相關法律文件的簽訂與起草,卻廣泛而深刻地參與到與環境保護密切相關的國際經濟交往中,這也屬于參與到全球環境相關的國際關系的具體體現。同時,以跨國公司為代表的法人,除參與上述個人層面的國際環境關系外,還可以在立法層面提出立法意見,通過其組成的國際商會等組織列席會議促進國際環境活動的開展,并通過其力量實現與國際組織的合作。[12]因此,無論是個人還是跨國公司,都在一定層面直接參與到國際環境關系中,其中跨國公司發揮現實作用的可能性更大, 參與國際關系的能力更強。
2."個人享有國際環境法層面的權利
個人享有的國際環境法權利主要生發于對環境權這一基本人權的解釋。1972"年國際人類環境會議通過《關于人類環境的宣言》,明確了個人對環境的權利,認可了這一權利的基本人權屬性。伴隨著環境權這一概念的不斷形成和發展,大體上可以被分為實體性環境權和程序性環境權。實體性環境權強調對環境資源的使用或者享有,在集體角度層面具有公共性和公益性,在個人角度層面具有私人性,是公民的基本權利。[13]在國際環境法中個人權利的具體體現,則更多變現為環境權中程序性權利的層面。
個人享有的國際環境法權利可以總結為三方面:環境知情權、決策參與權、司法救濟權。首先, 個人享有環境知情權,即依法享有和知悉的相關環境信息相關的權利。這一權利要求個人、團體和組織應當可以及時獲取政府所掌握的有關環境信息,同時企業也需要在其中將其環境相關的資料和規劃等信息透明化。《里約宣言》原則 10、《21"世紀議程》第 23"章、1992"年《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 6"條、歐盟 1990nbsp;年《獲取環境信息自由的指令》等國際環境法相關法律文件,都對此權利予以認可。其次, 個人享有決策參與權,體現在環境影響或其他許可程序中公眾參與的程序性保證。《里約宣言》《21"世紀議程》、1982"年《世界自然憲章》和 1998"年《公眾在環境事務中獲得信息,參與決策,訴諸司法權利的奧胡斯公約》,都不斷在國際環境法層面對個人的這一權利予以認可、明確與細化。最后,國際環境法對個人的司法救濟權也不容忽視。1982"年《世界自然憲章》原則 23"明確規定所有人根據其國內立法“在其環境受到損害或惡化時應能獲得救濟”,同類的規定也可詳見《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里約宣言》《21"世紀議程》《奧胡斯公約》。[14]在司法參與層面,個人在與環境有關的國際司法活動及爭端解決活動中享有與其他國際環境法主體平等的權利與資格。1994"年《北美環境合作協定》《奧胡斯公約》、1982"年《海洋法公約》等國際文件為個人在一定范圍內平等參與國際私法活動提供了法律依據。在歐洲,個人同時還可以借助歐洲人權保護機制提起申訴或訴訟。[7]
1."個人需承擔國際環境法層面的義務
在國際環境法層面,根據編纂國際法工作的經驗,國際法委員會將國家國際責任分為初級規則(Primary rules)和次級規則(Secondary rules),初級規則對應基礎性的義務,而次級規則對應違反基本義務而承擔的后果即賠償責任[2]137–138,足以體現義務與責任的緊密聯系性。因此,在探討個人主體層面是否也有國際法層面的義務,也可以從責任規則層面予以說理和論證。
國際環境法具有綜合性、特殊性,國際環境損害許多也確由個人引起和造成,因此個人在國際環境法層面的責任承擔是確實存在的。
一方面,在國際私法層面,個人具有國際環境民事責任。針對跨界環境損害相關問題,無論是國家不法行為還是國際不加禁止行為所產生的損害性后果,由于不法行為認定困難和國家自身政治性傾向考慮而對國家承擔責任的排斥,因而不通過國家責任承擔來解決國際環境損害爭端已成為一種常態。因此國際損害責任制度總體而言走向私法化,由私主體通過國際私法承擔國際民事賠償責任已經成為解決國際環境損害賠償的主流模式,個人責任承擔在國際環境問題上發揮的重要意義不容忽視。
另一方面,在國際刑法層面,個人的國際刑事責任也有著普遍而明確的規定。環境犯罪的主體則是指從事污染或破壞環境的行為、具備承擔刑事責任的法定生理和心理條件或資格的自然人或法人。承擔環境刑事責任的前提條件便是違背相關環境義務構成環境犯罪。[15]基于上述兩種責任,自然人和法人在日常生活和生產中,都應具備維護和保全人類環境的基本義務,且這一義務是強制性的,若違背便會衍生出相關的民事賠償責任乃至刑事責任。
(二)個人地位的局限性
作為非國家參與者,自然人和法人在國際環境法中的地位和作用發揮也有著很大的局限性。首先,在國際環境關系的參與過程中,個人尤其是自然人,在參與國際環境法立法、監督和執行層面,較非政府組織發揮的作用更為有限,而跨國公司往往也需要聯合組成集體性的組織,才能對國際環境立法做出極為有限的立法建議提出。其次,就其享有的權利來看,更多具有抽象性,很可能需要國際環境法具體制度和國內法立法的具體落實才能真正落到實處,權利行使存在間接性,因此其真正所享有的具體國際環境法權利是有限的。最后,個人在國際環境法中扮演的更多是被動主體的角色,在社會實踐中更多體現為對其義務和責任的追究,其作為主體的主動性欠佳。
(三)個人主體地位爭議的理論界說
不同于非政府組織理論爭議的現代性,個人在國際法上的地位爭議由來已久,是學術界長期爭論的話題。大體來看仍然呈肯定與否定兩個派系,但個人主體地位的肯定更加激進,甚至認為個人是國際法的唯一主體。
1."否定說
個人主體論的否定說與非政府組織類似,同樣是傳統國際法和傳統國際環境法觀點的延續。意大利國際法學家安介洛蒂認為個人非國際法的主體,而是國際法的客體,對個人課予的義務與責任實質意義是借國家處罰個人的行為,仍需要國內法內部對該禁止性行為予以明確。[16]英國法學家霍蘭德同樣絕對否定個人的主體資格,認為國際法類似國內法中的私法,私法上的當事者是兩個人,而類推到國際法的當事者則是兩個國家。[17]此外,施瓦曾伯格、斯佩爾杜蒂、平托等學者均支持否定說觀點。在否定說內部,存在個人具體地位的爭議, 即部分人認為個人不是主體而是客體,部分人認為個人既不是主體也不是客體。因此,在否定論下, 個人的國際法及國際環境法地位并無一致見解,但可以肯定的是,早期的國際法及對其主體論承襲的國際環境法,有很大部分學者否定個人的主體地位。但就今天來看,國家單一主體的理念已經逐漸瓦解,個人是否應納入主體范圍已經是可以爭論的話題。
1."肯定說
與非政府組織肯定說不同,個人主體地位的肯定,最早源于“個人是國際法唯一主體說”。狄驥和塞爾為代表的學者,主張個人才是國際法的主體, 而國家行為總是通過個人行為所表現出來的,所以依據國際法所調整的國家行為,實際上是以國家機關代表身份活動的個人行為。[18]40"此種觀點固然也存在偏狹性,錯誤地將國家行為與個人行為相混同。伴隨著國際法的發展,國家的主體資格已經獲得了廣泛認可。但由于此種理論界說的早期存在, 在國際環境法場域下,認可個人的主體資格的觀點便更容易被接受。西方許多學者在此基礎上,完全認可個人的主體地位。近年來我國很多學者也在論證主體構成要件的基礎上,認為應當承認并確立個人在國際環境法上的主體地位。
2."有限肯定說
有限肯定說為近年來我國學者的主流觀點。對于個人主體地位探討的相關文章,都認識到個人在開展國際關系、享受權利和承擔義務方面現已具備的能力,但一般都認為個人只能在部分國際法的領域擁有主體資格。考慮到國際環境法的特殊性, 有限制地承認個人部分主體、特殊主體,已經基本為學界所普遍接受。
本文對于非政府組織和個人這兩類非國家參與者持有限肯定說,認為應有限地承認其主體地位。在整體上將其納入國際環境法的主體范疇,并明確其部分主體和特殊主體的地位,與傳統的國家參與者主體進行一定的區別。
(一)有限承認非國家參與者主體地位的理論根基與現實意義
1."順應法律主體擴大化的法理趨勢
法律主體資格問題不僅是部門法的主體論話題,也是法理層面的根源性議題。“權利主體”的前提性哲學問題 ,是 一 個“ 人如何定義人 ”的 問題。[19]在古代社會,印度種姓制度和羅馬法的人格減等制度,在當時人們看來都是稀松平常的,完全的權利資格與法律主體地位并非所有自然人都可平等一致的享有。伴隨著社會實踐的發展,法律關系的主體資格不斷向所有自然人擴大化,美國奴隸制的完全廢除也是近百年才完全完成的社會現實。除向全部自然人擴張外,伴隨著工業革命后資本主義和經濟發展的現實需求,公司和企業也需要進行一定的法律行為,在法律關系中扮演角色,因此對于法人這一擬制人格的承認也是順應社會現實逐漸變革思維的結果。就國際法發展現實來看, 為順應國際環境法的出現和全球環境治理的現實需求,傳統主體論中嚴格的國家單一主體已經逐步擴張到了政府間國際組織,在新的歷史階段順應法律實踐,一定程度上承認非國家參與者的主體地位,無疑也是順應法律關系主體進化論的。
2."考慮國際環境法的獨立性和特殊性
國際環境法雖然衍生于國際法,由國際法孕育而生,是國際法的分支,但隨著其自身發展和理論的完善,國際環境法已不僅是國際法的分支和附庸,而且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法律部門按照所調整的不同的法律關系決定,就國際環境法而言,其有著特定的調整對象,即調整因協調人類與環境的關系、保障人體健康,保護和改善地球生態環境,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而產生的各種國際關系,已經獨立并區別于傳統國際公法,因此其主體的界定也應有自身獨特的考慮,而非嚴格受國際公法主體資格認定的制約。[20]同時,國際環境法同樣具備綜合性、邊緣性的特點,其不僅是國際法在全球環境治理話題下的適用,而且還蘊含著國際私法、國際經濟法、國際刑法等豐富的內容,因此在一定程度拓寬主體也是符合客觀需要的。此外,國際環境法還具有公益性,突出體現為對傳統國際法國家利益本位的沖破,目標和視角更多落在對人類共同利益本位的強調和星球整體共同福利的謀求。在公益性的要求下,非國家參與者的作用便更應得到強調與重視,以彌補國家主權和國家利益過分強調而不利于人類全體的社會現實。
1."對全球環境治理模式的發揚
面對全球生態環境的惡化,傳統的國際環境治理機制暴露出越來越多的問題和難以逾越的障礙, 全球環境治理(Global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的新模式越來越多地被強調,呼喚從國家中心主義逐步跨越到全球主義觀念。全球治理的行為主體,僅依靠主權國家和政府間國際組織遠遠不夠。全球治理的重要現實基礎便是非國家行為體的出現和作用的加強,如果沒有非國家行為主體的存在和作用發揮,全球治理的形式和動力都難以得到恰當的解釋。[21]非國家參與者在全球治理模式中的加入, 可以拯救現有的全球不平等,填補南北鴻溝,促進南北友好對話與合作。[22]進一步確立和發揚全球環境治理模式,實現環境善治,需要非國家參與者地位的認可和作用的加強。
2."順應市民社會發展和人權保護潮流
市民社會(Civil"Society)專指國家和經濟領域之外的公共領域,在西方民主制度的土壤下孕育與發展,逐漸形成了非營利組織和非政府組織這種“第三部門”領域。在西方語境下,“第三部門”是公私二元對立的治理領域基礎上的社會中介機制,發揮的作用既不同于政府的社會事務管理功能,又區別于一般商業經營的社會服務,是建立公民秩序和維護社會公正的重要力量。[23]在環境領域強調非政府組織的主體地位,可以進一步倡導民主化,促成國際環境市民社會的建立,彌補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的不足。同時,人權作為西方文藝復興與中國“以人為本”的傳統理念的高度契合,與環保觀念一樣,超越國家邊界和意識形態的壁壘,在國際觀念沖突日益對立的當下仍然有很大普適性和話語體系的正確性。而個人主體地位的強調,恰恰也是對環境權這一人權保護重要內容的重視,有益于全球人權保護領域的持續發展。
3."肯認非國家參與者的現實價值
結合現有國際實踐,非國家參與者所發揮的現實價值與意義是不可忽視的。非政府組織往往由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著名學者和權威領域專家自發創立,經費來自民間私人捐助和少部分政府資助。這樣的組織模式和特征,讓一流的人才和技術可以充分作用于國際環境保護實踐;各個國家背景的人員組成也能方便一手、真實的環境保護信息的收集與集中;專家學者在其所屬國家和地區的高知名度,也有益于對世界各地的環保教育與宣傳;非政府組織資金來源的特殊性也能夠很大程度緩解國際社會環境治理中各國政府和政府間國際組織環保資金不足的壓力。[24]承認個人層面的國際環境法主體地位,可以宣示性和倡導性地提升原子化個體的環境保護意識和全球治理的參與意識,提高公眾參與的積極性;也可以促使跨界環境損害糾紛的妥善解決,厘清相關權利義務關系,更好地實現環境污染問題的防治。
(二)有限承認非國家參與者主體地位的具體模式
1."靈活性的定義選擇
傳統主體論強調國際環境法與國際法主體的一致性,在概念上將國際環境法主體定義為“獨立參加有關利用、保護和改善環境的國際關系、直接享有國際法權利并承擔國際法義務者”[2]137–138。這一定義嚴格要求獨立參與國際關系作為有效的構成要件,過于嚴格,非國家參與者由于自身現有地位的局限性,很可能由于定義的嚴格限縮和要件的嚴格適用而被排除在外。但結合國際環境實踐的需求,傳統的理論定義模式必然已無法適應新的社會環境。李浩培先生結合上述現實問題,將國際法主體定義為“行動直接由國際法加以規定因而其權利義務直接從國際法那里發生的那些實體”[25]5。這一概念具有很強的靈活性,可以結合國際環境法碎片化和綜合性的特點,繞開傳統的主體要件嚴格限定,直接以國際法的有關規定判斷國際法主體地位的成立,應成為有限承認非國家參與者主體地位的具體定義選擇。
1."構建地位不平等的多元法律主體譜系
按照一般的傳統法學理論,主體可分為權利主體和義務主體,針對主體主要研究權利能力、行為能力、責任能力和當事人能力這四大能力。在民法領域,并不是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個人才能成為民事法律關系的主體,而是承認完全行為能力人、限制行為能力人和無行為能力人的劃分,主體地位上的不平等性卻并不妨礙自然人主體地位的獲取。民法領域對法人主體資格的承認同樣對此問題具有借鑒意義。法人的產生和存在本身就是對傳統一元主體的沖擊,實現了從“人可非人”“人皆為人”再到“非人可人”的主體擴張。法人主體地位的獲取卻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需要滿足成立的實質要件和形式要件,按照相應國家的制度達到法律規定的條件,才可成為法律意義上的主體。因此,結合傳統法學和民法基本理論,可以得出主體本身就不是完全平等、完全同質的范疇,應承認主體之間的差異性和區別性,對部分特殊主體的主體地位同樣予以認可。
具體到非國家參與者國際環境法主體資格的賦予,可以考慮區分國際法立法主體和國際法權利義務主體,在非國家參與者中,對非政府組織和個人區別對待。針對自然人和跨國公司這些國際環境法中的個人,雖難以達到立法主體的要求,但其權利義務主體的地位應予以承認。也可以將國際環境法的主體劃分為完全的國際環境法主體和有限的國際環境法主體,前者是權利義務的充分享有者,后者是部分權利義務的享有者。[8]因授權或個案原因享有一定程度國際環境法相關權利義務的非政府組織和個人,便可劃入部分權利義務享有者的范疇,將現在尚難以滿足嚴格要件的非國家參與者解釋進有限的國際環境法主體范疇內,區別和有限地承認其主體地位。
2."創設特殊主體資格承認的具體條件
同樣作為國際環境法中非國家參與者的非政府組織和個人仍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和特殊性,因此在具體承認其主體地位時應區別分析。針對非政
府組織,由于其類型多樣化,規模和影響存在巨大差異,因此不能一概成為國際環境法主體。應創設三種具體條件,即擁有一國國內法律人格、有一定數量的組織活動證明和通過國際環境法主體地位承認的程序和渠道,滿足以上要件方可獲得主體資格。其中,針對條件三,還需要在制度層面考慮設立一定的主體地位注冊批準程序,可考慮將聯合國作為審核機構。[26]16–20"針對國際環境法上的個人, 則應廣泛承認其權利能力,并在其具體參與國際環境法律關系的過程中,根據個案判斷具體情況,并賦予其相關的、適當的行為能力。
法律與制度都是不斷變化與發展的,面對現實問題與實踐發展,法學理論與實踐都需要做出積極的關注與回應。當今非國家參與者在國際環境法領域舉足輕重的地位和有效作用的發揮不容小覷, 很大程度已沖擊傳統的主體論觀念。結合國際環境法的目的與性質,適應與認可非政府組織與個人已具備的權利與義務,并在理論上擴充國際環境法主體的已有內涵與邊界,有限地承認非國家參與者的主體地位,已經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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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俊 】
Theoretical Analysis of the Subjective Status of Non-State Participants in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
(School"of"Law,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
Abstract:In"the"context"of"the"traditional"notion"of"subject"matter,the"subject"matter"of"international"environmental"law is limited to states and intergovernmental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However,with the prominent role of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NGOs)and"individuals"in"today’s"global"environmental"governance,the"inherent"subjectivism"has"been"great- ly weakened. On the basis of a systematic review of the existing status,limitations and theoretical controversies of two types """"of non-state actors,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and individuals,this paper argues that limited recognition of their sub- jective status should be given in the field of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 "It is not only in line with the jurisprudence trend """"of expanding legal subjects and the independence and specificity of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but also has the practi- """"cal significance of promoting the model of global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responding to the trend of the development of ""civil society and the protection of human rights, and recognizing the actual role of non-state actors. Therefore,through the flexible choice of definitions,the construction of a spectrum of pluralistic legal subjects with unequal status,the creation of specific conditions for the recognition of special subject status and other paths,we should create a specific model for the lim- ited recognition of the subject status of non-state actors,and appropriately expand the scope of the existing subjects of inter- national"environmental"law,so"as"to"make"the"subject"status"of"the"non-state"actors;to"a"certain"extent"more"prominent.
Key""words: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non-state "participants;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individuals;sub- jective"stat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