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澤
[摘? 要] 作為二戰后美國最負盛名的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結合自身經歷與所處的時代環境,通過對人類情感與人性的洞察,在作品中反映了美國“南北方”文化和價值觀的沖突,揭示了社會變革的時代背景下個人的不安與困惑。田納西·威廉斯擅長塑造復雜的人物關系與強烈的戲劇沖突,“南方淑女”形象成了他作品最顯著的名片,體現了其對社會變革時代背景下,性別角色與性別身份等問題的思考。本文從身份認同的角度出發,以時代背景、社會背景與女性選擇為切入點,對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
【關鍵詞】 田納西·威廉斯? 女性形象? 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 I106[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9-0097-04
女性人物在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她們的行為、沖突和發展對故事的進展和角色關系的演變有著重要影響,其復雜的內心世界和痛苦的情感沖突,自我認同的困惑與社會的壓力通過這些個性鮮明的女性角色進行展現。對女性角色的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田納西·威廉斯作品的主題與思想內涵。本文從美國南方文化的影響與工業發展下的社會變革,父權的消解與女性的反叛,身份危機與淑女的困境三方面著筆,分析身份認同視域下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一、美國南方文化的影響與工業發展下的社會變革
田納西·威廉斯出生于美國密西西比州的哥倫布市,南方的土壤和文化對他的成長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對美國南方的眷念使他8歲時隨父遷往工業城市圣路易斯時感到難以適應[1],南方角色的塑造與南北方之間的文化差異的討論貫穿他的創作生涯。“南方淑女”的形象正是過去傳統守舊卻又溫柔優雅的美國南方的化身,這些角色所遇到的困境也是隨著蓄奴經濟的瓦解,北方工業文明快速發展與強勢入侵下,南方人在文化認同上迷茫無助的隱喻。
在美國南北戰爭爆發之前,奴隸制種植園經濟是種植園奴隸主階級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而扼殺人的天性、大肆宣傳禁欲主義的清教則是囚禁人們思想的枷鎖[2]。家庭與社會嚴格的等級制度、傳統的觀念與道德規范、對宗教的狂熱信仰成為美國南方的文化底色,但同時,種植園經濟又令南方人習慣了慵懶閑適、浪漫優雅的生活。雖然南北戰爭摧毀了蓄奴制,但人們固有的認知觀念,黑人與白人的社會地位,對貴族政治的維護與宗教信仰等方面并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反而愈加促使南北方文化的隔絕,人們愈發懷念過往的生活方式。1900年的南方人看待世界跟他們的父輩在1830年看待世界沒有什么兩樣[3]。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婦女只需要活動在家庭生活中,遵循社會結構,扮演男性身邊溫柔聽話的附屬品這一角色,她們往往信仰宗教,善良優雅,保守敏感,追求奢侈享樂。《鐵皮屋頂上的貓》中的瑪格麗特與《玻璃動物園》中的勞拉均有著強烈的宗教情結,《欲望號街車》中的布蘭奇更是“南方神話”中南方淑女的典范。然而進入20世紀后,隨著南方棉花經濟式微與工業經濟的迅速崛起,美國北方在機械文明與現代精神文化都全面領先于南方。南方的牧師們眼見現代思想的成長壯大,心中十分害怕。他們把現代思想視為浮士德,視為撲滅“真理”、給人的獸性“松綁”的一場大陰謀[4]。工業文化的強勢入侵使南方人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并重新在文化認同上進行思考。
應該說工業文明進步所帶來的文化影響是雙面的,至少在田納西·威廉斯筆下對北方工業文明的看法并不都是積極的。南北戰爭初期,北部曾一度發生經濟恐慌,但隨著大量軍事訂單的刺激,制造業快速發展,同時戰爭所造成的農業勞動力短缺又促進了農業機械的改良與推廣,發生了依靠先進技術和機械的農業革命,這些綜合因素都使得美國北方率先開始了工業化進程。南北戰爭后,工業發展也與其他方面變革一同在南方進行。相較于保守傳統單一且基督化程度較高的美國南部,美國北部州的政治文化較為自由進步,呈現多元化和天主教化。然而在傳統的南方人眼中,這種自由又因工業化開展、工人階級壯大,帶有了一份粗魯野蠻。這種南北文化的碰撞時常出現在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中,最為明顯的當數布蘭奇與斯坦利的沖突:布蘭奇純潔優雅,文雅善良,是南方淑女的典范,斯坦利所代表的工人階級熱衷于展示力量與男子氣概,強調家庭地位與權威。即使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布蘭奇依然試圖堅守自己的優雅與驕傲,也因此與斯坦利發生多次沖突,在兩者的直接碰撞中,布蘭奇最終被摧毀。然而細思之下不難發現,真正摧毀布蘭奇的并非是她外在的容顏或優雅的生活態度,而是一方面對南方傳統或主動或被動地繼承,另一方面又要承接著工業文明所代表的北方不斷施加的壓力。南北文化的強烈對撞直接作用并體現在她身上,痛苦與分裂使她難以對任何一種身份產生完全的認同,也無法在心理上保持獨立生存的空間,最終隨著信念的崩塌,她成了文化對抗的犧牲品——一個怪異的瘋子。事實上這種怪異從布蘭奇出場便有所展現:懼怕強光,言辭閃爍等表現都令這個角色成為嚴重的“怪人”。“怪人”形象也是南方文學的一大特點,如麥卡勒斯《金眼睛中的映像》中的雙性戀者,福克納《喧嘩與騷動》中的白癡,南方文學總透過一個不正常的視角審視社會變遷與生活遭遇。這些作家“熱衷于”寫“怪人”“怪事”,并不是因為好玩,有吸引力,而是當目睹經歷了南方的歷史進程和演變,他們所看到的種種怪誕現象,他們所記錄的種種痛苦和悲劇都是這一發展進程中的必然現象[5]。但在時代的洪流面前,“南方貴族”的生活方式終將會被淘汰。相較于緬懷過去,田納西·威廉斯作品更多的是對當下問題的思考與個體生活方式的追問。
二、父權的消解與女性的反叛
在工業革命深入發展的大背景下,西方社會經濟結構和人們的觀念意識一同向前發展,兩性地位在這期間也產生了較大的改變。婦女在工業革命之前相比男性社會地位較低且主要活動于家庭生活中,無論是實現社會理想還是實現個體價值似乎都只是男性的游戲,與婦女無關。工業革命的發生使生產方式產生了本質的改變,生產力的提高降低了個體勞動成本,同時新技術導致的大量崗位缺失也呼喚女性的加入,女性有了進入社會獨立生活的能力。同時,家用電器的發展,解放了婦女在繁瑣家務中疲于應對的雙手,越來越多的女性急迫熱烈地希望能夠走向社會,進入工廠、公司等職場,甚至是參選國會議員。女性權利運動在這一時期得到迅速發展,女性意識快速覺醒。
然而任何事情都非一蹴而就的。伴隨著女性解放運動轟轟烈烈開展的同時,大量反對的聲音與社會的固有觀念也阻礙著女性改變過去的生活方式,在保守傳統的美國南方更是如此。田納西·威廉斯在作品中經常探索性別角色和性別身份的問題。他關注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自由,以及男性對女性的期望和控制。作品通過對反叛女性的塑造與父權壓迫的展現,反映了當時社會中關于性別角色和性別身份的討論和爭議。
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男性和女性角色大多數都較為傳統,男性角色作為父權的化身,通常帶有強壯、權威和支配性的特點,而女性則被描繪為柔弱、被動和受壓迫的角色。這種傳統的性別分工和期望對于女性來說常常是受限制和壓迫的,而對于男性來說則是一種負擔和責任。可以說,父權的社會結構所傷害的不僅僅有女性,還包括男性自身,因此父權的消解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方向。在《玻璃動物園》中,父親的缺席非常“顯眼”,同時這釋放了劇作家潛意識中弒父的欲望與對承擔父親責任的逃避,兒子湯姆同樣逃避繼承父親本該承擔起的責任,渴望自由獨立的生活。《欲望號街車》中沒有正面出現的布蘭奇前夫與《鐵皮屋頂上的貓》中的布里克,以同性戀的身份將其與過去傳統父權男性區別開,這種思想觀念的變化或社會身份的轉變顯示著男性主導地位的逐漸喪失,也正因此,帶有反叛精神的女性形象愈發活躍。
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女性的身份職業年齡雖有不同,但她們都有著相同的特質,即在社會和家庭角色中尋找自我認同和自由身份,也許追求自由的方式手段并不都是值得肯定的,但她們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以反叛者的形象出現在劇本舞臺上。阿曼達通過對女兒的控制與主動幫助女兒尋找夫婿來實現自我價值和幸福的追求。布蘭奇大聲地指責丈夫,不愿受到男性的控制和束縛,直面與妹夫斯坦利間的沖突。瑪格麗特更是直接展現出自身對性與金錢的渴望,為自己和丈夫爭取權益。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對反叛女性的描寫與刻畫呈現了女性在社會與個人層面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但我們也要看到,在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雖然也有反叛意識或行動,但仍或多或少地受父權的影響,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于男性或是依賴男性以達到構建父權中心的幻想,然而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環境中與巨大變革的時代背景下,男性往往也不可靠或不可控,父權制度逐漸消解使得過往傳統的女性幻想便如“玻璃動物園”般輕易淪為泡影。
三、身份危機與淑女的困境
在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中,女性角色時常會陷入身份危機中,這一方面是由外界壓力與家庭關系所導致,另一方面則是內心欲望與現實困境所致。在身份危機下,雖然女性也試圖通過反叛行為來改變,但往往卻又陷入新的淑女困境。
應該說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角色所經歷的身份危機與他本人的成長經歷是密不可分的。作為從南方搬到北方生活的親歷者,加上家庭中父母關系的冷漠與宗教信仰的沖突,他終其一生“都承受著精神與肉體的巨大雙重壓力,夾雜在這兩種極端對立的矛盾生活中掙扎、彷徨”[5]。同時對南方的復雜情感也讓他一面緬懷南方的優雅愜意,一面厭惡舊南方在傳統道德上的固執守舊,多種因素都促使他創作的角色矛盾復雜。布蘭奇帶有鮮明的南方特質,柔弱、敏感、驕傲、優雅均是南方文化的濃縮。劇中有一段關于她外貌的描寫,彼時她初次踏上天堂路這片陌生的北方地區,“她柔弱的美麗必須躲避強光的照射。她那游移不定的舉止和白色衣服讓人聯想到飛蛾。”布蘭奇對她的外貌十分在意,外貌也成為她性格底色的一部分,但與之形成反差的是物質生活的窘迫與內心的苦悶。在丈夫逝世與家庭幾經變故后,她開始沉溺于酒精與肉欲,最終被趕出家鄉投奔妹妹。這種矛盾身份的轉變讓她放不下過去的尊嚴但又無法逃避欲望的驅使,在身份危機的困擾中愈發瘋癲怪異,最終被妹夫強暴變為了瘋子。《玻璃動物園》中,勞拉·溫斯菲爾德由于自身殘疾的身份與母親過分的控制,同樣感到自己與外界的脫節,她試圖通過與玻璃動物園中的動物建立聯系來找到自己的身份,但這唯一的精神寄托也隨著“獨角獸”的角斷裂而結束。這種身份認同錯位的例子在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還有很多,她們往往感到困惑、失落和不滿足,寄希望于通過尋找愛情或追求個人夢想來解決身份認同的焦慮與危機,然而最終總是以失敗告終,這也就是“淑女的困境”。
淑女的困境是多種原因共同作用導致的,但在大致可歸結為對“父權制度”殘留的幻想與不斷逃避的選擇方式兩點。事實上,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鮮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意識,更多則是希望借助男性的力量,這也導致她們無法做到真正的獨立。在《玻璃動物園》中,盡管作為母親的阿曼達能察覺出兒子湯姆對擺脫原生家庭的束縛、追尋理想中自由生活的渴望,但她并沒有主動承擔起家長的責任,反而依然執著于尋找一個可長期依靠的“父權中心”,甚至不惜為此警告湯姆:“而你呢, 越來越使我想到你的父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主意……但是要等到有人接替了你的位置, 你才能走!”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充滿的不確定性和危險”令她感到不安,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回憶過去曾經美麗、被男人眾星捧月的自己才能令她鎮靜。與之類似的還有《欲望號街車》的布蘭奇,也沉溺于對過去的迷戀與現實的逃避,即使經歷了家庭破碎、社會墮落、精神崩潰,她依然寄希望于找到一個愿意娶自己的紳士來解決自身困境。即使是直面自己的欲望,不斷為自己爭取權益的瑪格麗特,也覬覦“大爹”的遺產來改變生活。可以說,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是舊父權制度的犧牲品,但她們安于自己過往的生活方式,真正發生改變時反而陷入了身份危機的困境中。且在陷入危機后,無論是通過回憶往昔的阿曼達,還是試圖與玻璃動物建立情感的勞拉,抑或是編織一個美好夢境的布蘭奇,她們的選擇都是通過建立起幻想世界的壁壘來逃避現實生活面臨的苦難,然而幻想終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布蘭奇最終的結局也只能是“遁入瘋人院——永久的避難所”[6]。
福克納在《押沙龍,抻沙龍!》中借昆丁的父親——懷疑論者康普生之口說道:“多年以前,我們在南方把婦女變為淑女。戰爭來了,把淑女變成鬼魂。”然而倘若女性是不再由別人決定自己所為,而是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身份,用實際行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的淑女困境,也許能夠解決一些。
參考文獻
[1] 蔣慧.美的失落——田納西·威廉斯筆下的南方女性[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2(2).
[2] 趙冬梅.《欲望號街車》一部聚焦多元社會文化沖突的縮影[J].當代戲劇,2010(3).
[3] 張禹九.南北戰爭后的美國南方文化[J].美國研究,1992(2).
[4] 張弘.美國南方文化傳統與南方文學特征[J].學術交流,2001(2).
[5] 劉霞.匕首與詩歌:析田納西·威廉斯戲劇主題的矛盾性[J].外語教學,2017(4).
[6] 蔣慧.美的失落——田納西·威廉斯筆下的南方女性[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2(2).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