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海誠,江西信豐人,文學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百花洲》《散文選刊》等報刊。
一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五歲的我,懷揣縣供銷社開具的工作介紹信,拎著一口大木箱,搭上了前往鐵石口鎮的鄉際班車。
“工業重鎮”鐵石口只是個郵票大的地方,滿眼人間煙火氣。小鎮坐西向東,背靠山梁,通往龍南縣的沙石公路由北向南穿鎮而過。公路東邊是贛南水泥廠,高聳云霄的煙囪呼呼地哈出煙霧,升騰起遮天蔽日的灰白。幾根巨大的圓柱發出的轟鳴繚繞云空,如同蒸汽列車的鳴笛聲刺破小鎮的寧靜。鎮街繁華,人來車往,叫賣聲此起彼伏,賣燙皮絲、油條和其他具有鐵石口特色風味的小吃攤生意尤其好。
一條長街從北到南,依次排列著鎮中學、糧管所、農業銀行、供銷社和郵電所等公家單位,供銷社坐落在圩鎮最繁華的地帶。整個鐵石口鎮以平房居多,土墻黛瓦,唯有供銷社這排新建的樓房格外與眾不同,拱形的店門巍峨莊嚴,呈現出國營單位在改革浪潮中最后的輝煌。
供銷社有一百多名職工,主任是一位臨近退休的老干部,他那肥胖的體形,渾身上下透露的一股松弛感,與當時供銷社所處的地位十分匹配。他也斜著眼睛,瞧了一眼我的介紹信,說:“你們很幸運,是最后一批國營工,以后招收的就是合同制工人了。這次全系統有一百多人,分到我們這里的有三個,你是第一個報到的。來得正是時候,過年了,哪個門店都缺人,你先到第一南雜百貨店幫工吧!”
第一南雜百貨店緊挨農貿市場,全社共有三個南雜百貨店,這里業務量最大。負責店里事務的是一位年齡五十開外的老同志,姓胡,一見面,他親昵地喊我:“徐固子,是你呀?”居然叫我小名?疑惑之際,他接著說:“我和你母親在大塘供銷社共事過,這次你頂編過來我知道。你母親很不容易,為了你提前退休,頂著你哥哥姐姐都想頂編的壓力,讓你中斷學業參加工作。你要好好干,爭到氣來啊!”我想起來了,他就是參仟叔叔,來報道前,母親跟我提過他。
參仟叔叔有只眼晴不知何故喪失了視力,但工作起來絲毫不受影響。另一個年輕人,比我早來半年,叫明載,入職渠道和我不同,是通過親戚安排進來,屬于臨聘人員。一老一小,戴著深藍色袖套,在柜臺前忙碌。時隔多年,初見他們的溫馨一幕,常常入夢,帶我重回少年。
初來乍到,我要從基礎工作學起,打算盤,分類擺放物品,填寫和張貼標簽包裝物品,等等。這些瑣事像麻線團一樣將我緊緊纏繞,抽不出一絲空閑。一個昏暗的冬日午后,有顧客來買食用油,因為分辨不清,我錯把蜂蜜打到容器里。諸如此類事件接連上演,我心力交瘁,惶惶然,頭疼與焦慮,如影隨形。
還有一次閑日(非逢圩日),我與明載一道,推了雙輪大板車去總倉庫進食用油。鐵桶裝的食用油重達一百二十五公斤,社里聘用的搬運工又不在,僅靠我倆肯定不行。一籌莫展之際,眼角余光掃見倉庫對面的樓上有兩人正在下象棋,我說:“那里不是”他馬上給我使眼色,示意我噤聲。
好在胡師傅和隔壁布匹門店的人幫忙,才順利將此龐然大物運回來。時值冬日,油已凍結,我們用力把油桶推滾到壘好的石塊上面,架起柴堆加熱。明載見四下無人,才輕聲告訴我:“剛才那兩個下棋的人,一個是主辦會計,一個是物資采購組長,是社里有權的人,倉庫人多嘴雜,你說話要注意?!彼€說,售貨員的工作十分辛苦,除非當上管理層干部才不用干體力活,各種待遇更好,但爬到那個位置,比登天還難。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以后少說多做,這里面的道道多著呢?!?/p>
一天忙下來,我倆都筋疲力盡,夜晚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呼嘯的寒風破窗而入,刮在了涉世不深的少年心上。
二
春節過后,社里給我安排了正式崗位—第一布匹門市部售貨員。在那物資匱乏的年月,布匹是生活必需品,十分重要且緊缺。與南雜百貨店工作內容不同的是,賣布要用尺子量,更需體力。
初春的一個趕集日,我早早起來,戴好袖套,開店門,清場地,抹柜臺,根據季節特點,將需求量大的布料擺放在柜臺顯要位置。
隨著顧客接踵而至,店內逐漸人潮擁擠。上午十一點左右,兩名年輕人帶著家人前來購買結婚布料一—大喜之時,選購布料,請裁縫師傅到戶量身定做,是本地操辦婚事的習俗。這是一筆大買賣,我們非??粗?,從介紹品種到裁剪算賬,格外用心。中午十二點,整個門店被擠得水泄不通,盡管社里已安排人員協助,但仍頂不住洶涌的人潮,壓力陡增。
“野雜種,你去死!滾開!”伴隨著一個女人刺耳的叫罵,店里人群以女人為中心,失控地向四面八方散開,倒向柜臺的人群來得太突然,形成了強大的沖擊力,所幸布匹門店的柜臺由鋼筋混凝土砌筑,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原來,一名男子趁亂緊貼這名女子,生了邪念,伸出了咸豬手。我們正要報警,那人趁亂溜了混亂漸息,店內恢復秩序,我已身心俱疲。
此后半年,我輪換了多個崗位鍛煉。
開始是在飯店洗碗、端盤子,印象最深的是那段時間領導常來調研。上級來調研,從菜品、場地、接待路數,飯店都得考慮周細。招待完畢,打掃戰場的艱巨任務順理成章地落在我身上:兩個直徑一米的大盆,幾鍋熱水,初洗,精洗,漂洗,洗到手抽筋,還得忍受抽筋帶來的生理性疼痛,再分類擺放碗筷,整理桌凳,掃地倒垃圾…常常忙到太陽落山才作罷。
當寂寞的晚霞映照我孤單疲憊的身影,我便想起,在同樣的暮色里,我曾與同學們無憂無慮地嬉戲。我深感自己被世界遺忘。
三
炎炎夏日,冷飲店那臺制冰機故障頻發,社里又將我這把“新扳手”使上了。說來也怪,我過去后,整個夏天冷飲店都正常運轉。
冷飲店生產的冰品,不僅給百姓消暑,還撫慰了社領導那顆煩熱焦慮的心。正當我滿懷冷飲店盈利的喜悅之情,以為將從黑暗冷寂的隧道穿出,準備迎接新崗位時,現實又一次給我當頭一記悶棍。一紙下放調令,將我派到村級分店賣布匹。剎那間夏季燥熱的風凝固了,我那顆心,碎落一地。
此村雖名曰“極富”,實為“極窮”“極偏”,沒有通往鎮上的公路,來回全靠擺渡。天一擦黑,一片寂靜,農家的關門聲、犬吠聲,使夜更顯寂寥,毫無生氣。黑夜無比漫長,深邃的黑暗仿佛宇宙黑洞,吞沒了我早已破碎的心,只有我那雙尋找光明的眼睛,一閃一閃,滿是孤獨、寂寞和渴望。
那時,到鎮上交貨款、補貨源,是我最開心的,可以和社里的年輕人聚餐聊天,改善伙食,平復內心的壓抑。但有一次,我差點因此丟了性命。
那是一個秋日的黃昏,我從極富村趕來鎮上交款,途中突降大雨,渡口停止擺渡。為了能按時交款,情急之下,我居然用塑料袋裹著票據和公款舉過頭頂涉水過河,最危險時刻,水漫過頸部。不知何處生來的一股執拗,我仍堅持過河,所幸安全到岸。如果河水突然暴漲,如果腿腳抽筋沉入水底現在回想還后怕,當初之舉著實魯莽。
短短一年,我歷練了五個崗位。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無意讀到杜甫《宿府》一詩,感覺寫到自己心坎上去了。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清風習習,獨對一輪明月,聯想自己的遭遇,思接千載,杜甫千年前所書,切膚般的痛感穿透時光直抵心尖,引發內心共鳴。我潸然淚下,后悔當初聽從了家里頂替的安排。
四
生活還在繼續,負重也得前行。
明載有個高中同學,贛南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分配在鐵石口中學當語文教師。一天晚上,明載帶我去中學找他同學玩,聽他們談高考的成敗,聊戀愛的感覺。閑聊中得知,明載的同學正在構思一篇小說。我非常驚訝,不由得對眼前這個人心生敬意。上小學時,下放的張老師教我背誦過大量的詩詞,文學的種子早已悄然埋下。
但不久,這位會寫小說的老師給了我一個巨大的打擊。有次,他和同事到鎮上采購,與我相遇在飯店。一番寒暄,我問他:“你的《安娜·卡列尼娜》可以借我看看嗎?”他冷冷地丟下一句:“你先把油條賣好,現在你看不懂!”說罷,揚長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受此歧視,十分憋屈,聯想到同班同學不少人已考上師范,而他們多數人成績都不如我,我徹夜難眠。天亮后,一個念頭像朝陽一樣噴薄而出:辭去工作,重返學校,讀書去!
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非鬧著回去讀書,你也太不懂事了吧!父母強烈反對。母親甚至專程過來勸我。但明載同學那句“你看不懂”的話,猶如一把尖刀,深深扎進我的內心,鮮血汨汨流淌。有個聲音在我耳畔縈繞:絕不妥協!我一向聽從母親的教誨,但這一次,我有了自己的主張。我不能復制母親的一生,我要踏出一條與眾不同的新路來。
當初反對我輟學的初中班主任王老師從母親那里了解到我的情況后,特意委托學習委員給我帶來極富深意的禮物:一籃子雞蛋、一封親筆信和初三下學期的課本。信上言:
阿誠同學:
見信如唔!
得知你想放棄工作返校求學,很為你擔心。返校求學當然是好事,但你已走上工作崗位,沒有必要重返學校。我知道你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上進學生,國家改革開放剛剛起步,各行各業需要大量人才。教育部出臺了成人教育制度,從已經參加工作的群體中選拔優秀人才到高校脫產學習,效果與普通高考一樣。你可以利用業余時間自學,以你的基礎完全可以實現考取大學的夢想。我帶了點雞蛋來,你正在長身體,需要營養,還要加強鍛煉,增強體質。
我將此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反復摩挲,被理解的感動與驚喜在心中形成一股無畏的力量。“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師的良苦用心讓我看到了光明的未來。我決定按照王老師說的做一—自學,報考成人大學。
一九八五年的元月,社里的老主任退休了,新主任進行人事調整,我奇跡般地從最底層調整到社里擔任出納會計,成為了一名中層干部。意外驚喜如黑暗中的燈火,溫暖著一顆長期被壓抑的心。
我的這次工作調整,令社里的年輕人十分羨慕,這可是不少同事為之奮斗多少年也很難得到的崗位。我住上了二樓寬敞明亮的套房,不用再去公共澡堂洗澡。正當我在眾人的羨慕聲中有些飄飄然時,明載來到我寬敞明亮的套房里,調侃道:“這下不用再去考大學了吧?”
知道他這是在試探,我反問道:“換成你會怎樣選擇?”
他說:“能考上大學,怎會留戀這區區小鎮!”
我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英雄所見略同!”
五
小鎮變化日新月異,新事物、新觀念層出不窮。
社里的采購員從外面帶來時尚、先進的收錄機,從未見過此等神器的我們,都懷著好奇和激動的心情,圍成一圈,緊緊注視著這個文件盒大小的銀色盒子,舍不得移開半分目光。采購員放好磁帶,摁下播放鍵的瞬間,甜美略帶憂傷的天籟之音灌滿屋子,醉倒在場的每一個人。第一次聽到《何日君再來》,心都是酥麻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精神力量,像昏暗的黎明剎那迎來橫空出世的朝陽,熾烈如火,勢不可擋,一層一層鋪滿,直至徹底燃亮我的天空。
青春在音樂中騷動起來,時尚開始融入生活—我穿上了平生第一套西裝。在高橋煤礦一家裁縫店定做的,朱紅色的領帶配灰色的西服,一下子讓屋子都亮堂了起來。我站在鏡子面前,對鏡自顧,自信心大增,自戀了許久。我還定制了當時十分流行的喇叭褲,可始終沒有勇氣穿出來。西裝尚能接受,喇叭褲還是太過新潮。社里一再明確強調,留長發、穿異服尤其喇叭褲的職工不得參與評優評先。
與我相反的是,同事女兒林然卻表現得異常激進與超前。連衣裙、絲光襪、吊帶裝輪番上陣。經常聽見同事對她大聲訓斥,都無濟于事。更讓人驚愕的是,她要是喜歡誰,就大膽地表白,喊人家名字。她常在供銷社大院南邊的小山坡,看到喜歡的人就喊,被喊的人常被人譏笑,以至于社里的單身小伙都怕她,躲她。
一個聒噪夏日的傍晚,我們正在院里吃晚飯,突然,一身紅色連衣裙的林然,闖入大家視線,尖聲大喊我的名字……那身影、聲音像一陣旋風,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大家扭頭看我,短暫沉默,爆發出尖叫和狂笑。我面紅耳赤,不知所措,一時百口莫辯,十分擔心大家認為我與她“有情況”。
雖然同一個院子,我幾乎沒有跟她搭過訓,堅定地認為她不會喊我的名字,可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這一喊,如同密布的烏云,籠罩著我的天空。我心底的羞怯、內向被她的外向、激進攪亂。她憑借這一嗓子,給我的大腦注入雷電般的新思考:時代浪潮涵涌,新舊觀念碰撞加劇,我該何去何從?
那段時間,供銷社有了黑白電視機,每晚熱播《霍元甲》《陳真》,每到播放時間,觀影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十分熱鬧??赐觌娨晞∷麄冞€要打牌。多少次我自學到深夜,起來上廁所時,發現幾間屋子燈火通明,煙霧繚繞,人影幢幢。
同樣的燈光,照亮的卻是不一樣的人生。
六
明載戀愛了。
開始他不肯說,可是好幾次晚上我們在一起,總是聽見社里面的文書對著院子里喊:“明載子!電話!長途!”電話一接就是老半天。眼看實在瞞不住,他才告訴我,那女的是他的高中同學,在大吉山鎢礦。說著說著,他傷感起來,輕聲嘆道:“唉,我們沒有未來的。”看到好朋友落寞的神情,我不再追問。
不久,明載女朋友來了。這消息在供銷社院子里瞬間成為熱點。我趕去時,屋子里早已擠滿了人。大廠礦的女孩氣質就是不一樣,言談舉正落落大方,讓社里的年輕人羨慕不已。明載滿面春風,幸福地奔忙。
第二天,我們吃完早飯,太陽曬到院子里,還是不見他們的蹤影。原來,明載連夜把女朋友送回去了。
他們分手的消息很快得到證實。女方家人覺得明載是個臨時工,還是農村戶口,堅決反對。跨不過的城鄉鴻溝,在我身邊真實上演,我為好朋友的痛苦遭遇深感惋惜。很長一段時間對這事我都只字不提,生怕觸碰明載痛處。受此打擊,他變得沉默寡言。
有一次,他帶我去高橋煤礦同學那里喝酒,借酒消愁,他很快喝醉了?;貋淼穆飞?,他斷斷續續對我說:“兄弟,我羨慕你,羨慕你有夢想,有夢想就有希望,你終究會離開小鎮的,而我不行,我沒有未來…”接著他又告訴我,他參加了一九八三年的高考,過了大專錄取分數線,但體檢時查出來的先天性心臟病徹底粉碎了他的大學夢。無奈之下,他才通過親戚介紹來供銷社。
他比我更不容易,高考失敗、疾病陰影和失戀三重打擊,像是蠶繭之縛,越卷越緊。他黯然的眼神,如一只受驚的白鷺,倏忽掠過我的臉龐,投向那沉默無邊的黑色夜空。他站在他的人生里,就像我當時站在極富村的暗夜里一樣,搖搖欲墜。我們都在努力尋找人生的微光,仿佛那里藏著幸福的入口。
工作之余,明載關心國家個體戶政策,利用休息時間到城里了解商品的進貨渠道。原來,他在為離職經商做準備。有的同事經常陪領導喝酒,奔跑不息,而我默默備考,看復習書,拼命做題。
馬丁·路德·金曾說:“如果你不能飛,那就跑吧。如果你不能跑,那就走吧。如果你不能走,那就爬吧?!北涞默F實面前,出路沒有高下之別、優劣之分,我們都在努力地飛,抑或爬。
七
錯過了一九八五年的成人高考,并沒有動搖我考出去的決心。那時,我喜歡去北隅的鐵石口中學,一排排教室被婆娑蔥郁的樹林掩映著,是小鎮難得一覓的清凈之地。
一九八五年秋日的一個清晨,我從中學后山返回,就在出校門的那個瞬間,一個身著暗紅上衣的短發女孩迎面向我走來。擦肩而過時,她說話了:“你怎么在這?”聽到聲音我停下腳步,“小萌,怎么是你!好久不見,長這么高了!”
“你還記得我呀?”她那清亮的眼 晴,笑成一彎月牙兒。
小萌是我師傅張阿姨的女兒。去年在飯店當學徒時,她媽媽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飯店的工作起早摸黑,做包子,炸油條,炒菜賣飯全是體力活。
她媽媽對我說,你還是個孩子,比我家小萌大不了幾歲,做饅頭包子沒出息,你有文化,還是去做其他的事吧。在張阿姨的關照下,我在飯店工作時少吃了很多苦。
那會兒小萌在讀初二,還是個小不點,時隔一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差點沒認出來。
“你來學校干什么呢?”她輕聲問我。
“我幾乎每天早上都會來石頭山上看書,喜歡那里安靜的氛圍?!蔽艺f。
“難怪我媽說,你還要去讀書,要我向你學習,有工作了還在努力。原來你偷偷跑到學校來看書,明天我也來?!?/p>
小萌的出現讓我茫然無措。我不但無法回避世俗的眼光和當時的種種束縛,稚嫩的肩膀更無法承受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情感包袱。我把這一切都小心翼翼地埋藏起來,我們始終沒有跨越情與性的柵欄。雖然小鎮很多地方留下了我們的足跡,但我們始終將目光投向遠方。
一九八五年的除夕,辭舊迎新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作為單身職工,春節值守是慣例。食堂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幾個單身漢過得非常開心。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時我也不可避免地想家了,想父母親人,也想正是想什么來什么,那晚,小萌竟然真的來看我了,讓我感到意外、驚喜和慌張。我們有些時日未見,有如隔三秋之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涌了上來,這便是少男少女之間青澀的愛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送她回家時,她突然轉過頭來看我,剎那間,兩人的手不知怎地碰到一起,觸電一般。雙手的觸碰似乎撬開了禁忌的一角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輕輕往懷里一帶。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擔心下一秒就要失去對方,欣喜,緊張,悵然。不知道抱了多久,一陣鞭炮聲響起,兩人突然松開,她轉身走遠,我還像木頭一樣杵在那里。
這個除夕之夜,讓我終生難忘。
我們還太過青澀,不懂愛情,此后再也沒有聯系對方,她像一滴水沉入大海,香無音信。
八
一九八六年三月,全縣供銷系統成人高考第一次實行預選考試,從一百多人當中選拔十人參加全國統一的成人高考。在激烈角逐中,我雖躋身前十,但只是墊底。擔心在最后的高考中出現意外,我請假脫產“惡補”,領導開始不允,經多次爭取,終于打動領導。那兩個月,可謂夜以繼日,爭分奪秒,我終于在全國成人高考中脫穎而出,全系統十人參加考試,只有我被省商業學校錄取。
成人高考雖然比普通高考難度小,但在改革開放初期,人才十分緊缺的背景下,能夠脫產學習,并不容易。
一九八六年的金秋,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這張蓋著學校大紅印章的紙,讓我有了范進中舉般的激動。臨別之際,回想在小鎮這三年的人和事:那個對一切都感到陌生的少年,那個在鐵石口與極富村來回擺渡的少年,那個早晚往返中學后山看風景的少年,還有那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發出轟鳴聲的巨大圓柱,每天食堂吃飯時那些不堪入耳的小故事這一切都變得分外親切。
大街小巷換了模樣,齊秦的歌聲取代了校園歌曲,牛仔褲越過喇叭褲…在不知不覺中,一個時代成為過去。
那年那天,暑氣還未退去,我提著新買的大行李箱,帶著水泥廠朋友幫我焊接的兩個啞鈴,開始奔赴全新的人生。即將離職的明載和新招聘的幾個年輕人送我到車站,經過飯店那個臺階時,我深情地回望一眼,張阿姨家住的那排平房靜靜臥著,像一只有故事的貓。紛繁往事如風吹拂,讓我醉倒在金秋的艷陽下。
一九八三到一九八六整整三年,小鎮的少年,少年的小鎮,相互磨合,相互成就,悄悄醞釀詩與遠方。命運終將我推至理想中的下一個驛站,我只是無常世事裹挾下的一枚小石子,卻有著自己異常明晰的運行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