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之外的調適：副文本與嚴歌苓《扶桑》英譯本的形象建構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225（2024）12-0066-10

引言

嚴歌苓是享譽世界文壇的華裔作家，尤以書寫底層女性的人生遭際著稱，而《扶?！氛撬龂@該寫作主題的又一次探索與延伸。在該書中，嚴歌苓將故事背景放置于首批華人赴美務工謀生的19世紀末，以妓女扶桑的多舛經歷為敘事主線，用細膩悲涼的筆觸勾勒出早期華人移民的血淚史?！斗錾！肥装嬗⒆g本由美國知名商業出版社Hyperion于2001年推出，一經問世便成功躋身西方文學市場，不僅被《洛杉磯時報》（LosAngelesTimes）評為當年十大暢銷書，而且廣受《紐約時報》（TheNewYorkTimes）、《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Post）、《觀察家報》（TheObserver）等多家西方王流媒體的關注，堪稱華語文學“走出去\"的典范之一。

《扶桑》在英語世界的譯介盛況固然可喜，但原作面貌在英譯過程中有所失真的事實亦難以忽視。在原作中，嚴歌苓借用任人耕犁的土、迎合狂野的霧、盛著無垠之海的沙等隱喻，將核心人物扶桑形塑為一種包容萬物且不畏苦難的“地母”式形象，旨在以其為縮影，謳歌溫順謙卑的東方女性。但有學者在文本對讀后發現，譯者史凱珊（CathySilber）運用省譯、簡化等翻譯方法，將部分有關扶桑蒙受侵害但淡然處之的描寫予以刪除，致使《扶桑》呈現的“東方女性之贊歌\"這一文本形象有所折損2，并轉變為一種異國迷思或晦澀神秘的異域風情3]。

綜觀既往研究，學者多聚焦于文本內部，細致考察了譯者在語言層面上對《扶?！返母膶懸约拔谋倦S之產生的形象變形，但與此同時，西方出版商、書評家作為譯者的“共謀”，在文本外部藉由副文本的形式放大或弱化了《扶?！返牟糠智楣潈热?，巧妙改變了文本的閱讀焦點并引導著西方讀者對作品的闡釋與認知[4，亦對《扶桑》英譯本的形象有所調適，以使之契合西方讀者的閱讀熱忱與東方想象。遺憾的是，據筆者目力所及，尚未有專文對此加以考察，而本文正有意在該方面作一探討。迄今為止，《扶?！饭灿?個正文內容一致，但副文本卻有所不同的英譯本，即Hyperion于2001年出版的精裝本（hardcover）和平裝本（paperback），以及英國獨立出版社Faberamp;Faber于2001年和2010年推出的平裝本。本文將逐一描述并分析這4個版本所含的副文本，探究副文本路徑下文學形象在域外的調適過程，在此基礎上省思副文本與翻譯文學形象建構之間的辯證關系與雙重作用。

一、副文本視角的翻譯研究

在傳統的規范性翻譯研究中，翻譯被視作是靜態封閉的語言符號轉換，研究立足點也大多拘囿于文本內部。20世紀70年代后，伴隨翻譯研究“文化轉向\"的勃興，學界開始將翻譯活動置于歷史文化語境中加以審視，并著重探討操控譯作生產與接受的諸多因素5。其中，副文本作為影響文學譯介效果的關鍵之一，受到中外譯學界的高度關注。

“副文本\"是一個外延極廣的概念，最初由法國文學批評家熱奈特（GerardGenette）提出，指涉的是“圍繞在文本周邊，使文本得到延伸并以圖書的形式被接受和消費\"的一切語言或非語言材料。以此為基礎，譯界學者對譯作副文本的概念做了進一步闡發：黃培希認為，譯者的序跋注釋、封底的譯作介紹、書評家對譯本的品評均構成了譯作副文本的重要內容。Kovala[8認為，譯作通常囊括以下4類副文本：（1）簡約副文本，即標題、作者姓名等必備信息。（2）商業副文本，即宣傳同一出版商推出的其他書籍。（3）信息副文本，即描述譯本及其淵源由來的注釋、長篇序言或短評。（4）插圖副文本，即譯本封面或封底添加的吸睛插圖。Batchelor則歸納眾家之觀點，將譯作副文本統一界定為“對譯本予以評論、向讀者展示譯本或影響譯本接受的任何物質或非物質性元素”。由是觀之，在譯學界，大多定義并未區分副文本創造者，從而使得作者、譯者和目標文化其他贊助人產出的副文本均能納入翻譯研究范圍[10]

以上述論述為依托，筆者通覽了《扶桑》英譯本，發現譯者史凱珊以譯文的透明和流暢性為旨歸，在字里行間均未附有注釋或序言，基本未產出任何副文本。故此，本文所要探討的重心是由出版商和書評家等其他翻譯施為者（agents）主導的副文本及其對《扶桑》英譯本形象的建構，并按照分布位置的不同，將其具體劃分為內副文本，即譯作的封面和封底，以及外副文本，即刊登在西方知名報紙、期刊、雜志以及網站上的相關書評文章。

二、內副文本：集東方異國情調與離散文學特質為一體的言情小說

在西方的翻譯文學出版體系中，編輯及其所屬的出版商擁有很大話語權，時常通過重新設計譯作的題名、封面、裝幀等方式來對譯作形象加以調適，以期贏得市場青睞。就《扶?！酚⒆g本而言，出版商為了迎合西方大眾的獵奇心理和閱讀旨趣，在包括封面和封底的內副文本中竭力渲染該書的情愛敘事，使之愈發浪漫動人且跌宕曲折，同時有意突顯作品所包孕的中國元素與嚴歌苓的移民作家身份，從而將該書建構為集東方異國情調與離散文學特質為一體的言情小說

（一）封面：“東方主義”凝視的多模態表征

作為讀者在進入正文前的首道門檻，封面為文本的閱讀和闡釋定下基調[]，在相當程度上左右著讀者對文學作品的初印象。鑒于封面的本質是使用“文字元素”與“視覺元素”對書籍內容進行多模態解釋2，故此從文字模態和圖像模態兩個方面來解析《扶?！酚⒆g本的封面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

文字模態具體涉及以下兩部分：其一是由編輯所擬定的譯本標題[13]，這也是4個版本的封面中最為醒目的部分，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讀者解讀文本的初始視域。有學者曾基于大量實例，得出了中文小說標題的英譯往往不夠忠實，且與原作語義有所偏離的結論[14，這一點在《扶?！返挠⒆g名“TheLostDaughterofHappiness\"中也可見一斑。嚴歌苓曾坦言，《扶桑》書名擁有兩層含義，一是在古典神話中，扶桑是一顆生長于東方之東的樹，太陽正是從其背后升起，所以借此隱喻妓女扶桑是來自于距美國極為遙遠的中國；二是扶桑亦可指一百年才開一次的仙人掌花，它生長在墨西哥的西海岸，即中國人坐船一直往東走，最先遇到的一個海岸。15由是觀之，《扶桑》標題未忠實地音譯成“FuSang”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英語讀者難以了解扶桑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所指，但出版商所擬的“TheLostDaughterofHappiness\"屬實與原作標題大相徑庭。然而，該英譯標題雖貌似不忠，但實有其用意。

首先，依筆者之見，該英譯標題與正文內容形成了一種相互闡釋的互文關系。該書的女主人公扶桑不同于其他英年早逝并一生悲苦的妓女，她光景極長，而且樂觀處世，罔顧苦難，故此英文標題的\"happiness\"或許是對此內容的一個呼應。此外，扶桑是在未知覺的情況下被誘拐至美國并淪為一名妓女，英譯標題中的“lost”一詞不僅可以影射此情節，而且為該書的整體基調蒙上一絲神秘意味。

其次，該英譯標題亦是出版商竭力契合西方讀者期待視野的有心之舉，“daughter”一詞的增添便是佐證。漢學家葛浩文（HowardGoldblatt）曾精辟入理地概括出西方大眾的閱讀傾向，即偏好“性愛或政治多一點的作品\"[1646-47。受此影響，西方出版商也時常在中文作品的英譯名中增添“女人（woman）”、“女兒（daughter）“、“寶貝（baby）”等情愛元素[，以吊足讀者的閱讀胃口。然而，《扶?！繁臼且徊恳愿柙仏|方女性之博愛為要義的作品，出版社諂媚于西方大眾的閱讀取向，貿然在英譯標題中增添“daughter\"這一與文本內容毫無瓜葛的情愛元素，不僅是對原作本旨的僭越，也加劇了英語讀者對文本形象的誤解。

其二是推介語。推介語往往簡短有力，旨在用寥寥數字向讀者直觀傳達書籍的賣點和特色。在這4個版本中，只有Faberamp;Faber分別于2002年和2010年出版的平裝英譯本中增添了推介語。前者在封面處引用了《紐約時報》對《扶?！返脑u論，即“這部作品令人陶醉，讀完心情無法平復該書嫻熟地探索了人心之精妙與回測”（sensuousanddisquieting...Adeft explorationof thewondrousandsad inscrutabilityof thehumanheart）；后者則在英文標題之上的顯眼處注明了“你會為愛情付出多大冒險（Howmuchwouldyouriskforlove）\"？就2002年平裝英譯本而言，鑒于彼時的嚴歌苓及譯者史凱珊在英美文學場域的影響有限，勢必會缺乏象征資本，Faberamp;Faber以《紐約時報》這一晉及性媒體對《扶?！返氖①澴鳛橥平檎Z，可以有效提高該書在西方讀者中的輻射力與認可度。

然而，在2010年平裝英譯本中，Faberamp;Faber不再以主流媒體的正面書評作為推介語，而是以其自擬的情節要點取而代之。誠如Tahir-Guraglar[8]所言，不同于喜好文學經典或嚴肅文學的讀者，偏愛通俗作品的讀者往往不會在意該書由誰所寫，也不會關該書是原作還是譯作，而是會更注重該書是什么題材。Faberamp;Faber之所以選用“你會為愛情付出多大冒險\"作為《扶?！吩侔嬗⒆g本的推介語，顯然是旨在將該書的體裁錨定為言情小說，以激發西方大眾喜好閱讀情愛之書的熱忱。

平心而論，嚴歌苓在《扶桑》的創作中的確不惜筆墨，勾繪出妓女扶桑與白人克里斯之間的情愛糾葛，但她增添相關情節的本意并非僅是書寫一段帶有獵奇性質的跨種族愛情故事，而是借此說明扶桑對克里斯的寬恕與包容，并發散出對愛與恨、善與惡、東方與西方、文明與野蠻種種矛盾交纏之下的思考[19]。然而，“你會為愛情付出多大冒險”這一推介語僅從表面上渲染了《扶桑》一書的愛情敘事，使之愈加奇險化，但同時也遮蔽了其背后的深層意指，從而使原作的言說空間受限，并令《扶?！返男蜗蟾∮谀w淺的言情小說

圖像模態方面，在閱讀“視覺化\"方興未艾的當下，讀者受“索象于圖，索理于書\"這一閱讀習慣的驅使，往往會依靠封面圖像來構成對文本形象的\"前理解”。Hyperion在2001年的精裝英譯本中，選取了美國攝影家阿諾德·根舍（ArnoldGenthe）于20世紀初在唐人街拍攝的照片作為封面。由圖1所示，該圖像以黑白色作為底色，輔以舊照片式的泛黃色調，讀者初睹之時便可切身感受到厚重的歷史感。圖像的中心則是一位身著中式襟衣且裹著小腳的華人女性，她神情淡然，嘴角微揚，俯首步于磚石路上，身后還有舊時的木制馬車經過。由此可見，該封面在視覺上不僅為《扶?！芬粫臍v史蘊涵作了生動注腳，而且映射出東方女性溫順緘默的特質。

再版作品要想在激烈的圖書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必須尋求某種“新瓶裝舊酒”的方式來凸顯自身的與眾不同，更改封面圖像便是其中一個重要方式[20。倘若說Hyperion2001年精裝英譯本所設計的封面圖像有意彰顯《扶?！返膹凸艝|方情調，進而把英語讀者的思緒牽引至上世紀初古樸古色的舊金山唐人街，那么后續版本所設計的封面圖像則在視覺上不約而同地消解了《扶?！芬粫臍v史厚度，并引導著英語讀者將目光偏移至該書所蘊含的女性元素。

Hyperion與Faberamp;Faber在2001年《扶?！菲窖b英譯本中，不約而同地選取了世界一流設計公司五角星（pentagram）設計的圖像以作封面。由圖2和圖3所示，該圖像的中心是一位手拿中式折扇且面貌妖艷的東方女性，她臉色煞白，眼神凝重，細細端詳之，未免會令人寒栗。在色彩運用方面，西方對黑色往往持有神秘、非法、陰險等顏色隱喻認知[2，該圖像以幕布般的純黑作為底色，可謂是將封面氛圍營造得更為詭魅。反觀Faberamp;Faber于2010年推出的平裝本，封面的中心則更改為一位披頭散發且眼眸明亮的風流女子。由圖4所示，她面容清秀，楚楚可人，還有黃、桃花枝等典型中式意象點綴在其周圍，不僅將東方女性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而且頗具異國情調

《扶?！?個英譯本的封面雖各有殊異，但究其本質，均為中國“他者\"在西方出版商“東方主義\"凝視下的視覺表征。長期以來，西方與東方之間總是呈現一種“看”和“被看”，亦即是“凝視”與“被凝視\"的關系。但“凝視”從不是實事求是、客觀公正的，而是一種攜帶著權力運作或欲望糾結的觀看[22]。在含有偏見與獵奇的凝視中，一系列有關東方的“套話”得以形成，如東方充滿著異國情調，既有面貌秀麗、膚色光潔的妙齡少女，亦有溫順與放蕩的美麗女性[23]。為了確保東方作為一個被觀看對象的穩定性，西方經常藉由文學作品、報刊雜志反復言說著這些有關東方女性的“套話\"[24]。如上文所示，這4個版本的封面圖像不約而同地展現了“裹小腳的妓女”、“濃妝艷抹的妖女”和“風流放蕩的美女”等慣用來描述東方女性的能指符號，可謂是恰如其分地印證了上述論點，不僅充分滿足了西方讀者對東方女性的觀看欲望，而且從側面揭示出西方出版社受商業價值、視覺效果等非文學的利益所圈囿，所設計的封面圖像已疏離小說主旨[25，并與《扶桑》一書所言說的仁愛地母形象相去甚遠。

（二）封底：“東方主義”話語的聯袂凸顯

作為內副文本的另一重要構成元素，封底雖難以在第一時間映入讀者眼簾，但同樣發揮著延展、補充、強調文本內容的功能。封底以文字模態為主，出版商常將內容概要或媒體短評印于其上，以進一步提煉出書籍的內容精華與賣點。在《扶?！酚⒆g本中，封底與封面遙相呼應，彼此襯托，聯快呈露出西方出版商對文本形象的調適以及背后所充斥的“東方主義\"話語。

首先，西方出版商通過封底設計，固化了《扶桑》英譯本的“言情小說\"形象。在2001年平裝英譯本中，Hyperion于封底處增添了美國知名劇作家黃哲倫（DavidHenryHwang）所撰寫的書評，即《扶?！肥且徊窟M發著禁忌情感的情愛史詩（eroticepicburstingwith forbiddenemotion）。值得注意的是，該書評是以極為顯眼的粉紅色字體呈現，并置于十分吸晴的粉紅色線條框之中。在黃哲倫的書評之下，則是《舊金山紀事報》（SanFranciscoChronicle）對《扶?！返脑u論，即嚴歌苓用簡單和有力的語言，描繪出一幅令人激動的殘酷與性愛場景（electrifyingscenes ofgreat crueltyandsexuality）。西方出版商將含有erotic、forbiddenemotion、sexuality等具有誘惑性措辭的書評置于封底的高亮位置，無疑是旨在引導英語讀者把《扶?！樊斪魇浅錆M感官刺激的言情小說去閱讀。

除此之外，Hyperion還于封底處增添了一段自擬的情節梗概，主要內容如下：嚴歌苓回溯了兩個人的一生，他們因偏見和猜疑而分離，又因彼此之間留有激情而無法分離扶桑與11歲的男孩克里斯陷入愛河，但二人之間不斷升溫的愛戀卻遭遇無數艱難險阻…扶桑的皮條客橫行霸道，極具威脅性，但最終的下場卻與他兇猛的名聲截然相反。由此可見，這段內容梗概一方面以細膩筆觸描繪出扶桑與克里斯之間的緒情意，讓英語讀者對這段未竟的情戀心生憐惜，進而深化了《扶桑》作為言情小說的形象；另一方面還特別提及了扶桑的皮條客，即書中的另一男性主人公大勇。大勇在書中呈現的是亦正亦邪的形象，他雖器張跋扈，欠下血債無數，但也時常為華人同胞挺身而出，令白人聞風喪膽，是對華人男性“缺少男人味、暗地搞同性戀”2形象的有力反撥。然而，正如該段內容梗概所示，西方出版商只在大勇邪惡的一面做足了文章，并極度認可嚴歌苓在文章結尾處設置的“大勇赴死”情節，卻有意弱化或擱置他威風凜凜且英姿諷爽的一面，這也可以從側面彰顯出西方出版商為了維護其對華人形象的既有認知，對中國文學作出的選擇性解讀。

無獨有偶，Faberamp;Faber于2001年推出的平裝英譯本中，亦通過別有用心的封底設計固化了西方讀者對《扶?！烦钟械摹把郧樾≌f”這一形象認知。該版本在封底處亦印有一段自擬的情節梗概，主要內容如下：《扶?！肥且徊恐v述禁忌之戀的色情之書，嚴歌苓追溯了兩個因偏見和猜忌而各居一隅的人，但由于彼此之間激情留存而又難以分離由此可見，該梗概仍將文本的闡釋重心放置于扶桑與克里斯之既纏綿又坎坷的情戀，試圖勾起英語讀者對愛而不得的側隱之心，這也引導著英語讀者將《扶桑》的言情敘事作為閱讀焦點。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出版商還或隱或顯地強調嚴歌苓的移民作家身份，以凸顯《扶?！返碾x散文學特征。在Hyperion于2001年推出的精裝英譯本中，封底處印有哈金（ HaJin ）、芭拉蒂·穆克吉（BharatiMukherjee）、劉愛美（AimeeLiu）以及黃哲倫這4位在美國文學界頗有聲望的作家對《扶?！返耐平椤Ｉ鲜鲎骷矣谖鞣轿膶W場域中積累了充足的符號資本，在西方讀者中的號召力不俗，出版社將他們撰寫的書評印于譯作封底，有助于把《扶桑》帶進西方文學場域的“認可循環\"[27]77，并實現作品價值的追加。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肯定嚴歌苓的創作天賦之外，這些書評還具備以下兩點共性：一是均提及了嚴歌苓的移民作家身份。例如，哈金的書評寫道，嚴歌苓是杰出的華裔離散作家（eminentdiaspora），《扶桑》為美國移民經歷的書寫開創了新視角。穆克吉則寫道，《扶?！肥且泼窠洑v的見證（testamenttoimmigration）；二是上述4位撰寫書評的作家或是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印裔后代，或是出生于中國＼印度并后續定居在西方的移民，均擁有第三世界國家的血統。

上述兩點共性貌似是偶然，但細察之便可抉發出西方出版商鼓吹《扶?！返碾x散文學特征，進而增加作品賣點的方略。《紐約客》（TheNewYorker）資深撰稿人許紹洋曾坦言，以移民心理、與母語的疏離為主題的美國華裔文學已經受住西方文學市場的檢驗，儼然成為美國華裔文學的顯著特征，湯亭亭的《女勇士》之所以在西方順利走熱，很大程度上便歸咎于該書講述了與移民歸化有關的創傷故事[28]。由此可見，標榜“移民”“離散”以及相關主題是有助于美國華裔文學暢銷的慣用手段。此外，西方出版商之所以刻意選取族裔作家的評介以作背書，則是旨在將《扶?！放c族裔文學形成類比，從而實現進一步強化《扶桑》離散文學特質的企圖。

三、外副文本：具有藝術魅力但隱晦艱澀的“寓言”

根據傳播學觀點，意見領袖在信息傳播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中介作用，信息先是從廣播和印刷媒介流向意見領袖，再從意見領袖傳遞至那些不太活躍的人群29。文學作品的出版傳播亦遵循該機制。在本文中，意見領袖指涉的是在英語世界享有一定聲譽資本的作家、學者或其他重要人物，他們身為專業讀者，在主流報紙、期刊、雜志上針對《扶桑》英譯本所撰寫的書評雖外在于物質文本，但卻充當著“風向標”的作用，主導著西方文化語境中與翻譯作品相關的輿論，并形塑著目標讀者的闡釋策略及價值判斷[30]。更有學者直陳，西方專業讀者如何向海外讀者介紹、解讀、評價中國當代文學，直接關乎其在海外的文學形象[3]。由是觀之，專業書評之于文本域外形象的建構舉足輕重，亦是不可忽視的副文本。

如前所述，西方出版商在封面或封底處已增添了部分書評以作《扶?！酚⒆g本的賣點或噱頭，而這些書評無不揭示著對原作的選擇性解讀甚至是誤讀。經窮盡式搜索，筆者發現還有一些專業書評尚未被用作商業宣傳，下文將擇其精要并就其對《扶?！酚⒆g本形象的建構作用展開探討。

從總體來看，這些書評大抵落腳于以下兩方面：（一《扶?！藩殬湟粠玫臄⑹率址ㄅc寫作風格。

其中，《今日世界文學》（WorldLiteratureToday）褒揚《扶?！返臄⑹路绞绞钟腥ぃ摃臄⑹稣呦袷且晃慌c嚴歌苓一樣的當代女性，她直接與扶桑對話，扶桑也仿佛從歷史檔案中復活[32；致力于對優秀女性文學予以推介的美國網站HerstoryNovel認為，《扶桑》的敘事結構引人入勝且發人深省，該書的敘事并非總是按照時間順序推進，而是倒敘和插敘兼具，這有時可能會令人困惑，但也會給讀者帶來驚喜[33；英國知名嚴肅書評網站HistoricalNovelSociety直言，《扶?！肥且徊繐碛须娪凹糨嫀燂L格的歷史小說，故事情節以短片的形式依次展開，營造出自然的停頓感。該書通過鏡頭視角來敘述事件和刻畫人物，焦點的轉換以及現代與時代背景的相互交織對讀者構成了挑戰[34]。

（二）《扶?！返娜宋锘蚯楣澰O定，這也是最受專業書評熱議的部分。其中，《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Weekly）認為，嚴歌苓在敘述中幾乎未闡明扶桑所作所為的動機，晦澀的故事情節雖制造出了引人入勝的謎團，但卻因沒有答案而令讀者感到挫敗。嚴歌苓以超脫、冷靜的筆觸加劇了該書敘事所彌漫的不真實感[35；《圖書館雜志》（Libraryjournal）認為，扶桑性格單純，外貌出眾，被年輕且家境優渥的白人克里斯和富有魅力的中國罪犯大勇愛慕并追求，但扶桑始終未成為一個完整豐滿的人物形象。未解釋清楚的是，扶桑是依靠自身的力量還是由于心思單純才得以在種種磨難中存活下來？[3《科克斯書評》（KirkusReview）認為，這部作品中有幾個人物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兩個截然不同卻都愛著扶桑的男人，但主人公扶桑的形象從未完全鮮活起來，一個本應喚起共鳴的故事卻讓讀者感到沮喪和無動于衷。[37]

綜上所述，《扶桑》在西方專業書評的闡釋與解讀中，呈現出如下兩種形象：（一）具有一定藝術魅力的文學作品。如前所述，英語世界的專業讀者對《扶?！冯娪笆降臄⑹录记深H為欣賞，而這恰恰就是該書文學魅力，亦即是“文學性”的重要表征。文學性意指“文學作品的要素機制或表現技巧\"[38]39，在《扶?！芬粫?，嚴歌苓并未選擇平鋪直敘的敘事方式，而是盡情運用各種敘事技巧，使全書籠罩在一個多種人稱敘事交錯登場的復合性敘事框架，令人眼花繚亂[39。雖然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不利于在第一時間把握住情節脈絡，讀起來也會略有阻滯感，但上述專業書評依然認為其引人入勝且具有一定藝術性，值得花時間去品味。概言之，英語世界的專業讀者沒有把《扶?！穬H看作是“觀察世界的窗口”[40或了解源語國家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資料，而是以一種審美的眼光去觀照到該書的文學價值，并將其視作是真正的文學作品去閱讀。

（二）艱深晦澀的“寓言”。上文已提及，《扶?！房嚯y敘事的背后，實則呈現的是“東方女性之贊歌\"的文本形象，具體體現在嚴歌苓以核心人物扶桑為縮影，將其刻畫為屢受身心侵害但仍以不凡襟懷包容周遭的形象，進而借此寓指東方女性就如那卑賤且豐饒的大地，具有將污垢轉化為生命之能量的母性力量4。亦有學者認為，嚴歌苓對扶桑形象的塑造是懷有一種民族寓言化企圖的，即把女性的身體上升到民族的高度，將女性的生存體驗巧妙地寓言為民族群體在特殊苦難時期的境遇狀態[42]。但正如上文書評所示，英語世界的專業讀者無法理解《扶?！返目嚯y敘事，遑論其背后所隱喻的東方母性，并認為相關情節缺乏細節支撐，讀來不合邏輯且難以捉摸，無法在閱讀時喚起共情。更有甚者做出南轅北轍的解讀，直陳扶桑之所以在磨難中仍堅強生存，是因為她的愚笨。換言之，英語世界的專業讀者未體認到《扶桑》苦難敘事的多重寓指，該書在其心目中的形象也自然化身為艱深晦澀的“寓言\"式文本。

Damrosch認為，所有作品一經翻譯便不再是源語文化的獨特產物，一部作品一旦進入世界文學，便獲得了一種新的生命[4322。其中，譯入語讀者的接受與闡發是翻譯文學在異域延續“來世生命”的關鍵所在。棲身于陌生文化語境的翻譯文學就如同充滿諸多“空白點\"的文本，亟待譯入語讀者從有別于源語讀者的獨特視角去闡發、填補，唯有如此，翻譯文學才得以在域外生發出嶄新的文本意義，并生成愈發豐盈立體的文學形象?；谏鲜鰰u，我們雖然欣喜于《扶?！返奈膶W性為英語世界專業讀者所欣賞，但無不遺憾的是，西方專業書評的闡發視角仍較為局限，與原作廣闊的言說空間遠不匹配，《扶桑》在西方語境中的形象呈現扁平化、單一化的窘境。

誠然，這可歸咎于譯者刪減了《扶桑》的部分細節，如原作中“這是個最自由的身體，因為靈魂沒有統治它。靈魂和肉體的平等使許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難，失去了亙古的定義…受難不該是羞辱的，受難有它的高貴和圣潔\"[44183一句在譯作中就并未得到保留，相關情節在譯本中的缺失難免會致使西方讀者未能體悟到苦難的另一面向，即高貴和圣潔。但除此之外，東方母性寓指在西方語境的缺席，很大程度上歸咎于英語世界的專業讀者受制于既有的思維框架與認知定勢，無法將東方女性與優良品格相聯系。如前所述，一系列有關東方女性的負面套話早已在西方語境中扎根發芽并得以反復言說，如東方女性性感妖嬈，令人遐想，充滿著異國情調。受此影響，西方讀者很難體認到《扶?！穼|方女性之堅韌與博愛的歌詠，該書在英語世界的譯介活力也繼而未能完全激發。

概言之，在西方專業讀者的\"風向標\"式闡釋中，《扶?！烦尸F的是具有一定藝術魅力但艱難晦澀的\"寓言\"式形象，而這也是西方專業讀者受制于“東方主義\"話語塑造的“前理解”，對《扶?！酚⒆g本形象加以調適的結果。

四、反思與總結

陳思和直言，扶桑不死、頑強且飽滿鮮活的生命形態，是西方人無法了解的。嚴歌苓也借此書向白人讀者抗議：你們無法真正認識扶桑，就像你們無法真正認識東方文化。45據此，我們可能也會認為，《扶桑》謳歌東方女性之堅韌與博愛的文本形象是難以在英語世界建構的。上文通過逐一描述并分析《扶?！?個英譯本所涉及的副文本，也佐證了上述論點。無論是西方出版商還是作為“意見領袖\"的專業書評人，均未對《扶桑》所寓指的“東方母性\"這一面向予以任何關注，前者在副文本中竭力挖掘該書的情愛元素與東方異國情調，試圖將《扶?！沸嗡転榉衔鞣酱蟊婇喿x取向和東方想象的言情小說，后者則拘囿于有限的解讀視角，認為《扶?！房嚯y敘事背后所寓指的東方母性是一種不明所以甚至是愚笨，一方面足見其文化誤讀程度之深，另一方面也昭示著“別尋新聲在異邦\"的冀望在一定程度上落空。

然而，副文本與翻譯文學形象的建構之間存在著辯證關系，副文本既可以固化一國讀者對“他國\"形象的認知與偏見，從而導致文本意義的外延和增殖受限，亦可以烘云托月，助推翻譯文學在異域空間里生發出新的意義，實現價值的追加[4。換言之，副文本既然可以扭曲、顛覆一部文學作品在域外的形象，那么亦可以對其加以矯正、改良。在文學作品的跨文化傳播中，譯作的正文本往往會受到原文的牽制，不具備足夠的闡釋空間來填補文化信息的空缺，故此文學誤讀與失落變形難以避免4。值得注意的是，副文本恰巧可以補苴罅漏，原因在于它分布靈活，廣泛遍布于書籍周邊，充分傳遞著諸類文化信息與背景知識，可以無時無刻地引導、輔佐著譯入語讀者對文本的闡釋與認知；同時，副文本除文字外還兼具圖像、音頻等多種模態，可以從視覺或聽覺上有效增強書面文字的表意功能，并產生出比單一文字模態更大的語篇意義[48，進而彌合語際翻譯難免會導致的文化缺省。

以此為觀照，如下舉措或許是副文本路徑下調適、重構《扶?！酚⒆g本形象的可行之策：內副文本方面，可以增添序言、注釋等背景性文字來詳盡說明中國亙古以來的母性文化，亦可以設計彰顯東方女性優良品性而非表征誘惑情欲的封面插圖，從而在視覺上輔助西方讀者去閱讀；外副文本方面，可以在西方深化拓展與《扶?！返啬冈⒅赶嚓P的評論闡釋，引導西方讀者去品味該書所言說的東方女性之堅韌，亦可以選擇性譯介國內學者對《扶桑》的文學評論，向西方讀者展現源語語境下該作品的別樣闡發，進而推動海內外解讀視點之間的互參互鑒，并在讀者的交流與對話中豐富拓展《扶?！返囊馓N內涵。經由如上舉措，《扶?！芬庥麄鬟_的文學命題，或許將不再是那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難以為西方讀者所體悟

總而言之，恰當運用副文本是襄助翻譯文學傳播與接受的重要方略。積極地將副文本為我所用，并借此來引導、輔助域外讀者對中國文學作出正向且全面的解讀，不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規避中國文學的言說空間在西方語境中收窄，更是促進中國文學“走出去”并“走進去”的題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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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