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居環境整治中農民“弱參與”現象分析

摘要：農村人居環境整治是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任務，然而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中，農民“弱參與”現象突出，影響了治理效能。基于“制度—利益—認同”的解釋框架，在此框架下研究發現：農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制度異化、環境治理與農民個人利益鏈接出現斷裂以及農民對于環境整治政策及實施主體的認同不足，三者合力共同形塑出當前農村地區人居環境整治農民“弱參與”現象。依據該解釋框架的分析基礎，我們認為構建農民積極參與的路徑，應從制度建設、利益搭建、認同培育三個維度展開，即以“村民理事會”為起點推進制度建設、構建“環境—農民”的相關利益圈、重建村莊認同體系。

關鍵詞：弱參與；人居環境整治；農民參與；文化認同；項目制

基金項目：安徽省高校杰出青年科研項目“‘雙碳’背景下城鄉居民生產生活綠色低碳轉型的動力機制和路徑創新研究”（2022AH020006）；安徽省社會科學創新發展研究課題攻關項目“鄉村振興背景下新安江庫區水淹村落風貌保護與利用研究”（2022CX109）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6-0050-08

一、問題的提出

當前，改善農村人居環境、建設美麗宜居鄉村已然成為了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任務。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過程中，農民既是環境生態提升的直接受益者，也是環境整治的重要主體。無論是從政策角度還是農民生活本身來說，人居環境整治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但是在實地調研中，卻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干部在干，群眾在看”，環境整治甚至演變成一場以農村基層政府為主體的演出活動。農村人居環境整治陷入了一種“政府強推動、農民弱參與”的困境。（1）農村人居環境整治無疑是一場利國利民的項目，但是為何農民對此卻表現得被動消極？這是研究關注的核心問題。分析農民環境治理“弱參與”現象成因、探索治理之道，事關鄉村振興順利實施的大局，這已經成為了鄉村治理實踐亟待解決的共識性問題。

關于農村環境治理中為何會出現農民“弱參與”現象，學界給出了幾種不同的解釋，下面分別進行梳理陳述。

第一，制度失效視角。制度失效視角是一種偏向外部的解釋視角，重點在于闡釋外部結構失效與制度變革的內生邏輯。村民自治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重要內容，是鄉村治理體系的基礎，更是農民參與環境治理的重要載體。但是，有研究指出，當前我國的基層治理出現“行政強勢、自治弱勢”的非均衡現實形態，村民參與自治的責任感越來越弱，甚至出現了“自治空轉”現象。（2）在基層治理行政化趨勢下，“行政代替自治”極大地削弱了農民參與公共事務的積極性。（3）與此同時，縱觀我國環境治理70多年歷史，可以發現，我國農村人居環境治理受單位制、科層制等制度的影響，人居環境治理呈現一種“拼湊式”樣態，影響了治理效能的發揮。（4）

第二，利益解釋視角。利益解釋視角是一種偏向內部的解釋視角，重點在于分析理性農民的行為選擇。其代表性理論是舒爾茨的理性小農理論。舒爾茨的理性小農理論認為，農民生存在相對脆弱的村落環境中，會通過對評估自身擁有的生計資本狀態來組合支配生計資本，產生生計策略轉變意愿來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5）一般而言，環境治理的空間場地主要以公共空間及半公共空間為主。環境治理的公共參與顯然也屬于公共事務的范疇。公共事務超出鄉村個體與家庭范疇、對鄉村居民產生影響的事務，因其與社區的公共利益相關，需要在社區層面達成治理的共識。（6）但是吳理財的研究顯示，在經典的理性經濟人假設下，農民為了實現個人利益，會在采取行動前進行利益與損失“算計”。（7）這樣一來，公共事務收益的公共性和成本投入的私人性成為了悖論，環境治理共識難以達成，集體行動就會面臨破產。利益解釋論在市場經濟日益成熟的今天，對于討論環境治理農民弱參與現象具有很強的解釋力。

第三，生活主體視角。這一視角著重關注農民和政府在面對環境問題時，因所處的主體視角不同，所做出的行為選擇有所區別。日本學者鳥越皓之在參與研究琵琶湖水環境治理過程中提出了著名的“生活環境主義”理論。（8）“生活環境主義”關注生活者的主體性，主張通過尊重、挖掘并激活當地人智慧，讓當地居民積極參與到環境問題的解決進程中來。（9）國內有研究者在該理論的基礎之上，分析我國環境治理中的農民參與主體性問題。有學者指出，現有的環境治理具有明顯的技術專家偏好，脫離了地方性經驗知識，自上而下的環境整治模式忽視了農民的主體性，這是農民不積極參與對他們有利的環境整治活動的根本原因。（10）也有學者指出，農民和地方政府對于人居環境的認知差異有著較大沖突，農民將人居環境視為日常意義上的“生活世界”，而地方政府則將其視為“整治對象”，這種主體認知差異和互動沖突是造成農民不愿意積極參與環境整治的原因。（11）

第四，環境關聯視角。環境關聯視角著重關注特定空間人與環境的關系，側重于從整體來理解環境治理中居民“弱參與”現象。人類學家英戈爾德提出的“棲居視角”對理解人類與地方環境而言，具有重要意義。他認為，思考、感知、記憶和學習等過程必須在人類與環境相互關聯的生態環境中進行研究。正是通過具身心靈或具心身體的活動，社會關系才得以塑造和重塑。（12）在這一視角下，有學者發現，環境治理中居民是否參與以及參與多少和居民同當地環境的關聯程度有很大關系。在本地人的視野中，環境并不是完全獨立于人的客觀存在，而是人從自身生活實踐出發感知到的環境。居民之所以在環境治理中“弱參與”，是因為當地人與環境的利益、責任與情感關聯程度不足。（13）

可以看到，已有研究視角對探究環境治理中農民“弱參與”現象都有一定的解釋力。其中，制度視角與利益視角分別從內、外兩個維度解釋了農民參與環境治理的動力與空間，利益視角更多回答的是“我為什么要參與”，制度視角更多回答的是“我能不能參與”。而無論是主體視角論還是環境關聯論，實際上都在強調農民作為環境治理的主體的重要性，可以從“認同”的角度去理解。總之，這些研究都揭示了農民環境治理參與中“弱參與”現象的不同側面，但又都有其局限性。第一，現有研究多側重于從某一理論視角出發，去探究農民環境治理弱參與的原因，缺乏一種整體性的解釋框架。第二，既有研究對“認同”在環境治理中農民參與所發揮的作用關注不足，未能對其進行深入分析。因此，本文試圖在已有研究的“制度—利益”分析框架上，引入“認同”這一因素，將內在的利益動機與外在的制度空間整合在農民主體的認同中，從而拓展對環境治理中農民參與行為的研究。

本文以合肥市S社區的人居環境整治實踐為例，經驗材料來自于對社區的10名村干部、6名村民小組組長、40余名農民的深度訪談。S社區地處肥東縣最南端，緊鄰巢湖，社區面積10平方公里，轄有23個村民組，1455戶，總人口4401人。自2015年以來，S社區積極開展美麗鄉村建設項目，截至作者調查期間，S社區所轄的兩個村民小組已經開展了美麗鄉村建設（省級），分別是H村、D村，如表1所示。其中H村的省級美麗鄉村建設開始得最早，已經于2017年完成了驗收工作，是S社區建設的第一個省級美麗鄉村。D村的美麗鄉村建設工作在作者調查期間仍在進行，為研究提供了大量的一手資料與現實案例。綜合而言，S社區的人居環境整治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在實踐中也暴露許多問題。例如，外在制度的異化、農民內在利益動機的缺失以及農民認同的不足。這些問題的存在影響到了人居環境整治中的農民參與。

二、“制度—利益—認同”：理解農民參與環境整治的一個視角

要理解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中為何農民參與不足，僅從利益或者制度視角出發，往往不能揭示事情的全貌，需要從一個更加整體全面的視角去思考。本文提出基于“制度—利益—認同”的三維框架來進行解釋（如圖1所示）。

（一）制度規制：農民參與環境整治的空間保證

一般而言，制度是指制約和影響人們社會行動選擇的規范系統，是提供社會互動的相互影響框架和構成社會秩序的復雜規則體系。正如諾思（D.North）所言：“制度是一系列被制定出來的規則、守法程序和行為的道德倫理規范，它旨在約束追求主體福利或效用最大化利益的個人行為”（14）。結構主義認為，制度構成了一個社會的基本秩序，確立了社會的競爭與合作關系。人們的個人行為需要在制度規范的制約下進行，換言之，人們只能在制度規范允許的空間范圍內采取個人行動。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工作中，影響到農民參與的制度設置因素有兩個：其一，項目制。項目制已經成為當前人居環境整治政策供給的主流方式，但是在實踐中，其制度剛性的特點一定程度上制約了農民參與。其二，村民自治。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工作中，村民自治制度發揮著連接農民和環境公共參與的作用。村民自治制度運行的好壞，直接關系著農民能否參與到環境治理中來。

（二）利益激勵：農民參與環境整治的意愿保證

一直以來，利益都是解釋個體行為選擇的中心概念。利益與行動的關系深受學者們的重視。從經濟學的“理性經濟人”假設到社會學的“理性選擇理論”，學者們都在強調行動者的逐利偏好。科爾曼認為，由于行動者既可自主行動，同時又是他人行動的客體，因此，可以將自我分為客體自我和行動自我兩部分：客體自我或者感到滿意，或者沒有這種感覺，行動自我服務于客體自我，努力使之感到滿意。相對應地，科爾曼將利益也分為了兩種角色：對于客體自我而言，利益顯示對于特定事件后果或控制特定資源的滿意程度。對于行動自我而言，利益表明獲取對于事件控制所必需的資源數量，它們是行動的驅動力。（15）在人居環境整治中，農民能否獲得自我的利益取決于行動自我同社會治理力量的結合。因此，農民是否愿意參與環境治理行動，本質上要看農村人居環境整治活動是否能夠使農民客體自我感到滿意，以及行動自我是否愿意為了實現客體自我的滿意而采取行動。

（三）認同耦合：農民參與環境整治的共識保證

人類行為具有復雜性，利益與制度并不能完全解釋農民的公共參與。社會認同理論認為，群體成員身份是行為體自我認同獲得的主要來源。由此，行為主體會努力建立或保持一種積極的社會身份認同（以增強自我認同），而所屬群體和相關外群體之間的利我比較進程會增進這種積極的社會身份認同。（16）有學者在對集體行動參與者的調查和訪談中發現，被調查對象在調查或訪談的過程中不斷重復“我們老百姓”和“他們政府”這樣的說法。（17）事實上，這表明在民眾的自我身份認同中，已經不自覺地將自身和政府區分開來。在農村社會場域中，農民有自我本體和本村村民的雙重身份，因此，需要得到個人和群體對其身份角色的雙重認可。（18）個體身份與群體身份的交織，決定了農民行為選擇的復雜性。具體到人居環境整治的農民參與中，農民認同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政策認同、文化認同與權威認同。

三、制度異化、利益斷裂與認同缺失：人居環境整治中農民“弱參與”的動因

（一）制度異化與農民“弱參與”

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中，農民參與的渠道在一定程度上發生了阻塞。而項目制的政策供給方式雖然能夠高效完成整治目標，但是在實踐中容易出現忽視農民實際需求的問題。

1.農民在公共建設中的決策失語

作為基層群眾自治制度的重要構成，村民自治制度一直是基層民主的重要實踐形式，在基層群眾和基層政府之間發揮著重要的溝通作用。然而，稅費改革之后，農村基層工作行政性事務日益繁多，很多基層政府都將基層自治組織“村委會”或“社區居委會”當作自己的下級機構看待，以至于社區干部的工作重心日益從服務于村民生產生活需要轉向為完成上級的行政命令。（19）此外，基層自治的行政化傾向進一步強化了社區干部的專職化趨勢，普通村民很難勝任社區干部的職務，村民對村莊選舉、村內事務決策的影響力降低，干群脫離現象明顯。由于農民很難通過村級組織來表達訴求，其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等公共事務中所發揮的作用十分有限，更進一步降低了農民的參與水平。作者在S社區調查時發現，有部分村民對于村里組織的“村民大會”興趣不高，甚至不去參加。當作者問其原因時，村民告訴作者，村民大會在該村就是起到通知村民相關事務的作用。村委會雖然理論上仍是村級自治組織，但是在實踐中已然成為基層政府的下級機構。村民自治制度的失效使得農民參與公共事務的渠道發生阻塞。

村民大會，就是把我們村的人都叫來這個廣場上來，然后通知一下，馬上我們村要開始搞美麗鄉村建設了，讓大家都支持一下，我知道就是通知嘛，我也不反對，就是感覺沒和我商量。（D村村民，WFG20230726）

2.制度剛性與農民需求的沖突

全面取消農業稅后，自下而上申請、由上往下推行的項目制資源配置方式，逐漸演變為國家治理和貫徹落實政策任務的一種極為關鍵的機制。（20）當前，項目制作為一種采取項目化管理的治理方式，不僅廣泛應用于精準扶貧、社會治理中，也應用于農村環境治理領域，成為人居環境整治的重要推動方式。在這一模式下，人居環境整治呈現出分級運作、分類治理的特征。（21）具體而言，就是將人居環境整治的目標自上而下地劃分為“三大革命”等一個個具體的項目。S社區通過向上級政府申報“公共空間整治”“道路建設”“廁所改造”“施工設計”“施工監理”等一個個具體項目的方式來實現整體的人居環境整治目標。獲得上級政府批準后，再將人居環境整治中的各個小項目向社會各界資本公開招標，公司中標之后整個項目才開始施工。整個流程可以大致分為“申報—獲批—招標—中標—施工”五個環節。事實上，在這一體制運行下，基層政府面臨著項目資源之間的競爭。相較于關注滿足農民的實際需求、環境整治的實際效果，基層政府更加關注的是上級政府部門的行政命令以及項目政策如何分配、如何實施。簡言之，基層政府在這一體制下，實際上遵循的是“向上負責制”，因此在項目實施過程中很容易忽視實際成效、忽略農民的實際需求。

此外，在“道路修建”“廁所改造”“公共空間整治”等一系列項目的競標中，政府對于施工方的資質要求非常嚴格，村內的施工隊不符合競標資格，因此難以參與到其中，最終中標的公司均為外地公司。而外來的施工隊基本上只對圖紙和施工方負責，對村民的需求則“熟視無睹”。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建筑公司在中標之后，往往會通過“轉包”的方式，將其承包的全部工程或者將其承包的全部工程肢解后以“分包”的名義分別轉給其他單位或個人施工。經過多次轉包，項目資金往往不足以保證支撐工程被保質保量地完成。在調查中，一位村民向作者透露，D村的改廁項目就經歷了層層轉包，最終施工時經費不足，以至于建設質量較差，這位村民的廁所旁邊的“三格化糞池”沒多久就壞掉了。

他是包給人家干的。有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三家干的。第一包是包給挖土的。大概是1500吧，大包給二包1300，二包給三包1100的樣子。活都是三包干的。如果資金是1500的話，活能干的很好，現在只剩1100了，所以打的混凝土就很薄，就很容易壞。（D村村民，WCM20230723）

（二）利益斷裂與農民環境整治弱參與

利益激勵作用意在通過“美麗鄉村建設”等公共建設來改善農民的生活、生態環境，進而改善農村發展旅游、特色產業的相關基礎，最終實現滿足農民需求、產業發展、農民收入提高的目標。然而，在調研中發現，美麗鄉村建設很難在短時間內成功轉化為“美麗經濟”，農民難以看到環境所帶來的隱性收益，參與熱情不高。

1.環境成本與環境收益的不匹配

德國學者Diekmann和Preisendoefer在1992年提出的“低成本理論”指出，人們往往會經過理性計算后采取環境行為，人們積極參與的環境行為一般具有成本較低或者對行為要求較低的特點。（22）農民參與環境治理這一行為，需要投入時間、精力或者經濟成本，如果環境參與的成本大于所獲得的環境收益，那么農民會覺得“不劃算”而放棄采取行動。例如，S社區倡導垃圾分類，但實際上，農民很少真正參與到垃圾分類的活動中，原因就在于農民認為參與垃圾分類要花費時間與精力，而自己卻看不到垃圾分類的好處。除此之外，人居環境整治中一些做法，如禁止堆放柴火、禁止圈養家畜、禁止門前種菜等，更多的是一種追求美觀的環境治理，而沒有考慮到農民的實際生活需要。（23）因此，農民投入成本參與環境治理，最終卻不一定能夠獲得符合自身需求的收益，進而不愿意參與環境治理行動。

2.美麗鄉村難以轉化為美麗經濟

當前，農村人居環境改造主要還是以基礎設施建設為主，尚未進行產業發展建設。以S社區為例，該社區的美麗鄉村建設主要圍繞污水處理改造、通戶公路修建、廁所改造三個要點展開，首要目標就是提升農村的基礎設施建設水平，更深層次的產業發展建設還未展開。S社區地理位置較好，緊鄰巢湖，社區內有風景山林，但是近年來，這些生態旅游優勢卻難以轉變成經濟優勢。這些問題的產生有著多重原因。其一，S社區地理位置雖然優越，但是相比較周邊更靠近巢湖的地區，仍然遜色一籌。因此，S社區在同周邊地區爭奪游客資源時常落于下風。其二，當地的道路、路燈等基礎設施建設較為落后，雖然在美麗鄉村建設項目實施后有所改觀，但是基礎設施建設并非一蹴而就。除旅游資源開發程度較低外，S社區的特色產業發展同樣緩慢。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在于傳統小農秉持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市場參與程度和創新意愿總體較低。傳統小農生產觀念及生產方式極大阻礙了農村生態產業培育。總而言之，美麗鄉村建設在當前由于各種因素難以直接轉化為美麗經濟，農民看不到收益，參與的熱情就會隨之降低。

我們村跟那幾個村（更靠近巢湖的）還是沒法比，人家那游客多的，一般出來旅游的不會來我們這，我們這還是沒開發好。（D村村民，WYZ20230721）

（三）認同不足與農民環境整治弱參與

社會認同理論認為，認同是連接社會結構和個人行動的一個關鍵概念，一方面社會為各種角色提供了認同和自我的基礎，另一方面自我“也是社會行為的積極創造者”。憑借自我界定，認同本身就暗含了行動。（24）農民本身對于人居環境整治的認同不足構成了農民不愿參與人居環境整治的內生基礎。

1.政策認同不足：制度剛性難以滿足農民需求

在農村環境治理實踐中，農民的政策認同主要表現在對人居環境整治政策的認可與理解上。理論上，人居環境整治的直接目標就是改善農民的居住生活環境、改善農村生態，農民理當表示支持與認可。但是實際上，我們的調研發現，S社區很多村民對人居環境整治的政策持不完全認可的態度。這種對政策的不理解與不完全認可影響到了農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內生動力。而政策認同不足的主要原因在于，在項目制政策供給方式下，項目執行注重的是標準化、統一化，遵循“一事一議”的原則。因此，項目實施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農民的生活需求，反而給農民帶來了不便，村民對相關政策感到困惑。例如，禁止村民散養雞鴨、禁止門前種菜、禁止堆放柴火等。很多村民對此感到非常不解，甚至認為這樣的人居環境整治“讓生活更加不便”。

2.文化認同不足：技術規范與地方文化的張力

在S社區的人居環境整治實踐推進過程中，技術規范與地方文化的沖突較為明顯。有學者指出，項目制具有明顯的規范化要求特征，設定項目的部門所頒布的各種《項目指南》，本身就帶有指令計劃的意味，很容易成為部門意愿和專家意見的翻版，而忽視地方實際情況。（25）我們的調研發現，項目中標的建筑公司在施工時所遵循的是一種“科學規范”的法則，這種法則體現在對設計圖紙的絕對遵循上。然而，設計院在設計圖紙時主要考慮的是如何最大效率地完成《項目指南》的規范目標，而不會主動考慮地方文化的因素。這樣一來，完全按照圖紙施工會很容易造成水土不服，并和鄉村社會產生矛盾。

例如，D村的“污水處理”項目施工正大力推進，施工隊按照設計圖紙的要求，在最適合安裝污水處理設備的地方安裝了處理設備，然而這個位置正對著一位村民的門口。又恰逢這個污水處理設備出現損壞，一到下雨天污水便會向外溢出，并伴隨著難聞的臭味。按照當地文化，門口一般是不能夠有“污穢之物”的存在，這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征。因此，這位村民十分不滿污水處理設備的安裝位置，多次向社區反映。

哪有在門口安化糞池的？這太不吉利了。選址的時候我就是不希望他選擇這里的。最開始我想讓他選在另外一個人家的前面，但是人家不同意。他這個污水處理設備一到下雨天污水就往上冒，臭得很。（D村村民，WBD20230723）

可以發現，在D村發生的“鄰避”事件，不僅損害了這位村民的切身利益，更違反了當地的風俗文化。在人居環境整治中，單純依靠“技術推進”來實施項目，不考慮文化、風俗等地方性知識，會導致村民對人居環境整治的認同進一步降低，甚至出現抵觸的情緒，不利于村民參與。

3.權威認同不足：農民對新型權威的“低認同”

隨著村莊傳統秩序的瓦解，村莊權威認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在傳統時期，村莊權威人物主要以宗族長老為主。其獲取權威合法性的方式主要依靠村莊輿論，因此宗族長老愿意致力于維護村民利益、遵守鄉村地方規范。（26）市場化改革之后，個體不再將道德聲望視為價值準則，轉而追求經濟能力。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鄉村權威人物完成了由宗族長老到經濟能人和村干部的轉換。在市場化浪潮之下，經濟能人獲得財富的本能決定了其利益最大化的行為導向。而村民自治體制的空轉也注定了村莊干部身份只能由政府授予獲得。因此，無論是經濟能人還是村干部，不再需要向農民負責，需要的是向上級政府負責。這樣一來，農民對新的村莊權威只有工具理性色彩的“低認同”，而不再有價值理性色彩的“強認同”。根據作者在S社區的調查，當地村民對于村干部的認同，更多只有工具理性色彩的認同，而很少真正發自內心認同其權威。例如，S社區的“亮化”工程深入推進，卻遭到一些村民抱怨與質疑，認為只有和村干部搞好關系才會得到建設。

你家里有本事就給你搞得好，家里沒本事就搞得不好。我們平常就在外打工，兒子在合肥上班。別人家門口都有路燈，就我們家沒有。（D村村民，WAY20230722）

四、農民參與環境整治的路徑

基于“制度—利益—認同”視角，提升農民在人居環境整治中的參與度，應當關注外部的制度空間與農民的內部認同建設。結合實際案例的考察，提升農民參與，要重視制度建設，以“村民理事會”為起點，注重搭建“環境—農民”相關利益圈，并持續推進村莊認同體系建設。

（一）制度建設：以“村民理事會”為起點

在人居環境治理領域，如果沒有村民的廣泛參與，村級決策就不可能反映出絕大多數村民的實際需求。在現有的制度之下，實現廣大村民參與村級決策的現實渠道就是村民自治制度。然而作者調查發現，在當前的農村村民自治制度運行下，大多數村民在進行公共建設決策時仍處于失語狀態。例如，當作者問到有關社區公共建設選址安排等如何決策時，有村民表示自己作為普通老百姓說不上話，具體的選址過程也沒有參與。事實上，落實民主決策不僅是村民自治的重要環節，而且對于減少政策執行成本有著重要意義。此外，項目制本身所具有的統一化、標準化特性與村民實際需求之間的矛盾，也需要基層做出對應的調整適應。

S社區N村的人居環境整治“村民理事會”制度是制度建設的典型。N村實行的“村民理事會”制度開始于2022年3月“村民理事會”在協調解決村內人居環境整治過程中的各種矛盾、廣泛收集群眾意見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推動了該村的人居環境整治工作。“村民理事會”成員基本上由村內比較有名望的“新鄉賢”組成，如退休教師、退休村干部等，他們擁有較好的群眾基礎，熟悉村莊情況。N村的“村民理事會”對于推動村民參與公共事務的貢獻在于：其一，突破了村民自治傳統上的“村民大會”“眾口難調”問題，村民們的意見通過“村民理事會”的協調，最終向上反映，實現了村民參與決策的路徑重構。其二，改善了由于項目制的制度剛性所導致的建設與需求錯位的問題。

（二）利益搭建：構建“環境—農民”相關利益圈

在農村環境治理中，農民利益的獲得是其參與環境整治的直接動機。正如霍爾巴赫所說，“利益是人類行動的一切動力”（27）。調查發現，S社區的人居環境整治出現了利益斷裂的現象，即環境治理和村民并沒有直接的利益連接，甚至一些措施和村民的生活需求相悖，引發村民不滿。這是農民不愿意參與到環境治理中的重要因素。因此，農村人居環境整治應當注意構建“環境—農民”相關利益圈，讓農民參與能夠獲得穩定的環境利益。構建“環境—農民”相關利益圈可以從個人和產業兩個方面去展開。

其一，環境整治要同農民的個人利益緊密結合。環境治理的最終目的是改善農民居住生態環境，提高農民的幸福感。因此，首先要做到的是不能損害農民利益。在實踐中要摒棄掉技術本位思想，應當因地制宜結合當地農民生產生活需要開展相關舉措。其次，要將人居環境整治同個人利益進行結合。可以將農民通過多種手段直接轉化為環境治理的利益相關者，進而讓其參與到環境治理中。例如，日本香川縣善通寺市實行的“道路認親制”，將居民通過道路“認領”的方式轉化為利益相關者，“認領人”直接參與到了道路的清理工作中，環境治理取得了較好的成效。

其二，環境整治要及時轉化為經濟效益，促進地方產業的發展。雖然各地的美麗鄉村建設仍以基礎設施建設為主，但是美麗鄉村建設可以和特色產業發展相融合，通過產業發展最終帶來農民收入的提高。換言之，美麗鄉村向美麗經濟的轉化關鍵就在于產業發展。首先，應大力挖掘當地特色產業發展潛力，因地制宜地將美麗鄉村建設和當地產業有機結合起來。其次，產業發展最終要落腳于農民收入的提高，為農民提供就業崗位。只有這樣，才能讓農民直觀地看到環境治理的經濟效益，進而激發農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動力。

（三）認同培育：推進村莊認同體系建設

農民對于人居環境整治的認可和理解是農民參與的內生基礎。隨著社會不斷變遷，鄉村社會傳統的地方性規范作用持續弱化，非正式規范逐漸被制度性規范所取代。由此，農民對人居環境整治的政策認同就顯得至關重要了。與此同時，政策實施過程中，一定程度上要依靠村干部等村莊新型權威人物發揮作用，而農民對于村干部等新型權威人物的權威認同相對弱化，在人居環境整治中更容易出現對抗性矛盾。因此，應當積極推進村莊認同體系建設，重建農民政策認同、文化認同與權威認同。

在村莊場域中，農民的政策認同、文化認同與權威認同從來都不是孤立分散的，而是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S社區的X村在這一方面提供了較好的經驗。X村在進行人居環境整治時，村干部帶頭，號召X村的村民進行“三捐”活動，即通過“捐錢”“捐物”與“捐工”的方式來支持本村的人居環境建設，同時將參與“三捐”活動的村民名字記錄在一塊大石碑上，并將其命名為“功德碑”。“功德碑”中的功德之意在于村民認為自己為人居環境整治作出了貢獻，這種貢獻有助于子孫后代能夠有一個好的生存環境。用村民的話來說：“搞了這個碑，后代都忘不掉的，這個千古萬年呀”。“功德碑”的樹立，契合了當地最樸素的文化價值觀，即“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共事理念。村干部也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村民們的權威認同。同時，正是在文化認同與權威認同的過程中，村民們強化了對于人居環境整治的政策認同。

五、結論

當前的農村人居環境整治，是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任務。改善農村生態環境，實現“宜居宜業和美鄉村”目標，不僅需要黨和國家給予相應的政策引導和配套資金的支持，更需要廣大的農民參與進來。然而，在實踐中可以看到，農民“弱參與”是環境治理中的常態，這并非是利益斷裂或者制度異化能夠完全解釋的，農民的“弱參與”是一種在外部制度環境異化、內在利益關聯斷裂以及三重認同缺失下所做出的行為選擇。研究發現，隨著自治組織的“行政化”、社區干部的“專職化”，農村場域的制度設置出現異化現象，加之項目制政策供給方式成為主流，農民在集體決策中呈現失語狀態。此外，當前人居環境整治中，環境整治和農民個人之間的利益關聯不足，農民參與環境治理的動力缺失。與此同時，農民對于人居環境整治的文化認同不足、對于新型權威主體的權威認同不足、對于環境整治的政策認同仍需提升。本文所構建的“制度—利益—認同”分析框架，為從一般意義上理解環境治理中的農民“弱參與”現象提供了有益啟示。

應當注意的是，農民參與并不能夠解決人居環境整治中的所有問題。農民不僅會受到自身的個體認知水平、個人資本以及環保意識的影響，還深刻地受到外部的制度環境、鄉村治理能力的影響，以至于其無法完全且徹底地參與進去。因此，我們仍需要進一步探討政府、資本和農民三者如何共同發揮作用，促成有作為的參與。

注釋：

（1） 王賓、于法穩：《“十四五”時期推進農村人居環境整治提升的戰略任務》，《改革》2021年第3期。

（2） 張云生、張喜紅：《行政與自治均衡互促的村級治理模式建構——基于結構功能主義的視角》，《湖湘論壇》2022年第４期。

（3） 盧叢叢：《行政替代自治：鄉村振興背景下鄉村建設的實踐困境》，《地方治理研究》2022年第２期。

（4） 吳柳芬：《農村人居環境治理的演進脈絡與實踐約制》，《學習與探索》2022年第6期。

（5） 段雪巖、黃志強：《生態旅游背景下自然保護區農戶生計策略轉變意愿研究——以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為例》，《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23年第7期。

（6） 王曉毅：《鄉村公共事務和鄉村治理》，《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5期。

（7） 吳理財：《對農民合作“理性”的一種解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8） ［日］鳥越皓之、閏美芳：《日本的環境社會學與生活環境主義》，《學海》2011年第3期。

（9） ［日］鳥越皓之：《環境社會學——站在生活者的角度》，宋金文譯，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頁。

（10） 唐國建、王辰光：《回歸生活：農村環境整治中村民主體性參與的實現路徑——以陜西Z鎮5個村莊為例》，《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11） 閆春華：《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中的主體認知差異及其行動約制》，《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

（12） 羅意、張欣：《生態人類學的四個時代——基于“自然—文化”關系理論范式轉換的分析》，《青海民族研究》2023年第3期。

（13） 耿言虎：《冷漠的大多數：基層環境治理中居民弱參與現象研究——基于“環境關聯度”的視角》，《內蒙古社會科學》2022年第2期。

（14） ［美］道格拉斯·C·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羅華平等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5頁。

（15） ［美］詹姆斯·科爾曼：《社會理論的基礎》（上），鄧方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468頁。

（16） Rupert Brown， Social Identity Theory： Past Achievements， Current Problems and Future Challenges，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2000， 30（6）， p.750.

（17） 張書維、王二平、周潔：《相對剝奪與相對滿意：群體性事件的動因分析》，《公共管理學報》2010年第3期。

（18） 唐麗霞、馮瑞英：《農民參與鄉村治理的“雙重認同”邏輯——以云村人居環境治理實踐為例》，《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5期。

（19） 梁麗芝、趙智能：《鄉村治理中的農民主體性困境：樣態、緣起與突破》，《中國行政管理》2022年第6期。

（20） 周雪光：《項目制：一個“控制權”理論視角》，《開放時代》2015年第2期。

（21） 張誠、劉旭：《農村人居環境整治的碎片化困境與整體性治理》，《農村經濟》2022年第2期。

（22） 周志家：《環境意識研究：現狀、困境與出路》，《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23） 劉奇：《別讓農民不食人間煙火》，《中國發展觀察》2019年第20期。

（24） 周曉虹：《認同理論：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分析路徑》，《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

（25） 渠敬東：《項目制：一種新的國家治理體制》，《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5期。

（26） 湛禮珠：《農民主體性建設：一個農村人居環境整治參與的分析框架》，《現代經濟探討》2023年第1期。

（27） 鄧大才：《利益相關：居民自治有效實現形式的動力基礎》，《東南學術》2014年第5期。

作者簡介：趙帥嶺， 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責任編輯 陳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