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小說《玉米》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摘 "要] 畢飛宇是當代文壇上以書寫女性形象聞名的作家。在《玉米》這部小說中，他從女性視角觀察現實生活，反觀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命運變化以及背后的現實意義，通過對玉米、玉秀和玉秧三姐妹的刻畫，揭示了不同社會地位的女性形象，進而探索女性的未來，表達自己對當代女性生活的理解，具有極深刻的思辨價值。

[關鍵詞] 畢飛宇小說 "《玉米》 "女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7-0031-04

《玉米》是畢飛宇書寫女性形象的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小說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通過對王連方的三個女兒玉米、玉秀和玉秧不同命運的書寫，真實而又詳細地展現了當代城鄉風貌以及當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本文旨在通過對三位女性形象的分析，反觀當代女性的生存困境，進而探索女性未來。玉米作為家中老大，深受家本位思想的荼毒，在父親被革職之后，將家庭興旺放在第一位，以“獻祭”自身的方式攀附更大的權力；玉秀則是一個在他者的凝視中被完完全全構建的一位女性形象，表現出一定的順從性，但仍沒有突破生存的困境；玉秧雖和兩個姐姐不同，憑借時代的機遇考上了大學，但其因為社會生活經驗的缺乏以及沒有拋棄內心陳舊的觀念，仍沒擺脫女性生存困境，是當代中國有知無識“愚昧”女性的典型代表。

一、玉米——深受家本位思想的荼毒

家本位做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其實體形態主要以血緣親情為紐帶，從而形成的長幼有別、個人利益服從家庭利益的一種文化現象。不可否認，家本位思想對于維護傳統社會的繁榮和穩定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其也有與現代文明發展不相適應的一面。在《玉米》中，玉米是家中長女，在父親垮臺之后，為承擔家庭責任，性格變得好強，且以“獻祭”自身的方式維護家庭利益。

1.扭曲的性格特征——好強

玉米的父親王連方是村里的村長，手握權力，常利用自己的職權滿足個人私欲。后因“上錯床”“破壞軍婚”等行為而被免職。王連方的倒臺，不僅讓之前敢怒不敢言的人笑話，還使得玉米一家在村里的地位直線下降。作為長女的玉米，自然將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家庭的重擔、權力的威力，使其產生扭曲的心理。好強是這種畸形性格的表現之一，“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得很，主要體現在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在好強上。[1]施桂芬生下弟弟小八之后，她的心氣全趴下了，整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玉米主動把小八子的活全攬了下來，抱著小八子專往年輕的婦女（多數為王連方的相好）中間跑，和她們討論帶孩子的經驗和技巧，向她們炫耀小八子的出生并表現出對這些婦女曾蔑視母親生不了兒子的不屑。

2.壓抑情感渴望，甘做“女結婚員”

玉米企圖依靠男性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有相似之處。她筆下的很多女性人物，大多以“女結婚員”作為自己的追求和奮斗的目標，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男性身上，以自己嫁一個有錢的男人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玉米就是“女結婚員”的典型代表。“玉米作為支部書記王連方的家中長女，從小就浸潤在男權和夫權的鄉村社會中。”[2]玉米雖痛恨權力，然而，她當然也知道父親的權力給自己一家帶來了多大的便利和好處。隨著王連方被革除官職，玉米一家人的生活質量直線下降。前后的巨大反差，均因權力而起，玉米不得不去細細思考其中緣由。玉秀、玉葉被強奸的事實迫使玉米明白了一個道理：失去合法權威的影響而去保護整個家庭，她其實感到力不從心。于是，她以獻祭自身貞潔的方式去攀附權力，以一種異常理性和成熟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和喜歡之人彭國梁的愛情，嫁給了比她大很多歲的郭家興，原因僅是他有權。并且，為了維護權力的長期性和合法性，她甚至想方設法懷上了郭家興的孩子。

儒家文化在中華民族延續了兩千多年，儒家文化所倡導的“家本位”思想也對中國人民產生了重大影響。在“家本位”思想的統治下，“家”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家庭中個人的獨立價值被消解，一切都以為家庭服務為中心。特別是女性，自古以來，就被要求要善于持家，賢良淑德，做好相夫教子的工作。因此，女性被“家本位”觀念影響最深。玉米雖痛恨父親依靠權力而胡作非為，但父親權力坍塌之后，家中長女的地位又使得她必須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整體時代的局限性，再加上玉米對自身能力的低估，迫使玉米選擇以“獻祭”自身的方式獲取權力來保護自己的家庭。

二、玉秀——被凝視的“花朵兒”

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3]畢飛宇以其敏銳的目光關注到了，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被凝視的社會地位。男性是社會運行規則的制定者和管理者，而女性則處于被凝視的地位，沒有話語權。在玉米和玉秀生活的年代，高考制度廢除，女性不能通過自身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女性要想獲取話語權，只能順從、依靠男性，以男性的標準建構自身。但是在女性迎合男性評判標準以獲取更大權力的同時，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女性之間的相互傾軋。女性被男性傾軋，同時她們又以同樣的方式傾軋同性。

1.順從男性的評判標準

玉秀作為最受王連方喜歡的女兒，不像玉米那樣，需要承擔家庭的重擔和振興，只需考慮自己是否能夠嫁個好人家，自己是否能夠有一個較好的未來。為討得王連方的歡心，玉秀按照王連方喜歡的方式說話交談、穿衣打扮，以取悅男性為彰顯自己價值的標準。然而，父親突然被革除軍職，對玉秀的影響是最大的。隨著父親權力的坍塌，玉秀的命運也受到了重大的影響。父親憑借權力在村子里作威作福，幾乎睡遍了村里的婦女，村里的男人知道王連方所有的勾當，但一直敢怒不敢言。直到王連方被革除官職，村里人才敢開始報復王連方。他們把報復焦點放在了王連方的女兒玉秀身上，為此，玉秀不得不離開王家莊。后來，又因為強奸給她帶來的巨大的心理影響，使她不敢正常地和男性交往。在和高偉相親時，她產生幻覺，想起了被強奸時那天晚上的情景，從而不受控地跑了出去，斷送了自己的前程。直到郭左的出現，玉秀才覺得世界再次溫暖了起來。可在當玉秀確定，郭左和她一樣，心里是有彼此的時候，玉秀卻犯了難。她想起了自己已不是處女之身，已經建立起來的高樓大廈瞬間坍塌，心中的那根芒刺再次深深地刺進她的內心，使她遍體鱗傷。

正如女性主義文論家西蒙·波伏娃在她的代表作《第二性》中所提到的兩個觀點：一是女性從來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建構的；二是我們無法在男性的天空下另辟蒼穹。玉秀的一生，讓人唏噓不已。“在男權社會中，男性的強勢就像把利刃般將女性扎得體無完膚。”[4]玉秀自始至終都在順應著男權，自覺地服從男性所規定的各種框限，但這種服從并沒有使玉秀從原有的困境中擺脫出來。相反，卻使她陷入了更大的深淵。玉米和玉秀都是因為男權而導致，但又去尋找新的男性權利，以為自己謀得一寸天地。但在男性的蒼穹下，無論是玉米的抵抗，還是玉秀的妥協，都沒有為自己尋得一片蔚藍的天空。

2.女性間的相互傾軋

張愛玲認為女性最可悲的不是男權對女性的壓抑，而是女性在男性不在的地方替男性行使權力，并且女性之間也相互傾軋。“畢飛宇筆下的女性要承受著來自強大男權的外部壓力，也要承受著來自女性群體的互相傷害帶來的內部壓力。”[5]

在玉秀這一章節中，作者將女性之間的相互傾軋描寫得淋漓盡致。不僅描寫了無血緣關系的女性之間的斗爭，也描寫了至親之間的女性斗爭。首先是無血緣關系的女性的斗爭。村里的婦女為報復王連方對她們的猥瑣、褻瀆和玩弄，在王連方被革職之后，聯合村里的男性，將玉秀和玉葉強奸。周圍的女性非但不幫忙還暗中支持，讓其“一個一個來”。正如菲利斯·切斯勒在其著作中曾說：“多數女人也頗具侵犯性，但她的不采取此類方式而是采取間接方式，所針對的對象也主要是女性。小姑娘、少女、成年女性相互凌辱、奚落、羞辱、非議、誹謗、欺凌和排斥對方。”[6]其次是有血緣關系的女性斗爭。玉秀作為玉穗的親妹妹，卻經常欺負、嘲笑甚至侮辱自己的親姐姐玉穗，以打擊姐姐的方式抬高自己。此外，還有玉秀和玉米之間的斗爭，玉秀從王家莊來投奔自己的親姐姐玉米，卻吃里扒外，聯合玉米的繼女郭巧巧一起欺負姐姐玉米。

“中國社會發展史形成了中國社會獨特的政治范式和官本位的思想，這種思想最直白的民間表達就是“出人頭地”“做人上人”，它是中國人潛意識里難以割舍的情結與執著的追求。它的正面價值是讓人積極向上，服從權威。負面價值是窩里斗。”[7]這種“窩里斗”行為，不僅表現在男性身上，女性也是如此，“父權統治下女性的互戧隨處可見。”[8]玉秀作為弱勢者和被欺凌者，但是她反抗的對象不是把自己陷入被迫害地位的男性，而是以男性傷害自己的方式殘害和自己同類的女性，以此報復男性。

三、玉秧——有知無識的“愚昧”女性

王家共有七姐妹，性格各個不同。玉秧由于年紀小受家庭影響較小。所以，玉秧的悲劇命運在某種程度上說并不是由父親王連方造成的。同時，玉秧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她的兩位姐姐有很大的不同，“文革”之后，高考制度恢復，女性有機會依靠自身的努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但總的來說，這個社會崇尚金錢權力的時代風氣并沒有改變，缺乏社會經驗的玉秧不免成為男性晉升的“工具”。

1.缺少社會經驗被當“工具”

社會經驗的缺乏使玉秧成為別人晉升的工具。首先，魏向東因為玉秧不出眾，為人老實，而重用玉秧，讓玉秧成為自己秘密偵探小隊的一員，幫忙監管學校的“不法行為”。平時不受關愛，不受重視的玉秧突然被重用，使玉秧覺得自己遇到了自己的伯樂，但實際上魏向東卻是一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玉秧莫名其妙地“懷孕”了，這是魏向東告訴她的。于是魏向東就要檢查，而玉秧就讓他檢查。最終，讓一直覬覦玉秧身體找不到機會的魏向東有機可乘。其次，玉秧因性格木訥，行動笨重，而被班主任從演唱隊中挑選出去。目的不是因為別的，僅僅是因為班主任因個人恩怨而將體育委員從隊伍中剔除了出去，從而使原本整齊的隊伍變得非常不規整。于是，玉秧就成了別人恩怨的犧牲品，在全校丟盡了臉。

“狹窄的社會生活空間直接導致了女性社會經驗的缺乏，使得女性的智力受到制約。”[9]但社會生活空間的狹小只是導致女性社會經驗缺乏的表層原因，究其本質，還是無處不在的男權意識形態。正如拉康的“鏡像理論”，自我的確立往往需要他者。男性對自身的認識，也往往是通過女性來獲得的。作為話語的掌握者，他們更愿意看到的女性是“關在房間里的天使”，以此來彰顯男性的力量和高大。因此，他們大聲疾呼女性的“他者”身份，試圖從生理到心理上永遠將女性囚禁在“第二性”的地位。

2.身份轉變卻仍陷女性困境

玉秧是家中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玉秧與兩個姐姐不同卻又相同，她雖成了人人羨慕的知識青年，然而環境的變化、學歷的提升、身份的轉變卻沒能使她擺脫女性的困境。”[10]知識本應是思想的啟蒙，但整體社會的迂腐觀念和向往權力金錢的不良風氣，迫使玉秧最終成為真正的“社會人”，將知識當成了向上晉升的手段。

玉秧雖然通過自身努力考上了大學，具有和男性一樣的發展機會。但在政治經濟上，女性和男性地位的平等，并不意味著女性在道德、社會心理等方面具有和男性同等的地位。因性格單純，缺少社會經驗，她一直處于被迫害的地位。魏向東對玉秧的熱情幫助是另有所圖的，因為玉秧的出現讓魏向東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埋藏在魏向東身體里的性欲被玉秧的飽滿、曼妙的身材給激發了出來。同時，玉秧自身也無法超越傳統的價值觀念，仍然認為女性的發展需要依靠男性。魏向東對玉秧的重用，讓玉秧第一次感受到了權利的好處和便利，她利用職權肆無忌憚地監視別人，也借用權力滿足自身私欲。

四、女性應該如何突破困境

首先，尋求內在超越性轉變。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認為，女性要擺脫“第二性”的位置，需要依賴整體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的變化。但從女性自身來說，女性要尋求發展，首先是要改變自身的陳舊觀念，實現內在的超越性轉變。玉秧相比于兩個姐姐來說，雖讀了大學，但因其對先前社會體系的遵從以及對整個時代風氣的認同，使其并沒有轉變自身發展困境。究其本質，仍是自身沒有尋求內在的超越性轉變。

其次，打破性別對立，相互借鑒，共同發展。“雙性同體”這一概念是由女性主義代表者伍爾夫提出，所說的“雙性同體”實際上是指一種理想的人格狀態，而擁有此種人格狀態的個體，其兼具男女兩種性別氣質，因此既可表現為男性，展現出男子氣；又可表現為女性，流露出多愁善感的女人味。在伍爾夫看來，這是個體人格發展的理想狀態。這一概念的提出打破了男女的二元對立思想，嘗試從更多元的角度探討女性生存的出路，以一種很溫和的方式提醒女性，女性在這個社會中，既要溫柔獨立，實現自身價值，又要與男性相互借鑒，在雙方的相互努力下，創造一個互利共贏的生存環境。

五、結語

“玉米是可憐的，她的命運從來都不是由自己掌握的；玉米是可憎的，她將自己的不幸又強加在了妹妹玉秀的身上。玉米的一生都受著權力所帶來的傷害和快感。她對權力的高度認同和盲目崇拜，最終泯滅了人類的自然天性和良知，徹底淪為了權力的奴隸。”玉秀是可悲的，在凝視中建構自己，認為迎合順從能夠給自己找到一片生活的天空，但這只是玉秀美好而天真的幻想。一味地順從迎合，只會使自己喪失思考的能力，徹底淪為男性的附庸。玉秧是幸運的，但同時，她又是不幸的。時代的發展使她可以通過讀書改變命運，但木訥呆板的性格使她不能夠適應變化多端的城市，最終成為男性權力斗爭的犧牲品。縱其一生，三姐妹無論是抵抗，還是妥協，亦或是學習都沒有為自己尋得一片蔚藍的天空。畢飛宇就像是黑夜迷霧中的一個“吹哨人”，揭露了女性生存之困境、精神之貧乏，關注了不同時代不同性格的女性生存狀態，他用一種悲憫而冷靜的眼光審視著女性的掙扎，指引著當代女性前進的方向。

參考文獻

[1] 畢飛宇.玉米[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

[2] 彭秀銀.畢飛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J].揚子江評論，2018（6）.

[3]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孟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

[4] 張曉.畢飛宇小說女性書寫研究[D].河南師范大學，2018.

[5] 陳娜.論畢飛宇小說女性形象的韌性特征[J].名作欣賞，2021（5）.

[6] 菲利斯·切斯勒《女性的負面》[M].汪洪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7] 周敏.畢飛宇小說的女性生存境遇——以《玉米》《青衣》《平原》為例[J].菏澤學院學報，2020（6）.

[8] 潘夕怡.倫理與權力交織影響下的鄉村女性——淺析畢飛宇小說《玉米》[J].新紀實，2021（7）.

[9] 楊曉敏.從《一間自己的房間》看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女性主義思想[D].內蒙古師范大學，2006.

[10] 王露佳.女性的生存困境：評畢飛宇《玉米》三部曲[J].文學教育（上），2021（1）.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