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漱溟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其領導的鄉村建設運動是當時社會運動的主要潮流之一。鄉村建設運動內容包括組織建設、教育實驗、經濟建設、社會改良等。在解放后的批梁運動中形成了這樣的定論:鄉村建設是不符合時代發展的;鄉村建設是為國民黨新軍閥服務的;鄉村建設是封建復辟。然而以上批評都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關鍵詞:梁漱溟;鄉村建設;反思
梁漱溟被稱為“最后一位儒家”,他亦被視為現代新儒學的奠基人之一,與熊十力、馬一浮先生共同被譽為“新儒家三圣”。生于1893年的梁漱溟既踩著舊時代尾巴,同時也是新時代的弄潮兒。他堅信,社會革命與歷史傳承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在聯系。社會革命的成敗,不僅依賴于是否能夠汲取外部先進文化的精髓,更在于能否從本國悠久的思想沃土中提煉并創造出獨具特色的“新外王”思想體系。他深入鉆研傳統文化,積極探索其中有益的核心精神和價值體系,并與西方先進經驗相結合,創造了一套獨特的鄉村建設理論。同時,他又是個實踐的儒家,韋政通就認為“他是一個行動的人物,他為了行動而思考。他作為現代新儒家中的卓越典范,在行動超越智慧層面,尤為顯著地彰顯并承續了原始儒家的精髓與靈魂。”他不僅僅停留在思想層面,更是身體力行,親自下鄉搞鄉村建設。本文試圖介紹梁漱溟的鄉村建設實踐并深刻反思針對其實踐的批評。
一、梁漱溟的鄉村建設實踐
梁漱溟說:“關于鄉村建設,諸多事宜雖紛繁復雜,但可概括為三大核心領域:經濟建設、政治建設以及教育或文化建設。”他的鄉村建設實踐就是圍繞這三方面來進行的。這三方面的內容是緊密聯系、相輔相成的,“盡管被劃分為三個不同的方面,但實質上它們都是鄉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不論從哪個方面入手進行建設,最終都能夠達到并影響其他兩個方面。”在梁漱溟先生所倡導的鄉村建設理論體系的指導下,他在山東地區積極且深入地推進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鄉村建設運動。
(一)鄉村建設機構
自山東省鄉村建設研究院成立之日起,便以鄉村建設為核心任務,堅定不移地推進實施,取得了顯著成效。1931年3月,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的成立,是根據山東省人民政府政務會議的正式決定設立的。最初由梁耀祖、孫則讓擔任研究院正副院長,后由梁漱溟擔任院長。雖然梁漱溟是后來擔任院長的,但實際上自研究院籌備之日起他就是該院的設計者和領導人。他認為“本院的核心職能在于,一方面,深入鉆研鄉村建設相關議題,另一方面,則肩負起指導鄉村建設工作實施的重任。”。本著這種原則,鄉村建設研究院細致劃分為三大核心部分:
第一是鄉村建設研究部門,該機構承載著雙重使命。一方面,它深耕于廣泛而深入的研究領域,尤其強調理論與實踐的深度融合,旨在引領學術界樹立新穎的研究風尚;另一方面,它專注于深入探討各地鄉村建設的具體實施方案。該部門主要面向大專院校畢業生及具備相應學歷的優秀人才進行招募。
第二是鄉村服務人員培訓部門,其核心職責是培育即將投身于鄉村建設工作的基層干部。為此,該部門傾向于招募那些在本地成長、年輕有為、具備一定教育背景(如初中學歷或相當水平)且世代扎根于鄉村的個體。通過系統化的培訓流程,這些人員將被精心塑造為能夠勝任鄉村建設工作的專業人才。培訓內容不僅廣泛覆蓋基礎學科知識,還根據各地實際情況靈活設置特色課程,旨在幫助學員畢業后更好地服務于所在地區的發展。此外,基礎課程還特別注重對學生服務精神的培育以及解決實際問題能力的提升,以確保他們能夠更好地融入鄉村環境,并在其中發揮積極作用。
第三是鄉村建設實驗區項目,該項目致力于促進鄉村建設計劃的切實落地,實現理論與實踐的緊密融合。為此,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精心規劃并設立了三個實驗區。其中,鄒平作為首個實驗區,憑借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和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成為了理想中的試驗田;而菏澤,則因其農業基礎雄厚但工商業相對滯后,且經濟常受自然災害與人為因素的雙重沖擊,與鄒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至于第三個實驗區,則廣泛覆蓋了以濟寧為核心的14個縣域,展現出更為廣闊的實踐空間。
這三部分相互關聯,共同構成鄉村建設的支撐體系。鄉村建設研究部負責理論和規劃,提供理論基礎和行動指南;鄉村服務人員訓練部培養高效服務人員,為建設注入活力;實驗區作為實踐基地,推動農村經濟繁榮,引導農民自覺發展。三者相互促進,共同推動鄉村建設全面發展。
(二)經濟建設
梁漱溟深刻地洞察到,經濟建設實為鄉村振興的堅實基石。他精辟地闡述道:“唯有遵循自然之法則,將經濟繁榮置于優先地位,方能催生政治與教育領域變革的深切需求,并奠定實現這些變革的堅實基礎。”除了對鄉村經濟建設重要性的認識以外,梁漱溟還在《鄉村建設理論》中指出農村經濟的進步須把握三個要點,第一是流通金融,第二是引入科學技術,第三是促進合作組織。梁漱溟在山東鄉村的經濟建設也是圍繞這幾個方面進行的。
第一,流通金融。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成立后,發現鄒平地區高利貸盛行,原因是農村金融體系未現代化。為減輕農民負擔,研究院推動建立金融機構,提供低息貸款。1933年,鄒平實驗縣農村金融流通處正式成立,其運作資金由縣政府全力支持供給。該處不僅提供貸款,還處理存款和款項收支,兼具縣金庫、農業銀行和商業銀行功能。其成立有助于減少高利貸剝削,加快農村貨幣流通,促進農業發展。
第二,引入科學技術,特別是在農業技術改良方面,梁漱溟領導下的研究院農場在六七年內針對鄒平的實際情況,對多種作物、蔬菜、果樹進行了品種實驗,并改良了土壤肥料、病蟲害防治方法及農具。此外,畜牧品種如豬、牛、羊、雞、兔等也得到了改良,許多實驗取得了顯著成效。
第三,促進合作組織。梁漱溟提出,經濟改進應通過降低成本和提高產值,特別是通過各種合作方式。梁鄒美棉運銷合作社是其中的佼佼者,以促進鄉村經濟發展為宗旨。其主要業務包括收購棉花、提供貸款、加工棉花以及統一銷售。合作社還指導社員種植指定的脫里斯美棉,并確保種子由合作社提供。由于合作社的棉花售價高,合作社發展迅速。
(三)教育改革
梁漱溟先生深刻洞察到,我國當前面臨的核心挑戰在于文化層面的嚴重失衡。因此,鄉村建設的內涵實質上就是一項對中國文化進行全面重塑的宏偉工程。在梁漱溟先生精心策劃的鄉村建設實驗中,教育改革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成為推動這一偉大變革的關鍵環節。他認為鄉農學校的用意是“推動(或推進)社會,組織鄉村”,通過加強鄉村教育體系,來鞏固和修復面臨挑戰的鄉村社會秩序,同時推動農村經濟的繁榮發展。此舉深刻揭示了教育在鄉村建設中的核心作用,以及它與社會改良的緊密相連的互動關系。
同時,梁漱溟同志在其著作《告山東鄉村工作同人同學書》中深刻指出:“鄉農學校,作為民眾社會教育與訓練的關鍵載體,亦兼具基層行政機構的職能,堪稱政教合一的典范,構筑了農村基層組織穩固的基石。”他希望通過村學鄉學來根除農民苦難的根源——官僚主義統治,而代之以與農民發生聯系的政府,這種聯系是以一種學校的組織形式和鄉建干部作教師為媒介的。此種“行政學校化”將逐漸導致“社會學校化”,最后把農村轉換成一所儒家集體主義思想的大學校。在鄉村建設的實踐中,村學、鄉學是用來聯系感情,戰勝疏散關系的一種設施,其組織結構的基本單位是本地的居民。由此村學鄉學應運而生。
梁漱溟精心為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制定了《設立鄉學村學具體實施方案》,該方案將村學與鄉學的工作明確劃分為兩大板塊:甲項聚焦于學校式教育模式下的各項教育工作,而乙項則側重于社會式教育工作的推進與實施。
甲項工作,村學鄉學有所分工。兒童、成人、婦女三個部門構成了村學體系,整合了現有的教育設施。兒童部實行四年制教育,白天上課,課程內容豐富,包括國語、算術等,還特別強調鄉土教材的使用。課外活動由教師指導,旨在推廣社會改革和文化活動。成人部和婦女部則提供識字、唱歌等基礎教育,以及精神講話和軍事訓練,同時村學可根據具體情況增設其他課程。鄉村教育機構包含升學預備和職業訓練兩個部門,滿足本地教育需求,彌補村學獨立辦學的不足。升學預備部,即高小部,實行兩年制學制,課程包括國語、算術等基礎學科和新聞消息等特色課程。職業訓練部主要針對18至40歲的成年農民,提供農業技術知識培訓及其他課程。這些措施旨在提升農民綜合素質,助力農業現代化。
乙項工作是社會教育性質的,村學和鄉學在此項工作中沒有明確的職責劃分,它們都承擔著推廣社會改良活動的責任,包括禁止纏足、禁止早婚、防止吸毒和計劃生育等;同時,它們還負責開展本地所需的各項社會建設活動,例如建立合作社、進行植樹造林、修建農業水利設施等。雖然村學鄉學大致分為甲乙兩項,但實際上這兩項工作往往難以分清的。
總的來看,村學、鄉學及鄉農學校作為核心平臺,高效促進了農民實際需求的傳達與問題反饋機制的建立,積極引入了先進的鄉村知識與技術,不僅有效推動了農村經濟的蓬勃發展,還致力于培養農民形成良好的集體生活習慣。梁漱溟先生曾深刻指出:“針對我國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在鄒平地區所展開的鄉村建設實驗,其成功的標志清晰可辨:即當鄉學與村學能夠充分發揮其組織功能,廣泛激發鄉村居民的參與熱情與行動力,成功孕育出新的政治風尚并實現縣級自治之時,研究院在實驗縣的工作即可視為圓滿成功。”
(四)社會改良
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致力于推動社會改良,其內容廣泛而多元。以下將聚焦于其核心領域——鄉村自衛、移風易俗及鄉村衛生工作,進行精煉概述。
鄉村自衛。鄒平地區曾遭受治安問題,縣民團大隊存在作風問題和與土匪勾結,造成社會秩序混亂。為改善此狀況,鄉村建設研究院成立,旨在維護治安并推進鄉村建設。研究院實施了多元化戰略,包括兵警重組、自衛技能培訓的廣泛普及、鄉村自衛組織規模的擴大、民團干部培訓機構的設立、干部隊與征訓隊的組建,并精心策劃了聯莊會與村級集合訓練活動,進而成功構建了一個全面且高效的鄉村自衛體系。這一體系的建立顯著改善了鄒平的社會治安,為地區的穩定和發展打下了堅實基礎。
梁漱溟強調改革鄉村不良風俗的重要性,認為它們對鄉村建設影響深遠。他指出,消除不良習俗是建設的必要條件,同時建立良好習俗對推動建設同樣關鍵。因此,在鄉村振興的偉大征程中,移風易俗被譽為至關重要的環節。當時,這一舉措主要包括剪除發辮、禁止纏足、倡導晚婚、取締賭博等不良行為。堅持“教育引導”與行政處罰相結合的原則,鄒平地區在移風易俗領域取得了顯著成就。盡管一些惡劣風俗尚未完全根除,但其數量已明顯減少,特別是在禁止蓄發和纏足方面取得的成果尤為突出。此外,梁漱溟先生對中國傳統倫理道德規范的推廣和宣傳給予了極大的重視,他強調了尊重長輩、關愛未成年人、尊重賢者、體恤弱勢群體、懲惡揚善、倡導勤勞樸實等核心價值觀。這些道德規范的傳播與弘揚,無疑對于促進社會風氣的轉變和推動社會的進步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引領鄉村衛生事業發展的核心力量來自研究院的衛生院。鑒于當時鄒平地區衛生狀況的不盡如人意,衛生院將預防工作置于重中之重,廣泛傳播衛生知識,并積極推廣預防種痘措施,此舉顯著降低了人口死亡率。此外,衛生院還肩負起培養醫療人才的重任,精心培訓了一批醫務人員,并在各鄉鎮設立了衛生所。這些衛生所進而承擔起對各村醫務人員的再培訓任務,深入田間地頭,廣泛開展健康宣傳與防疫活動。尤為值得一提的是,衛生院特別關注婦產科保健教育,通過培訓專業的接生人員,極大地降低了鄒平的幼嬰死亡率。
(五)結局
1937年底,日軍公然突破黃河防線,對山東地區展開了大規模的侵略戰爭。面對這一嚴峻挑戰,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未能恪盡職守,未進行充分抵抗便擅自帶領部隊撤離山東,這一行為令人痛心。韓復榘因在抗戰緊要關頭臨陣脫逃,嚴重違背了軍事紀律與國家法律,最終受到了法律的嚴厲制裁,被判處死刑。繼任者沈鴻烈上臺,他以鄉村建設活動“觸犯法令”為借口,毅然決然地撤銷了全省范圍內的鄉農學校,此舉無疑給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長達七年的鄉建事業畫上了不完美的句號,令人深感惋惜。
二、梁漱溟鄉村建設的幾點反思
鄉村建設運動自三十年代開始以來,便伴隨著多元且復雜的評價聲音。在當時,一些學者如胡適、吳稚暉主張全盤西化,認為鄉村建設是保守的,用以保護傳統對抗西方文明。另一方面,與梁漱溟一同致力于鄉村建設的海歸學者,包括晏陽初、梁仲華、楊開道等,雖然尊重鄉村建設的理念,但也批評其缺乏科學性。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者千家駒、薛暮橋、李紫翔等,則將梁漱溟及其鄉村建設理念視為農業封建社會意識形態的回響。然而,這些批評之中,不乏值得深入反思與探討之處。
(一)從共同體到社會——反思梁漱溟的失敗
梁漱溟認為傳統中國社會本質上是禮俗共同體。這一方面在于它是靠著由家庭推展開來的倫理關系所維系的,另一方面也在于中國人、中國文化天然的富與“理性”。以上兩點都進一步暗示了“情誼”是維系中國社群關系的基礎。因而,這個由“情誼”所粘結的共同體,其秩序當由禮俗所維系,而非為法律所匡正。鑒于此,梁漱溟提出了構建新禮俗的社會整合方案,即通過重建新的倫理關系,培育民眾相互間的“情誼”來拯救僵化衰老的禮俗秩序。但是梁漱溟對禮俗共同體的重建并未成功,他的失敗一方面由于在農村復雜的階層分化前梁漱溟未能建立新的倫理關系,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也未能真正地喚起每個個體“人生相依的情誼”。
根據滕尼斯的理論,共同體逐漸為社會所取代似乎是歷史的必然。而中國近代農村似乎也處于滕尼斯所描述的那種由共同體向社會轉變之中。黃宗智的《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一書在研究滿鐵調查所提供的社會資料的基礎上指出,近代農村社會在經歷著兩個向度的變遷,一是農業商品化的加速,二則是小農無產化的增強。而二者又是同時進行的。黃宗智分析,外國經濟的侵略,以及國內經濟發展無不促使傳統的小農經濟加速商品化。而農業商品化進一步加劇了農民的分化。伴隨著這兩個向度的改變,中國農村社會一改封閉自足的狀態,農村因為這些趨勢加強了與外界的聯系。傳統農村的社會關系也為之改變,由地域、血緣派生的宗族倫理關系也為更復雜的生產關系所取代。他稱“進入二十世紀,農村社會在沿著租佃和雇傭勞動兩個軸線加速分化的同時,更呈現了這些生產關系本身本質性的變化。農村經濟加速商品化,使生產關系從一種在相識的人之間、面對面的長期性關系,改變為脫離人身的、短期性市場關系。” 黃宗智的研究證實了近代中國農村似乎正處于滕尼斯所描述的那種由共同體向社會轉化的進程。似乎更為重要的,這種深刻的變革決定了禮俗的第一個根基,由家庭、宗族派生的倫理關系將為由商品交換與生產建立起的新關系所取代。而禮俗的第二個根基,凝結人與人交往的情誼將為每個人各自所圖謀的利益所代替。與此同時,頻繁交換產生的契約關系進一步強化了法律的社會基礎。就此看去,梁漱溟重建禮俗共同體之嘗試似乎有著失敗的必然,因為禮俗已然在時代中逐漸喪失它作為主要社會統合力量的根基。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法律的社會基礎在不斷地強化。對于梁漱溟而言,他似乎處于時代的交界點上,即將迎來的似乎是以法律主導而非以禮俗為主導的時代。因而梁漱溟在鄉村建設運動中對禮俗共同體的重建似乎注定難以成功。
(二)梁漱溟的鄉村建設與國民黨政權之間的關系
梁漱溟鄉村建設與國民黨政權的關系可概括為八個字:互相利用、互相矛盾。首先, 鄉村建設得到了國民黨的支持,是直接間接服務于國民黨政權的。一方面,梁漱溟在理論上一再申明,鄉村建設作為一種社會運動,不能依附政府;另一方面又希望在資金、地盤等方面得到政府的“從旁協助”。而國民黨當局也希望利用和支持這種與共產黨爭奪農民的社會運動來安撫農村,配合剿共。因此鄉村建設根本就不是也不可能是獨立于國民黨當局的社會運動。實際上,鄉村建設在一定程度上的確起到了穩定農村局勢、配合國民黨剿共的作用。正如梁漱溟自己所說: “如在江西、安徽、湖南、湖北等省共產黨鬧得最厲害的地方,單靠軍隊去剿是不行的。剿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待這個剿平了再去剿那個時,這個又起來了。處處留兵防守吧?又哪能有恁么多兵呢?所以結果就想到要靠農民自己防守了”。
梁漱溟在支持國民黨鄉村建設的同時,批評其破壞鄉村。他推崇中國傳統文化和領袖智慧在政治中的作用,但對蔣介石的獨裁和國民黨的“新傳統主義”持蔑視態度。他認為國民黨已失去革命精神,三民主義不切實際。在政治和經濟上,國民黨未能統一國家,消除軍閥割據,農村改革反而增加了農民負擔。因此,梁漱溟主張“一黨多融”或“多黨合作”,希望國民黨開放政權,實現其理想中的“人治的多數政治”。鄉村建設雖關注農村有產者,但某些措施觸動了土豪鄉紳的利益,這些群體是國民黨的支持者。鄉村建設運動還推動了鄉村自衛和民眾武裝訓練,這既符合國民黨反共的需要,又引起了對鄉村自治和群眾運動的擔憂。因此,鄉村建設與國民黨之間的關系復雜,既有合作也有沖突。
(三)梁漱溟鄉村建設的保守性
梁漱溟的鄉村建設實踐的指導思想核心是儒家學說,作為中國兩千年封建王朝的統治思想,儒家學說難免被打上了封建和保守的烙印。在梁漱溟的藍圖中,鄉村建設所追求的理想社會,即被譽為“最蘊含倫理底蘊的社會”。這一構想中,社會并非以自由權為標榜,亦不將法律視為社會秩序的唯一標尺,而是深深根植于倫理情誼之中,以中國的傳統智慧與“老道理”作為其核心精神支柱。然而,這樣的構想與現代化進程中至關重要的法制精神相比,無疑呈現出一種明顯的背離。
艾愷指出:
從理論上講,鄉村建設既要使中國把圣人們無比珍貴的遺產(理性)保存下來,又要使中國富強,足以能滿足物質上的幸福并保證不受到道德低劣的列強們的侵害。然而,若將我國文化的本質簡單歸咎于導致我國物質水平不高的直接因素,那么其復興又怎能成為解決這一難題的有效手段呢?理性,這一曾使我國錯失富強機遇的力量,如今又怎能奇跡般地引領我國邁向繁榮昌盛?此外,梁漱溟先生所主張的與我國文化相對立的西方文化要素,卻恰恰被他視為西方物質成功的基石,且對鄉村建設同樣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在深入探討中國文化本源是否與物質發展水平直接相關聯的議題時,我們暫且將爭議置于一旁。值得注意的是,艾愷在此對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進行了深刻剖析,揭示了一個潛在的矛盾點:他設定了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作為相互對立的兩極,且將西方文化的繁榮歸因于其物質發展的優勢。這一見解根植于梁漱溟為儒學現代化所付出的不懈努力,他廣泛汲取了西方近代資產階級思想的精髓,以豐富和完善其理論體系。梁漱溟將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和孔子哲學結合,并引入柏格森的生命力論,重新詮釋孔子為生命主義先驅。他還借鑒了羅素、杜威等西方學者的思想,為鄉村建設理論提供哲學支持。對于西方的民主與科學,他主張全盤接受并進行根本改造。這一策略的核心在于,他旨在保留儒家文化的精髓,同時嫁接西方文明的先進元素,以實現文化的創新性發展與超越。由此可見,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思想中,確實融入了西方文明的某些積極成果。
其次,在未來社會經濟制度上,梁漱溟完全贊同共產主義消滅私有制的主張,認為私有制是“萬惡之源”,主張“經濟上的生產與分配都社會化”,實現社會主義。他還引用了恩格斯關于“社會掌握生產手段”,消滅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停止個人競爭,以“由動物的生存條件進至真正人類的生存條件”等論述加以論證。梁漱溟贊同共產黨消滅私有制的主張,但反對消滅私有制的方法——階級斗爭,企圖走和平改良的鄉村建設道路來達到目的。因此,從經濟制度的視角看,梁漱溟鄉村建設又頗具農業空想社會主義的色彩。
最后,儒學既是封建統治思想,又是民族文化精神之所在。其中既有糟粕,又有民族性的精華,有許多內容是值得繼承和發揚的。如梁漱溟主張從教育入手培養人的良好的道德風尚,樹立健全的人格,提倡敬老、慈幼、禮賢恤貧、勤勞儉樸、尚公尚義等美德,以養成良好的鄉風民風,從而達到鄉村建設的理想社會。這些是我們評價鄉村建設所應該予以肯定的。
我們既不能把梁漱溟鄉村建設等同于封建復辟而予以全盤否定,也不能把它和守舊主義、保守主義等同起來。用“傳統主義”來概括似乎更為合適。守舊主義和傳統主義的最大區別,在于兩者對待歷史文化遺產方面的態度:前者帶有很大的教條性和被動性,而后者的思想具有自覺和反思的內容。梁漱溟一方面竭力贊美中國文化,認為它具有普遍的世界意義,另一方面也指出了它具有“自私自利”“守舊馬虎”“知足自得”“堅忍殘忍”“圓滑老到”等劣根性,力主改造民族文化。無論其分析正確與否,都表明了梁漱溟的反省精神。
梁漱溟的身上反映了深受儒家文化洗禮的思想家的歷史使命感和完成歷史使命的進取精神。他沒有像他父親梁濟那樣,為殉封建之道而自殺,而是身體力行,積極倡導文化重建。鄉村建設就是這種進取精神的積極成果。它既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遺傳,又表現出這種文化在現代化條件下的某些變異,具有多重性質。我們更應該將其鄉村建設實踐放到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去觀察和評價:這種實踐由于自身和時代的原因不可能成功,但他對儒家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不懈追求,彰顯了深受傳統文化滋養的中國知識分子對民族未來和人類發展路徑的深邃探索精神,對此,我們應持理解而非過多譴責的態度。
參考文獻
[1] 韋政通.《梁漱溟:一個為行動而思考的儒者》,《儒家與現代中國》[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4:219.
[2]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227.
[3]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232.
[4]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520.
[5]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351.
[6]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六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12-13.
[7]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536.
[8]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230.
[9] 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81.
[10] 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11.
[11] 黃宗智.《華北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M].北京:中華書局,1986:212.
[12] 艾愷.《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代化的兩難》[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278-279.
[13]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573.
[14]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573.
[15] 艾愷.《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代化的兩難》[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284.
[16]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412.
(作者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