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綠色信貸政策為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撐。堅定不移地走綠色低碳的高質量發展道路, 必須深刻認識綠色信貸政策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實際效果和影響機制。相關研究在宏觀和中觀層面已較為成熟, 但在微觀層面尚未形成系統的理論和實證研究框架。本文通過梳理國內外文獻, 回顧我國綠色信貸政策的發展歷程, 辨析其環境規制和金融工具特征, 綜述綠色信貸政策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微觀影響及其內在機制, 包括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以及企業融資、 投資、 創新和環境治理行為在其中的作用機制, 最終探究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微觀效應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并進一步展望未來研究趨勢。
【關鍵詞】綠色信貸;高質量發展;全要素生產率;投融資;綠色創新;環境治理
【中圖分類號】 F832.4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4-0994(2025)02-0110-6
一、 引言
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 而綠色發展是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我國正處于從經濟高速增長階段到高質量發展階段轉變的攻堅時期, 仍面臨極端天氣頻發、 生態環境惡化和能源極度緊缺等全球性問題, 推進“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綠色高質量發展成為當務之急。2024年8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印發的《關于加快經濟社會發展全面綠色轉型的意見》提出了經濟社會發展到2030年實現“全面綠色轉型取得顯著成效”和到2035年實現“全面進入綠色低碳軌道”的遠景目標。經濟社會全面綠色轉型實現高質量發展所需資金規模巨大, 僅靠財政資金難以為繼, 迫切需要金融市場手段的大力支持。綠色金融作為助力綠色低碳發展的重要工具, 成為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推動力。綠色金融通過優化資源配置引導資金流向綠色產業和項目, 可以減少對高能耗、 高排放、 產能過剩等行業的資金供應, 促進產業結構加快綠色低碳轉型(Li等,2018;Li等,2021;Feng等,2024)。
綠色信貸是我國綠色金融體系中支持實體經濟綠色發展最主要的金融市場手段(張明和陳驍,2024)?!吨袊G色金融發展研究報告2021》顯示, 我國綠色信貸占整個綠色金融資金總額的90%以上。截至2023年年末, 我國綠色信貸余額已達30.08萬億元, 同比增長36.5%, 存量規模高居全球第一。同時, 綠色信貸政策為我國實現綠色轉型高質量發展提供了金融政策上的有力支撐。2024年3月中國人民銀行聯合國家發展改革委等多部門印發《關于進一步強化金融支持綠色低碳發展的指導意見》, 強調加大綠色信貸支持力度, 堅定不移走生態優先、 節約集約、 綠色低碳的高質量發展道路。在此背景下, 認識綠色信貸政策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實際效果并探究其影響機制, 是政策制定者和學術研究者都十分關注的議題。
為探究綠色信貸政策的經濟效應, 學術界從宏觀、 中觀和微觀層面圍繞綠色信貸政策的實施效果展開了一系列研究。在宏觀層面, 綠色信貸政策的經濟效果體現在提升節能減排成效、 促進產業綠色轉型、 推動經濟高質量增長(Tian等,2022;文書洋等,2022;Zheng等,2022)等方面。在中觀層面, 綠色信貸政策的經濟效果體現在對商業銀行成本效率、 風險承擔和經營績效等方面的影響(何凌云等,2018;丁寧等,2020;Zhou等,2024)。隨著綠色信貸政策體系的發展及綠色信貸產品和業務的豐富, 越來越多的文獻開始關注政策在微觀層面的經濟效應。最新的實證證據傾向于綠色信貸政策能夠有效促進企業高質量發展, 但也有研究認為綠色信貸政策在污染企業和環保企業中存在政策分化效應。現有文獻對綠色信貸政策與企業高質量發展之間的關系尚未達成共識, 并且關于其內在傳導機制的探討尚未形成體系。綠色信貸政策能否實現對企業高質量發展的促進作用?其內在機制是什么?探究這些問題對于準確評估綠色信貸政策的微觀經濟效應以及進一步完善綠色信貸政策的制定以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優化資源配置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抓手, 技術創新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首要動力, 環境責任履行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基礎保障。其中, 綠色信貸政策優化資源配置、 促進技術創新和提升環境責任履行功能分別體現在對企業融資、 投資、 創新和環境治理行為的影響上。那么綠色信貸政策能否有效影響企業融資、 投資、 創新和環境治理行為?綠色信貸政策能否通過其提升經濟增長質量?從實證和理論層面認識這些問題能夠為綠色信貸政策在微觀層面上的經濟效果提供豐富的企業經驗證據。
基于此, 本文通過梳理國內外相關文獻, 圍繞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高質量發展的經濟影響及其影響路徑, 首先回顧我國綠色信貸政策的發展歷程與主要特征, 然后分析和總結綠色信貸政策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影響效果, 再進一步厘清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融資、 投資、 創新和環境治理行為的影響在其中的傳導機制, 最終據此研究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過程中存在的不足并展望未來研究方向。
二、 綠色信貸政策的發展歷程與主要特征
(一) 綠色信貸政策的發展歷程
綠色信貸是我國綠色金融中起步最早、 發展最快、 政策體系最成熟的實踐形式之一(馬駿,2016)。隨著一系列重要政策文件的發布, 我國綠色信貸政策逐步發展和完善。1995年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關于貫徹信貸政策與加強環境保護工作有關問題的通知》是我國最早的綠色信貸相關政策性文件。此時, 綠色信貸政策處于萌芽階段, 尚未得到環保部門和信貸機構的充分認識和主動響應(丁杰,2019)。2007年原國家環保總局等發布的《關于落實環境保護政策法規防范信貸風險的意見》是我國綠色信貸政策體系正式開始構建的標志。該文件首次規定商業銀行要將企業環保守法情況作為審批貸款的必要條件之一, 對不符合條件的企業進行信貸控制。但該文件并未規定綠色信貸的具體執行方式, 而是強調以環保部門為主、 金融部門為輔的治理方式(斯麗娟和曹昊煜,2022)。此時, 我國綠色信貸政策處于探索階段, 并沒有完善的配套措施, 政策的落實缺乏監督、 評估和制約。
原銀監會于2012年發布了《綠色信貸指引》, 這是我國綠色信貸政策的首份規范性文件和綱領性文件(錢立華,2016)。該文件首次提出了綠色信貸三大框架體系, 包括環境社會風險管理、 綠色金融產品創新和銀行自身環境足跡, 成為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官方指引性文件。此時, 我國綠色信貸政策開始逐步落地。隨著2016年中國人民銀行、 財政部等七部委印發《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 我國綠色信貸政策發展進入成熟期。該文件明確提出要大力發展綠色信貸, 具體措施包括構建支持綠色信貸的政策體系、 推動銀行業建立綠色評價機制等, 成功搭建起我國綠色金融發展的頂層設計框架(張明和陳驍,2024)。
(二) 綠色信貸政策的主要特征
綠色信貸政策將政府環境規制目標與金融市場運作有機結合, 通過環境規制和金融工具手段實現綠色轉型的高質量發展目標。其特征具體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 綠色信貸政策具有環境規制特征。我國傳統環境規制的實施主體是政府機構, 主要措施包括“兩控區”設置、 排污許可證制度等行政性手段(Zhao等,2015;盛丹和張國峰,2019), 以及排污費征收、 排污權交易、 碳排放權交易等市場化手段(齊紹洲等,2018)。與傳統的環境規制不同的是, 綠色信貸政策的執行主體是銀行等金融機構。綠色信貸政策要求銀行等金融機構設置信貸環境準入門檻, 對企業節能減排、 污染治理等環境守法情況進行前端審核, 并將審核結果作為貸款審批依據(Li等,2022)。這對企業起到排放強度管制的作用, 并進一步使得無法達到環保要求的企業難以獲得信貸融資。當然, 綠色信貸政策這一環境規制的最終目的不是阻止所有污染企業發展, 而是希望激發企業的內在治污減排動力, 使其通過技術創新實現綠色轉型(Hamamoto,2006)。
2. 綠色信貸政策具有金融工具特征。綠色信貸政策的金融工具特征體現在信貸資源分配功能。通過對污染企業和綠色企業實行差異化信貸, 綠色信貸政策引導資金從高能耗、 高污染領域流向綠色低碳領域。綠色信貸政策優先向節能環保等綠色企業提供綠色信貸額度和優惠信貸利率, 同時對高能耗、 高污染等污染企業要求更高的貸款利率和更嚴格的環境信息披露(沈洪濤和馬正彪,2014;蔡海靜等,2019)。當前, 銀行等金融機構對綠色企業和污染企業的劃分尚未形成統一標準?,F有研究遵循兩類分類標準: 一類是根據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等污染物排放強度劃分為不同污染程度的企業(蘇冬蔚和連莉莉,2018;陸菁等,2021); 另一類是根據《綠色信貸實施情況關鍵評價指標》《綠色產業指導目錄》等配套政策文件劃分綠色信貸限制和非限制企業、 重污染和非重污染企業、 污染和綠色企業等(丁杰,2019;王馨和王營,2021)。
三、 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微觀效果
在傳統的對金融與經濟增長關系的研究中, 常選用國內生產總值作為經濟增長的衡量指標, 但該指標無法直接反映綠色信貸政策與經濟發展質量的關系?,F有衡量經濟發展質量的方法包括構建多維度指標體系(魏敏和李書昊,2018;Xu等,2023)和采用全要素生產率、 綠色全要素生產率等單一指標。中國在經濟高速增長階段曾依賴于高能耗、 高污染的粗放型增長模式(Kadoshin等,2000)。因此, 現階段促進全要素生產率和綠色全要素生產率增長對于中國實現以綠色為底色的高質量發展至關重要(Huang等,2019)。
全要素生產率是衡量產業升級效率和宏觀經濟表現的綜合指標, 在微觀層面可以用于衡量企業在生產過程中對各種資源的綜合利用效率(顧雪松等,2023)。Guo和Zhang(2023)發現, 綠色信貸政策提升了綠色信貸限制企業的綠色創新水平并降低了代理成本, 從而實現了全要素生產率的顯著提升。這意味著面對嚴格的融資條件, 污染企業更加注重資本的高效利用, 從而提升了資源配置效率(Cui等,2022)。與之相反的是, 章尹賽楠等(2023)認為綠色信貸政策提升了企業綠色創新水平后, 反而造成了污染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下降。這是由于嚴苛的綠色信貸政策帶來的融資約束迫使污染企業削減了研發投資, 導致低成本低質量的策略性綠色創新增多。雖然在短期內能幫助企業實現減排治污目標, 但長遠來看并不利于企業高質量發展(張紅鳳等,2023)。
綠色全要素生產率在全要素生產率的基礎上又多考慮了能源投入、 污染排放、 生態環境等因素, 用以衡量經濟社會綠色轉型高質量發展(Shi和Li,2019;周曉輝等,2021)。綠色全要素生產率主要包含綠色效率和技術進步兩個方面(劉傳江等,2022)。現有研究認為綠色信貸政策影響綠色全要素生產率的路徑包括: 一是通過環境規制要求企業減少污染排放, 從而提升了綠色效率(Zhao等,2022); 二是通過融資約束限制了企業的研發投資和綠色創新, 從而抑制了技術進步(惠獻波,2022;Lv等,2023)。這意味著, 綠色信貸政策制定者應考慮在提升綠色效率的基礎上切實推動企業綠色技術進步, 這樣才能實現資源從高能耗、 高污染產業流向綠色、 低碳產業, 并最終實現企業綠色轉型高質量發展的終極目標。
四、 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微觀作用機制
(一) 以企業融資為重要抓手
綠色信貸政策的優化資源配置功能直接體現在對企業融資的差異化影響上。融資是企業獲取資金、 擴大生產、 進行研發和市場擴張的重要手段, 也是推動企業向高質量發展轉型的關鍵因素。由于信貸、 債券、 商業信用和股權融資等構成了我國企業融資的核心途徑, 學術界對綠色信貸政策如何通過融資規模和融資成本兩個維度直接或間接影響企業的這些融資行為進行了深入探討, 以便更準確地對政策效果進行度量與評價。
《綠色信貸指引》等綠色信貸政策要求對污染項目和綠色項目提供差異化信貸額度, 這對企業債務融資規模產生顯著影響。蘇冬蔚和連莉莉(2018)首次采用雙重差分法驗證了綠色信貸政策實施后污染企業總資產中有息債務和長期負債規模顯著縮小。細分債務融資類型后, 蔡海靜等(2019)發現新增銀行借款等信貸融資規模的縮減更明顯, 特別是污染企業的長期借款規模顯著縮小(丁杰,2019;Chai等,2022)。這是因為銀行等金融機構在綠色信貸政策導向下對污染企業的長期貸款處理更加謹慎, 以防范日漸增高的環境風險(Xu和Li,2020)。與之相對應的是, 綠色企業更契合綠色信貸政策的環保導向和要求, 因而短期和長期借款等信貸融資規模擴大(吳虹儀和殷德生,2021)。
綠色信貸政策下金融機構對企業環保守法和環境治理情況的審核向資本市場傳遞了對企業環境風險的重視, 可能會影響外部債權人提供債務資本的意愿、 動搖投資者的信心(吳超鵬等,2012;蔡海靜和周施,2022), 從而造成企業的債券融資規模、 商業信用融資規模和股權融資規模縮小(Lin和Pan,2023)。但事實上, 污染企業總資產中銀行借款、 應付債券、 實收資本和資本供給的占比都顯著提高了(黃海昕,2023)。根據替代性融資理論, 這可能是由于企業為維持正常經營主動尋求了其他可行的融資途徑(Huang等,2023)。
綠色信貸政策對污染項目和綠色項目實行差異化信貸利率從而影響企業融資成本。具體表現為, 污染企業的債務融資成本提高, 綠色企業的債務融資成本降低(連莉莉,2015;Liu等,2019)。雖然污染企業企圖通過其他融資渠道來緩解綠色信貸政策施加的債務融資約束, 但因此付出了更高的融資成本(蔡海靜和周施,2022;斯麗娟和曹昊煜,2022)。
以上研究主要圍繞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整體的一般影響展開。然而, 考慮到不同企業在所有制、 規模、 地理位置等方面存在差異, 有必要從異質性角度討論綠色信貸政策對不同特征主體的具體影響, 以更全面地評估政策的適用性和有效性。研究發現, 綠色信貸政策的融資約束效應在非國有企業及環境信息披露水平較低、 所處地區經濟發展壓力較大的企業中更為明顯(郭俊杰和方穎,2022;蔡海靜等,2019;吳虹儀和殷德生,2021), 而環境表現較好、 環境信息披露水平較高的企業更容易緩解融資約束(姚蕾和王延彥,2016;李萬超等,2022)。
(二) 以企業投資為主要抓手
綠色信貸政策優化資源配置功能的另一體現是對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在綠色信貸政策的融資約束和環境管制下, 企業進行投資決策時將面臨更大的環境風險, 從而會更加謹慎地進行投資, 確保投資項目符合綠色信貸要求以同時規避財務和環境風險(陸旸,2011)。學術界關于綠色信貸政策影響企業投資行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企業投資規模和投資效率兩個方面。
關于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投資行為影響的研究最初聚焦于投資規模方面, 主要采用購買固定資產、 無形資產和其他長期資產所支付的現金與總資產的比值來衡量投資規模。蘇冬蔚和連莉莉(2018)、 丁杰(2019)發現, 綠色信貸政策導致了污染企業投資規模大幅縮小, 并且這種抑制效應在國有污染企業中更為明顯。這一發現與綠色信貸政策促進落后產業淘汰的政策目標是一致的。這種抑制作用的傳導路徑可能來自融資約束和政府補貼兩個渠道。張笑和胡金焱(2022)研究發現, 綠色信貸政策實施后污染企業的財務費用增加、 地方財政補貼減少, 最終造成投資規模顯著縮小。這項研究揭示了金融市場手段和財政資金的協同效應可以更有效地限制企業的高能耗、 高污染投資。
隨著對企業高質量發展的日益重視, 學術界更加關注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投資效率的影響。學者們普遍使用Richardson預期投資模型來衡量企業投資效率, 并從外部融資約束和內部代理成本等渠道研究綠色信貸政策如何影響企業投資效率。一方面, 綠色信貸政策施加了嚴格的信貸融資約束, 企業不得不引進更多的商業信用融資, 進而為獲得更高的綠色聲譽和競爭力積極提高投資效率(王艷麗等,2021)。另一方面, 綠色信貸政策通過顯著降低代理成本進而促進企業投資效率提升(寧金輝等,2021)。這是由于綠色信貸政策強化了外部監督, 倒逼管理層充分利用企業內部資源積極提升投資效率。
此外, 梁畢明和徐曉東(2023)考察了綠色信貸政策的動態效應。他們發現綠色信貸政策實施當年及后一年對企業投資效率的提升效果不明顯, 但在這之后會呈現出長期的提升效應。
(三) 以企業創新為首要動力
創新是引領經濟發展的第一動力,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通過支持技術創新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F有文獻(孫焱林和施博書,2019;Zhang等,2022;王叢和董芳麟,2023)認為,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顯著提升企業創新水平。綠色信貸政策一方面顯著促進了非污染企業的研發投資(謝喬昕和張宇,2019), 另一方面抑制了污染企業的研發投資(鄭慧和張曉,2023)。前者可能是由于政府部門對非污染企業提供了更多補助而起到了調節作用(謝喬昕和張宇,2019), 后者則可能來自綠色信貸政策削減污染企業信貸融資規模等融資約束的中介效應(張超林和劉鳳根,2023)。然而, 不同于以上針對《綠色信貸指引》綠色信貸政策的研究, 張媛媛等(2021)得出了具有爭議的結論。他們發現, 《中國銀監會辦公廳關于報送綠色信貸統計表的通知》顯著促進了污染企業的創新投入。這有助于區分不同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的影響, 從而幫助政策制定者有針對性地實施更為精準的激勵或約束措施。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通過綠色創新為經濟綠色高質量發展提供關鍵引擎。綠色信貸政策已明確提出加強對企業綠色創新的支持, 并期望通過環境違規懲罰倒逼企業進行綠色技術創新(He等,2019)。學者們從環境規制、 融資約束等外部因素和代理成本、 研發投資等內部因素入手研究了綠色信貸政策影響企業綠色創新的作用機制。
綠色信貸政策通過對企業施加外部環境規制和融資約束直接影響企業綠色創新水平。綠色信貸政策實施后, 污染企業的勞動邊際生產率和資本邊際生產率顯著下降, 同時又因更多環境違規行為被罰款, 進而導致綠色專利申請量也明顯減少(Hu等,2021;陸菁等,2021)。這意味著綠色信貸政策施加的環境規制過強, 使得污染企業投入大量資源進行減排治污, 同時負擔更重的環境違規成本, 而“無暇”進行技術創新。關于融資約束的作用, 楊柳勇和張澤野(2022)、 于波(2021)、 Lu等(2022)發現, 綠色信貸政策通過縮減融資規模、 提高融資成本顯著抑制了污染企業的綠色專利申請特別是綠色發明專利申請。這種抑制作用在非國有企業、 小規模企業和中西部地區企業中更明顯(Yu等,2021;Lu等,2022)。這意味著綠色信貸政策通過融資約束渠道抑制了企業綠色創新, 特別是降低了綠色創新質量。但是, 丁杰等(2022)認為綠色信貸政策通過融資約束渠道對綠色企業的綠色創新產生了相反的影響。具體表現為綠色信貸政策有助于綠色企業獲得更大規模的信貸和商業信用融資, 企業因此具有充足的資金同時提升綠色創新數量和質量。這可能是由于綠色信貸政策的差異化信貸條件, 使得污染企業選擇策略性綠色創新以應對嚴苛的融資約束, 支持綠色企業實現實質性綠色創新(黎文靖和鄭曼妮,2016)。
綠色信貸政策的外部約束通過代理成本和研發投資等內部渠道進一步影響企業綠色創新。通過分析綠色信貸政策實施前后企業管理費用率的變化及其進一步對企業綠色發明專利申請量和綠色實用新型專利申請量的影響, 王馨和王營(2021)認為綠色信貸政策通過降低代理成本顯著促進了污染企業的綠色創新。這種促進效應具體表現為企業綠色創新數量的提升, 而綠色創新質量的提升并不明顯。但是, 徐保昌等(2023)認為通過縮減研發投資, 綠色信貸政策減少了污染企業的綠色發明專利申請量。這種對污染企業綠色創新的抑制作用特別表現為綠色創新質量的下降(Hu等,2023)。這意味著綠色信貸政策沒有真正促進企業的綠色創新, 只是形成了一種數量上繁榮而質量上空洞的“綠色創新泡沫”(曹廷求等,2021)。與之對應的是, Wang和Li(2022)、 程振等(2022)認為,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通過提升企業投資效率、 風險承擔水平等內部渠道促進企業綠色創新質量的提升。這些研究為矯正“綠色創新泡沫”現象實現污染企業綠色創新的實質性提升提供了微觀經驗證據。
此外, 張芳和于海婷(2023)研究了綠色信貸政策對處于不同生命周期的企業綠色創新呈現出差異化影響。她們發現, 綠色信貸政策通過加大融資約束在企業全生命周期內抑制污染企業的綠色創新, 并在此基礎上通過在成長期和衰退期減少研發投資、 在成熟期降低投資效率進一步抑制污染企業的綠色創新。
(四) 以企業環境治理為基礎保障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促進企業資源環境外部性問題內部化, 鼓勵和引導企業加強環境治理, 從而促進企業高質量發展。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環境治理行為的影響體現在企業增加環境治理投入、 加強環境社會責任意識和提高環境治理績效三個方面。實現這三個環境治理效果的前提條件是綠色信貸政策對污染企業施加了有效的融資約束(陳幸幸等,2019;Tian和Lin,2019)。首先, 綠色信貸政策通過縮減信貸融資規模顯著促進了污染企業的環境治理投入(Ma等,2024), 但是企業能夠通過尋求債券、 股權和商業信用等替代性融資來沖淡這種促進效應(郭俊杰和方穎,2022), 而經營業績越差越能放大這種促進效應(李澤眾,2023)。這是因為經營業績較差的污染企業更需要通過加大環境治理投入來緩解融資約束。其次,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通過提高信貸融資成本倒逼污染企業提升環境信息披露和環境社會責任履行水平(占華,2021;斯麗娟和曹昊煜,2022)。這也意味著綠色信貸政策有效地激發了企業在環境社會責任方面的內生動力和外部響應, 促進了企業在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方面的積極行動。最后, 融資約束正向調節了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環境治理績效的促進作用(胡軻心和李仲飛,2023)。
在融資約束有效的基礎上, 綠色信貸政策顯著刺激了企業綠色創新, 從而提升了企業的環境社會責任履行水平和環境治理績效(姜燕和秦淑悅,2022;王倩等,2023)。這種提升并不是來自簡單粗暴的減產式環境治理, 而是綠色技術升級帶來的實質性環境改善和環保意識覺醒。不同于以上綠色信貸政策的金融工具作用, Xing等(2021)、 陳琪和任笑穎(2023)、 宋躍剛和靳頌琳(2023)發現綠色信貸政策通過環境規制提高了企業的環境合規成本, 使得企業不得不進行更多的環境治理投入和環境信息披露, 以獲得更高的環境社會責任評分和環境治理績效。甚至有企業為滿足政策要求進行策略性環境信息披露, 反而使得環境信息披露質量有所下降(劉程等,2022)。這種“無奈”式的環境治理行為對綠色信貸政策制定者是一個重要警示, 為其加強對企業環境治理行為的監管提供了理論支撐和經驗證據。
五、 結論與展望
綠色信貸政策在我國綠色金融領域中起步最早、 規模最大、 發展最成熟。政府部門不斷深化對綠色信貸政策的支持和保障, 通過更新產業指導目錄和完善相關的信貸配套政策, 推動了綠色信貸市場的健康發展和有序擴張。這些措施不僅增強了綠色信貸市場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 也為綠色項目提供了更為堅實的資金支持, 進一步促進了我國經濟社會綠色轉型和高質量發展。本文首先梳理了我國綠色信貸政策的發展過程并厘清了綠色信貸政策的環境規制和金融工具特征, 然后總結述評了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微觀政策效果和作用機制的大量研究。這些研究涵蓋了綠色信貸政策對企業高質量發展水平的影響效果, 以及其中企業融資、 投資、 創新和環境治理行為的作用機制。目前, 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微觀效應機制包括融資約束效應、 環境規制效應、 創新補償效應、 信號傳遞效應等方面, 但是現有研究關于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政策效果仍未在實證結論上達到一致。部分研究認為, 綠色信貸政策能夠有效激勵綠色企業綠色發展, 倒逼污染企業綠色轉型; 但部分研究認為, 綠色信貸政策在短期內對污染企業的約束過強從而抑制了污染企業的綠色轉型, 導致污染企業的生產和技術研發活動萎縮, 在環境信息披露上選擇“洗綠”手段(Xing等,2021)甚至最終退出市場, 這有違綠色信貸政策的初衷(陳琪和任笑穎,2023)。
目前有關綠色信貸政策微觀效應的研究框架日漸成熟, 對綠色信貸政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機制研究也較為深入。但是由于我國綠色信貸相關數據嚴重缺乏, 環境信息披露及共享不充分, 學術研究更多聚焦于經驗總結和邏輯推演, 缺少數理量化模型研究?;诂F有研究的局限性, 本文對未來研究展望如下:
一是構建系統性的理論研究體系。綠色信貸領域的理論支撐尚顯不足, 這反映在基礎概念、 研究目的、 理論框架和定量分析方法等方面缺少統一的標準, 導致了研究工作和成果的分散性, 進而導致對政策制定和實踐操作的影響力有限。為了改進這一狀況, 未來的研究工作應當以現實性問題為出發點, 構建基礎性的理論模型, 并界定研究和政策制定的核心領域。這將為學術探索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架構, 進而促進研究成果的產出和影響力的擴散。
二是構建全面的數據監測系統和信息共享平臺。在確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之后, 應著手發展一套系統的綠色信貸數據收集和共享機制。金融監管機構和市場參與者可依據這一機制, 建立規范的信息統計和報告流程, 形成一個全面的數據統計和信息披露體系, 從而提高學術研究數據獲取的便利性和定量分析的準確性。具體來說, 可以通過加強對企業環境數據、 綠色項目詳情以及綠色信貸產品信息的收集和公開, 來提升政策的透明度。這樣的舉措不僅能夠為政策制定提供支持, 還能激發出更多有深度的研究成果。
三是構建科學合理的微觀政策效果評價指標體系。雖然監管機構為了監管評估的目的已經創建了一套針對政府機構和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內部信息報告和評價指標體系, 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國綠色信貸在中觀層面的發展成果。然而, 銀行尚未公開對企業發放的綠色信貸數據, 企業在環保項目和環境績效等方面的環境信息披露體系尚不健全。這些因素導致學者們在進行學術研究時無法統一政策實施效果的評價指標, 使得研究結論具有主觀分歧。在未來, 隨著理論框架的完善和信息共享平臺的建立, 加強微觀政策效果評價指標體系的建設將水到渠成。一個全面、 科學、 有效的微觀效應評價指標體系有助于更準確地評估綠色信貸政策在促進企業綠色轉型高質量發展中的具體作用, 從而提高政策的有效性和市場響應的精準度。
四是加強國內外理論和實踐對比研究。綠色信貸在一些西方發達國家起步較早并且發展已經十分成熟和完善。通過國際對比研究來學習其他國家在綠色信貸政策方面的成功經驗和做法能夠為我國政策的制定和改進提供借鑒。但是單純依據西方國家的歷史文獻來審視我國當前的實際情況, 不僅不能準確把握全球綠色金融政策的發展脈絡, 也無法有效應對和解決我國所面臨的具體問題。因此, 在進行國際比較研究時, 不僅需要對西方發達國家的歷史經驗進行時空上的客觀考量, 更應關注與我國發展水平相近的國家或領域的實際情況, 以提升國際比較研究的現實關聯度和操作性。與我國本土實踐深度結合的國際比較研究更有助于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綠色金融發展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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