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金數據分析在非法集資案件中的運用

摘 要：資金數據分析是將資金查控、人員信息庫等多種數據依托專業算法或者技術進行整合，通過分析資金流向的證據，將涉案資金與涉案人員建立客觀關聯，厘清資金走向，破解海量資金證據證明難題，查明案件事實，發現追贓挽損線索。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應及時完善對資金數據分析結論的審查規則，明確資金數據分析在證據體系中的定位，探索數字賦能構建金融犯罪刑事指控證明體系，強化法律監督能力。

關鍵詞：資金查控 電子數據 數據分析 非法集資

經濟犯罪的核心模式和犯罪手段往往圍繞涉案資金的調動展開。在辦理非法集資案件過程中，資金流向作為關鍵的客觀證據，對明確案件性質、界定各犯罪嫌疑人地位及其作用至關重要。當前在非法集資案件中，傳統審計存在周期長、成本高、時效性不強、質量參差不齊等問題，難以應對資金流、信息流、人員行動軌跡及關系網絡集成分析的辦案需求，這促使司法機關探索并應用新技術手段，突破辦案瓶頸。

一、資金數據分析概述

（一）資金數據分析的含義

非法集資是違反國家金融管理法律規定，向社會公眾（包括單位和個人）吸收資金的行為。［1］非法集資案件中資金數據分析是通過偵查取證，查明資金去向與資金沉淀情況，將涉案資金與涉案人員建立客觀關聯，結合全案證據，構建由資金流為索引的證據體系。其結論形式上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分析人員出具的帶有結論的資金數據分析報告；二是分析人員對資金交易流水中重點資金交易流水的索引標注，目的是增強司法人員內心確信。根據分析主體劃分，資金數據分析也可分為兩類：一是偵查人員主導調取全量資金交易流水、人員軌跡流、人口信息，由公安機關內部專業機構對上述信息進行綜合分析出具的書面資金數據分析報告；二是由檢察機關主導的對全案資金交易證據、審計報告、公安機關出具的資金數據分析報告等證據進行審查校驗，并根辦案需要開展拓展分析的結論。

雖然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主體不同，但分析內容和驗證思路具有一致性。以B市C區處理的一宗非法集資案件為例，本案在辦理過程中采用了審計、公安機關出具資金數據分析報告、檢察機關自行開展資金數據分析等多種方式對資金交易流水進行分析。被告人以影視投資為名，非法集資共計2億余元人民幣后，在50天內將所有涉案資金全部轉走。公安機關調取了600余個個人、53家企業共38851個賬戶，交易明細34萬余筆，進行了7層穿透式查詢和梳理，最終查明涉案2億余元資金均系集資參與人分散轉入資金池，由資金池集中轉出到專業錢莊賬戶，由專業錢莊賬戶將涉案公司集中轉入的資金快速分散轉出，資金均已被轉移，并未用于向集資參與人返本付息或者用于生產經營，構成集資詐騙罪。C區檢察院利用正在建設的“金融犯罪檢察辦案資金電子數據證據審查系統”實驗室，對審計報告、公安機關資金數據分析報告進行全方位的驗證，有效延展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職能。

（二）資金數據分析的數據來源

資金數據分析的數據來源主要包括偵查機關、檢察機關依法調取的資金交易數據、涉案人員身份信息以及證據材料中與涉案人員建立關聯的數據。

一是資金交易數據。公安機關的網絡大數據查詢渠道已經基本暢通，原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公安部發布的《關于銀行業金融機構與公安機關開展涉案賬戶資金網絡查控工作的意見》為公安機關通過網絡查詢資金流向提供了依據。該系統除了可以實現查詢某一特定賬號的交易流水，還可以實現反查該賬號的開戶人員信息，進而繼續查詢該賬戶開戶人名下其他銀行賬戶的交易流水，實現體系化查詢。在資金數據分析過程中，所需的數據種類詳盡且關鍵，涵蓋銀行賬戶交易明細的詳盡記錄和第三方支付平臺的交易數據，以及POS機交易數據。檢察機關應當引導公安機關通過資金查控、反詐信息平臺等資金流水查詢平臺，調取涉案自然人、單位的銀行交易流水明細（包含對手信息、轉賬備注、摘要等開展資金數據分析所需的信息）。

二是人員、單位信息數據。首先是涉案人員及其密切關系人的身份數據，它構成了資金與人員關聯分析的基礎框架，包括但不限于自然人的身份證號碼、手機號碼、戶籍所在地、行動軌跡信息，以及親屬關系資料等；若需進一步擴展分析深度，則還需納入快遞物流信息追蹤；涉案單位主體的工商登記材料作為重要補充，提供單位背景與資質信息。在單位主體的排查環節，可以同樣實施關聯分析，將單位主體與法定代表人、實際控制人、高級管理人員等關鍵自然人的身份信息緊密聯結，以確保數據分析的全面性和準確性。

三是其他與涉案人員關聯的數據。這包括涉案人員手機鑒定中及交易數據中的IP地址、MAC地址、定位信息等內容。這部分數據在傳統審計中往往被忽略，如對交易明細中處在同一網絡的IP地址、同一設備MAC地址、交易備注等其他信息進行分析，可以對資金的來源與去向進行更為具體的分析；又如開戶信息中住址、開戶地、姓名以及取現交易的取現網點、ATM機編碼等；再如犯罪嫌疑人及其密切關系人的軌跡與存現等特殊交易情況，可以將上述數據進行橫向對比，統一分析數據與涉案人員的關聯，從而客觀、全面還原犯罪過程。

（三）資金數據分析的工作思路

資金數據分析可以通過專業自動化計算機軟件分析系統與EXCEL手工分析等方式展開。不管何種方式，均需要對資金賬戶交易流水及涉案自然人的信息根據資金流向循環往復、逐步推進開展查詢與分析，以確保信息的完整性和準確性。

一是以涉案資金流向確定查詢賬號。對上游資金來源進行回溯調查，對資金去向進行精確追蹤，以全面揭示資金的來源、流轉及沉淀情況，建立資金數據分析基礎庫。如已掌握涉案自然人身份信息，則通過資金數據分析反查名下資金賬戶的賬號；如有重大資金流向的資金賬戶賬號，則通過資金查控反查該賬號的賬號戶名、持卡人等信息，根據案件證據反映出的人際關系，將涉案流入資金與涉案人員進行匹配；如果是法人信息，則通過天眼查等手段查詢法人等信息。綜合上述信息后，結合案件材料對重大資金流向的涉案賬戶持卡人開展訊問、詢問，查明銀行卡與涉案人之間的關聯。

二是進行交替往復式查詢。結合初步分析結論，將反查資金賬戶交易流水統一納入分析視野；將可疑賬戶與反查確認的自然人身份進行關聯，對納入視野范圍的所有個人、法人、實際控制人名下的資金賬戶進行全量查詢，并將結果進行梳理；對犯罪嫌疑人及其密切關系人進行全量查詢，包括身份信息、親屬關系、自然人軌跡信息、交易記錄中Ip地址、Mac地址等，對上述內容根據交易流水進行全量分析；對新發現的有重要資金流向的賬戶進行補充查詢，將查詢結果納入數據分析視野進行分析，實現根據資金流水與賬戶開戶人、實際控制人的身份，確認資金最終被何人實際控制。

三是根據交易對手的情況結合案件證據進行梳理。結合開戶名及備注，判斷涉案犯罪嫌疑人是否存在汽車4S店、房地產開發商的消費記錄，核實涉案資金賬戶是否存在歸還個人消費貸款、商場POS機刷卡等交易記錄，持卡人綁定支付寶、財付通等個人消費渠道、取現等，判斷是否進行肆意揮霍，是否對資金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等。

二、資金數據分析使用中的爭議問題

（一）資金數據分析的證據能力

資金數據分析是對資金交易流水進行歸納、總結的手段，其結論是否具有證據能力是司法實踐應用中的焦點。證據能力又稱證據資格，是指在法庭審理中為證明案件事實而得以作為證據使用的資格，通常稱之為證據的可采性或適格性。［2］資金數據分析報告并不在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證據種類中，其證據能力受到一些質疑。另外，關于資金數據分析出具的報告屬于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何種證據種類目前觀點不一，有觀點認為資金數據分析報告為書證，也有觀點認為應當屬于具有專業知識的人的意見，還有觀點認為應當是資金交易電子數據的說明性文件。［3］同時，對報告編制者的身份認定亦存在不同聲音，出具報告的偵查人員，由于其資質缺乏第三方認證，是否適用鑒定人的相關規定尚無定論。

筆者認為，依法調取電子資金交易流水滿足證據客觀性、關聯性、真實性、合法性的要求，資金交易電子數據作為證據使用時，在數據的來源可靠性、完整性驗證、數據鏈的可追溯性等方面的審查標準已經完備。資金數據分析報告根植于調取的電子數據中，是對龐雜的電子數據的關鍵信息的定位、梳理，是司法工作人員對資金流分析思辨的過程，可以結合調取的電子數據一并在法庭展示。現實中的專業性問題層出不窮，司法鑒定的范圍卻非常有限，無法一一涵蓋，允許出具報告已不僅僅是應急之策，而是已成為常態。［4］在司法實踐中，大量的關于專門性問題的報告被用于證明案件事實，有些還被用于證明與定罪量刑直接相關的構成要件的事實，發揮著與鑒定意見同等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從法律規定來看，還是從司法實務的操作出發，符合證據標準的專門性問題分析報告可以并已經作為證據在司法實踐中使用，這為確認資金數據分析結論在證據體系中的合法性地位提供了依據。

審計報告與資金數據分析都是對案件資金流向的總結，但二者側重點不同。資金數據分析聚焦于技術層面，側重于數據收集、清洗、分析和解讀，目的是幫助司法機關還原案件事實、驗證認定思路。審計報告則側重于將數據分析的結果、審計發現以及審計師的專業判斷整合起來，是被司法實踐所普遍認可的證據種類。二者的數據可以相互驗證，以發現審計或者資金分析報告中的瑕疵內容，提高案件辦理質量。對于已經出具審計報告的案件而言，資金數據分析與審計報告之間存在著相互補充、相互強化的關系，共同證明案件相關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和有效性，為司法裁判提供更為堅實、全面的依據。

（二）檢察機關是否應具備資金數據分析能力

司法機關可以通過制定技術標準、規范工作程序，提升資金數據分析能力，做到數據來源真實完整、數據清洗和分析方法科學有效，推動資金數據分析結果由“數據”向“證據”轉化、資金分析應用場景從偵查延伸至訴訟審判環節、資金分析成果用途從輔助偵查拓展為刑事訴訟證據。［5］在C區檢察院應用資金數據分析過程中，有人員認為公安機關已經具備了資金數據分析能力，檢察機關無需具備此項能力。筆者認為，檢察機關不需要具備調取相關證據的能力，但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應當具備審查公安機關資金數據分析報告的能力。一是對于公安機關出具的資金數據分析報告，需要有自己的資金數據分析工具或者方法進行復核。二是通過對資金數據進行分析，可以在案件前期引導偵查機關全面查明案件事實，如資產去向、各犯罪嫌疑人掌控資金的情況、洗錢犯罪線索等；在案件中后期，可以發現漏罪漏犯以及追贓挽損的線索。檢察機關健全資金數據分析能力，是履行法律監督職能的重要抓手。開展資金數據分析是數字賦能構建非法集資案件刑事指控證明體系的積極探索，對于加強審查起訴、訴訟監督、做實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具有重要意義，是實現非法集資犯罪全鏈條打擊的一柄利器。雖然在使用過程中受到公安機關內部的大數據平臺建設、內部查詢權限的分配等問題的限制，但隨著頂層設計的逐步完善以及資金查控手段的不斷優化，未來有望通過建立健全的工作機制和流程，制定相應的規范標準，有效化解資金數據分析在推廣應用過程中所面臨的障礙，從而進一步提升資金審查方面的能力和效率。

三、檢察機關開展資金數據分析的實踐探索

（一）檢察機關對公安機關資金數據分析結論的審查驗證

為確保資金數據分析報告的真實性、客觀性、關聯性，檢察機關采取了與審計報告相銜接的驗證機制。在前述案件中，公安機關出具了書面的資金數據分析報告，為確認資金數據分析報告與審計報告在核心數據上結論一致，檢察機關在整理基礎數據后，對資金交易總量、設定特殊的統計口徑及不同數據篩選條件進行多次驗證，并對關鍵交易進行手動抽樣確認，最終確認二者總量和特殊統計口徑分析結果統一，滿足了過程可重復驗證及結論可核實的要求。

（二）資金數據分析在檢察機關履行法律監督職能中的具體應用

在非法集資案件辦理中，檢察機關通過對涉案資金交易流水開展數據分析，可以復原出清晰、連貫的資金流動鏈條，從而發現資金流動所涉及的其他違法犯罪線索，履行法律監督職能。

一是發現洗錢犯罪線索。通過梳理匯總犯罪嫌疑人及密切關系人銀行賬戶的交易時間、交易摘要、交易地等大筆資金流入的情況，可發現密切關系人賬戶的異常資金流入情況。如果該密切關系人并未參與犯罪，但在案證據顯示該賬戶頻繁、大量、異常存取現，由于法律規定大額現金存取需要本人柜臺辦理，此時應當綜合判斷該密切關系人是否存在洗錢、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等行為。

二是發現非法經營犯罪線索。對涉及資金流入的對公賬戶進行反查，如存在利用對公賬戶向個人賬戶頻繁大量異常轉賬的，則應當繼續核實，綜合判斷該對公賬戶的實際控制人是否通過設立空殼公司，開設對公賬戶和個人賬戶，假造業務往來，再通過“公轉私”業務，采取網銀轉賬等方式協助他人將對公賬戶非法轉到對私賬戶、套取現金等進行非法支付結算，非法為他人提供單位銀行結算賬戶轉個人賬戶服務，從中收取服務費［6］，從而判斷是否構成非法資金支付結算類的非法經營罪。

三是發現行政監管線索。一方面，如涉案資金出現大額異常取現，應當審視銀行金融機構是否履行了反洗錢的義務，對同一賬戶密集取現、存現，應當審視銀行金融機構是否落實可疑交易報告制度，并將上述線索向主管部門移送；另一方面，根據交易流水情況，確認是否存在自然人出租、出借銀行卡，尚未構成犯罪的，應當向行政主管部門移送線索。

檢察機關開展資金數據分析，是在現有法律法規框架下，有效應對“地下錢莊”與經濟犯罪耦合趨勢，探索科技賦能金融監管的新路徑，能夠有效提升檢察官證據綜合審查、自行補充偵查能力，延伸偵查監督觸角，提升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