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廂記》觀女性形象之嬗變

【摘要】《西廂記》是元代劇作家王實甫的杰作，它深刻地展現了作者對受封建禮教束縛的女性的同情，這一情感通過主人公崔鶯鶯的形象得以生動體現。學者們對《西廂記》中崔鶯鶯所體現的反抗封建禮教的思想進行了深入探討，盡管這些研究揭示了崔鶯鶯身上所體現的女性抗爭意識，但對崔鶯鶯形象與反封建思想之間聯系的整合尚顯不足。因此，本文嘗試借鑒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等學者的理論，對崔鶯鶯的人格、行為以及整體形象的復雜性進行重新構建。

【關鍵詞】《西廂記》；女性形象；崔鶯鶯；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3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3-0023-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3.006

元代著名戲劇《西廂記》就以相國千金崔鶯鶯與書生張珙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傳達了對世俗禮法之弊的反抗意識，同時表露出作家王實甫對人性、人情、人欲的深刻理解。一些學者對《西廂記》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研究，其中都提到傳統觀念下的女性形象構建，最典型的就是他們對女性書寫的“異化”，元代文人希望通過塑造傳統倫理道德模范的女性形象，宣揚“三綱五常”的倫理體系，借以重獲意識形態上的主導地位。失去話語權的女性，同時也失去了主體意識，她們長期浸染于封建社會構建的倫理體系中，已經將這些規范化為自身的角色定位和要求。而像崔鶯鶯這類擁有自我意識萌芽的女性即使具有反叛性，也最終妥協于世俗禮法的桎梏。

這些研究中，崔鶯鶯形象雖具備了女性反抗壓迫的意識，但尚未整合崔鶯鶯形象與這些反封建思想的關系，因此，本文嘗試借鑒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等學者的理論，對崔鶯鶯形象重新構建。

一、崔鶯鶯人格的雙重性：天使與妖女

美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在她們合作的《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書中指出，在歷來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傳統中，大多男性作家會把女性理想化為兩類形象。一類是圣潔溫柔的“天使”，她們美麗、天真、純潔、順從、忠實，甚至犧牲自我。“天使”是男性視角下的理想女性，彰顯著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審美情趣與社會要求。另一類則被異化為風騷、反叛、瘋狂的“妖女”。這類女性展現出強烈的黑暗能量，并充當著毀滅者的角色。王實甫作為男性作家，在創作崔鶯鶯時跳出了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

（一）“天使”：男性審美欲望的理想投射

戴維·M·巴斯在《欲望的演化》中提到：“全世界的男性都想要容貌迷人、年輕并且對他們保有至死不渝的性忠誠的妻子。這些偏好是在不同文化中普遍存在的，任何一種文化都概莫能外。”作為《西廂記》中被作家重點著墨的女主角崔鶯鶯，其一出場便被冠以“宜嗔宜喜春風面”“千般裊娜，萬般旖旎”的絕色容顏，也因此被張生一見鐘情。如果說鶯鶯的美貌是她與張生故事的開端，其敏捷才思則更促進了二人愛情的發展。《酬韻》一折中鶯鶯月下燒香，張生躲在墻角偷看鶯鶯并吟詩試探鶯鶯態度，鶯鶯依韻作詩，將自己的情思傳達給對方，張生因此確認了鶯鶯的心意而相思難眠。除此之外，鶯鶯對愛情的忠貞不渝、為愛抗爭都使之與張生的愛情牽絆逐漸加固。無論是《酬簡》一折鶯鶯以身相許，一身名節托付張生，還是《緘愁》一折張生衣錦還鄉，鶯鶯贈其六件信物以寄相思，無不表現了鶯鶯對愛情的忠貞。名門閨秀、才貌雙全、忠貞不渝，這三點構建出中國男性對理想女性的幻影，由此崔鶯鶯作為集此于一身的完美范型，她與張生的愛情是必然會生發的。

（二）“妖女”：反抗壓迫的叛逆者

“妖女”形象作為“天使”形象的反面，顯現出一定的異化色彩。在封建禮教下，非順從、非恪守婦道的女性常被批判為“妖女”之流。不過，由于崔鶯鶯反叛的隱蔽性，其顯然不屬于此類。比起直接的抗爭，崔鶯鶯是在歸順封建禮教的假象中謀得愛情婚姻的自由。面對老夫人的賴婚，鶯鶯出于孝義并未在明面上反抗，但其內心卻不曾妥協。封建禮教的束縛沒有擋住鶯鶯追求愛情的腳步，而是促使她更強烈、更大膽地做出自身的反抗。崔鶯鶯的以身相許以一種更為隱蔽的方式顯露出她對待內心情欲的真摯熱烈和勇敢果決。

實際上，無論是“天使”還是“妖女”，都只是片面解讀，崔鶯鶯作為王實甫傾力創作的女主人公，只用這兩類片面化的形象來評判其屬性顯然是不當的。崔鶯鶯既非“天使”，亦非“妖女”，而是具有完整獨立人格、勇敢追求自由的女性。從這一人物形象可以窺探出王實甫的女性觀，他對于女性發展獨立人格和正視生命情欲的主體意識是呈贊同態度的。

二、崔鶯鶯行動的雙重性：覺醒與未覺醒

崔鶯鶯作為封建貴族少女的典型，自幼受到傳統封建禮教的教化，在未遇到張生之前，長于深閨的鶯鶯并未注意到封建禮教的非合理性，與其母崔老夫人之間也并無矛盾的顯現。雖有少女春情的向往，但仍處于傳統禮教的框架之內，并無半分逾矩。此時的鶯鶯與當時典型的名門閨秀并無任何區別，尚未覺醒。而與張生的相遇、相知、相戀則成為鶯鶯轉變的突破口。崔鶯鶯在萌生愛情、渴望愛情的過程中逐漸完成行為上的覺醒。即便如此，封建禮教的桎梏仍是不可忽視的，在鶯鶯覺醒的歷程中始終留有殘余。

（一）覺醒：反抗禮教

崔鶯鶯行動上的覺醒從遇到張生并與之兩情相悅開始，此時自由婚戀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間的矛盾隱有暴露，當遭遇老夫人反對與悔婚時，這種矛盾則直接轉化為崔張二人與封建禮制的沖突及對抗。至此，鶯鶯的反抗行為得到進一步發展。

第一，開始覺醒：婚嫁不由己，相思情難寄。未遇張生時，鶯鶯恪守禮教，一派閨秀之相。佛寺初遇后，鶯鶯情動，故而《酬韻》一折鶯鶯月下燒香祈禱，借紅娘之口說出其“似有動情之意”，而后與張生聯吟絕句，都表達了自身想要得到一份真摯愛情的渴望，這為鶯鶯做出反抗行為埋下根基。但此時鶯鶯并未暴露出與世俗禮法的直接沖突，覺醒尚在萌芽階段。因此當孫飛虎欲強擄鶯鶯為妻，老夫人承諾誰能化解危機便將鶯鶯嫁予對方之時，鶯鶯滿心歡喜以為等到了能與張生光明正大廝守的良機。

第二，進一步覺醒：至臻真情勝過俗世功名。張生成功解救鶯鶯后，本以為二人可以順理成章喜結良緣，卻不料崔老夫人故意賴婚，二人被迫分離，相思成疾。這也成為鶯鶯反抗的導火索，她意識到順從禮法根本不可能達成所愿。由此，鶯鶯萌發出強烈的反抗意識，對張生以身相許就是其反抗精神的有力證明。長亭送別鶯鶯對張生說“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便是其行為上的更深一步覺醒。

（二）未覺醒：囿于禮教桎梏

崔鶯鶯在追求愛情中逐漸完成行為上的覺醒，但不可忽視的是，封建禮教的桎梏在其反抗過程中仍留有殘余。鶯鶯雖沖破了貞潔觀念對女性的壓迫，可身處這樣一個時代，她仍舊難以真正摒棄貞潔桎梏對女性的社會影響，因此不免擔心張生功成名就之后停妻另娶。崔鶯鶯以拋棄名節之舉進行反抗，同樣也因失去名節而備受煎熬，將一身名節系于張生確是其不得不為的無奈之舉，也是封建時代女性的共同悲哀之處。名門閨秀崔鶯鶯的反抗精神是值得贊頌的，但她反抗得不徹底，仍處在覺醒和非覺醒的間隙。

三、崔鶯鶯形象的雙重性：超越與局限

出身高門，情才兼備的崔鶯鶯在封建禮教的無情壓迫下完成了自身人格的重構以及主體意識的覺醒，她大膽追求愛情，以摒棄貞潔有力打破了世俗禮法對封建時代女性的禁錮。她通過追求愛情而萌發自我生命的反抗意識，從而實現人格的超越。王實甫對崔鶯鶯形象塑造的進步性是顯而易見的，但同時也囿于時代發展特性未能脫離傳統的“才子佳人”模式。

（一）超越：追求愛情自由，正視生命情欲

王實甫筆下的崔鶯鶯生動活潑，是具有完整獨立人格的女性形象，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反映出其對人格自由的渴望，由此照見王實甫的女性觀。他以平等視角去描述崔張二人愛情的發展，肯定了女性對封建禮法所帶來的精神枷鎖的反抗，看到了女性的獨立人格，正視了生命情欲，其女性意識的進步性集中表現在崔鶯鶯的身上。

第一，為愛抗爭，挑戰世俗禮法。鶯鶯和張生的愛情與封建社會倫理機制的矛盾是貫穿戲劇始末的重要線索，崔張二人愛情的發展進程實際上是由鶯鶯主導，以鶯鶯為中心點而不斷推進。正因為作為被禮教禁錮壓迫的主體的鶯鶯意識到自己長期所受的封建禮法的非合理性，萌發了強烈的反抗意識，做出反抗行為，二人的愛情才能夠修成正果。鶯鶯為愛抗爭，挑戰世俗禮法是其進步性的體現。

第二，肯定生命情欲，有情人終成眷屬。《西廂記》的超越性就在于王實甫將“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的觀念融匯其中，同時，這一觀念被無意識投射于崔鶯鶯身上，使其一切的行為舉止都暗含對此觀念的踐行。從開始的少女春情，到想與張生廝守的渴望，再到遭受反對后對張生大膽以身相許，崔鶯鶯思想、行為的一步步轉變無不圍繞著“有情人應成眷屬”這一觀念。王實甫肯定了鶯鶯面對心愛之人自然流露的真情和欲望，這被視作其生命意識的彰顯，更是其形象的超越之處。

（二）局限

崔鶯鶯一角在人物設定上仍流俗于“才子佳人”的模式，且作為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也難免受到男性視角的局限，而不能真正做到如同女性主義視角那般對人物心理、行為等進行更精確的描繪，其所展現的女性意識是否具有真實性仍值得考究。

第一，“才子佳人”式的傳統設定。“才子佳人”題材的戲劇在元雜劇中的數量有相當多一部分，這些“才子佳人”劇的主人公往往被設定成落魄書生和千金小姐，謝真元將此類劇的特點概括為：“才子多為寒士，才、德、情、貌兼備，忠厚篤誠，對人輕信，易上當受騙，最后中進士、入翰林；佳人為顯宦之家千金，才、色、情兼備，以詩為媒，自擇佳偶，私訂終身。”《西廂記》作為一部“才子佳人”劇，其女主人公崔鶯鶯正是符合上述特征的，她的形象雖顯現出一定的進步性，但仍被框定在“佳人”的結構之內，“才、色、情”成為其個人價值彰顯的必備基礎，即使在性格上比前代或同時代同類作品中的女性多了更多超越，可從本質來說，假若失去上述特征，崔鶯鶯是否仍能獲得美滿的愛情就有待重新評判了。由此可見，崔鶯鶯身上顯露的女性意識固然值得贊揚，但我們在其形象的細究之中還需看到局限，即男性作家筆下的覺醒女性仍不免帶著男性審美情致及社會心理的影響。

第二，“他者”身份并未轉變。西蒙娜·德·波伏瓦曾提出“第二性”的概念。“女性被稱為相對于‘第一性’男性而言的‘第二性’，這預示著女性困頓的淵源是來自‘一’與‘二’間‘男尊女卑’的社會觀念。長期以來，這一觀念扎根于主流價值觀、兩性關系、社會分工等諸多方面，其結果導致了女性對自我和身體的羞恥，最終，女性甘愿被視為相對于男性而言的他者形象。”崔鶯鶯的以身相許向來被看作是其大膽反抗封建禮教的證據，突破了封建貞潔觀念對當時女性精神和思想的禁錮，但在全劇中尚能發現隱藏其中的“重貞潔”殘余，這說明崔鶯鶯處于“他者”地位的本質其實并未改變。即使鶯鶯的反抗是其尋求人格自由的體現，可終歸只能通過寄托愛情于張生身上實現。最后一折中老夫人誤以為張生做了尚書婿，轉將鶯鶯許配給鄭恒，張生歸來當堂對質時說了一句“道不得個‘烈女不更二夫’”，由此可窺見“從一而終”的封建貞潔觀念并未消除。而鶯鶯雖敢于以身相許，也仍未脫離“一女不侍二夫”的觀念桎梏，所以張生走后她生出了無限愁緒，擔心張生停妻另娶。貞潔觀念的殘余在崔鶯鶯的身上以一種隱蔽的方式始終存在著，在分析其形象時需注意到這點局限。

四、結語

《西廂記》作為元代四大愛情劇之一，以相國千金崔鶯鶯與書生張珙的愛情故事為核心歌頌了青年男女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及對封建禮教的反抗精神，也表達了王實甫“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的美好愿景。崔鶯鶯作為王實甫重點著墨的女主人公，在其身上能夠窺見作家的女性觀是以平等視角看待男女愛情，肯定了女性的情與欲。當然，王實甫雖看到了女性的困境，但囿于時代差異，仍存有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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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賈軼凡（2001.1-），女，漢族，內蒙古呼和浩特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