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清末;兒童教育;學制變革;社會思潮;國文教科書
兒童在清末被視為改換民族血脈的重要群體,是先覺知識分子尋找救亡圖存道路中寄予重望的對象。在此背景之下,清末兒童教育問題,也伴隨著近現代社會變革和時代轉型應運而顯。兒童教育既從屬于社會問題的范疇,直接受到社會時局和教育制度變革的影響,同時又是一個文化和文學問題,所探求的是如何通過教育兒童去重塑一代新民,進而實現文明再造和民族復興。正如陳平原曾在研究中說過:“教育既是一種社會實踐,也是一種制度建設,還是一個專門學科、一種思想方式,甚至可以說是一套文本系統,有必要進行深入的探究。”
學界關于清末兒童教育的研究,有著不同側重的視角,目前仍缺少較為宏觀和整體的考察。陳桃蘭在《外國人眼中的晚清兒童教育》一文中,以晚清來華外人關于中國兒童教育的著述為依據,具體分析了晚清兒童的教育、內容和方法,認為其整體上顯得陳舊落后,嚴重阻礙了兒童個性的發展。與此同時,作者也關注到晚清兒童教育在西學影響下的變革。此文呈現出中西比較的解讀視角,豐富了筆者關于晚清兒童教育的想象。楊佳的《中國學前教育的外引內成》從近代中國學前教育發展的歷史背景、教育思想的近代化、學前教育制度的建構等方面,整體了呈現中國學前教育在內外部因素影響下的沿革與演變。此書前三章的研究路徑,對于本文的構思很有啟發。李利芳在專著《中國發生期兒童文學理論本土化進程研究》中,從近現代教育變革的歷程,去梳理教育學視野中的兒童文學問題,偏重于呈現兒童文學如何在學校體制中的一步步落實。另外,學者陸胤長期關注清季民初的詩文、學堂教育相關問題,著有《清末“蒙學讀本”的文體意識與“國文學科”之建立》《清末新教育中的古詩歌》等文。這些研究都涉及到清末兒童教育的不同側面,為此論題的展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借鑒。聚焦于清末兒童教育問題,不僅能從學理層面厘清這段歷史中兒童教育問題的復雜性,也能以此為切入點和紐帶,去窺見清末不同領域的社會力量,如何以各自的方式參與并影響到清末兒童教育變革的進程和走向。
一、清末學制變革對兒童教育的推動與掣肘
學制變革可作為考察清末兒童教育的一個重要維度。無論是變革的強度、目標,還是新學制的具體變化、課程設計的詳細內容等,都包含著清政府對于學校兒童教育的新定位和新設想。
庚子事變之后,清廷統治者面對空前的政治危機,產生了強烈的變革意愿,并試圖通過學習西方制度去推進中國社會的變革。
1900年開始實行清末新政,在政治、法律、教育、留學、軍事、實業等方面展開大規模的制度變革。具體到教育領域,1901年7月下詔廢除八股文,8月詔令各府與州改設中學堂,各縣設小學堂,并下令多設蒙養學堂。1902年頒布學制,命張之洞及管學大臣制定各級學校章程。1902年《欽定學堂章程》和1904年《奏定學堂章程》頒布,中國首次擁有體系完備、明文規范的教育制度和學校章程,也為各省創建學校提供了明確的指導方針。
清末這兩次重要的學制變革,以教育制度的形式將中小學教育納入教育變革的體系內。1902年頒布的《欽定學堂章程》即“壬寅學制”,按學段分別制定大學、中學、小學、蒙養堂的章程,已初步具有現代教育制度的雛形。在高等學堂、中學堂、小學堂及蒙養堂章程中,均明確教學綱領,此綱領即為該學段的主要教育宗旨。其中小學堂的“全學綱領”中明確指出:“小學堂之宗旨,在授以道德知識及一切有益身體之事。”另在《欽定蒙學堂章程》中規定:“蒙學堂之宗旨,在培養兒童使有淺近之知識,并調護其身體。”在奏請和制定了如此詳盡的學堂章程之后,張百熙等人根據現實情況,又做出了相應的調整。這一修訂最終呈現為1904年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即通稱的“癸卯學制”。
在興學、興教育的背景之下,關乎兒童教育的蒙學、小學、中學教育才得以重視起來,并制定章程細則,以現代教育理念推進現代學校教育變革。細看修訂后的《奏定小學堂章程》的內容會發現,學制對課程的設定以及各科教育要義,都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目標指向:愛國。如“修身”科的教育要義包括效法古人言行,養成兒童德性及愛國之根基;“歷史”科則是通過了解中國文化及圣君的德行,“以養國民忠愛之本源”;就連看似與價值觀教育關系疏離的“地理”科,也意在引導學生養成愛國之心。《奏定高等小學堂章程》明確規定,“設高等小學,令凡已習初等小學畢業者入焉,以培養國民之善性,擴充國民之知識,強壯國民之氣體為宗旨”。高等小學堂的設定是在初等小學堂教育的基礎上,循序變換教學內容。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教學科目的變化,初等小學的“中國文字”科換成了“中國文學”科。“中國文學”科的教學要義為:“在使通四民常用之文理,解四民常用之詞句,以備應世達意之用。
兩次學制變革從教育制度方面保障了兒童教育的合法性和規范性,構成影響清末兒童教育發展進程的歷史性事件。此前的兒童教育大多以私塾的形式存在于民間,不具備規范化的管理和設計,教學形式和內容也偏于刻板和陳舊,缺乏現代教育的理念和方法。在近代學堂出現之前,民間的蒙童教育形式主要是個人開辦私塾和自家聘請教書先生。這兩種教學方式偏向傳統,缺少整體的規劃。另有傳教士設立的學堂或教會學校,主要是外國傳教士為培養中國籍傳教士而設立的。如1864年美國傳教士狄考文夫婦在山東登州設立蒙養學堂。在這些基礎教育之外,還有一種朝廷選派兒童赴外學習的形式,有著非常明確的實用功利性,是為國家培養專門人才。如1871年曾國藩、李鴻章奏請選派幼童赴美學習15年,先去到美國中書院學習,待學識養成,再選拔進入軍政或船政學院學習。這些不同的兒童教育形式,或延續傳統,或補救時弊,都是特殊時代的產物,并未形成廣泛的社會影響。相較之下,壬寅學制和癸卯學制對學堂的立學宗義、學科程度及編制、場所、圖書器具、教員、管理等方面都做出了具體細致的設計和編排。這些方面的設計與規劃,基本上完成了對近代學校體系的一次歷史性變革。
與此同時,需要認清這兩次學制變革的內在本質,意識到學制變革的出發點對兒童教育發展的局限和掣肘。此次學制變革對兒童教育的認識依然是有局限的,其主要體現在學校教育的要義及其所修習的科目方面。無論是壬寅學制還是癸卯學制,小學堂和中學堂的修習課程都有“修身”和“讀經”。這兩門課程貫穿學校課程的始終,也是學習其他課程的基礎。從蒙學堂到中學堂的修習課程,均以“修身”科位列第一,其教育要義便是“此時具有愛同類之知識,將來成人后即為愛國家之根基”。通過“修身”和“讀經”科,教導幼兒和小學生要諳熟和遵守中國傳統道德規范,養成優良的道德品質,如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忠君愛國等。這些科目內容,在讓兒童熟習中國傳統禮教的同時,也很大程度上禁錮了他們的身心發展和思維養成。
由此可以說,制度變革大多停留于形式層面,很難真正惠及廣大貧苦兒童,對改變兒童受教育現狀缺少實質性的影響。正如劉師培在一篇論清末新政的文章中指出:“夫學堂之善于科舉,夫人而知,然按其實際,則學堂之制,便于紳士富民,貧民鮮蒙其益,遠不若科舉之公”,“享學校出身之榮者,均富民子弟。多數貧民,因失學之苦,致絕進身之望。無階級制度之名,具階級制度之實。若官立學校,雖免納費,然舍達官薦達外,鮮克入校,白屋之民,望學校若階天。”這種情況的存在,不僅緣于政策本身的弊端,貧富區隔的因素,更要歸結于新政推行之時清政府權威正面臨挑戰,國庫虧空,各省面臨財政赤字,根本無法有效落實各級學校的改革與建設。
二、關注兒童教育的思潮盛行與實踐欠缺
在清末救國保種的政治思潮影響之下,教育事業尤其是兒童教育被視為國家興衰的關鍵,兒童和青年被視為國家民族的未來和希望。一批進步志士,紛紛為兒童教育事業的發展建言獻策,形成重視兒童教育的社會思潮。他們為兒童教育所作的思考,不同于學制改革的官方立場,而是更多從教育現狀出發,去分析當時兒童教育存在的問題及應努力的方向,有效團結了更多的力量去推動兒童教育的現代轉型。
早在1895年,康有為在《公車上書記》中就指出:“嘗考泰西之所以富強,不在炮械軍兵,而在窮理勸學……夫才智之民多則國強,才智之士少則國弱……若能厚籌經費,廣加勸募,令鄉落咸設學塾,小民童子,人人皆得入學,通訓詁、名物,習繪圖、算法,識中外地理、古今史事,則人才不可勝用矣。”這是較早出現的主張教育關乎國家興衰的思想。康有為在1898年寫下的《請開學校折》中,從中國古代立學的傳統講起,介紹了歐美各國及鄰國日本的學校學科制度,奏請政府廣開學校,以培養人才。康有為的這些學說,主要是從救國的需要出發去思考教育改革問題,試圖從思想上改變時人的兒童教育理念。
對康有為教育思想有進一步推進的,是梁啟超的“新民”學說。梁啟超將兒童教育視為新國新民的重要方向之一。梁啟超所定義的“新民”,是國民應具備使自己“新”的自覺和能力。而對于新民之“新”,他如此界定:“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要讓人人獲得國民之資格,需廣泛考察各國自立的方法,學習其長處,彌補我國所缺之處,從而獲得新的國民精神。僅從這一則材料還難以理解梁啟超的“新民”理論與兒童教育之間的關系,可從他之前的論說中尋找答案。早至1896年12月,梁啟超開始在《時務報》連載《論幼學》的文章,提出“人生百年,立于幼學”的觀點,將教育幼兒視為國民教育的百年之基,并詳談了今日蒙學應如何展開的具體做法。1897年,梁啟超又在文章中指出:“吾恒言他日救天下者,其在今日十五歲以下之童子乎……教小學教愚民,實為今日救中國第一義。”他主張將教育童子和愚民視為救國的第一要務,因為學有所成的士大夫本根已壞,難以改變,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則囿于見識,且有家累所擾,不能安心向學,而惟有童子與愚民最易教化。
當“新民”思潮波及兒童群體之后,一些學者甚至將兒童推至國家主人翁的高度,認為兒童和青年是國家新生和強盛的希望。如錢瑞香在論說文章《論童子為20世紀中國之主人翁》中,以第一人稱“吾”的口吻敘說了二十世紀中國之弱,而大多數國人昏聵不覺,茍且偷安,守舊者和年長者皆如此,惟有童子尚有一線不可斷絕的希望。“吾輩行年方幼,趁此好光陰,努力向學,抱定宗旨,不稍茍移,夫然后而革命而流血,脫奴隸之厄,建自由之邦,靡不濟矣。”于此,錢瑞香不僅呼吁童子勇于擔起國家主人翁的責任,振奮精神,而且將讀書和學習視為救國偉業的基礎和努力方向,表現出對童子向學救國的殷切希冀。錢瑞香作為《童子世界》的主編,曾在愛國學社內組織“童子會”。“童子會”的成員大多是青年讀書人,他們通過創辦刊物的形式促成童子養成自愛和愛國的精神,疏導文明,開啟蒙智。這些學者所持的觀點,盡管現在讀來有所偏激,但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是可以理解的,也正因為有他們的學說傳播開去,才能影響更多的人關注并投身于兒童教育事業的發展。
其間,還有一些值得關注的發聲者,他們大多是關注教育的進步人士,能夠客觀認識到當時蒙學教育中存在的問題,而且能從兒童身心特點及教育方法出發去思考兒童教育問題。在此以黃海鋒郎的觀點為代表。1902年,黃海鋒郎在《杭州白話報》連續刊載《論今日最要的兩種教育》的“論說”文章。他認為歐西國家強盛的原因,全賴教育的發展,指出中國迫切需要振興教育,以及如何從精神和形式上循序漸進地發展教育。他所謂“重要的兩種教育”,一為女子教育,一為兒童教育。在專節論述“兒童教育”時,他指出:“兒童教育,是成人的始基。”他還列舉了中國蒙學的六種積弊,以及兒童教育的正確法則,如講學要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保護兒童天真活潑的性靈,傳授普通知識,激發讀書的樂趣,教會兒童融會貫通的方法等。黃海鋒郎在此文中,提到了頒布新政、設立學堂的背景,但他一語道破學堂教育的兩大弊端:“都是形質上教育,卻非精神上教育,都是躐等的教育,卻非循序的教育”c。他的這些論點,突出了教育得法的重要性,真正將教育作為一門學問去考量,思考如何運用教育學和心理學的知識,設計出更加合理的教育方法,而不能落入制度的窠臼。
從以上種種材料,不難看到清末新政前后兒童教育得到了極高的重視。先覺知識分子們紛紛從學理層面去為兒童本身和兒童教育爭取合法地位,意在讓更多人認識到兒童教育的重要性。可是,在實際生活和教育實踐中,傳統的兒童教育形式是否真正被推翻,新式兒童教育理念能否付諸行動,仍需考證。
通過查閱梁啟超寫給子女的書信內容,梳理出他給子女們買書的記錄,可以看到他在教育子女時,并沒有拋棄傳統教育的方法,依然遵循舊學的傳統。如1912年12月5日給大女兒梁思順的信中叮囑道:“思成所得《四書》乃最貴之品也。可令其熟誦,明年待我時,必須能背誦,始不辜此大賚也。”此時距梁啟超倡導幼學已經過去十多年的時間,他卻仍將《四書》看作珍品,讓子女們誦讀,可見他依然對傳統經書有著較高的認同。1913年3月20日的書信中,他吩咐說:“適購得善本舊書十余種,有王氏仿宋本《史記》,有胡氏仿宋本《文選》,有仿宋本《白香山集》。(有《歐陽文忠全集》亦尚佳。)此三書順、成、永三人可各得其一(皆難得之本也),長者先擇取,所余以詒少者可也。”此后還曾提及的書目有《史記》《文選》《唐詩三百首》。
縱觀這些家書,不難看出,梁啟超只是“兒童教育”學說的推崇者和宣傳家,而非新教育的實踐者。由此也可推想,清末兒童教育改革中,傳統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依然留存在日常生活中,新式的教育理念難以付諸實踐,兒童教育改革的阻力仍舊很大。
若從學制改革的主導者和執行者層面去考察,會發現學制對能進入教育體系的兒童是有身份審查的,表現出政府對制度的管控力度。如《奏定小學堂章程》中明確規定了接收學生需有四項合格:“一、志趣端正;二、資性聰明;三、家世清白;四、身體壯健”。這四個看似合理的規定,其實都存在可疑之處。前兩條和最后一條對兒童的志趣、智力、體質都有一定的要求,就可以將很多資質平庸,或是身有殘疾的兒童攔在學堂的門外。其中的“家世清白”更是耐人尋味。檢索近代學堂教育的相關資料,可發現無論是小學堂、中等學堂,還是女子師范學堂,甚至是高等實業學堂,“身家清白”都曾被列為招考條件之一。對此,相關研究觀點不一,有的認為是清政府保守嚴苛的表現,有的則主張是為了防止學生中途輟學,確保能順利完成學業,另有一說是為保證學校學風的淳樸。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這條規定至少表現出對學生家世的審查,至于何為“清白”,則有較大的主觀判斷空間。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這些審查要求,都表明清政府在大力支持新學堂建設的同時,也有意增設了學堂的門檻和監管,掌控著制度的最終解釋權。
三、國文教科書在兒童教育方面的拓進與不足
以上兩個維度的考察,主要探究了關乎兒童教育的制度變革和思潮涌動,而想要了解教育對兒童產生的切實影響,兒童真正接受到的教育是怎樣的,學校使用哪些教材,兒童閱讀哪些讀物等,還需要聚焦于兒童教育內部的討論。兒童在中小學學習的科目繁多,在此選擇以“國文”科為例。這不僅因為“國文”科是現代“語文”科的前身,是學堂教育中的基礎科目,還因為“‘國文’這一科集中了時代風尚、民眾接受、官方體制以及傳播媒介等諸多力量對何謂現代民族國家、何謂‘新國民’的想象和設計”。透過“國文”科,可以更加深入直接地明辨出語言文學教育對兒童塑造的旨歸。
在考察清末民初的國文教育狀況之前,可簡要梳理下“國文”科的由來和變化。“國文”科的由來可追溯到1904年癸卯學制的頒布。《奏定初等小學堂章程》中“中國文字”科目的教育要義如此界定:“使識日用常見之字,解日用淺近之文理,以為聽講能領悟、讀書能自解之助,并當使之以俗語敘事,及日用短間書信,以開他日自己作文之先路,供謀生應世之要需”。而在《奏定高等小學堂章程》中的“中國文學”科,其要義為:“在使通四民常用之文理,解四民常用之詞句,以備應世達意之用……教以作文之法,兼使學作日用淺近文字……并使習通行之官話,期于全國語言統一,民志因之團結”。這是“中國文字”科和“中國文學”科首次以國家通行的規范名稱出現在教育制度章程中。此后,1907年的《奏定女學堂章程折》奏請了女子師范學堂及女子小學堂章程,這兩種學堂均設“國文”科。其中女子小學堂的國文教學要旨為:“使知普通言語,日用必需之文字,能行文自達其意,且啟發其智慧”。這是學堂章程中首次以“國文”命名科目,可涵蓋之前用過的“作文”“習字”“字課”“中國文字”“中國文學”各科的含義。相較“修身”科和“讀經講經”科對傳統教育思想的延續,“國文”科作為隨近代教育變革逐漸形成的新科目,更能體現出新式學堂教育所尋求的突破和不同。
至于國文教育到底如何展開,在兒童教育方面是否有新變,可將國文教科書作為研究分析的切入點。清末新政前后,各大出版社爭相推出形式和內容各異的國文課本或教科書。在此,以商務印書館在1904—1908年間陸續出版的《最新國文教科書》為主要考察對象。《最新國文教科書》主要由蔣維喬、莊俞、楊瑜統編纂,高鳳謙、張元濟校訂,包括初等小學堂課本10冊,高等小學堂課本8冊。其中,初等小學堂10冊供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共十個學期使用。這里主要以這10冊課本為例展開分析。
細讀這10冊課本,不難發現這套教科書在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上的突出特點。首先,這10冊課本,從識字、組詞,漸增至造句、作文,且課文內容難度逐級遞增,充分考慮到不同學齡兒童的接受能力。從第1冊第1課的“天地日月,山水土木”開始,到第6課開始既有生字,又復習前面所學,并開始練習組詞,而后到第15課開始用三字短語,且注重字詞句的對照和押韻。課本內容多介紹常見事物、自然現象和家庭社會,如第29課所學“一年四時,曰春曰夏,曰秋曰冬,正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曰季春”。從課本形式設計上看,多數課文配有插圖,且在書眉下方列出本課的生字,方便課堂教學和課下檢索復習。
其次,教科書針對兒童教學,編入不少寓言故事,極具文學趣味和教育意義。從第2冊開始選編有取材伊索寓言及中國古籍的課文,既有《牧童誑語》《犬銜肉》《鴉好諛》《群鼠》《狐與鷺》《鴉》等這類動物寓言,也有《孔融》《司馬溫公》《李園童子》等這類以兒童為主人公的故事。通過這些簡短有趣的故事,教授兒童為人處世的道理。這些故事類課文在每冊中都占一定比例,其中第4冊中最多。從第5冊開始加入歷史典故和歷史人物的內容,如第5冊中的《田仲》《楚滅齊》,第6冊中的《周幽王》《高瓊》《齊景公》《孔子高》等。從第7冊開始,課文內容的故事性加強,理解難度也有所加深。如第5課《時辰鐘》,將時鐘的出現與人類文化的演變聯系起來,指出“蓋文明之世,人事愈繁,故分時亦愈細”。對于小學三年級的兒童來說,要理解編者的立意,可能有一定的難度。第7、8、9課分別為《黔之驢》《臨江之糜》《永某氏之鼠》,原為柳宗元所作的一組寓言,在此冊中完整收入。將第7冊中的《黔之驢》原文與今人熟悉的21世紀初中語文課本中的《黔之驢》對照,兩者內容完全相同。還有一些來源不明的課文,從兒童熟悉的生活和環境中去取材,以父子問答或師生問答的形式,有效地教育引導兒童。如第4冊第33課《烏》,用小烏覓食反哺老烏的事例,教導兒童應孝養父母。再如第4冊第57課的《橘》,父親用一個爛橘子破壞一筐好橘子的例子,告訴小孩要明辨善惡,慎重選擇。這些風格簡明,但蘊意深刻的課文內容,即使放在今天,都會是非常優秀的教材選本。
第三,這套教科書中能讀到一些文學性或童趣性較強的課文,且多采用歌謠體或對話體的形式,頗具兒童文學的審美風格。如第3冊第55課中編選的《憫農詩》,第8冊的《白雪歌》(即后世流傳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僅“千樹萬樹梅花開”句中有一字之差),以及第9冊第13、14課完整收入的《木蘭詩》,在中小學語文課本中一直延傳至今。除了這些今人依然熟悉的詩歌外,也不乏讓人耳目一新的篇目,如第8冊第18課《泰山》。那是一篇文言的游記文,作者將泰山途中的杏花夾道,兩岸如峭壁,小道如羊腸,崖巔之黎色,俯視之景觀,以及日出之瞬息變化都描寫得細致入微,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另有部分童趣性較強的課文,多是對童稚生活的表現。如第2冊第9課的《采菱歌》中“哥哥采盈盆,弟弟妹妹共歡欣”,第20課《公園》里“童子六七人,攜手來游”,又如第6冊第26課《跳繩》和第38課《捉迷藏》,都是對兒童體操課游戲場景的描寫。還有一些仿歌謠體的課文,如第5冊第11課的《春日謠》:“春日至,春色麗,堤邊楊柳綠,杏花紅似醉。暇日出東鄰,東鄰多樂事。游客競尋春,學人期立志。迢迢望南山,路遠莫之至。行行重行行,千里亦云易。吾曹方讀書,讀書亦如是。”又如第6冊的《凌霄花》:“有木名凌霄花,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托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飄。疾風從東起,吹折不終朝。朝為拂云花,暮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這些課文,將寫景、狀物、敘事相結合,語言用字上注重押韻對照,同時還將生活哲理蘊藉其中,可以說是以歌謠化的形式呈現文學審美的內容,能夠給予兒童美的享受與思想的啟迪。正如此套教科書的編輯緣起中所稱:“書中行文,以平實活潑為主,間取游戲歌曲,啟發兒童之興趣,而隱喻勸誡之意。”
與之前和同時期的教科書相比,這套教科書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更加完善。編者蔣維喬在回憶中指出:“此書既出,其他書局之兒童讀本,即漸漸不復流行。”這套教科書在當時的影響力,還體現在同行競爭力上。莊俞在談論商務印書館的教科書編輯史時提及:“光緒二十八年第一部初等小學用的《最新國文教科書》出版,大有不脛而走之勢。當時出版的似教科書非教科書雖已有了兩三家,寥寥數種不完不備。只有我館的《最新教科書》是依照學部所頒布的學堂章程各科俱有的,所以獨步一時。”結合這些評價,以及整套教科書的設計和內容編選,都能看出當時的編者已經具備運用兒童文學進行兒童教育,以及為兒童提供優質兒童讀物的理念。
透過《最新國文教科書》的編輯旨意和課文設計,可以看出其從形式和體制上已經初步具備現代教科書的編輯理念,內容方面則已經顯露出為兒童編輯讀物、培養兒童審美,提升兒童認知,及引導兒童形成正確人生觀念的意識。也正因如此,“國文”科明顯區別于傳統的“修身”科和“讀經講經”科,不再是謹循舊例,而是編選出更加多元和鮮活的課文,爭取實現智識教育、道德教育和審美教育的融合。正如張心科在研究中指出:“隨著新學制的建立和相應教科書的編訂,現代‘語文’學科逐漸從一元的蒙學中獨立出來,兒童文學開始在學科獨立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綜言之,以上有關國文教育關注兒童審美,考慮兒童主體趣味的教育意識,都可歸結于國文科在新式兒童教育方面所做出的努力與推進。一方面,當時的編者既能結合兒童教育理念,去合理設計教科書的編排和內容,也試圖以更加多元豐富的文學形式去取得更好的教育效果。另一方面,國文教科書整體的課程設計,體現出編者對兒童主體特殊性的考慮,充分結合兒童的年齡和心理特征去編排,力圖促進兒童在德、智、體等方面的全面發展。如《最新國文教科書》“編輯緣起”和“編輯大意”中所說的,“按兒童腦力體力之發達,循序漸進”,“間取游戲歌曲,啟發兒童之興趣”,再如語言上“語意必極淺明,且皆兒童之所習知”等,這些都是出于兒童教育與兒童文學的雙重考慮。此外,國文教科書編者為兒童編選出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國文教科書中的偏于文學性、文學審美和兒童趣味的課文,即那些取材于西方兒童文學名著、中國歷史典籍,以及現實生活的作品,都明確顯露出教育者對兒童的文學感受和審美認知的熏陶與培養。與此同時,還需看到其中存在的問題與不足之處。其一,這類文學性較強的課文,在整套教科書中所占比重不大。其二,反觀此套國文教科書中更多的課文內容,可以看到編者對兒童的想象和定位上,更多是愛國者、新國民之類的成人化形象。而這些問題的存在,既受到國文教育自身發展的漸進性的制約,也緣于國文科迫于時局而承擔著沉重的政治理想。
四、結語
將學制變革、社會思潮與國文教科書作為考察清末兒童教育變革的三個維度,可看到清末民初將變未變的時代背景之下,兒童教育變革表現出“新變”與“不變”同在、發展與困境共存的特點。這一特點,折射出教育現代化的曲折,以及權力制度與知識、文學等各種因素交織的現代化建構圖景。盡管不同層面的社會力量,共同將清末兒童教育推向非常重要的社會地位,但又難以徹底放棄傳統教育的思想,也無法擺脫將兒童與民族國家命運相結合的文化邏輯。不管是清政府主導的學制改革,還是宣揚兒童教育是救國之利器的學者,對兒童的教育設定更多是從國之需要的國民角度去設定的,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個有著自由個性的兒童,而是為國而生的子民群像。僅僅一門“國文”科,就容納了時人對兒童“超負荷”的想象和設計:希望通過國文教育,讓兒童具備國民之資格,獲得普遍的道德與知識,集智育、德育、體育于一身等等。這些看起來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目標,全都迫切地投射到兒童教育領域。而即便在這樣新舊陳雜的時代語境之下,兒童教育依然獲得了艱難的進展。教科書編纂者和教育工作者開始具備通過兒童文學提升兒童教育的眼光和理念,用富有文學性、審美性、趣味性和教育意義的作品滋養一代兒童的成長。時至今日,兒童教育問題一直都是關乎民族精神品質和社會未來發展的重要命題。回望近現代歷程中的兒童教育變革,總結其中的經驗和教訓,都有利于今人在當下的歷史語境中,去探討如何更好地促進兒童教育事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