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性創新：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的新博物館學實踐

摘 要：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后文簡稱“中運博”）是大運河文化帶、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重要項目，是江蘇省貫徹習近平總書記對建設大運河文化帶重要指示的標志性項目。中運博自開館以來經歷了現象級爆火，無數游客因為一座館奔赴一座城，其建設運營與新博物館學主張不謀而合，可以稱之為對傳統博物館的顛覆性創新。中運博在構建知識體系、打造沉浸式展覽、喚醒觀眾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三方面進行了新博物館學實踐，能夠為當下博物館的轉型升級提供有益參考。

關鍵詞：中運博；新博物館學；創新實踐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5.011

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對建設大運河文化帶作出重要指示，“大運河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是流動的文化，要統籌保護好、傳承好、利用好”。江蘇省按照相關要求進行了中運博的建設。

2021年6月16日，中運博建成開放，吸引了無數海內外游客。中運博館長鄭晶表示，適合全年齡段人群、可供終身參觀的場所，因此希望中運博能盡量滿足所有公眾的需求，讓每個觀眾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展覽①。

可以看出，中運博的建設經營十分強調與社會公眾的聯結，這與新博物館學的理念不謀而合。那么，在各個博物館都努力運營的當下，中運博以極高的熱度在博物館領域橫空出世，其現象級爆火背后隱藏的原因也顯得更值得探索。

1 從藏品中心轉向知識體系構建為中心

博物館現象起源于對珍品的收藏②。人類的收藏行為早在奴隸社會就已經有所顯現，最終孕育了博物館文化的產生。對于傳統博物館來說，無論博物館的收藏標準如何改變，收藏都是博物館最為核心的職能，藏品的核心地位始終不可動搖。并且，傳統博物館大館的聲望是來自館藏，沒有一定量的館藏，沒有著名的鎮館之寶，在傳統博物館看來是不能稱之為博物館的③。

而新博物館學認為，博物館的本質并非僅僅是藏品，而是一個保存記憶、呈現和組織意義的場所④。弗格曾指出，“舊”博物館學過多關注博物館的方法，而對于博物館的目的著墨甚少⑤。新博物館學一方面強調博物館在社會中的目的，指出博物館需要明確其本質和目標，要意識到并不斷探索博物館如何書寫社會關系⑥，博物館從業者應該更加深入地思考博物館在社會化生活中的意義⑦；另一方面強調館中藏品的目的性，其認為博物館的收藏應該有一個嚴肅的目標，不應僅僅依賴于越來越多的“物質證據”的積累，也不應僅僅停留在理解藏品本身，而是要深入理解藏品誕生的人文環境⑧。

中運博從建館開始，就并非以藏品為關注重點，而是定位為“全面闡釋大運河的遺產價值和給人民帶來的美好生活”⑨，以“構建以大運河為核心的知識體系”為目的，其具體表現在其博物館建館目的和藏品征集目的兩個方面。

1.1 博物館建設：以構建大運河文化知識體系為目的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深入挖掘以大運河為核心的歷史文化資源，保護大運河是沿線所有地區的共同責任。”⑩按照有關要求，江蘇啟動大運河文化公園、中運博建設，致力于將中運博打造為弘揚大運河文化的傳世之作。在眾多描述該博物館的辭藻中，“中國大運河的‘百科全書’”這一描述最為出名，這充分體現了中運博的建館目的—構建以大運河文化為核心的知識體系。

所謂的知識體系，就是引導觀眾關注并理解某一領域的核心內容。中運博以大運河的歷史發展變遷為時間軸，以大運河的全流域覆蓋范圍為空間范疇，全流域、全時段、全方位地闡釋中國大運河的世界歷史面貌與文化遺產價值，以及大運河給百姓帶來的美好生活k。13個展廳中的每一個展覽都系統介紹了關于大運河某一特定領域的知識，藏品資源與空間建設共同發力，使觀眾在參觀完中運博后更容易形成有關大運河的系統性知識體系，而非僅僅停留在對單個藏品的零散記憶上。

1.2 藏品收集：為博物館建設目的服務

近年來，博物館觀眾的目光從單個孤立的物轉移到互相關聯的展品群，參觀的態度從獵奇轉向意義的獲取，從對展品物質外殼的欣賞轉為對其中蘊含文化內涵的探索l，博物館領域也開始重視“講故事”這一概念，中運博對藏品利用主要是為了借助“物”來實現博物館目的的有效達成，因此其對藏品的關注就不僅僅局限在單個藏品的物理信息，而是更加深入“物”的內部，關注其背后蘊含的思想以及藏品之間的關聯。

在籌備之初，中運博面臨著沒有文物積累的巨大難題，策展團隊通過對大運河文化的全面調查研究，準確把握中運博建設主題，在對主題闡釋構思的基礎上，制定了詳細的展品征集計劃，多措并舉，面向海內外進行藏品征集。最終通過購買、捐贈、考古發掘等多種方式征集了運河沿線省市具有代表性的文物和展品一萬余件（套），包括遺址剖面、古墓葬、書畫、陶瓷器、動植物標本等，形成了中運博豐富的藏品庫。

喬治·埃利斯·博寇在《新博物館學手冊》中強調，博物館的收藏是“可用于教育或美學活動上的重要物件，是有意義的物件，而不是純粹的奇珍異寶、大腕遺物、稀罕品或收藏家清單上的物件”m。在中運博，藏品之所以被選擇，不再是因為其珍貴性或稀缺性，而是因為在這些藏品的更深層次中攜帶著能夠協助大運河知識體系構建的相關信息，涵蓋著不同年齡、愛好各異的人群所了解或關注的內容及話題，通過更加有效的藏品組合，更加有助于將藏品與觀眾關聯，成為吸引觀眾前來參觀的“錨點”，為實現闡釋博物館建館目的，講好博物館故事服務。

2 以觀眾為中心打造沉浸式展覽體驗

傳統博物館中藏品的核心地位不可動搖，最常見的空間設計是圍繞某一中心藏品，以歷史為邏輯進行空間布局和展陳邏輯策劃。此外，傳統博物館展示空間中使用的輔助展品類型多為圖片和文檔用來協助進行中心藏品的詮釋，觀眾與展品的關系只是簡單的主客體關系，觀眾只能觀看，其余的感官無法得到有效調動，難以在“過去的物”和“當下的人”之間建立有效的聯結。

而新博物館學強調公眾的體驗與參與，將體驗性視為達成目的的重要手段。其認為博物館不應是一個令人生畏的空間，而是參觀者求知、探索和體驗的空間n，在參觀博物館的過程中，觀眾可以與過去的某一個時刻直接對視，重溫過去的情境，使遙遠的“當時”變成可聽、可嗅、可感的“現在”。

中運博的展覽是為了反映大運河與人民生活之間的關系，多個展館都極具沉浸式，通過技術手段將歷史事件、文物、場景等更好地呈現出來，給游客更好的代入感和情境感，主要表現在場館設計和展覽設計兩個方面。

2.1 場館設計：建筑設計服務于觀展體驗

中運博選址于揚州運河三灣風景區內，“三灣抵一壩”景觀充分體現了古運河水工智慧，博物館的建筑選址與運河文化景觀相呼應，將大運河的自然要素和文化要素有機結合。此外，根據全面展示中國大運河文化的要求，中運博對展廳空間和展覽流線進行了較大幅度的調整，這在傳統博物館的場館建設中是罕見的。

中運博將建筑空間劃分出不同層高，使宏大的歷史話語在整個建筑空間中得以敘述。巨大的漕運橫截面呈現厚重的歷史積淀，其中所夾雜的河床沉積物清晰可見；再現的城鎮歷史景觀為觀眾提供真實的體驗空間，觀眾可感受運河兩岸的環境氣氛，也可體驗過往的城市業態，是大運河文化與現代觀眾跨越千年的交會。此外，中運博也依據展覽主題的需要調整了參觀流線，以“運河上的舟楫”展廳為例，觀眾首先通過徐徐上升的棧道進入展廳，瀏覽豐富的“舟楫”模型，隨后進入內部的沙飛船，結合空間內沉浸式數字媒體畫面，提升體驗效果，走出沙飛船后再次向上前行，通過屏風和投影播放體驗舟楫的操作方法，在高低起伏中充分利用空間的層高和流線特征，營造豐富的觀展體驗。

這樣的建筑設計既滿足了空間的視覺體驗和參觀流線順暢的要求，又滿足了博物館目的表達，將物從單個藏品延伸到博物館敘述的故事線中，明確的展覽流線既是對參觀者參觀路線的設計，又是對參觀者心理活動流程的設計，對熟悉運河的參觀者來說，可以引導其加深對運河文化的記憶；反之可以使初識運河的觀眾形成全新的記憶構建，拓展了由實物引發的敘事效果，以建筑空間為介質，實現了歷史與文化記憶的加載。

2.2 展覽設計：“輔助品+數字技術”打造沉浸式展覽

空間并非與記憶無關之空間，而是充滿了可以激活記憶的視覺符碼與結構布局o。中運博所打造的空間圖景不僅在于宏觀的場館設計，也在于微觀的展覽設計。與傳統博物館不同的是，中運博的展覽設計一方面大量采用了各類輔助展品，另一方面大膽使用了各類人文技術，展覽的內容特色鮮明、風格別樣、主題清晰，十分強調用戶的體驗感與互動性。

中運博從零展品白手起家，在展覽策劃上獨樹一幟，大量采用輔助展品，幾乎顛覆了傳統展品作為展覽主體的模式，擺脫了展品陳列柜的靜態展陳形式。展品不再是觀眾眼中靜止的文化符號，而是通過動靜結合的形式生動地呈現在觀眾面前。中運博舉辦的“因運而生—大運河街肆印象”展覽更是全部使用了輔助展品打造城市歷史景觀再現的場景和業態，為觀眾帶來了豐富的互動體驗，也極大地豐富了博物館的展陳形式，使觀眾更好地領略博物館中包含的人文精神。

歷史是人類活動的歷史，是充滿動態變化和發展進程的歷史，而非物性的靜態歷史p。中運博的展陳空間擺脫了傳統博物館僅通過視覺感知展品的單一途徑，強調營造一個整體感知的互動空間，大膽使用最新的數字人文技術，打造了多樣的情景再現式、沉浸體驗式展陳空間設計，通過抽象化、符號化的多媒體語言勾勒出對大運河文化的唯美想象。

此外，5G、VR等數字化技術，聲音、數字網絡等多媒介形式也在中運博中得到了充分應用，博物館的展陳不斷向多媒體、跨媒體、融媒體方向發展。從觀者視角來看，中運博的展陳更加注重體驗，為觀眾營造出與人類活動的歷史緊密相連的動態場景，給不同觀眾增添了多樣的趣味。

中運博以精心設計的空間生產為展品帶來了“活起來”的可能，“活起來”的展品也在期待著觀眾的體驗。中運博不僅將層高、參觀線路巧妙建構，還將實體體驗與虛擬體驗進行了精心結合，觀眾的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都會被帶入博物館構建的空間中，“當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見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在參觀的過程中，觀眾可以是登船者，獲得觀賞運河沿岸風景變換的體驗；也可以是游玩者，體驗運河兩岸街肆的風土人情；還可以是探索者，在運河迷蹤中探尋故事的真相……觀眾不再是抽離的，而是通過多感官的扮演活動對中運博傳達的主題有了更深層次的體驗。

3 以知識為基礎激發觀眾集體記憶和文化認同

在傳統博物館中，重點藏品處于核心地位，博物館一切的空間構造都圍繞中心藏品展開，觀眾在參觀后只能見物，卻無法進一步了解物與物之間的聯系，也難以體驗物與當時生活的關系，對于其背后涵蓋的昔日的政治、經濟、人文等歷史光景則難以留有印象。而新博物館學始終強調博物館與社會的聯結，觀眾參觀完博物館后，或多或少都會從中有所收獲，即可以通過對博物館中過去之物的了解，引發對于現在及未來的認同，其認為“博物館不應該再被視為簡單化的學習、教育或娛樂場所，新博物館學應當關注博物館背后不可忽視的政治、意識形態和審美維度”q。博物館應當成為一種敘事元素，構成一個復雜意義網絡中話語線的一部分。

3.1 集體記憶：形成大運河沿線人民的集體記憶

所謂集體記憶，即在一個群體里或現代社會中人們所共享、傳承以及一起建構的事或物。它可以是一種物質現實，如物品、建筑、景觀等；也可以是一種象征符號，或某種具有精神含義的東西、某種附著于并被強加于物質現實之上的為群體共享的東西r。

中國大運河全長3200多千米，流經八個省市，溝通五大水系，是不同區域的重要連接者。中運博作為中國大運河的“百科全書”，也將不同地區的社會與文化在此匯集，其展覽十分注重大運河沿線的文化多樣性，北京的戲劇、天津的年畫、山東的琴書、蘇州的評彈以及各地區的方言均有所展示，通過沿線各地區的出土文物激發觀眾的歷史記憶，通過相關的生活物件拉近與觀眾的現實距離，八個省市沿線居民多樣化的記憶都能在其中得到喚醒，為沿線地區的個人記憶提供了過去與當下、物質與精神等方面的勾連，塑造了沿線地區人民共同的話語體系，為集體記憶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實現場所。

中運博以“大運河文化”的名義將沿線省市整合在一起，將沿線地區文化和生活聯結，通過文旅融合加強了沿線人民的凝聚力與認同感，提供了大運河沿線人民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互動，并為個人記憶提供了與集體記憶產生共鳴的機會。在中運博中，大運河沿線的各地區是一個整體，其有效地避免了因行政區劃等因素造成的地域離散，充滿著文化一致性與身份一致性。

3.2 文化認同：喚起公眾對中華文明的情感共鳴

國家文物局提交給世界遺產委員會的《中國大運河申遺文本》對大運河遺產是這樣描述的：大運河是一個不斷適應社會和自然變化的動態性工程，是一條不斷發展演進的運河……直到今天仍發揮著重要的交通與水利功能s。中國大運河最大的特殊性就在于，其在古今河道更新迭代的過程中動態性地適應了不斷變化的外在環境，很多河段至今仍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它將多重文明成果匯聚，將歷史與未來相互連接，既保存著歷史文化傳統，又融入著不斷發展的現在與未來。

中運博作為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代表性成就。其將河道剖面等河道內遺產納入藏品收集，將園林景觀、傳統建筑等融入空間生產，多樣的物質性印記展示著大運河的歷史風貌，公眾可以從中找尋與歷史及過去；將民間藝術、飲食文化納入展廳，將民間音樂、傳統戲劇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精心展覽，公眾在其中可以感受到與不同地區的民眾之間的聯結。最重要的是，公眾可以通過中運博認識到大運河文化帶發揮的交通聯通、經濟相通、民心溝通的作用，是文化融合和國家治理的重要象征，以及中運博中包含的治水思想、運河信仰、宗教儀式、節日活動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及關于大運河的著作記錄等文獻遺產，都承載著厚重的集體記憶與民族認同t。

歷史要用當下的話語書寫，且這份書寫必須為進步的未來而努力。當前，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未曾斷絕的古老文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相互交織，當下要努力讓歷史長河中的大運河重新閃爍，使其成為國家和民族氣質中的閃光點。中運博將大運河文化引入博物館這一公共空間，用當代的手法重述歷史的篇章，使大運河文化成為大眾可接觸、可談論的對象，通過沉浸式體驗，為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提供了富有歷史景深與當下意義的重要互動場所，最終將與大運河相關的物質、空間、人群、記憶統一起來，激發了人們對歷經千年積淀的大運河文化的認同，并以大運河文化認同熔鑄于國家認同，塑造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身份。

4 結語

中運博一改舊博物館以“物”為中心的傳統，以構建以大運河文化為核心的知識體系為中心目的，以人為本，通過巧妙大膽的空間設計，真正做到了沉浸式、體驗型展覽，將資源的內涵最大化地發揮出來，從而更好地使觀眾達成從物質到情感的重要過渡，喚起了觀眾關于大運河文化的情感共鳴以及對中華文明的認同，實現了與當下社會的融入。它不僅對大運河文化相關的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了有效的保護與傳承，同時以充分的熱情擁抱社會，為公眾提供與過去對話的空間。

不破不立，創新的過程就是改變原有結構的“創造性破壞”過程，大運河博物館形成的極為成功的“大運河經驗”，可以稱之為對傳統博物館建設的創造性破壞與顛覆性創新，這份經驗可以為今后各館的建設提供重要參考，從而推動博物館紀念館行業更快適應當下社會的語境，與現代公眾的日常緊密相連，使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時交相輝映，使博物館紀念館行業更好地實現自身使命，為社會與公眾服務。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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