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苗族史詩》中的創世神話

【關鍵詞】苗族史詩；創世神話；類型【中圖分類號】106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5.009【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5-0033-03

一、引言

苗族古歌被苗民視為本族“圣經”，只有在特定場合才能按照創世過程頌唱開天辟地、造日鑄月、人類起源等內容，其內容豐富、結構完整，除遷徙部分外，其余皆為創世。1983年，馬學良譯注的《苗族史詩》[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出版，該著作全面輯錄了苗族古歌并將之直譯為漢語，為研究苗族創世神話提供了寶貴的文本材料。創世神話作為神話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廣泛存于各民族史詩之中，且占據大量篇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創世神話包括大神創世、萬物起源等內容，“‘創世’則意味著有一個創世者與某些被創造之物。不論‘起源’與‘創世’都有探源的共同特點。民間常把講述萬物起源的史詩稱為‘創世史詩’或‘創世歌‘，所以，我們就把講述萬物起源的神話統稱之為‘創世神話‘”[2]2。以此為據，我們可將《苗族史詩》中的創世神話進行分類研究，探清其背后的生成動因、發展脈絡及能讓其在歷史長河中經久不衰的社會功能。

二、《苗族史詩》中創世神話的類型

《苗族史詩》包括《金銀歌》《古楓歌》《蝴蝶歌》《洪水滔天》《沿河西遷》五個部分，共20則古歌。依據創世神話的情節，可分為“起源神話”與“創造神話”，以此為標準，可從《苗族史詩》中提煉出共19則涉及創世神話的古歌。

依據創世神話情節表達的區別，可將創世神話從結構關系進一步劃分為五種結構類型，即創世大神的創世、生成型的創世、世界父母的創世、宇宙蛋的創世、陸地潛水者的創世。葉舒憲在列舉以上五種創世神話的類型后，又把尸生萬物型的創世神話單獨分析，將之作為創世神話的第六種普遍形態[3]330。本文以上述分類為標準，對《苗族史詩》的創世神話類型進行解讀，可提煉出四種基本類型，即創世大神的創世、生成型的創世、宇宙蛋的創世、尸生萬物型的創世。

（一）起源神話

在起源神話的敘事過程中，創世大神沒有參與世界的創造，萬物起源于自然。從這類神話中分析得出早期初民尚無法征服自然力，人完全依附于自然，將自身看作自然的組成部分，可細分為：

1.宇宙蛋的創世

宇宙蛋的創世表明天地萬物是從一顆蛋或卵中誕生，“世界的創世被象征為宇宙蛋的破裂、分化”[3]332?！睹缱迨吩姟分杏钪娴暗膭撌烙袃蓚€主要情節，即“蛋的出世”與“蛋殼破裂”。

《苗族史詩》對蛋的來源作了相應闡述：“架橋要架石板橋，才會生支天的婆婆，才會養撐地的公公?？墒前。瓪庥峙聣牧?，憋氣才生得出。生下誰來了？生了一個蛋。”[再如“榜略和泡沫游方，他們后來配成雙。榜略嫁去多少年？嫁去十二年，生十二個蛋”[1168。苗族初民將蛋視為孕育生命的“容器”，在這個上面，更有孕育此容器的“容器”，即蛋是被生下來的。苗族初民不僅觀察到自然中動物用蛋孵化新生命的過程，還注意到動物生蛋的行為，并將此映射在創世神話

之中。

蛋殼破裂是該類創世神話內容的表達主體，蛋殼破裂伴隨著新生命的產生。

其一，蛋殼破裂后變成多個創世神并擔負著不同的創世職能，如“一塊變成了福方，二塊變成了布巴，三塊變成了友星，四塊變成了妞香，五塊變成了伙里”7，五神分別擔負撐天地、劈山開河、說理、量地、生火的責任。

其二，蛋殼破裂后從中孵化出苗家十二古祖，但在《苗族史詩》中僅記載了六位古祖：“子時生尕哈，丑時生姜央，寅時生老虎，卯時生雷公，辰時生水龍，巳時生長蟲。”[1]176宇宙蛋的創世反映出初民以各種蛋、卵誕生出生命為幻想依據來認識自然，推出天地萬物皆為蛋生，透露出初民的動物崇拜思想。宇宙蛋的創世屬于原生態創世神話，向柏松將之歸于自然形成型神話中的動物生人神話類別，認為其是狩獵時代的產物4。而蛋之所以成為孕育天地的主體，是因為各種禽、獸的蛋在初民的生活中出現頻率較高，且從蛋中孵化出生命的現象被初民所認識。

2.尸體化生的創世

尸體化生的創世，通常為某種生物死去后尸體變化成各種新的生命，是一種生命的內部轉化過程，即生命從一種形態變化為另一種或幾種形態，是苗族初民萬物有靈、靈魂不滅的宗教信仰的反映，以及對自然中生命輪替規律的認識。《苗族史詩》中尸體化生的創世具有多種表現形式。

首先，化生的主體多數是死去的巨人神，如盤古死后化身萬物即為巨人化生的創世神話?！睹缱迨吩姟分械陌裣阌伤篮笠矒摶δ?，其文記載：“很古很古的時候，榜香由老人死了，還有他的身軀，后來變成風箱?！盵1]36其次，巨人神在死前的身體部位也會進行變化，如“在很古很古的時候，榜香由的牙掉了，一扔扔到河里頭，后來變成了硼砂…在很古很古的時候，榜香由的睫毛，丟在池塘流水口，后來長成荸薺菜”[1135。榜香由作為化生的主體，在《苗族史詩》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不與其他創世大神一樣直接參與到創世中，而是有其獨特的創世職能，“雄講老公公，他去架橋梁，生了榜香由。榜香的眉毛變靛草”[14。榜香由誕生后，肢體器官轉化成各種新的生命形態。這與先秦神話中動物變人、植物變人的變形結構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是“用新的生命形式替換陳舊的生命形式”的一種現象[5，是承載靈魂的實體之間的更換。再次，化生的主體也可以是生物，如“生下一個兒，是個肉坨碗，姜央氣壞了，找來一把彎彎鐮，找來一塊杉木砧，把孩兒砍成肉片?？吃诠葌}邊，裝滿九糞筐，撒遍九座山。變成許多許多人，變成百姓千千萬”[1]251。此處的生物實則是民族始祖，民族始祖之尸化萬物是一種經典的創世神話敘事模式，廣泛存在于我國各民族之中，且與盤古類似[5]107。最后，化生的主體還可能是異物。異物的變化是蘊含規律性的，表現為變化者和變化之后的物體是具有各方面的聯系，如“還有螢火蟲，點著閃閃發光的燈火，是誰把它養大的？送公公造太陽，造月亮掛在天上，掉下了金屑，落到地下來，變成了螢火蟲，它點著閃閃的燈火”[1]83。在解釋事物來源的過程中，苗族初民慣于抓住事物之間相似的特點，又如“鉗子送到那里？送到水田角，后來變成了螃蟹”[1]79，以及后文古楓被砍倒后枝葉變成各種動物的種種案例，都能反映創世神話的生成與初民生活環境息息相關，同時蘊含著初民信奉靈魂不滅的宗教信仰。

（二）創造神話

創造神話在敘事中講述事物是由創世大神創造，而非憑空生成的?！睹缱迨吩姟分械膭撌来笊袷侨说纳袷セ宫F，又具有人類各種因素。

1.創世大神的創世

《苗族史詩》中此類型的創世神話篇幅最大，構成《苗族史詩》中創世神話的主體，開篇《序歌》就描繪了一幅眾神開天辟地的創世場景：“生下福方干什么？他來撐天地。生下布巴干什么？布巴很會扒，辟山又開河扒得遠又長。生下友星干什么？他來給人說理。生下妞香干什么？她來量大地。生下伙里干什么？他來取火種。”7類似內容大量存于《苗族史詩》中，表現為兩種特征：

其一，神性與人性的結合?！睹缱迨吩姟分械膭撌郎癫粌H具有強大的神性力量，且兼賦人性因素，如《制天造地》中記載創世神九昌昂：“有個九昌昂公公，身子有七個桶箍粗。能吃九槽子粑粑，能吃九笆簍生魚，脊梁硬邦邦。他來把天往上撐，撐得高又高?！盵12分析可得九昌昂的神力來源為人類飲食。再如《鑄日造月》中記載：“養友是聰明的人，他拾起石子，一下丟進水里，激起圈圈的波紋，圓得好香篩子，他拿圓圓的波紋做樣子，才造成了圓圓的月亮，才造成了圓圓的太陽?！盵1179撿石擊水是人類的游戲，卻被創世神以此為據發現鑄日造月的靈感，無不突出人類生活的因素。古苗民在觀察自然的過程中以己為源進行類推，表現出神凡二性的統一，客體存在的事物都被賦予靈魂，這種“互滲規律”覆蓋《苗族史詩》中創世大神型神話全篇。如《運金運銀》記載著金銀等金屬同人一樣有著出生、喂養、成長、出嫁、生子的過程：“金子吃哪只？銀子吃哪只？金銀吃胸前的奶，金子才那么漂亮，滿臉閃紅光；銀子才那么好看，白白的臉蛋”“金銀長大了，頭發也長了，要給她們剃頭”“金子長大了，銀子長大了，她們都出嫁了，她們的丈夫是哪里人，名字叫什么，銀子嫁給硼砂，金子嫁給荸薺菜”[1]32-36。金銀不再是自然界中的物質，而是擁有人性的創世之神，苗族初民不僅對其賦予神性，對其來歷、生存、延續方式又賦予人類社會特有的規律。

其二，眾神參與的艱苦創世。《苗族史詩》中的創世大神被賦予了人性，以致他們的創世極具勞動色彩。創世非單獨的，也非一次性完成的，而是眾神共同參與，發揮不同職能進行漫長艱辛奮斗的過程。《制天造地》記載了制造天地、造增堝、量天地、撐天地、造支天柱、辟山開河的過程，造天公、制地婆、妞香、九昌昂、友婆婆、養友、應勇婆、申九波、蟹媽、小蟹、休紐、布巴眾神參與了其中。除創世內容之廣、創世大神之多外，創世過程也極為曲折坎坷，如文中圍繞撐天主題的敘事，可提煉為如下情節：天地開辟 $$ 九昌昂撐天→天地倒塌→用樹木撐天→樹木被風吹倒→造金柱撐天→金柱倒塌→擇吉日良辰支天。所創之物耗時極長：“怎樣造支天柱呢？一造造了十二年”[1]15“昌扎去射日月，去了十一年，快十二年了。射落了十一個太陽，射落了十一個月亮”[1]98“蛋殼太厚了，抱了九千個冬春，七萬年也不出。無法才把它劈破”[1]6。如此而言，天地萬物不是某位單獨的大神一次性創造的，而是眾神合力，一件接一件地造成，“眾多的神人，各有各的事，各做各的工”[7，由此構成了《苗族史詩》中的創世大神譜系。

2.生成型的創世

生成型的創世意味著數量的增多和新生命的誕生，它體現了苗族初民渴求生存以及族群延續的原始思維，包括自然生成型和生育型兩種次類型。

其一，自然生成型的創世中，事物是由自然中的物體孕育而來的，天地自然是具有一種神秘的強大力量，類似創世母神，擔負生殖功能。如“錫的丈夫叫松香，松香是誰養的？大地生了松樹，松樹長出松香”[1]35-36；又如“蝴蝶孕育在楓樹心里頭”[1]165，反映自然中存在的對象具有相互聯系的特征。自然不僅孕育各類物體，還孕育創世神，《序歌》中記載：“雄講老公公，他去架橋梁，橋梁高架在天上，生下了神寅。神寅又去架橋梁，把橋梁架在天一旁，養下了香兩。可是雄講公公呢，又是誰生養？有股涼風順河吹，這股氣流養下他，生出老公公雄講?！盵1]5自然崇拜是人類初期普遍的信仰，自然與土地是原始初民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是獲取生存資料的唯一來源。“千樣物種大地長，百樣物種大地生”[7]4“百樣種子泥土生，千樣種子泥土養”[1]105。

其二，《苗族史詩》中對生育型的創世神話的記載較少，其情節也較為簡單。如“銀子要養兒育女，他的兒女叫什么？他的兒女叫項圈。金子也要生孩子，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名叫金花”[1]36，其后銅、錫、鋼、鐵等金屬也有生子的記載，但未提及眾金屬生孩子的緣由。綜合后文蝴蝶生蛋、姜央使用各種手段追求妹妹以及兄妹婚后生出怪胎的情節可以看出苗族先民對生命的敬畏和對繁衍的渴望。苗族先民認為自然同自身一樣是有生命的，并且需要不斷地繁衍，自身也同自然中的動植物一樣，有一年四季之輪回。葉舒憲曾指出：“不難悟出人類的大欲（一求生存二求延續）及滿足欲望的原始手段在初民文化中是何其相似。”[7]13 無論是古歌的創作者還是古歌中的姜央都知兄妹婚有悖倫理，但姜央最終還是使用各種手段與妹成婚，這是緣于“姜央瞧瞧東邊，東邊瞧不見田園；又看看西邊，西邊尋不到情伴，姜央好作難\"[1]247，在此情況下，若不與妹成婚，人類必將滅亡，姜央只好出此下策，此舉蘊含人類渴望生存和生命延續的集體本能。

三、結語

《苗族史詩》中蘊藏著類型豐富的創世神話，從其動態發展可探出苗族初民從自然崇拜的原始思維信仰到人定勝天的積極勞動觀念的變化過程?！睹缱迨吩姟芬愿黝愒鷳B創世神話為材料，經過歌師有邏輯條例的組合粘黏，發展成為次生態創世神話，又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加工，最終形成結構完整、內容豐富、篇幅較長的韻文類復合型系統創世神話，即創世史詩。從而促成《苗族史詩》中起源神話與創造神話在敘事中交替出現，兼收并存，或存在創造神話先于起源神話演唱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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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彬朗（1996.7-），男，漢族，貴州畢節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貴州苗族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