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以來,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逐漸成為盤活鄉村文化資源,推動鄉村公共文化服務高質量發展的政策要點和實踐重點。文化和旅游部等三部委印發的《推動公共文化服務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明確提出要創新拓展城鄉公共文化空間,著眼于鄉村優秀傳統文化的活化利用和創新發展,因地制宜建設文化禮堂、鄉村戲臺、文化廣場、非遺傳習場所等主題功能空間。《“十四五”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劃》進一步強調,要以文化繁榮助力鄉村振興,因地制宜建設主題功能空間,保護利用鄉村傳統文化,盤活鄉村文化資源,重塑鄉村文化生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迎來了重要發展機遇,各地的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全面開展,其中既包括營建文旅融合、多功能集聚的新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也涵蓋對農家書屋、文化站、文化活動中心等原有公共文化空間的升級改造。各地根據其特色,制定了不同類型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施方案。如河南信陽實施文旅新空間“主理人計劃”,探索新型公共文化空間的社會化運營;廣東推動“鄉村文化更新計劃”,發展出“祠堂 + 文化”“古書舍\"等模式;安徽金寨縣花石鄉大灣村利用騰退祖宅建成農耕文化館,依托農家書屋開展誦讀活動等。
作為公共文化服務的新興領域,鄉村公共文化空間被賦予了涵蓋傳統文化傳承與保護、鄉村文化變遷與重構、公共文化服務供給在內的多重文化內涵。也有部分學者將公共文化空間的建設視為轉變公共文化服務理念、優化公共文化服務設施布局、統籌配置公共文化資源和整合公共文化服務功能的新舉措①,或是創新公共文化供給機制,破解鄉村公共文化內卷化困境的對策②。但是隨著當前鄉村社會轉型和城市化進程中鄉村文化的普遍衰落,鄉村公共文化空間也面臨著不斷弱化的問題③,集中表現為鄉村社會公共文化精神的不斷消解和鄉村文化價值認同的不斷解構,以及行政和資本力量強勢介人所導致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懸浮化和脫嵌化等在地化融入困境。
一、相關研究進展
針對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現存問題,結合目前學界的相關研究進展,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構可以從整體上分為三種路徑:外源性建構路徑、內源性激活路徑、內外力量協同發展路徑。
(一)外源性建構路徑
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建設和發展具有較強的外部依賴性。一方面是因為鄉村公共文化空間雖是公共文化服務現代化轉型的產物,但在功能形式和建構邏輯等方面都與公共文化服務有一定的傳承關系和路徑依賴。作為我國文化事業的組成部分,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發展需借助于國家宏觀政策主導和制度安排,通過政策導向和利益引導等途徑調動國家公共資源和引導社會資源參與④。
另一方面,受社會轉型的影響和外來文化的沖擊,我國鄉村社會不斷陷人文化認同危機和集體行動困境,難以獨立孕育具有現代化特征的公共文化空間。另外,公共文化服務本身所具有的公益性特征,也要求其在供給中堅持公益性原則,對于純公共文化服務以及其他個人和組織不愿參與的公共文化服務,政府公共部門在供給中仍應占據主導地位。在多重因素影響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具有顯著的外源性特征,其中政府和公共部門作為鄉村公共文化服務建設的主導力量,通過政策制定、財政投人、效果評估和過程監督等流程,統籌資源引領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市場和社會組織作為協同性力量,通過資金投入、管理運營等方式共同參與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
(二)內源性激活路徑
鄉村公共文化的發展必須是建立在鄉村主體性基礎之上的發展,但是過度依賴外部資源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外源性發展路徑,容易剝奪鄉村居民的文化主體地位,因此往往難以真正有效地嵌入鄉土社會,以激發鄉村居民的文化認同。鄉村公共文化空間不僅是公共文化服務的重要載體,更是鄉村居民文化生活的重要場域,受村落文化傳統、風俗習慣和村民文化需求、文化偏好等因素的共同影響。而在城鄉二元結構下,公共文化語境中“送文化下鄉”的“送”體現著文化建設的他者本位,而“下”體現著城市中心主義視角,是忽略鄉村文化主體的實踐性、文化與社會的互動性以及農村文化傳統的表現,從而也導致惠民政策在農村頻頻遭到冷遇。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可持續發展,必須要重新塑造鄉村居民的文化主體性。主體性既是鄉村選擇自身傳統與現代化相契合的發展路徑時的自主性,也是鄉村主體面對內源價值與外部價值沖突時主動響應和調節的適應性,核心意義強調內生增長意識、凸顯鄉村文化個性與包容發展路徑多元性①。與外源性不同,內源性發展模式認為有效利用地方資源實現可持續發展,地方發展動力主要依靠內部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地方發展的重點在于內部的能力建設②。但是由于當前農村社會的人口空心化問題和治理基礎相對薄弱,單一的內源性發展路徑同樣無法支撐現代化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有序運行,必須要推動內外力量的聯合。
(三)內外力量協同路徑
我國的公共文化事業經歷了一個從“文化福利”深化到“文化權利”,再進化到更具包容性的“文化治理”的演進過程。確立文化治理理念為社會力量有序參與公共文化服務建設提供了合法性,有效地拓展了公共文化的參與主體,進一步拓寬了參與渠道,形成了包括政府、市場和社會力量共同參與公共文化服務供給的協同發展路徑。隨著研究和實踐的推進,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也逐漸由單一性外源和內生性路徑向內外力量協同的路徑轉變,在注重對鄉村外源性力量吸納的同時,關注內源性資源的合理利用,走內外聯動的道路。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是由內部包括村民文化需求、文化發展、鄉村建設、企業轉型的內在需求力,外部包括政策引導、經濟發展、市場創新等外在供給力,以及生活結構改變、文化保護主體缺失、供需結構錯位、社會發展的潛在阻力共同作用的結果。從運營層面看,新型公共文化空間的日常運營主體多元化,書店、企業、鄉賢、村集體及村民等均加人了空間運營的隊伍。作為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新載體和新形式,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演變和發展是內外部多元力量共同形塑的,在政府和公共部門引導建設的基礎上,通過創新社會化運營機制不斷引入市場主體和外部資本進人公共文化空間體系。
綜上,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本質上是一種基于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但又必須超越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系統性、結構化創新。當前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整體上處于初期階段,雖然在理念、方式和結構上都有所升級,但是懸浮化、脫嵌化的問題依然突出,尤其是部分新建成的或者新改造的鄉村新型公共文化空間作為鄉村的新興事物,很難與村民的文化生活形成深層次的共振。現有研究成果雖然探討了多元主體協同路徑,但缺乏對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多元主體協作內在生產機理的深人和系統分析,致使公共文化空間多主體協作路徑的定位不清、結構不明,難以發揮應有的公共文化服務效能。而以提升共同福祉為目標的公共服務價值共創理論為透視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多元合作的內在生產機理打開了一個窗口,因此本文立足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實踐經驗,借鑒價值共創理論,探索在鄉村公共文化空間領域中,多元參與主體如何真正實現有效互動,共同創造公共文化價值,推動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價值共創轉型。
二、理論基礎:價值共創理論視角
價值共創理論是基于對價值創造主體關系的重新思考,及后續所引發的包括價值創造中所涉及的主體、結構、過程、效果等在內的一系列變革。
在傳統價值創造視角下,價值主要是由產品生產者創造的,消費者僅僅被視作產品和價值的接收者。但是這種觀點難以解釋復雜情境下的價值生產和消費過程,價值的含義和價值創造過程正在迅速從以產品和公司為中心的觀點轉變為個性化的消費者體驗,消費者越來越多地與公司共同創造價值,公司與消費者之間的互動成為價值創造的重要方式①。Vargo和Lusch的研究推動營銷學從商品主導邏輯向服務主導邏輯轉換,他們認為服務是一切經濟交換的根本基礎,在服務主導邏輯中,價值由客戶定義,并且是在與客戶的互動中共同創造的,因為客戶在使用產品和享受服務的過程中同時也在創造價值②。價值創造的過程包羅萬象,包括服務提供商、客戶以及其他參與者的活動,其中以服務為中心的商業模式,促進了生產者和消費者的互動,為價值創造提供了一個平臺,供應商可以邀請客戶作為聯合生產者,或者共同設計師、共同開發者加入生產過程的不同階段,進一步拓寬互動領域,實現價值的共同創造③。無論是基于體驗邏輯視角,還是服務邏輯視角,價值共創始終源自對價值創造主體關系的再思考,強調價值創造全過程中的多主體參與,并以期實現多主體全面有效互動的資源整合和價值共同創造。
隨著價值共創理論內涵和外延的拓展,對商業領域價值創造的探討逐漸拓展至公共服務領域,推動公共服務研究由共同生產向價值共創轉型。在合作生產視角下,政府和公共部門居于主導地位,公眾是服務對象,公眾參與被視為是公共服務整合資源的手段;在價值共創視角下,政府和公共部門只是服務提供者,公眾處于核心位置,只有公眾真正使用產品和服務,并在設計、體驗、評估等環節與公共服務機構不斷互動,才能真正實現價值創造。這進一步表明公眾參與是公共服務價值實現的必要前提,公共服務價值實現的過程其實就是價值共同創造的過程。公共服務價值共創拓寬了公共服務的鏈條,將公共服務的供給由單向度的政府或公共機構為市民提供服務,轉變為與市民建立廣泛聯系、互動互惠、共同創造價值的過程。因此,有學者指出,價值共創是公共服務的未來趨勢,從合作生產向價值共創的演變意味著公共部門不再僅重視公共服務效率,而是更加關注多元主體間共同采取行動和創造公共價值的公共服務過程。與傳統公共服務模式不同,公共服務價值共創體系在開放系統、多元參與和資源整合的基礎上更加注重長遠價值和共同福祉。
隨著國內外價值共創理論向公共服務價值共創的拓展和深化,如何實現公共服務的價值共創已經成為公共服務領域內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的重要方向。價值共創理論在公共服務領域的拓展和應用,成功打破了績效主義迷思,將公共服務的重點由效率轉向質量,與我國現階段推動公共服務高質量發展的戰略目標高度契合。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是公共服務價值共創理論在鄉村文化建設領域的拓展,其根植于鄉村文化的在地化發展,通過構建更加開放的系統、更加深度的合作破解懸浮化、脫嵌化困境,推動鄉村公共文化高質量發展、激活鄉村文化內生動力。
三、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內在機理
公共文化空間是一個涉及空間、文化、社會和治理等多重價值內涵的復合型概念,其中空間屬性是公共文化空間的本質屬性,同時也是公共文化空間最核心的價值歸屬,而文化、社會和治理等屬性共同內嵌入空間之中,共同作用于空間的價值生產。因此,對空間屬性的系統剖析和深層次解構,是解析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理論維度的重要前提。列斐伏爾提出空間三元辯證法被廣泛應用于地理學、社會學和文化學等研究領域,成為解讀不同領域內空間實踐樣態、結構關系、演變機制和治理路徑的一項重要理論工具。他指出空間不是一種自然的、被動的集合現象,空間是被生產和再生產的,空間中彌漫著社會關系,并將社會空間解構為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性空間三個層次①。當前公共文化服務建設正經歷著一個向文化空間建設重心轉移的過程,公共文化服務建設就是文化空間實踐的經驗表達,是以文化空間為中心的各種空間關系和空間生產實踐的內在統一進程②。空間生產理論與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視域下公共文化空間的生成和演變具有深層次的適配性和耦合性,為理解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內在機理,揭示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過程中各主體的行動邏輯提供了重要的分析維度依據。
(一)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實踐場 域基礎
空間實踐是空間生產的首要維度,不僅指向物質空間,也涵蓋相應的感知空間,表現為連續的物質生產形式、行為互動中介和感知體驗載體,以確保空間生產與再生產過程的延續。從空間實踐維度出發,有助于分析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空間場域基礎。價值共創是過程性和系統性的共創,實質上指價值生成內嵌于產品生產、供給和消費系統,由生產者和消費者共同創造,而共同創造的前提是超越單一向度的生產消費流程,創造交流、協商和互動的平臺。服務邏輯主導的價值共創理論認為產品只是服務的載體和形式,服務才是生產者和消費者交換的普遍形式,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價值共創是建立在服務普遍性基礎上的生產者和消費者互動的產物③。廣泛的公共文化空間實踐不僅拓寬了公共文化服務的物理空間,更重要的是打通了公共文化產品生產和消費系統,生成了多元主體互動、共同創造價值的實踐場域。在這個場域中,生產和消費過程相互融合,公共文化服務受眾加入價值創造系統,與公共文化產品的生產者共同創造價值。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場域的拓展,為多元主體的匯聚、交流、融合創造了條件,更好地實現了國家意志、社會效益、鄉村特質和民眾需求的交流和融合,共同形塑著鄉村公共文化的發展和鄉村文化秩序。
(二)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主體關系透視
作為概念化的空間,空間的表征層關注的主要問題是空間如何被構想、被規劃和被定義,與空間規劃者、設計者等空間行動主體的認知結構和價值理念有關,亦與空間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生產關系和相應的秩序有關。從空間的表征維度出發,有助于透過空間實踐過程,闡明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過程中的主體關系,聚焦于內在的主體關系結構和內在價值創造秩序。價值共創理論認為,更為顯著的公眾參與意愿和更加多元的參與主體是價值共創的前提,有效開展價值共創依賴參與渠道的暢通和多元主體持續性互動模式。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已經初步實現了多元力量的共同參與,比如部分實行社會化運營機制的鄉村新型公共文化空間,借助社會、市場力量,成功構筑了樣態新穎、產品豐富和功能多元化的公共文化空間。但是以行政力量和市場力量為代表,外部力量所倡導的建構邏輯與鄉村社會自發的內生秩序和鄉村主體的內在訴求因為價值觀念、利益取向和行為邏輯的不同,往往存在著結構上的不對等和力量失衡。因此,建立多元主體深層次耦合關系,形成多元參與主體的價值共創體系,發展新型鄉村社會文化關系,是解決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懸浮化困境,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關鍵。
(三)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公共價值表征
表征性空間既是體驗空間又是意義空間,是基于人們對空間的使用和體驗,而被賦予一定象征意義的符號空間,建立在使用者的既往經歷、認知結構和情感體驗之上。從表征性空間的意涵出發,有助于解析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中由產品、服務向文化體驗再到公共價值和公共精神的價值意義表征。價值共創不僅是對“誰創造價值\"的重新思考,也包括對“創造什么價值”的重新定義。價值共創最早是指私人部門的服務對象參與所能帶來的良好價值結果,包括通過服務對象參與提升滿意度和忠誠度、通過使用產品和服務提升體驗感和幸福感、通過有序參與整體提升服務生態。在公共服務語境下,價值共創則強調通過有效的協商和溝通,形成對公共服務價值偏好的準確判斷,從而提供能夠滿足大部分公眾集體偏好的公共服務,提升公眾的公共服務獲得感和幸福感①。我國的公共文化建設整體上是追尋公共利益,其目的是滿足人民群眾的多元化需求和鄉村文化的整體發展。反映在鄉村公共文化建設場域中,公共文化空間的價值共創的意義表征,不僅僅局限于公共文化產品和服務的消費,而且通過更廣泛的文化參與和有深度的在地化融入,形成建立在空間感知、文化體驗和情感共鳴基礎之上,包括公共精神塑造、文化自覺培育和文化身份認同建構在內的多元社會文化價值的共同創造。
基于價值共創的理論內涵和空間生產的內在結構所衍生出的“實踐場域一主體關系一價值表征”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理論內涵維度框架,能夠深度解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同創造的內在機理。一是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所構筑的公共文化服務多元主體互動場域,能夠打通和融合鄉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供給系統和消費系統,從而改變傳統公共文化服務生產一供給一消費的單一線程,為共創公共文化價值提供前提和基礎。二是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進程中也蘊含著主體關系的轉變,即由多元參與和合作生產向更加平等的網絡化結構關系和更深度的主體耦合關系轉向。這構成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關鍵環節之一。三是空間表征性層面,相較于傳統公共文化服務模式,鄉村公共文化空間以在地化空間為載體,通過更廣泛的社會參與和在地化的營建超越單一系統價值,從而創造整體性社會公共價值。基于以上三個維度可知,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價值共創是對傳統公共文化服務模式的系統性升級。在價值共創視域下公共文化空間不應該僅被視作公共文化服務的空間載體或開展公共文化服務的新型樣態,而更應該被視作實現文化價值、社會價值和公共價值公共創造的實踐場域。其中由公共文化服務向公共文化空間轉向所構筑的場域,是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基礎性條件,公共文化空間實踐過程中所呈現的空間參與主體之間的關系結構的轉變是價值共創的核心要素,而經由空間實踐和關系轉變所共同導向的理念轉變是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價值表征和最高目標追求。基于價值共創,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將由空間的營造、產品和服務的生產和文化消費的單向度過程,提升為以民眾為中心、以文化體驗為重點的持續的、動態的、交互的過程,而這種過程的延展和重心的轉移,有助于打破生產和消費的時空區隔,將公共文化的各個環節聚攏在鄉村場域之內,與在地文化建立深層次聯系,賦予公共文化空間更多在地文化特征(見圖1)。
四、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實踐經驗一一以河南信陽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為例
案例研究法適用于對社會現象作縱深的描述,因其往往能夠連接經驗和理論,從而獲取累進性經驗和突發性知識②。經過長時段的考察調研,本文選取河南信陽市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作為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研究案例。信陽市以《河南省加快構建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實施方案》為指導,結合市級《\"十四五\"文化旅游融合發展規劃》和《關于推進新型公共文化空間建設的實施意見》,形成了包括鄉村文化廣場、農家書屋、非遺工坊、鄉村文化合作社、特色文旅空間等多種空間類型在內的公共文化空間體系,構建起了涵蓋空間布局、文化特色、機制創新在內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特色化價值共創發展路徑。對信陽市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經驗的研究,能進一步揭示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內在機理,凝練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可行性路徑。

(一)場域拓展:從功能性空間向互動性場域轉變
傳統公共文化供給模式遵循的是由公共文化產品生產到分配再到消費的單向度供給路徑,這種流程在公共文化設施不足和在文化產品短缺的時候能夠實現供給的最大效率。傳統公共文化供給遵循的是功能性邏輯,文化消費階段往往被默認為公共文化服務層級化供給鏈條的最后一個環節,生產和消費系統只能達成產品和價值的轉移,很難進行有效的互動,致使公共文化產品的生產系統和消費系統是相對封閉的兩個系統,民眾的需求很難接入供給流程,與日益多元化的文化需求不相適應。而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實踐通過構建多元主體互動場域,能夠超越傳統文化生產消費流程,創造多元主體交流、協商和互動的文化平臺。
信陽市基于鄉村文化資源稟賦,依托鄉村文化自組織廣泛成立鄉村文化合作社,形成了以司馬光小鎮文化合作社、文殊鄉紅色花山寨文化合作社、馬畈鎮錫山村文化合作社為代表的合作社組織,并以合作社組織為核心形成了鄉村在地化公共文化空間。鄉村文化合作社公共文化空間改變傳統的自上而下的公共文化供給方式,探索自下而上的文化參與模式,鼓勵農村群眾自編自導自演,實現自我服務、自我管理、自我展示,從而增強民眾的文化參與意識,提升文化參與能力。現有鄉村文化合作社多以花鼓戲、旱船、舞獅等鄉村本地文化能人為成員,以鄉村本地文化空間為載體,通過公司 + 合作社 + 社員模式,在促進鄉村文化產業發展的同時,傳承鄉村傳統文化。基于群眾文化合作組織的成立和推動,原本獨立的公共文化產品生產和消費系統得以打通,原本分散的文化愛好者也得以組織起來,從公共文化服務的受眾轉變成公共文化活動的主體,并逐漸進入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創造過程。
(二)關系轉變:從多元主體參與向深度關系耦合推進
在傳統文化事業體制下,鄉村公共文化產品的生產和供給完全由政府公共部門負責,形成了一種以一元化行政管制為基礎的科層制結構和較為封閉的單一化生產和供給流程。自上而下的配送方式無法兼顧社會文化消費的多樣性需求,資源的體制性壟斷導致對民間力量的排斥,民間文化力量成長不足①。相應地,農村居民的多樣性文化需求在政府單一的自上而下的有限文化供給中無法得到充分滿足,這種結構性矛盾進一步編織了農村居民弱參與的空間特征②。但在價值共創視域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場域為多元主體的參與和互動提供了平臺和空間,為建立深度鏈接的主體關系創造了支持環境。
信陽市在推動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的過程中,形成了政府、市場、社會和民眾力量在內的平等化網絡結構和深度耦合關系。首先在資金支持層面,以國家財政轉移支付、專項補貼等方式支持地方公共文化空間的新建、改造和升級,并在此基礎上廣泛吸納社會力量,鼓勵社會資本參與公共文化空間建設,通過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模式、社會捐贈、政府購買服務等方式,拓寬資金來源渠道。其次實施文旅新空間“主理人計劃”,招募具有創新理念和運營能力的主理人運營管理鄉村公共文化空間。例如,在新縣田鋪大塆,引入返鄉創業青年作為主理人,深度鏈接主理人及其團隊的創意、市場和資源優勢,盤活鄉村文化資源,豐富公共文化空間業態。此外,信陽市還出臺政策鼓勵社會力量參與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對捐贈建設鄉村文化設施、投資文化產業項目的企業和個人給予稅收優惠、榮譽表彰等獎勵,激發社會各界參與鄉村文化建設的積極性。在多種措施共同推動下,信陽市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參與渠道進一步開放,形成了多主體深度耦合的鄉村公共文化價值共創共同體,推動層級化的主體參與結構向平等化的網絡結構關系轉變,以真正實現公共文化服務“共建、共治、共享”
(三)價值共振:從系統內部價值向社會整體價值過渡
我國農村公共文化服務制度建設和制度變遷的過程反映了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階段性權衡,初期的公共文化事業具有顯著的生產性功能價值取向,公共文化服務的工具理性占主導地位①。受城鄉二元結構的影響和文化事業體制制約,農村地區公共文化設施場所不足,文化產品短缺的現象比較突出。在建設初期,信陽市主要以提高鄉村公共文化設施的覆蓋率、公共文化產品和服務的供給效率為重心,通過持續推進包括鄉鎮文化站、村文化室、圖書館、文化館在內的公共文化服務設施網絡建設,開展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農家書屋工程、鄉鎮綜合文化站建設工程等農村文化惠民工程,優化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設施環境,提高公共文化服務的可及性和均等化水平。
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和公共文化設施網絡的基本建成,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的重點由設施網絡增量式發展逐漸向提質增效的高質量發展轉型,公共文化服務的價值重心也從文化系統內部價值逐漸拓展至整體社會價值,其中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更是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社會價值實現的重要載體。信陽市通過特色化的空間創新和差異化的空間布局,將公共文化空間有效嵌入鄉村社會,呈現出與鄉村地理環境、人口分布相結合的分布特點。一是在交通樞紐區域建立綜合性文旅空間。比如信陽光山縣在高速路口建立集游客集散、非遺體驗、特色文創展示和共享書屋公共閱讀等功能于一體的光山里鄉村運營中心,在服務游客的同時,也承擔鄉村公共文化服務和文化傳承的責任。二是在人口較為集中的村落中心,建設文化廣場、農家書屋等綜合性公共文化空間。例如,信陽息縣彎柳樹村在村落中心建設了文化廣場,廣場周邊配套建設了農家書屋、文化活動室等設施,形成了功能齊全的公共文化空間集聚區。另外在一些具有特色文化資源的鄉村,如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光山縣東岳村,則圍繞特色文化產業布局公共文化空間,建設了非遺工坊、民俗博物館等,在傳承非遺技藝的同時,帶動了當地茶產業的發展,增加了村民收入。三是利用鄉村閑置資源,將廢棄學校、倉庫等改造為公共文化空間,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如羅山縣鐵鋪鎮何家沖村村史館是由廢棄學校改建而來,館內通過史料、實物、多媒體展示何家沖作為紅二十五軍長征出發地的歷史,使村民和游客了解紅色歷史,增強文化認同感。由此可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不僅是對公共文化服務內容和形式的改變,更是對鄉村社會經濟文化生態的全面介人,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價值也不局限在文化系統之內,而是以公共文化空間為載體促進鄉村社會整體價值。
五、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的實踐路徑
基于理論和實踐經驗,可以發現與傳統公共文化服務模式相比,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發展依賴于較高的鄉村文化主體性和空間載體的在地性,這說明外源性發展路徑、內生性建設路徑和傳統形式的內外協作模式,難以真正有效激活鄉村文化的內在動力。因此有必要突破現有的發展路徑,基于價值共創理論,通過重建公共文化場域、重構文化參與主體關系和重塑公共價值,構建與鄉村現階段發展需求相適配的公共文化空間,促進多元文化參與主體之間有效的價值共創。
(一)公共文化場域重建:價值共創下的空間實踐方向
公共文化空間并不是一個單一的物理空間,而是具有文化產品生產、供給、分配和消費等多項功能的有機循環整體①。進入公共文化空間建設階段,公共文化空間不僅僅是產品和服務的形態,更是一種公共場域的再造。在這個場域中文化生產和文化消費具有共時性,而傳統公共文化服務單一向度的供給和消費鏈條難以解釋空間場域情境下的文化生產和文化消費。在價值共創視域下,價值并非由生產者在生產產品的階段單獨創造的,而是消費者在使用產品之時,價值的創造才真正開始。在此意涵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落成和文化產品、服務的供給是價值創造的前提,而不是終點,價值創造的重點也由生產階段轉移到消費階段,在消費階段實現價值的創造和有效的互動,并且驅動本來作為供給和服務對象的民眾逐漸成為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創造的核心。當前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應該由設施、場地建設向公共文化場域構建轉向:一是轉變單體設施和場地的建構邏輯,系統性地整合散落于村落的不同類型的空間,整體性地營造具有特色的鄉村文化場景。二是突破建筑的局限,在當前的包括農家書屋、文化廣場文化活動中心等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基礎上,通過本地化的鄉土文化敘事,增強鄉村居民對公共文化空間的體驗和認同。三是文化生產的重心下移,以場域化的公共文化空間實踐消除公共文化生產和消費區隔,激發參與主體的文化創造力。
(二)多元主體關系重構:價值共創下的空間主體性塑造
在傳統文化事業體制的影響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呈現一種自上而下的層級結構,政府和公共部門是公共文化服務的主導者,市場具有高效配置資源的效用,其他主體在公共文化服務生產過程中的參與仍然是被吸納的和被整合的。這主要因為傳統農村公共文化服務建設是作為一種福利式的行政性建設,是自上而下推進的,忽視了農村居民在農村文化建設上的主體地位,公共文化服務的公共性成為被替代的公共性③,村民文化自覺被抑制,文化服務供需錯位,帶來了部分鄉村公共文化服務設施的空轉、閑置問題。相較于傳統公共文化建設模式,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價值共創強調以空間行為主體的互動體驗為重心,注重空間文化理念與行為主體的生活情境和文化偏好的關聯度,統一產品和服務、生產和消費。在這一情境下,民眾既是公共文化服務的對象,又是價值的共同創造者,隨著公共文化服務需求多樣化且公眾參與的積極性逐步提高,以用戶為中心的價值共創更能夠滿足民眾的文化需求。
隨著文化體制改革持續推進和市場力量、社會力量的入場,農村公共文化服務呈現參與主體多元化趨勢。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進一步拓寬了社會參與渠道,尤其是新型公共文化空間較多地采用社會化運營管理方式,充分體現了現代公共文化服務由政府、社會、市場共同參與的特色④但是鄉村文化具有很強的地域性和內生秩序,過度依賴外源性力量雖然能有效提升文化產品和服務的供給效率,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鄉村文化的主體性,很難與鄉村內在的文化秩序建立有效鏈接,容易陷入在地化融入困境。而基于價值共創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模式將公共文化服務價值創造的重心由前端的公共文化產品和服務的生產階段轉移到公共文化產品和服務的消費階段,將公共文化服務的生產與消費共同內嵌于公共文化空間場域之內。由于價值創造重心由生產到消費的下移,公眾擁有更加積極的主體地位,不僅可以在公共服務過程中表達自身的價值偏好,同時可以在動態交互過程中學習,重新塑造自身的價值偏好①。比如河南省焦作市大南坡村依托方所書店所建構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在規劃、建設和運行的過程中注重與當地村民之間的溝通與交流,通過舉辦南坡講堂、南坡秋興等主題文化活動,深化本地村民對鄉村美學計劃的理解,廣泛聽取村民意見,建立村民文化參與渠道,讓村民形成與空間之間的深度情感鏈接,有助于培養村民的集體凝聚力和文化認同感。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是內嵌于鄉村社會中的公共文化場域,在這個場域內多元主體的交流、協商、合作,有助于突破外源性建設模式層級化結構下的不對等主體關系,建構更加平等的主體關系網絡,從而能夠充分調動參與主體的積極性,超越單一性的外源發展模式和懸浮化的合作生產,重塑鄉村文化主體性,激活鄉村文化內生動力。
(三)價值重塑:價值共創下的空間共識凝練
空間生產理論認為,空間生產是具有社會價值的生產模式,能夠影響和塑造社會形態。當前的傳統公共文化模式下的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在行政和市場等外源性力量的主導下,供給效率大幅提升,但是公共文化空間生產與鄉村社會的關聯度和嵌入性不足,從而導致社會整體層面的公共價值創造略顯薄弱,主要體現在公共參與不足、空間與生活的區隔明顯和社會功能不斷弱化等②。而價值共創模式下的公共服務不僅關注系統內部的價值創造,還注重依托公共服務所創造的廣泛外部效應,這種外部效應建立在更加開放的系統和更加平等的關系結構之上,表現為公眾在公共領域中的歸屬感、幸福感以及公共領域的凝聚力。因此在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過程中,應該注重空間與鄉村文化生態的融入。因為任何一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項目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會對鄉村社會的結構和秩序產生全面和深遠的影響,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既是公共文化服務的載體,也可能是文旅開發的對象,同時又是鄉村社會基本的生活單元,不能脫離鄉村文化生活而存在。同時也要注意鄉村公共文化空間與鄉村文化的價值共鳴,源于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所彰顯的價值理性,既包括公共文化空間內部的價值重塑,還涵蓋以公共文化空間為載體所延展的外部效益,通過內外的互動和循環才能最終實現鄉村公共文化空間與鄉村社會的文化共振和價值共創。
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是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組成部分,更是公共文化服務實踐的重要場域,但是這個場域的有效運行依賴于價值共創模式下所構建的更加開放的公共文化實踐系統、更加深度的主體合作關系和更加具有公共性的價值表征。總體而言,鄉村公共文化價值共創模式是建立在鄉村現代化公共文化服務事業的基礎之上,突破單一化外源性和內源性發展路徑,推動參與主體深度有效合作,從而破解公共文化空間懸浮化、脫嵌化困境,推動公共文化空間實現地方性融入和可持續性發展,進一步實現鄉村公共文化高質量發展的路徑選擇。但是鄉村公共文化空間的價值共創也是一個系統化工程,實現價值共創并非某一項單一要素的變動和重構,而是復雜要素的變動集合,由文化體制機制變革、政府職能轉變、鄉村社會文化轉型和公共文化服務價值理念等諸多要素共同形塑;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價值共創理論和實踐的推進,同樣也是深化體制機制改革、促進政府職能轉變、激活鄉村文化內在動力和推動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高質量發展的可行性路徑。實現理想化的價值共創必須依賴良好的內外部環境,也亟需更深入的理論研究和更廣泛的實踐探索:一方面是鄉村社會主體性的有效建構,包括如何激發鄉村主體參與公共文化空間建設的主體性意識,如何培育更加有序的參與環境和持續互動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外在環境的持續塑造,體現為如何構建良好的組織協調能力、有效的運行機制和完善的制度保障,以及如何融入現代化信息技術手段等。
責任編輯 余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