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從詩性智慧到生命智慧的浸化
王幅明先生是一位詩人,一名智者,一顆良心,一個心靈清澈、精神明亮而胸懷磊落之人,他的散文詩自覺地追求詩與智、仁與智、美與智的融會,沉浸式地體驗并化合詩性智慧與生命智慧。詩與智的融會,以顯示其具有詩性智慧;仁與智的融會,表明他樂于在山水之間留韻,悅于面對鮮花的笑臉,并在陌生的背影中,持續(xù)關注大千世界與自己所賴以生存的紛雜社會;美與智的融會,亦即審美與審智兼得而頗具深長的意味。我們不妨從其散文詩集《玄鳥歸來》中找到有力的佐證。
毋庸置疑,散文詩雖然是詩之一種,但也需要智慧,甚至可以說,好的散文詩,充滿智慧的寫作必不可少,但智慧“不是聰明的滑頭和技巧,不是知識的炫耀和賣弄,也不是冷冰冰的理性推理和演繹。智慧從根本上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精神的境界和心血的燃燒,一種帶著生命體溫的可觸可感的文字”(陳劍暉語)。
“詩性智慧”是意大利歷史哲學家維柯提出的一個概念。維柯認為,原始人生活在思維的昏暗與混沌之中,生來就對事物無知,也沒有邏輯推理的能力,但他們“渾身是強烈的感覺力和廣闊的想象力”,這使他們創(chuàng)造出了人類童年的詩篇。童真狀態(tài),其實也是一種詩境,回到原初的大智,回到詩性,回到審美本體,回到散文詩常道,賦予作品以旺盛的生命力、感悟力、想象力和磅礴力量,這正是王幅明先生散文詩所執(zhí)著追求的情境、知境、心境與藝境。
王幅明散文詩中的詩性智慧,秉承著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精神,善于表達真情、明心、魂骨和性靈,文字之中往往體現出一種禪意、禪趣和禪境,做到詩與智的融會。
他寫早慧詩人、篤信禪佛、名列“仙宗十友”的王維,“宦海頓悟,選擇到終南山隱逸。亦仕亦隱,回歸一介布衣。”“以幽林山月為伴。/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月,明月多為綠色。”“他常在竹里館彈琴長嘯。內心澄凈,物化如月。”(《大唐明月·山月》)這是一章充滿了禪機妙悟的散文詩,風格清新淡雅,詩人一洗世俗人生的鉛華,以宗教情懷擦亮了詩的光澤,將自然景物(綠色的山月)升華為禪理載體,平淡中蘊含人生的豁達,有隱逸之風、澄凈之心與空幻之美。他的散文詩借助禪宗的頓悟,集禪的機鋒與日常生命體悟于一體,空靈流動,虛實生輝,闡述生命的價值與開掘生命底蘊,人的身心因一輪山月的觀照、浸潤與洗禮而變得更加澄清與洞明,同時也體現了清而潔、明而麗、靜而雅、虔而誠、空而無的禪宗空寂觀與禪宗式詩性智慧。
詩人以散文詩寫老莊哲學。圣山問道,早晨醒來,老君山隱藏在云霧之中,瞬息萬變。“墨黑的云團幻化成一頭青牛,慢慢地向遠方走去。轉瞬間又幻化成一條神秘的長龍,不知所終”(《隱山》);“老子銅像下面凸顯‘大道行天下’五個金色大字,熠熠生輝。三層圓壇象征天道、地道和人道。/在臺階下仰望老子像,正好與老子目光相遇。/猶如醍醐灌頂,圣人在向我默授智慧。”(《崇玄》);“一處從天而降的瀑布,被命名為道源瀑、老君瀑。它永無倦意地向人們詮釋‘上善若水’。”(《圣跡》)“抬頭望天,白云悠悠。道在云中?/低頭看溪,溪水歡歌。道在水中?”(《問道》)“紅葉上寫著復歸嬰兒,黃葉上寫著和光同塵,黑葉上寫著知白守黑,殘葉上寫著功成不居,綠葉上寫著天長地久,青葉上寫著虛懷若谷,紫葉上寫著紫氣東來。”(《落葉化詩》)這里的詩性智慧是建立在感性基礎上,詩人選取“云霧、云團、青牛、長龍、瀑布、白云、溪水、落葉”等富有表現力而又可感可見的意象加以表達,并與老子哲學的抽象玄奧相對的、具有豐富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智慧,像以瀑布喻之以“上善若水”,有形之象與無形之象是相對的,要進人天道、地道、人道的境界,必須要有“致虛極、守靜篤”的心理狀態(tài),“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落葉成詩,它是無聲的,不同顏色的葉子上寫的“復歸嬰兒、和光同塵、知白守黑、功成不居、天長地久、虛懷若谷、紫氣東來”等內容,皆是老子的道家之“道”。“道”既是萬物產生的本源,又有它自身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司馬遷概括老子學說是“無為自化,清靜自正”。至于老子主張“絕學”“棄智”,否定人的智慧與創(chuàng)造,我個人理解,棄智即大智,其本身就是一種大智慧,一種詩性智慧。對“道”的理解,莊子卻和老子不完全相同,他認為“道”是一種精神性的“無有”“非物”的東西。“他崇尚逍遙游,物我同化為一,將自己一生活成了寓言。”“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莊周做夢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這莫非就是物我同化?”(《濮水垂鈞者》)齋以靜心,心與物化,在王幅明的筆下,虛懷應和,儒道互補,技進乎道,在虛靜、物化、空靈的境界里體會其“韻外之致”和“言外之意”,這也許就是幅明散文詩的詩性智慧的特色與魅力之所在。
王幅明散文詩的詩性智慧還表現在仁與智的融會。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詩人之樂,便在這山水之間也。《玄鳥歸來》集子中有“山水留韻”“鮮花的笑臉”二輯,作者書寫山水與天地大美,呈現自然中的詩性、自然中的智慧、自然中的靈魂。“山在唱,水在唱,鳥在唱。除了那些在風中一展歌喉的鉆天松,仔細聆聽,還能聽到花開的聲音,抽芽的聲音。”(《山水留韻》)神農山是一個音樂王國,詩人陶醉于山水之音,欣賞到了音律的微妙,又豈止是用悅耳動聽所能形容?孿生的山水,人間的天,鳥聲、花開與萌芽的聲音不絕于耳,能得此知音,靈韻依依,樂聲悠揚,于生生化化中神神相契,息息相通,心之精爽,是謂大自然的魂魄。
詩人登山則情滿于山,通過物我交融實現審美表達。神農山祭祖,在巨大的青銅塑像前向炎帝神農頂禮膜拜:“剎那間,這位華夏祖先和藹可親,如同喊我乳名的曾祖父。/一位終生以民生為己任的仁者。‘率天下以仁’,是他留給后人的精神財富。”(《神農山 祭祖》)一種深邃的情思在清新的文筆下逸出,文字之中充盈著天地大道與人生的感悟和智慧,且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透理解而獨擅勝場。神農山不熄的蠟燭與美人松、黃山天都與始信峰上的情人鎖、太行大峽谷之桃花谷與夢幻谷,無不戛戛獨造,以形寫景,以景傳神,表達作者對山的獨特自然美與愛的發(fā)現,于“自然的人化”與“人化的自然”中,物我感應而智心勝出。“大山永遠都是胸懷坦蕩,從不遮掩,這是他最寶貴的品格——真誠。”“凡是能夠開花的生命,都在這里生根。”(《大山情思》)擅長于描寫大自然的詩人華茲華斯說過:“無法賦給(意義)的智心,將無法感受萬物。物象的影響力的來源,并非來自固有的物性,亦非其本身之所以然,而是來自與外物相交往受外物所感染的智心所賦出的。所以,詩應該由人的靈魂出發(fā),將其創(chuàng)造力傳達給外在世界的意象。”是大山塑造了詩的靈魂,是大山真實地表現自然美的色彩與大自然精神,是大山告訴我們生命的本質與天地大道及生命智慧。
詩人觀海則意溢于海,外師造化,內得心源,形諸氣韻生動之筆墨,其靈心與意興脫穎而出。徜徉于青島,在棧橋回瀾閣,詩人賞月與聽濤,那海水里明月的幻影,那借著風勢形成的潮頭,那在波濤之上高翔的海鷗,揚之有潮涌的豪氣,抑之有月照的秀氣,淋漓健筆有如神助,富于一種細潔凈潤或深厚遼闊的意味。登午山之巔,看見坐在臨海斷崖碧波之中的“石老人”,雖風浪侵蝕和沖擊卻屹立不倒,獲得生命的大徹大悟,帶有骨子里的一種剛勁。“脫去塵俗,走進大海,聆聽海水微語,在清涼世界里凈化心靈”(《青島風景》),則又是一種柔婉的風格,靈秀俊逸,輕靈有致,清明而通透,從中可以獲得心靈的自由與洗禮。智者樂水,上善若水,從水之美中生發(fā)人生的智慧,是幅明先生散文詩的一大特色,豫北的黃龍?zhí)丁⒋罄淼暮⒂兰蔚拈约氨幼o生靈的宿鴨湖、水色清澄的九寨溝,都在詩里行間閃過亮亮的一泓,讓人心神俱靜,“水是九寨溝的魂”“九寨溝的海子冬日多不結冰,是高山湖泊的一大奇觀。導游說緣于湖底的溫泉,我更相信源于山水的愛心”(《十八年的約定》),玉潔冰清的水,湛藍碧透的水,平靜如鏡的水,如夢似幻的水,無不魂牽夢縈著九寨溝的精氣神。水是九寨溝之魂,更是智慧的象征,詩人將水泉與人生、生命聯系起來,于山水的人格化中汲取哲思冥想,由水的滋潤而點化心靈、啟示生命、獲得智慧
王幅明散文詩的詩性智慧還表現在美與智的融會。詩人賞花則興發(fā)于花,一花一世界,一樹一美神,萬物有靈,鮮花有美,生命有智,做到了感性與智性的深度交融。“鮮花里有宗教,有哲學,有愛語,有許多慰藉心靈、戰(zhàn)勝自我的奧秘”(《鮮花的笑臉》),有了花,就有了愛,就有了成熟的美,就有了生出翅膀的香,就有了寧靜的光芒,就有了一種詩意的生活,就有了平凡中的高潔、平易中的淡雅。清逸的梅花、癡情的蒲公英、迎風峭立的海棠、灼灼其華的桃花、花紅似火的石榴、柔情百轉的虞美人、四季常綠的麥冬、經卷里的蘆葦、四時快樂的日日新、青春浪漫的報春花、不以花容爭春的無花果、孤傲的仙人掌、暖香宜人的紅杏、野客薔薇、在嚴寒中最早傳播春天氣息的臘梅、國色天香的牡丹、謙卑低調的含羞草、啼血杜鵑、表白忠貞的勿忘我、禮贊生命的風信子、被譽為“彩虹女神”的鳶尾花、花相芍藥、愛之恒久又豈在朝開暮落的木槿花、恰似深秋的紅燈籠的欒樹、一身潔白的堇菜花、與月亮約會的月見草…它們一齊姹紫嫣紅地綻放于散文詩中,組成了一冊令人眼花繚亂、異彩紛呈、活色生香、蔚為大觀的“群芳譜”,散文詩往往始于愉悅終于智慧,它雖“不能成為哲學家們進行思想狩獵的場所,卻提供‘人心之樂’的‘詩性智慧’,無疑是構成詩性文化最重要的品質”(徐岱語),隱喻與象征手法的嫻熟運用,花之心語與人之靈心的對位,寫的是花容月態(tài),擬的是智慧人生,使人從花的各種不同性格、不同旨趣中頓悟豐富而復雜的人性與人情,進而參透生命的哲理。從某種意義上說,《鮮花的笑臉》為我們展示了天地間迷人的精靈與智慧的花開,這些花兒均“由美麗的景色來教化我們,并和我們對話”(約翰·拉斯金語),并產生心靈的感應,誠如作家王充閭所言:“藝術的力量說到底就是生命的力量。任何一部成功之作,都必須是一種靈魂的再現,生命的轉換。”需要指出的是,幅明先生不是一味地沉溺于自然美之中,同時他的作品也有對復雜斑駁的社會現實與社會文化現象的反思與批判,“曾經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友人,甚至自己,突然間,全都不敢相認”(《陌生》),骨子里隱約感受到一種商業(yè)社會帶來的某種隔膜、人情淡薄的痛感,甚至連一只被鎖在豪車里的狗,隔著玻璃窗無奈地望著窗外,“目光里寫滿冷漠、費解與孤獨”(《驚悚》),這樣的社會文化批判可謂入木三分。面對只能彎腰行走的“拾荒老人”,詩人忽生憐憫之情,類似的在場寫作的例子很多,“背影不是真相,包含著情感、假想和利益”(《背影》);“真正的貴人不求回報”“還有另一類貴人。手段兇狠,欲置人死地而后快”(《貴人》),作家是社會的良心,面對現實困境與生存危機感的存在,詩人則以自己對于塵世中喧囂或嘈雜的批判,或以自己對于存在的智性感知,或以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形諸別具一格的文字,去洞悉現實人生意義,思考生存的本質。幅明先生在接受《詩潮》主編劉川訪談時說,散文詩“比詩更自由,更細膩,更辛辣。它帶給人慰藉、溫暖、疼痛和理性”,這句話里包含著散文詩的社會屬性。幅明先生正是擁有這樣一顆仁智之心,擁有如此藝術的力量,才在對自然山水的游賞與花卉草木的吟哦,以及對現實本相與世相的深刻反思中有所得、有所覺、有所悟,并讓自己的靈魂實現了從詩性智慧向生命智慧的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