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談論詩歌寫作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因為關于寫作的問題中最緊要的部分已經不再是文本建構之好與壞的問題,而是寫作如何不背離詩自身的正當性,避免使之再次淪為某種異化工具的問題。
“詩與真”、“詩性正義”和“詩的見證”這些觀念均涉及寫作倫理,承認這些倫理要求的詩人理應忠實于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修辭立其誠”,寫出令讀者信服的詩歌。反之,那些玩弄修辭的詩歌,自閉于能指圈,切斷了與現實的關聯,被視為偽作是遲早的事。然而,這里我們不可避免地接觸到悖論,即詩歌多大程度上是介入性的?沒有失去現場感的詩人多少都能體會到一種深刻的荒誕。在這種境況中,芝諾的“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烏龜”的命題幾乎可以置換成“隱喻永遠追不上現實”。接近真相的努力是詩人的本分,無疑,從神話時代那里傳承下來的英雄主義并未完全泯滅。悖論可能是對失敗的寫作(就見證功能而言)的最準確、最具悲劇意味的表述。有一個真相,但當我們試圖揭示它時,真相已經變異——寫作是這一過程的不斷延遲。
我在去年的一篇短文中寫道:
“也許沒有哪個時代像我們所處的媒介時代這樣,一切都變得不確定,現實與幻覺之間的邊緣域似乎完全消失了。對于詩人而言,寫作的危機不再是‘寫什么’和‘怎么寫’的矛盾,而是對寫作本身的厭倦,過量的信息和事件對主體構成傷害,且越是敏銳傷害就越大。人工智能和AI技術加劇了幻覺感,‘真相’幾乎成了史前史的一個概念。偉大的原文消失了,沒有原文的寫作不過是‘假名’的變臉游戲而已。或許我們早已進入波德里亞所預言的‘虛擬現實元年’,詩歌的對抗性在哪里?”
當詩人們熱衷于談論大詩人的人選時,睿智的讀者卻看到了危機。網絡這個相對活躍的言論空間,可能也給愛起哄的看客提供了發泄情緒的平臺,雖然那些抹黑詩歌的現象對寫作構不成實質性的影響,但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沾沾自喜于各種榮譽,甚至以次充好,實際上玷污了本應作為精神祭品的詩歌。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個詩人低估了讀者,那么,他的自我評價系統一定出了偏差。好詩必能在偉大讀者的心靈著陸,詩人與讀者之間的心靈感應是詩性傳播的前提條件,魯迅先生所謂“詩人者,攖人心者也”,與孔子所謂“志之所至,詩亦至焉”是可以相互發明的。
說詩是個人情感與普遍情感,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紐帶,也是說語言之詩性智慧具有超越性,能夠不斷拓展邊界。在巴別塔之后,尤其是奧斯維辛之后,詩歌已然成為邊界的言說。邊界意味著不確定,詩歌不接受哲學關于沉默的指令,就必須改變言說方式,否則過于強悍的自我靠不斷重復所建立的信譽堡壘終將垮塌下來。在這一方面,陌生化理論或許總是有效的,一種風格時尚久久不告退應該視為災難,有批評家將此現象描述為“過于冗長的葬禮”,我以為至少表達了改變言說方式的緊迫感。
關于危機,我給不出方案,但我絕不想加入相反的合唱。反觀我自己,危機時刻總是潛在的,當厭倦發生,激情喪失(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空虛吞噬了一切,黑暗降臨我的眼睛,詞語逃離,那時我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詩神的庇護,被逐出了心靈城邦。詩歌的治療作為自我的神話,意味著始終保持激情的狀態,保持對正在發生和可能發生的事情的警覺。“諸神感知未來的事情,凡人感知現在的事情,但是智者感知即將發生的事情”(菲洛斯特拉托斯)。詩人曾經是那樣的智者,能將預感告知世人,如今卻退化得與凡人無異,甚至只知一己之冷暖了。晚清詩學中關于“詩中須有我在”和“詩中須有人在”的觀念之于當代詩歌依然是具有針對性的。前者意識到詩歌應是詩人身份和風格的簽名,即所有作品都將成為可辨識的自傳性證言;后者強調人之境遇與心之哀樂的對應是普適的,不執著于我,才能感通眾有。人,他人,構成自我的異體,只有當詩歌言說觸及那個異體,異質性的東西從外在化入內在,自我的邊界才得以拓展。
我希望我的詩是明晰的,在需要借助隱喻的地方,有時我不得不在文本中保持內外兩個面向,不一定都能成功。寫作,如果不是單純地為了合時宜,至少可以將維特根斯坦“對不可說的保持沉默”作個人的運用,讓沉默充滿回響。詩人的激情最終要通過“消極才能”的持續發揮得以顯現,我在不同場合引用過濟慈闡述的這一方法論,它也是主體素質的最隱秘和迷人之處。在古代詩人中,杜甫理應是最具代表性的,然而,當人人都在談論杜甫時,容易被忽略的恰是他身上的消極才能,即感時的真切,吸收并轉換現實因素的敏捷。比喻而言,現實就是散佚在文本之外的東西,是無名的、混亂的、沉淪的,寫作作為必要的應急行動,乃是將現實從上述狀態中搶救出來。那里藏著我們要找的原文,它能使在轉譯中兜圈子的寫作得到糾正。
由于懶散,我的寫作較多依賴于靈感,零敲碎打,偶然起興,雖然并無計劃,想要寫的詩等待著變成文字,又總是讓我聽見某種東西的催促。每思及“道不可須臾離”這一古訓,愈懷疑已經寫出的東西中哪些可稱為精神祭品。詩這一傾盡一生未必能夠完成個人那一小部分的靈魂工程,很可能受悖論所支配。我以為阿多諾談隨筆的一段話“它的目標不在于復制對象,而在于從其概念的‘碎片’中重構對象”,同樣適合于詩歌。
碎片即整體,原文在索隱中。帶著強迫性,同時安于有限性,這就是我既不敢妄稱自己為詩人,又無悔于寫詩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