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歌劇《白毛女》;改編;民間文化【中圖分類號】J82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2.027【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2-0094-03
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文學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轉折,民間文化的地位得到顯著提升。抗日戰爭需要全民族參與,需要發動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文藝就成了動員群眾的重要工具。要發動最廣大人民群眾,就要走進他們,要用他們能聽懂的方式、能看懂的文字,來創作他們能理解的文化。于是民間文化逐漸受到重視,質樸單純的民間文學藝術被挖掘、被改造,成為文藝大眾化最重要的文化資源。抗戰背景下,民間文化因其貼近民眾的特性,成為文藝大眾化的核心資源。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文藝應為最廣大的人民大眾服務,促使文藝工作者深入民間,改造傳統形式以承載革命內容。延安文藝就是充分實現了的“大眾文藝”,它引發了一系列的民眾性文藝實踐,留下了許多經典作品。《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基本思想之一就是要把屁股坐到農民文化的立場上來,延安地區繁榮的秧歌劇運動就是最好的證明,歌劇《白毛女》的誕生正是這一背景下民間文化與主流話語宣傳需要結合的產物。在主流話語的主導下,劇作家們從民間傳說中提煉出了“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主題思想,為這個民間傳說附帶上了嚴肅的思想宣傳使命。但是,盡管該劇明確服務于精神思想轉變的宣傳,其深層創作邏輯中仍潛藏民間文化的“隱形結構”,形成顯性政治文本與隱性民間文本的共存,民間文化邏輯在劇作改編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一、民間積淀:傳奇故事與生活細節的保留
在文藝大眾化、通俗化的倡導下,對民間文化的利用成了作家創作的重中之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精神要求著文藝界的新方向,為了適應新需求,文學工作者們對秧歌這一傳統的民間藝術進行了發展,將其發展為“新歌劇”。主流話語需要讓民間文化承擔起嚴肅而重大的新思想宣傳使命,“白毛仙姑”這個民間傳說素材就被文藝工作者發現并且加以完美利用了,他們敏銳地從中提取出了“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一主題,但“其最基本的故事內容并未發生改變:無辜少女受到惡人迫害,小心躲藏生存,最后被拯救,過上幸福的生活”的原本敘述框架被完整保留。
此外,在歌劇《白毛女》中,仍舊有諸多細節,隱藏著民間生活的內容。例如,歌劇開篇設定為春節場景,春節是中國傳統中最重要的節日,一應習俗不可減少,在外躲債的楊白勞才必須返家,于是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接著發生了。楊白勞為女兒買紅頭繩、貼門神,鄰居送面、邀約包餃子等細節,均源自傳統民俗。這些民間生活圖景不僅增強敘事的代入感,也為后續悲劇的爆發埋下伏筆一黃世仁于除夕逼債,直接沖擊了“團圓”這一核心倫理價值。在楊白勞被要債的叫走的時候,鄰居大嬸說的“少東家不至于不讓咱們過這個年吧”這句話和債主知道大年三十躲債的楊白勞一定會回家而專門去家里抓他的行為中,顯現著民間傳統文化。可見,在這個經典紅色歌劇中,民間文化依舊有著巨大的存在空間。
在人物塑造上,歌劇改編未遵循革命敘事中“完美英雄”的模板,反而暴露了小農階級的局限性。陳思和所講的民間文化形態,有一個特點是藏污納垢的形態。這種“藏污納垢”的民間真實,恰是作品藝術張力的來源。楊白勞喝藥自殺的逃避、喜兒懷孕之后幻想黃世仁真的會娶她。這些行為和想法都暴露了他們性格中軟弱的那部分。無論是楊白勞還是喜兒的行為選擇,都是基于“民間敘事”下的人性表現。]不同于之后的紅色經典中那些完美的英雄人物形象,《白毛女》在民間文化的作用下,自然而然地將民間文化中那些糟粕的內容也一起呈現了出來。
歌劇不僅給這個傳奇故事增加了過年這個極具民間文化價值的場景,增加了許多體現民間文化傳統的細節,作者借鑒和化用民間文化資源,將民間形態的東西融入進去,表現出濃烈的民間色彩。2喜兒的悲劇發生在充滿親情倫理之樂的平凡生活中,將觀眾對于惡勢力的仇惡推向頂點,喜兒逃入深山成為“白毛野鬼”的傳奇也得到奠定。在歌劇中,無論是喜兒“變鬼”還是“情人被拆散”的模式安排,還是最后善惡得報,有情人成眷屬的結局設置,都有著民間傳統故事的基本模式的映照。顯然,這部紅色經典文藝作品在創作根基上便深深根植于民間文化的精神內核,其藝術表現與審美特征皆折射出鄉土社會的文化基因與集體記憶。
二、民間邏輯:敘事策略與形式借鑒
在文藝普及的實踐訴求驅動下,革命文藝工作者群體致力于在傳統藝術特質與現代性訴求之間建構動態平衡關系。延安時期的秧歌改造工程,實質上就是無產階級文化領導權建構的重要策略,它將民間文化作為一種資源性力量,從民間秧歌中發現農村社會的脈搏,從其單純、質樸、原始的形式中得到政治宣傳作用。3但在文藝大眾化對民間文化的征用過程中,民間藝術形態并非單向度的被動客體,其潛隱的審美主體性持續釋放著逆向建構的能量,處處充斥著它的反改造與反滲透。4實際上,在革命文藝對民間文化的改造與整合過程中,其內在特質始終發揮著結構性作用。具體而言,民間文化的敘事傳統與美學范式不僅為《白毛女》提供了創作基質,更在深層維度上構成了該劇藝術價值的核心要素。
從體裁樣式上看,《白毛女》的創作依托于秧歌劇經驗,在形式上融合民歌、戲曲與話劇等多種民間藝術形式,形成了“話劇加唱”的獨特風格。音樂上大量采用河北民歌《小白菜》與秦腔元素,使悲劇情感更易引發共鳴。例如,喜兒主題曲以《小白菜》為基調,強化其孤苦無依的形象;黃世仁的唱段則借用戲曲反派腔調,直觀傳遞惡霸特質。歌劇《白毛女》的創作就是充分利用了民間文化形式的結果。從審美的角度講,借用這種有著深厚積淀,已經為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傳統形式,有利于《白毛女》的傳播與接受,這正體現了民間文化的存在的重要作用。
從情節安排上看,在主題提煉與沖突取舍上,歌劇《白毛女》的選擇就體現了民間文化的存在。它放棄了西方戲劇的那種多層次的、復雜的沖突模式,選擇了民間通俗的沖突模式,即單線條的、清晰淺白的沖突模式,以便于觀眾理解。這也是當時文藝大眾化的必然要求,利用民間文化來達到思想宣傳目的,必然要使人民大眾能夠理解和接受,民間通俗的文化模式于是繼續發揮著重要作用。“情節劇”原則是《白毛女》的支配性原則,其主要情節建立在四個主要人物楊白勞、喜兒、黃世仁、王大春的相互關系之上。劇情開頭以“除夕夜惡勢力打破窮苦人家平凡的幸福”這一設定起,具有強烈的沖擊性,黃世仁派人在大年三十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帶走楊白勞,逼迫他賣女,而后又在佛堂玷污喜兒,這一系列行為是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倫理的冒犯,于是他成了反民間倫理秩序的惡勢力。在某種程度上,這個作品背后的運作是以民間日常倫理邏輯來結構情節原則的。黃世仁的惡行不僅體現階級壓迫,更觸犯民間倫理底線。王大春的“英雄救美”既是革命力量的象征,也符合民間“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審美期待。和諧的家庭被惡勢力毀滅,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喜兒逃進深山,毛發變白,首先奠定的是一個民間傳奇的劇情結構。青梅竹馬的戀人被拆散,但都大難不死,最終懲治惡人,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的戲碼正是民間文化敘事策略中最基本的故事發展經過。《白毛女》的創作邏輯可以說是充分吸收化用了民間文化資源,迎合了普羅大眾的傳統審美體驗,由此得到的巨大的成功,不能不說是民間文化在其中發揮了巨大作用,這種雙重邏輯使新思想的宣傳得以借助民間敘事邏輯而更加深入人心。
三、民間認同:倫理秩序與價值共鳴
歌劇《白毛女》有著深厚的民間文化積淀,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它的思想宣傳作用的完成是通過獲得人民大眾的情感認同來進行的,借助民間文化喜聞樂見的形式,主流意識形態從民間文化中觸摸、把握農村社會和農民的脈搏,通過將民間文化作為一種資源性力量,把意識形態及其話語方式成功地內在化為民眾的自我需求,從而獲取了民眾的認同和支持。[5]延安的劇作家們要做的就是把這種民間形式轉化為民族形式,把主流話語的體認建立在民間文化價值的認同上。歌劇《白毛女》的創作是直面現實斗爭、揭露矛盾的,是滿足了“三化”,即“革命化”“民族化”“群眾化”的。這正是其深入生活,走進民間的而得來的成功。
《白毛女》的成功在于通過民間倫理激發情感認同。在主流話語上,階級壓迫與反壓迫的故事是中心點。在民間秩序下來看,這是一個民間文化中最常見的復仇故事。年輕女子幼年喪母,家境貧寒,與老父相依為命,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但卻被惡霸強搶而去,老父被逼身死,自己也失去“貞潔”,只能在深山中像野人般艱難討生。這個故事中,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多個悲劇因素齊集,塑造了喜兒這個悲劇女性形象,可以說是典型的“苦戲”和“怨曲”,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即使他們沒有深厚的文化素養,基于民間文化秩序被破壞的沖突點就足以沖擊廣大人民群眾的內心。按照民間文化的基本秩序,在大年三十這個對于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日子里,黃世仁是不該來破壞的;楊白勞不愿賣女抵債,黃世仁是不應該破壞其骨肉親緣的;楊白勞被逼死,黃世仁是不能逼迫一個剛剛喪父的女子委身于他的,更何況,他與喜兒中間隔著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秩序中最深重的殺父之仇的;黃世仁強暴喜兒使她懷有身孕后是應該善待她與未出生的孩子的,畢竟也是他的孩子,和他有著血緣關系的。在傳統的民間文化中,血緣宗族觀念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社會倫理。然而這一切本該遵循的民間文化秩序都被黃世仁這個惡霸打破了,恰如孟悅所說:“民間倫理秩序的穩定是政治話語合法性的前提。只有作為民間倫理秩序的敵人,黃世仁才能進而成為政治的敵人。”[6]廣大人民群眾先認同的是對于破壞民間文化秩序者的復仇,有了“普及”,才有了進一步的“提高”,即認同反抗階級壓迫,追求新生活的政治認同。喜兒的成功復仇,不僅是反抗階級壓迫的重大意義,更是民間文化秩序的勝利。在民間文化的文化心理和價值觀念中,所有違背民間文化秩序的惡人最終都會得報因果的,黃世仁的被打倒是必然的,這是這個民間傳奇故事按照它自己的走向所必然的結局。歌劇將“區干部”替換成了“王大春”這個與喜兒青梅竹馬的人物,更是符合民間文化邏輯發展的必然的,“奪妻之恨”不可原諒,王大春最后英雄歸來,救出喜兒,二人重修前緣,故事最終獲得大團圓結局。可以說,《白毛女》不僅僅是簡單地講一個階級斗爭的故事,而且包含著民間的復仇和愛情故事傳統,其中內含的是早就潛移默化了的中國人的思想價值體系之中的民間傳統的文化心理和價值觀念。《白毛女》通過將階級敘事植入“因果報應”的倫理框架與“英雄救美”的情感結構,實現了民間倫理秩序與革命話語的有機耦合一民眾對傳統正義觀的價值共鳴,構成了階級意識覺醒的文化合法性基礎,這種內生性邏輯恰是政治動員得以深入民間的美學密碼。
四、結語
歌劇《白毛女》在文本建構過程中完整保留了“白毛仙姑”傳說的核心敘事框架,通過對婚喪嫁娶、年節祭祀等關鍵民俗元素的完整呈現,彰顯出對民間文化基因的深度傳承。其創作策略不僅遵循民間敘事范式展開戲劇結構,更在藝術表達層面有機融合了民間審美基質——既沿襲了傳統“苦戲”的悲情敘事母題與傳奇性審美特質,又巧妙植入了“善惡有報”“英雄救美”等傳統戲曲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這種既依托民間文化秩序建立情感共鳴,又通過符號重構實現意識形態轉譯的雙重文化認同機制,最終完成了“舊社會將人逼鬼,新社會把鬼變人”的思想宣傳話語轉化。
注釋:
[1]李詩原.延安原版《白毛女》及其魅力與價值[J]音樂創作,2022,(3).
[2]單元.《白毛女》:文本隱伏內涵解析[J].中國文學研究,2002,(03).
[3]孟遠.形式的意識形態意義—歌劇《白毛女》的藝術探險歷程[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01).
[4]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5]李莉,王金勝.民間形式向民族形式轉型的標志—從“新秧歌劇”到“新歌劇”[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08).
[6]李煥征.愛情、復仇與革命——論電影《白毛女》的文化密碼及其正典化敘事[J].當代電影,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