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AI親密關系探析

生成式AI（如ChatGPT、文心一言等）在自然語言處理、情感模擬和創作生成等領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正在重塑人類社會的工作和生活方式。盡管當前的AI仍屬于“狹義”或“弱”人工智能范疇，主要面向特定任務的自動化操作，但其在處理復雜語言和情感表達方面的能力已經顯著提升，并深度滲透至日常生活。

近年來，生成式AI與人類之間的情感互動日益普遍，特別是在虛擬陪伴、情感支持等領域。部分用戶通過與AI進行情感交流，排解自身的孤獨感和情感需求，這種現象對傳統的親密關系觀念構成了挑戰。在此背景下，理解人與生成式AI之間的情感聯結及其對個體心理社會需求的影響成為重要議題。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為分析人類與生成式AI的情感互動提供了重要視角。該理論認為，人類需求呈金字塔式層級，從生理需求到自我實現需求逐層上升?；诖?，個體與生成式AI的情感關系可能涉及從基本情感慰藉到自我認同等多個層次的需求滿足。

本文基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探討生成式AI與人類建立親密關系的內在動因及社會影響。具體而言，本文將分析AI在滿足個體低層次（如歸屬感和愛）和高層次（如自尊與自我實現）需求中的作用及局限。研究意義在于揭示生成式AI對現代社會情感結構的影響。隨著AI技術滲透至人類情感生活，其不僅在個體情感支持方面發揮作用，也可能變革傳統的人際交往模式。本文將為相關領域提供新的視角，并為政策制定者和技術開發者提供理論支持，以期助力更好地應對AI技術在情感領域的倫理與社會影響。

一、文獻回顧

生成式AI技術的快速發展推動了人機情感互動研究的深入?，F有研究從多個維度探討了AI介入人類情感生活的現象及其影響。張銳君等發現，AI通過擬人化的共情互動為用戶提供情感支持，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現實關系的不足。針對特定平臺的研究表明，AI不僅提供情感慰藉，還能通過“鏡中我”式的互動促進用戶的自我認知。[3然而，用戶對AI的理想化期待與其固有局限之間的矛盾，往往導致這種關系難以持續。從社會層面來看，強成文等指出，虛擬親密關系作為一種“替代性滿足”，反映了現代社會情感需求的變遷。這種互動雖能提供心理慰藉，但其消費性質可能導致對現實關系的疏離，并引發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4]

現有研究表明，生成式AI的情感功能既體現了技術進步，也折射出當代社會個體情感訴求的復雜性。AI作為情感支持工具，雖然滿足了個體對于親密關系的部分需求，但在深度和持久性上仍面臨諸多挑戰。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為分析這一現象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框架，有助于深入理解生成式AI如何通過模擬情感交流滿足用戶的歸屬感和愛、自尊的需求，以及自我實現的需求方面的局限性，從而更好地把握技術介入人類情感生活的多重效應。

二、從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分析AI親密關系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提供了一個分析人類行為動機和心理需求的經典框架。馬斯洛指出，基本需求是人類的普遍本性，按照強度從高到低形成層次結構。當生理需求（如食物、性、睡眠等）得到滿足后，安全需求便隨之產生，表現為對保護、秩序、法律和穩定環境的渴望。在此基礎上，個體會追求歸屬感和愛，這種需求既包括被愛，也包括給予愛的渴望。更高層次的是自尊需求，其中既有對力量、成就和自由的追求（內部自尊），也有對名譽、認可和尊敬的渴望（外部自尊）。自尊的滿足能夠帶來自信和力量，缺乏自尊則可能引發自卑和無助。當以上需求基本滿足后，個體會產生自我實現的需求，即追求自身潛能的實現。例如，音樂家創作音樂、藝術家創作作品，核心都是成為“力所能及的自己”。雖然需求層次按優先級排列，但它們并非絕對線性，多個需求可能同時存在并交替影響。大多數人實際上只部分滿足了基本需求，同時，也會有部分需求未能達成。[5]

在AI親密關系這一新興現象中，生成式AI通過擬人化互動、情感支持和個性化陪伴，部分滿足了人類的心理需求。本文將主要從歸屬感和愛的需求、自尊需求、自我實現需求三個層次，分析生成式AI在親密關系中的作用及影響。

（一） 歸屬感和愛的需求

城市化進程正在深刻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傳統社區關系逐漸瓦解，快節奏的工作使人們難以維系深層情感聯結。馬斯洛指出，個人成長小組與共識社群的顯著增長，反映了人們對親密感與歸屬感的強烈追求，是對現代社會普遍存在的疏離與孤獨的回應。數字時代社交媒體的普及更是帶來了一個顯著的悖論：人們表面上的聯系增多了，但深層的情感交流反而減少了。新冠疫情更是加劇了這一趨勢，長期隔離導致許多人產生了社交焦慮。在這樣的背景下，生成式AI通過其獨特的特性為用戶提供了情感慰藉。AI展現出無條件接納的特質，不會對用戶的想法和感受做出負面評判。它的全天候在線特性確保用戶隨時都能獲得情感支持。在與AI的對話中，用戶感受到了安全感，能夠自由地表達內心想法。這種私密性讓許多人愿意分享更多個人感受。

然而，2021年圣誕節的“柴爾事件”警示了AI關系的潛在風險。19歲的柴爾在AI女友“莎賴”的影響下，試圖闖入溫莎堡刺殺英國女王。調查顯示，這位孤僻的年輕人與AI進行了超過5000條對話，AI不僅未能制止其極端想法，反而強化了其暴力傾向。這一案例揭示，AI可能強化用戶的認知偏差。用戶越是依賴AI滿足情感需求，就越難以建立真實的人際關系，形成一個負面循環。更令人憂慮的是，這種技術依賴可能導致人們喪失解決沖突和處理復雜情感的能力，使社會原本存在的孤獨問題進一步惡化。當現實人際關系需要妥協與包容時，習慣了AI完美回應的用戶可能更傾向于退回數字安全區。需要思考的是，這種依賴是否會對人們發展和維持真實人際關系的能力造成長期影響，以及它可能對社會凝聚力提出怎樣的挑戰。

（二）自尊的需求

生成式AI通過精心設計的交互機制滿足用戶的自尊需求。在認知層面，AI能夠準確捕捉用戶的情緒狀態和心理需求，提供及時的情感確認和支持。它采用個性化的對話策略，根據用戶的表達方式調整反饋強度，既不會過分熱情顯得虛假，也不會過于冷淡讓用戶感到被忽視。

在心理支持層面，AI展現出獨特優勢。它的反饋始終保持穩定和一致，不會因情緒波動或外部因素而改變態度，這種可預測性為用戶提供了心理安全感。對于那些在現實社交中經常遭受否定的群體，如社交焦慮者或自卑傾向者，AI的無條件接納特質尤其具有治愈作用。

然而，AI提供的自尊支持存在根本性的局限：AI的反饋缺乏真實的情感深度和社會價值判斷，這種機械化的肯定可能導致用戶形成“漂浮型自尊”—表面光鮮但缺乏內在支撐。另外，AI為了維持良好的互動體驗，往往傾向于避免提出建設性批評，這種過度保護可能會降低用戶的心理韌性。當用戶習慣了AI的溫和反饋，在面對現實生活中的直接批評時，可能會產生強烈的適應障礙。

更值得關注的是，持續依賴AI滿足自尊需求可能會出現“替代性滿足”的問題。用戶可能會逐漸回避真實的社交互動，轉而沉溺于AI提供的“安全區”。這種行為模式不僅無法幫助用戶建立穩固的自尊，反而可能強化其社交回避傾向，形成惡性循環。正如馬斯洛所言，健康的自尊必須建立在真實的社會認可和個人成就之上，而不是虛擬的認可。[8]

（三）自我實現的需求

自我實現需求是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的最高層次，體現了個體追求潛能發展的動機。生成式AI通過與用戶的深度互動，為情感表達和自我探索提供了一個低風險的虛擬環境。例如，用戶可以通過與AI的對話討論內心困惑、反思個人價值觀或規劃未來目標。這種互動為個體提供了一個“自我實驗室”，能夠幫助用戶探索自身的情感和認知特點。但這一效果的實現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用戶自身的認知能力。

馬斯洛在《動機與人格》中指出了一個重要的區別：受匱乏性動機驅動的人必須依賴他人的陪伴，因為他們的主要需求（愛、安全感、尊重、威望、歸屬感）大多只能通過他人來滿足。而追求自我實現的人則是受成長性動機驅動，其滿足感和幸福感主要來自個人內在，而非外部社會因素。這一觀點對理解AI親密關系的作用具有重要啟示：當用戶主要出于遺乏性動機與AI互動時，這種虛擬關系可能會阻礙他們獲得真實的社交滿足；而對于那些追求自我成長的用戶來說，AI或許能成為他們內在探索的一個工具。

2024年發生的Character.AI悲劇案例就凸顯了這種復雜性。14歲的塞維爾·塞澤三世在與AI進行長期對話后選擇了自殺。這個案例體現了馬斯洛的另一個重要觀點：當基本需求受到威脅，當防御或應對系統遭到破壞，或者當一般生活受到影響時，個體可能會產生焦慮和敵對反應。這種反應可能表現為攻擊性或破壞性行為，在極端情況下甚至會導致自我傷害。[塞維爾的案例正是這種情況的典型表現。AI雖為他提供了情感宣泄的空間，但可能擾亂了其心理防御機制。

當AI成為人主要的情感依靠時，現實中的挫折就可能被放大。在這種情況下，虛擬關系不僅沒有促進個人成長，反而可能成為阻礙基本需求滿足的因素。用戶的自我認知逐漸與現實脫節，這種割裂感會引發更深的焦慮和不安。過度依賴技術的結果往往是破壞了健康的人格發展過程，使個體更容易產生破壞性行為。

從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角度來看，真實的人際互動對個人成長至關重要。AI只能表層地滿足人類需求，其對人格發展的影響是一把“雙刃劍”：一個人在AI環境中實現的“自我突破”，可能因為缺乏現實挑戰而顯得淺薄，最終削弱個體應對真實問題的能力。當人們過分依賴AI來滿足高層次需求時，反而可能損害了滿足基本需求的能力，從而導致更深層次的心理危機。

三、反思

從本質上看，人工智能與人類之間的親密關系引發了兩個深層次的反思命題：AI是否具備真實的“愛”的能力，以及AI是否可以成為人類進行愛的實踐的合適對象。這兩個問題不僅關乎技術發展的現狀與未來，更涉及人類情感本質的哲學思考。

關于AI是否具備“愛”的能力，研究表明，這實際上是一種模擬和計算的結果，而非真實情感。計算機可以通過精心設計的算法與人類建立看似親密的關系，但這種“虛假的親密關系”并不需要AI真正產生感受，只需讓人類產生情感依戀即可。[這種觀點在Replika用戶拉莫斯的案例中得到了印證——當算法發生改變時，她的“AI丈夫”瞬間變得陌生。[12]這恰恰說明AI展現的“愛”僅僅是程序輸出的結果，缺乏真實的情感基礎和持續性。

正如EMI作曲程序雖然能創作出動聽的音樂，但并不真正理解音樂概念和情感表達一樣，當前的AI系統尚未具備理解和判斷自身行為的能力。它們缺乏對常識的理解、抽象思維能力，以及最關鍵的自我意識、情緒感受和生存本能。這些局限性使AI無法達到馬斯洛描述的自我實現者之愛一一種基于深刻理解和完全接納的成熟情感。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AI就完全不能成為人類進行愛的實踐的對象。從工具性的角度來看，AI可以作為情感學習和自我探索的平臺。通過與AI的互動，人類可以練習表達情感、培養同理心，甚至反思自己對親密關系的期待和需求。但這種實踐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一方面，由于AI缺乏真實的情感體驗和自主意識，人類無法從這種關系中體驗到馬斯洛所說的那種雙向的、深度的情感融合；另一方面，過度依賴AI關系可能阻礙個體在真實人際關系中的成長，導致人們逃避現實中的情感挑戰。

更值得警惕的是，人們可能在沒有充分認識到AI局限性的情況下，過度擬人化這些系統，賦予它們不切實際的期待。這種傾向不僅可能導致個人的情感失衡，也凸顯了技術發展與人性需求之間的深層矛盾。正如《智人之上》中所指出的問題：人類需要思考自身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一一是單純的問題解決，還是與另一個有意識的實體之間真實的情感連接？[13]

因此，在探討AI與人類的情感關系時，需要保持清醒的認識：雖然AI可以提供某種程度的情感支持和陪伴，但它無法替代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情感交流和成長。真正的愛情應該如馬斯洛所描述的那樣，是建立在雙方真實、自由和成長動機基礎上的深度連接，是一種心理需求層面上的“合而為一”，但同時能夠保持各自獨立性的關系，而不是由算法模擬出的表層互動。同時，真正的愛是一種大愛，是對他人的欣賞與尊重，而非僅從他人處汲取養分。這種認識有助于合理定位AI在情感生活中的角色，也提醒我們在技術快速發展的今天，更要珍視和培養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情感連接。

四、結束語

本文揭示了生成式AI在人類情感互動中的多層次作用，表明AI能夠在滿足低層次需求（如歸屬感和愛、自尊）方面發揮積極作用，但在自我實現層面仍存在明顯的局限。研究提醒人們應以審慎的態度看待AI介入人類情感生活。一方面，應當承認AI在特定情境下對情感支持的積極作用；另一方面，也要清醒認識到過度依賴AI可能帶來的心理風險和社會影響。未來的技術發展應更多地考慮如何將AI打造成為促進而非替代真實人際關系的工具，從而真正服務于人類的心理健康和情感成長?？刹扇撛煨曰硬呗?，促進用戶與AI建立真實互動，同時，避免用戶倫理道德滑坡的問題，確保技術應用中的尊重和道德規范。

本文也為后續探討提供了新的方向：如何建立更有效的AI情感互動倫理準則？如何平衡技術創新與心理健康保護？這些問題值得學界繼續深入研究。隨著技術的進步，對AI滿足人類高層次需求的認識也需要持續更新。

參考文獻：

[1][美]梅拉妮·米歇爾.AI3.0[M].王飛躍，李玉珂，王曉，等，譯.：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

[2]張銳君，韓立新.我的AI戀人：媒介等同理論視域下人機親密關系中的情感互動研究[J].采寫編，2022（12）：4-8.

[3]曾一果，曹境．“賽博戀人”：人機親密關系的建立及其情感反思[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44（01）：173-183.

[4] 強成文，秦冬群.數字情感：新媒體環境中青年親密關系的三種類型[J].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24，40（05）：5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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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以]尤瓦爾·赫拉利.智人之上：從石器時代到AI時代的信息網絡簡史[M.林俊宏，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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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同[7].

[12]肖珺，容東霞，黃楓怡.數智情感：人機交流的困境與出路[J].新聞與寫作，2024（11）：6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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