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叟”;孟子;梁惠王;《史記》;情感史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25)07-0023-12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中梁惠王(?一前321)初見孟子稱其為“叟”。歷代注家多將此視為對年長者尊稱,如東漢趙岐于《孟子章句》云:“長老之稱也,猶父也。\"[1]35然而,若結合孟子生平、游歷及其與梁惠王之間的接觸情境細加考察,則此“尊稱\"說未必確然成立。尤其在細讀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及其他相關文獻后,不難發現“叟”一詞表面中性,其背后所折射出的卻是梁惠王與孟子之間錯綜復雜的態度張力。在二人首次對話中,梁惠王直接以“叟”相稱,未加敬語,旋即追問“利吾國乎”,其語氣急切,言辭功利,與孟子“仁義而已矣”的從容回應構成強烈反差,顯示出戰國時期君臣互動中理想與現實的深層碰撞。
近年來,情感史(history of emotions)研究興起,已成為當代史學的重要方向之一。王晴佳指出,這一研究范式不僅挑戰傳統史學長期偏重理性與結構的傾向,也推動史學對主體經驗與文化語境交互關系的關注,促成方法論上的跨學科轉向。他強調情感史所關注并非孤立的“情緒事件”,而是情感與社會結構、文化制度及政治權力間的互動機制。透過語言、儀式、身體姿態與稱謂系統等表意機制,情感史得以揭示歷史主體如何在特定語境中感知、表達乃至調節情緒,從而勾勒情感在歷史中的運作邏輯與文化意義[2]23-24。
在先秦語境當中,稱謂不僅是身份與禮制的標記,更是一種政治姿態與情緒表達。如《禮記·禮運》:“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3]915從中可見,先秦儒家思想本就重視情感的倫理建構與社會調控。李澤厚在其“情本體\"理論中指出,儒家傳統并非壓抑情感,而是通過禮制對情加以引導與塑造,使其成為道德秩序的基礎力量。這思想強調“情”不僅是人性基礎,更具有文化建構功能,體現情感與規范之間的互動張力[4]52-53。在此語境下重新審視“叟\"字的使用,有助于揭示語言實踐與政治情感之間的內在張力。因此,本文嘗試引入“情感史\"視角,從語用與情緒交織維度出發,分析“叟\"字背后的情感態度、政治立場與禮儀斷裂,圍繞以下兩個問題展開討論:其一,“叟\"字在先秦語境中究竟屬何種性質?是否在語義與禮儀上偏離君主對賢者應有的稱謂規范?其二,梁惠王是否有意借此稱謂表達對孟子的距離乃至輕忽?上述問題需結合其稱謂選擇、禮遇程度、對話語氣及政治處境等因素進行系統梳理與細讀。
尤應注意的是,《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司馬遷所言“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人乎?\"[5]2850作為史家評議,不僅指出梁惠王與孟子間的理念沖突,更折射出禮儀破裂下的情感秩序。看似平常的“叟\"字,在特定歷史語境中卻承載著微妙的身份分際與心理張力,所反映的正是戰國政治文化中理想與現實、尊賢與逐利間難以調和的深層裂痕。通過這一稱謂的細讀與重釋,本文意在揭示語詞選擇背后的情感政治邏輯,為理解戰國君臣關系中的語言政治與情感表達,提供多一條詮釋路徑。
一、稱“叟”何意:語詞之義與語境之變
梁惠王稱孟子為“叟\"的記載,最早見于《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1]35-43
司馬遷《史記·魏世家》亦記此事:“惠王數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弱衍、淳于髠、孟軻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遠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將何利吾國?'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5]2233
兩部典籍中,梁惠王均以“叟\"稱孟子,且開門見山以“利吾國”為問,其對利害的關切與孟子所倡“仁義”的理念張力躍然紙上。然相較之下,《孟子》與《史記》在記述風格與敘事立場上呈現出顯著差異,這一差異直接影響后世對“叟\"字語義性質的理解。《孟子》側重于儒家思想的宣揚,其編纂目的在于呈現孟子學說的道德高度,因而往往省略歷史情境與過程交代,而著力于言論的張力與哲理的展開。在該文本中,梁惠王出場即以“叟”直稱孟子,未見任何敬語鋪墊,即刻追問“利吾國乎”,語氣簡率,功利動機明顯。這種對話設置強化孟子“王何必曰利\"的道義立場,同時也賦予“叟”一詞以略帶疏離乃至輕慢的情緒色彩。相較而言,《史記》的敘述則更注重史實連貫與因果交代。司馬遷交代梁惠王屢敗之后招賢的政治背景,并將“叟”嵌人君主自謙后的語句中,從表面看似不失禮貌,然其問話仍聚焦于“利吾國”,顯示出梁惠王雖名為招賢,實則情緒焦灼、志在圖強。在此語境下,“叟”雖形式上承接謙辭,卻未能緩和其整體語氣中的焦慮與冷淡,反而進一步凸顯他將賢者工具化的功利傾向。
可見,兩部文本雖共載“叟\"稱孟子,但其語用情境、語氣氛圍及敘述策略不盡相同。《孟子》呈現的是一種道義與權謀的張力交鋒,而《史記》則重在揭示梁惠王的心態轉折及其對人才的態度轉變。二者在文本敘述層面的差異,不僅構成對“叟\"字理解的歧義基礎,也為后文探討該詞語義性質及其所承載情感意涵提供了富有張力的比較參照。筆者認為,“叟\"字本身并不具備明確的尊敬或貶低含義,而是一種語義上較中性的年長者稱謂,其具體情感色彩需結合使用情境加以考察。在君臣初見的正式場合中,梁惠王并未稱孟子為“先生\"或“夫子\"這類體現身份與學術地位的敬辭,而徑直以“叟”相稱,其語氣中的簡略與民間化色彩,可能隱含對孟子仁政主張的輕忽態度,與戰國尊賢納士的政治禮儀期望相去甚遠。這種語用上的張力提示了“叟”一詞雖屬中性稱謂,其情感意涵卻并不固定,而是隨語境而異,具有高度的語用彈性與心理投射空間。
(一)“叟”的本義與語義演變
為了進一步厘清“叟\"字的語義性質,有必要先從文字本義及其歷史演變人手,探討該詞在先秦及兩漢文獻中的使用語境,進而揭示其在禮儀系統中的具體功能與情感定位。
據《說文解字》釋:“穸,老也。”[6]64徐灝《說文解字注箋》補注:“穸,今隸作叟。”[7]348《玉篇·又部》亦載:“老也,或作叟。”[8]129表明“穸\"與\"叟\"在古文中通用。但“老\"非“叟\"之本義,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容,即搜之古文。從又持火,屋下索物也。會意。長老之稱者,發聲之詞,非本訓。”[9]270據此,“叟”本義原為“搜查”之“搜”,其字形為手持火把于室內探物,屬會意構形,體現“求索”之義。后世“變”義逐漸引申為年長者之稱,并通過加偏旁以示區分,如加提手旁為“搜”,仍保留“尋求”之義。如《后漢書·列女傳序》:“余但搜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專在一操而已。”[10]278'加人旁為“傻”,則專用于年老者的稱謂,如《左傳·宣公十二年》:“趙傻在后。”[1]74 由此可見,“叟\"字雖常用于稱老,實則語義歷史復雜,且在使用中并不一律體現敬意,其具體情感色彩需視語境判斷。
由此推論,梁惠王之稱孟子為“叟”,或可解釋為依據其年長身份而自然使用該詞。然而,這一推斷仍有待進一步驗證。孟子見梁惠王時是否已屆老年,以至足以被稱“叟”?若僅因年齡稱之“叟”,則其語氣應更具敬意;若另有情感動因,則該稱謂背后或隱含某種心理態度的表達。因此,有必要通過考訂孟子之生年及入魏時間,厘清其與梁惠王會面時的具體年齡,從而為分析“叟\"字在此語境中的使用意圖提供更為堅實的事實依據,并進一步判斷其稱謂之下是否蘊藏某種超越年齡指代的情緒傾向。
關于孟子游歷諸國次序,《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如下:“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遷遠而闊于事情。”[5]2847司馬遷在此明確指出孟子先游齊國,事齊宣王,繼而前往魏國見梁惠王。但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中提出異議,認為該記載與實際年代不符。通過梳理史料與時間線,錢氏推斷孟子的游歷順序應為:先在齊威王時游齊國,繼而赴魏會梁惠王,后復返齊,始見齊宣王。據考,梁惠王自周烈王七年(前369)即位,卒于周慎靚王四年(前317)[12]412。若據錢穆推定,孟子會見梁惠王的時間應在惠王后元十五年,即周慎靚王元年辛丑(前320)前后。
關于孟子的生卒年,學界尚無定論,主要有以下三種說法:一是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己酉四月二日,卒于周赦王二十六年壬申正月十五日,壽84歲。二是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前385),卒于周赦王十二年(前303)或十三年(前302)。三是生于周烈王四年(前372),卒于周赦王二十六年(前 289)[9]24。
第一種說法出自世傳《孟氏譜》,但由于該譜文獻來源不明,所載年代亦與《史記》所記周定王在位僅21年不符,故最可疑。尤其該譜記載孟子生卒精確至月日,缺乏可靠佐證下,顯得臆斷。對此,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中予以否定,并綜合孟子活動軌跡、歷史背景等材料進行考證,傾向采納第二種說法[12]216,即孟子生于公元前385年前后,最遲不晚于公元前382年。關于這三種說法,目前學界普遍上接受后兩種,如楊伯峻《孟子譯注》、董洪利《孟子研究》等,就采納第二種。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王力主編《古代漢語》等,采納第三種說法。若據第二種說法推算,孟子于公元前320年見梁惠王時,年約65歲;即使按第三種說法計算,亦已有52歲。以先秦時代對“老者”的社會認知標準衡量,此年齡可構成使用\"叟”之語的基本依據。在此情形下,“叟”作為一種中性年長者稱謂,并無不妥之處。此外,結合孟子生平行蹤進一步推斷,其游歷經歷也支持第二種說法:孟子見梁惠王時已逾60歲,隨后赴齊國停留約8年,推行政治主張,至70余歲返鄉,與弟子編纂著作,約80歲去世。綜上推斷,孟子見梁惠王時年已逾花甲,其被稱為“叟”從年齡層面而言具有合理性。
(二)“叟”作為長者稱謂的禮儀屬性
“叟”在古代主要用于稱呼年長者。從前文推算,孟子見梁惠王時年約60余歲,其年齡確已符合該稱謂的適用范疇。然而本文關注的核心問題并非“叟”之使用是否符合年齡邏輯,而在于作為一種稱謂,“叟”是否僅指涉生理年齡,抑或在不同語境中,其語義會因稱呼者的立場、態度乃至情緒而發生變化?這一問題牽涉稱謂背后的情感機制,尚需進一步分析。
“叟\"字最早的解釋,可見于東漢趙岐《孟子章句》與劉熙《孟子注》。據《史記集解》引劉熙注云:“叟,長老之稱,依皓首之言。”[5]223劉熙將“叟\"界定為中性長者稱謂,其含義側重生理年齡,與“皓首”即白發之人同義,強調稱謂對象年歲特征,而非必然包含敬意。與此不同,趙岐在《孟子章句》中則作如下解釋:“叟,長老之稱也,猶父也。孟子去齊,老而之魏,固王尊禮之曰父。”[135趙氏不僅視“叟\"為對年長者敬稱,更進而推斷梁惠王以此稱呼孟子,乃出于比擬父輩之禮,是表達尊重與崇敬之意。由此觀之,趙岐的注解可被視為一種對“叟\"字禮儀意義的拔高,其背后或寄寓尊崇孟子之情感姿態,亦是一種情感性訓釋傾向。相較之下,劉熙的解釋更貼近日常語用,語義中性,未加情感延伸,體現注解者對稱謂情感色彩的不同感知路徑。
對于趙岐所主張“叟為尊稱”說,清儒焦循《孟子正義》引《方言》予以辨析:“穸,艾,長,老也。東齊、魯、衛之間,凡尊老謂之穸,或謂之艾。周、晉、秦、隴謂之公,或謂之翁。南楚謂之父,或謂之父老。\"[1]35該段文字揭示先秦時期不同地域對年長者的稱謂習慣存在顯著差異。如東齊、魯、衛一帶,人們習稱年長者為“變\"或\"艾”;而在周、晉、秦、隴地區,則以“公\"或“翁\"相稱;南楚偏用“父\"或“父老”。由此可見,“叟\"非全域通行的禮敬之辭,而是在特定地域語境中對老者的通俗稱呼,語義更趨中性而非尊崇。焦循據此指出:“凡尊老謂之變。\"其用法僅為年長者之普通稱謂,并不必然包含趙岐所強調的“尊父”之象征意義。此一解讀將“叟\"還原為基礎語義的日常用語,強調其地域性與非專指性,間接質疑趙岐對該詞過度禮儀化、情感拔高的理解傾向。趙岐所提“尊稱說”,因其注釋地位的權威性,對后世詮釋\"叟”產生深遠影響。自《孟子章句》以來,后世學者沿襲此說,普遍將“叟”視為對孟子的尊稱,進而強化梁惠王禮賢下士、敬重賢士的形象,使“叟”在語義上逐漸承載起更多禮儀與道德意涵。如譯為“尊敬的老先生”[13]478、“對老人的尊稱”[14]1、“老人,對孟子尊稱”[15]1、“老大爺,對長者的尊稱”[16]1153等。上述注釋皆在不同程度上強調“叟\"所體現的敬意,隱含著對孟子思想地位的推崇與肯定。
與此同時,也有學者采取相對中性立場,認為“叟”僅是對年長者的稱呼,并不必然附帶特殊的敬辭功能。如大儒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注曰:“叟,長老之稱。”[17]20現代的注釋則有“老先生”[18]9、“老丈”[19]2、“老人”[20]3等。這些注釋在表述上更為節制,基本保留“叟\"作為一般長者稱謂的基礎語義,未賦予額外的情感升華。
(三)“叟”的語用情境與情感判斷
“叟\"究竟應被理解為帶有敬意的尊稱,抑或僅為中性長者稱謂?為進一步明確其語義屬性,有必要檢視《孟子》同時期或相近時期典籍的相關用例,以觀察其實際語用情境及情感色彩。如《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趙傻在后。\"杜預注曰:“傻,老稱也。”[]742其中\"傻\"與\"叟\"古通,皆用于指代年長者。從上下文看,此處“便”僅為描述性稱謂,未見賦予特殊情感態度,不具明顯尊敬或貶抑色彩。《莊子·外篇·在宥》亦有類似用例:“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云將見之,倘然止,簧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21]385其中,“叟\"用以稱呼年長之人,語氣帶有疏離與好奇,但未體現明顯敬意或輕慢,呈現出一種語義上的中性自然。稱謂并未引發禮儀反應,反而顯出人物間情感距離的維持。盡管《左傳》與《莊子》的成書時間分別早于與晚于《孟子》,然兩者皆成于戰國初中期,其語言風格與社會禮儀習慣與《孟子》時代相近,具有高度可比性。就\"叟\"字在兩書中的用例而言,均呈現出其作為老年人稱謂的常規用法,語義上更接近“長者”“皓首\"等中性稱呼,未見附加特定的倫理、政治或禮儀象征意義。
此考察結果與焦循據《方言》所作解讀相呼應,共同構成對趙岐“尊稱說”的有力修正。從語言習慣與歷史語境角度看,“叟”在戰國時期未必天然具有尊敬之意,其實際情感色彩仍需結合具體語境、稱呼者身份與言語動機加以判斷。
據統計,《孟子》全書中“叟”一詞共出現四次。前兩次見于《梁惠王章句上》,為梁惠王稱孟子;后兩次則出現在《告子章句下》中,語境大異,尤具分析價值。《告子章句下》記載:
公孫丑問日:“高子日:‘《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日:“何以言之?”日:“怨。”日:“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于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日:“《凱風》何以不怨?”日:“《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日:‘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1]817-820
在此語境中,孟子兩度稱高子為“高叟”,語氣中顯露出不以為然之情,甚而隱含輕蔑之意。從上下文判斷,孟子并未對高子持敬意立場,稱其為“叟\"更似一種因年長而使用的日常稱謂。高子身份歷來存有爭議。趙岐《孟子章句》謂高子為孟子弟子,但楊伯峻《孟子譯注》指出,孟子稱其為“高叟”,或可反映高子年長于孟子,因此未必為弟子[19]279。盡管其身份尚無定論,但從稱謂語氣來看,孟子批評對方時仍用\"叟”,顯然未賦予“猶父也”的敬重含義,進一步削弱趙岐“尊稱說”的解釋力度。若依趙岐說,梁惠王稱孟子為“叟”是以“父輩”之禮待之,則孟子自身在批評高子時何以仍稱\"叟\"?顯然,此處的\"叟\"更符合《方言》所載魯地語習:“凡尊老謂之穸。”[1]35作為魯人,孟子使用“叟\"稱年長者,系出自地域語言習慣,其情感語氣依使用語境而定,并無固定的禮儀含義。
綜上所述,《孟子》一書中“叟”的四次使用,顯示出其語義偏于中性,雖有年齡指代功能,但并不必然承載敬意。《告子章句下》中“高叟”一例,尤具代表性地展現出“叟\"在負面評價語境中的使用可能,反證趙岐“叟為尊稱”一說的普遍適用性。稱謂的情感屬性并非語言本身固有,而是由語境、語氣與話語關系共同建構。由此觀之,梁惠王稱孟子為“叟”,更可能出于年齡考量與語域慣習,而非趙岐所言之“視若父輩”的尊禮表達。
二、禮失其敬:梁惠王稱謂背后的態度
從字面意義來看,“叟”一詞屬中性稱謂,既無明顯尊敬,也無直接貶抑的含義。然而,本文認為,梁惠王在特定語境中以“叟\"稱呼孟子,具有一定程度的不敬意味。這一判斷并非基于詞義本身,而是通過對當時社會背景、身份差異、交談語氣及見面場合等多個因素的綜合分析所作出的情感史解讀。
以《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為例,梁惠王開口即稱孟子為“叟”,未施任何敬語,隨即追問:“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其語氣直接、焦急,顯露出濃厚的功利動機,與一國之君接見德高望重學者應有禮敬態度明顯不符。這種稱謂與語氣的組合,顯示出梁惠王對孟子并未給予充分禮遇,甚至潛藏一定的輕視或疏離。這一情境,可與現代語境類比理解。通常而言,“老人家\"是對年長者的中性稱呼,原無貶義。但在正式場合中以“老人家\"稱呼一位學術界權威,而非使用“教授”“大師\"等正式稱謂,往往會被視為失禮或輕慢。同理,梁惠王身為一國之君,在莊重的初次接見場合,以一種民間化稱謂“叟\"稱呼大儒孟子,其語用姿態就不僅是中性,而可能隱含著一種對身份等級的模糊處理,或對其思想主張的潛在質疑。本文據此提出兩種可能解釋:其一,梁惠王或許主觀上無輕視之意,僅誤以為“叟”為年長者之尊稱,遂出于年齡禮儀使用該詞;其二,梁惠王對孟子印象并不良好,或對其學說心存異議,故借“叟”這一平常用語,表達語氣上的簡略與身份上的降格,淡化其賢士之位,語帶不敬。為進一步考察上述可能性,筆者將綜合《史記》《孟子》相關記載,追蹤二人會面背景與對話細節,并從社會禮儀、語體風格及話語策略多角度入手,分析梁惠王使用“叟”一稱時所傳遞的情感立場與政治態度,以探討該稱謂背后的情感語義及其歷史情境的復雜性。
(一)從梁惠王對“叟\"的使用來著
梁惠王之所以稱孟子為“叟”,是否出于誤解該詞性質而無意為之?抑或其稱謂選擇本就具有特定情感立場?要解答此問題,首先需判斷梁惠王對\"叟”的使用是否具有主觀意識。本文提出兩種假設:其一,若梁惠王理解“叟\"之語義,并僅在稱呼孟子時使用該詞,則其選擇具有明確指向性;其二,若梁惠王對\"叟\"理解有限,且將之普遍用于其他長者,則其稱謂可能出于無意的語言習慣。為驗證這一問題,本文通過文獻考證,認為梁惠王確系有意識地使用\"叟”一稱,其稱謂策略反映出特定的情感姿態與權力判斷。
《史記·魏世家》記載:“惠王數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弱衍、淳于髠、孟軻皆至梁。\"[52233據此,梁惠王所接見的賢士,除孟子之外,尚有淳于髠與弱衍。淳于髠為戰國著名辯士,其事跡亦載于《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其中惠王與淳于髡的對話尤具分析價值:“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豈寡人不足為言邪?何故哉?客以謂髠。髠曰:‘固也。吾前見王,王志在驅逐;后復見王,王志在音聲:吾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嗟乎,淳于先生誠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來,人有獻善馬者,寡人未及視,會先生至。后先生之來,人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先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5]2851該段文字顯示,梁惠王對淳于斃頗為推重,不僅反復以“先生”相稱,且于私下亦尊之為“圣人”,稱謂語氣中透露出敬意與親近。相較之下,其對孟子稱“叟”,未加敬語,其語氣簡略、追問功利,形成鮮明反差。
據錢穆考訂,淳于髡早于齊威王時期即以“一鳴驚人”之言為人所識,至見梁惠王時應年逾六十[12]418;孟子見惠王時亦年在花甲左右,二人年事相近。若\"叟\"確如趙岐所釋為對老者尊稱,梁惠王應一體適用,稱淳于髠為“叟\"亦未嘗不可。然而事實卻恰相反:對淳于髠梁惠王不稱\"叟”,而特以“先生”尊之;對孟子則以“叟”相稱。此一稱謂差異說明,梁惠王并非無意識地隨意使用“叟”,而是有意區分尊重與平視的對象,顯示出其在語言選擇中已作出情感與禮儀的判斷。若“叟\"果真等同“尊敬老者\"之辭,梁惠王為何在尊敬淳于髠時棄之不用,反而另擇“先生\"?此一反證強化“叟\"在此語境下不具敬意的判斷。梁惠王身為一國之君,理應熟悉外交場合的基本禮儀與稱謂規范,對于在不同場合如何稱呼不同身份者,當具備相應分寸與判斷。從其接見淳于髠時多次使用“先生”一稱可知,梁惠王具備根據對方身份、地位與語境選擇恰當稱謂的能力。若在此背景下,他初見孟子時以“叟”相稱,并非出于誤用或不了解其含義,而更可能是一種經由情感判斷后的有意識選擇。
事實上,《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中,梁惠王首次接見孟子即開口稱“叟”,旋即追問“利吾國乎”,其語氣簡率、態度急切,顯露出一種實用主義色彩,與對淳于髠的推重態度形成鮮明對比。若此種稱謂屬無心之舉,照理應在第一次會晤后由左右臣屬加以提醒,或由梁惠王本人覺察并調整語言策略;然而,從后續文獻來看,梁惠王在之后對話中仍持續使用“叟”一稱,如該篇曰:“梁惠王曰:‘普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1]64此類用例顯示,梁惠王并未對\"叟”一稱作出任何修正或替換,其語氣基調始終平實甚至略帶疏離。與其在談及淳于髠時的親昵措辭“淳于先生”“誠圣人也”相較,稱謂與情感落差顯著,說明“叟”一詞并非臨時語用,而是持續使用且具有特定語氣定勢的語言選擇。換言之,若梁惠王確知“先生”為敬辭且主動用于尊敬之人,而對孟子卻始終使用“叟”,則可推定他對孟子的態度存在某種保留甚至距離。這種稱謂的選擇本身,已在情感層面傳達出差異化對待的信號。
(二)從禮遇程度的比較來看
戰國時期,君主對賢士的禮遇程度,往往直接體現其是否誠心尊重賢才,亦可作為判斷君臣關系親疏的重要指標。若梁惠王對孟子心存敬意,理應在接見過程與禮節安排中有所體現。
回溯其祖父魏文侯,可見魏國一向以尊賢納士著稱。史載,秦國欲攻魏,有人勸諫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5]223君主能否禮賢,不僅關系個人氣度,也影響國家聲譽與政治穩定。由此觀之,梁惠王是否禮遇孟子,亦應可從史料中尋得線索。然通讀《孟子》《史記》等相關文獻,并未見到有關梁惠王對孟子具體禮遇的明確記載。誠然,《史記·魏世家》記載:“惠王數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髠、孟軻皆至梁。\"[5]233其中“卑禮厚幣\"固屬對賢士的普遍禮遇姿態,但該語句為對整體招賢政策的總結,未具體說明其對孟子一人的特別禮遇。相較之下,淳于髠與梁惠王的對話、贊譽與稱謂,均有詳細記載,而孟子一方,僅有簡略的“叟\"呼與“利吾國乎\"之問,難見禮節周全之跡象。這并非斷言梁惠王對孟子毫無禮遇,而是強調其所施禮遇未見于文獻系統記載,這種“沉默”本身亦值得重視。作為一位主張“仁政”的思想家,孟子理應獲得相應尊重,但梁惠王在招賢之初雖有形式上的“卑禮厚幣”,其對孟子的實際接待卻語焉不詳。此種落差反映出,從君主立場出發,梁惠王或許更關心孟子“能否致利”,而非真正認同其學說或人格理想。
相較于孟子,弱衍同樣受到梁惠王“卑禮厚幣\"之招,但司馬遷對二人所受禮遇的描寫,卻呈現出明顯差異,足以反映君主對二人態度的不同:“孟軻,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其次衍,后孟子。弱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是以子重于齊。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5]2847-2849弱衍是齊國人,事跡見于《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司馬遷在對弱衍的描寫中,著力渲染其所至諸侯國皆受禮遇之盛:在魏,梁惠王親自郊迎,施以“執賓主之禮”;在趙,平原君“側行撇席”,以示恭敬;在燕,昭王“擁彗先驅”,親為弟子,筑宮禮聘。此種規格不僅高于一般接待,幾可視為當時對思想賢士的最高禮儀安排。反觀孟子,“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不僅未見特殊禮儀,反遭拒于王言之外。司馬遷在總結二人處境時更明確指出:“其(弱衍)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5]2849一個“困\"字,用以形容孟子仕途之不得志,既是客觀描述,更寓史家感慨,隱含對孟子理想落空、未受應禮的憐惜與悲嘆。清儒崔述就指出,弱衍與孟子所處時代不同,司馬遷將二人放在一起主要目的是進行比較襯托[2]183。
司馬遷所記不僅反映孟子在齊、魏兩國遭遇的現實冷遇,更通過與弱衍受禮的對照,凸顯孟子所遭待遇的不對等,進一步揭示其與梁惠王之間并未建立起君賢相知的禮儀關系。倘若梁惠王確實如趙岐所言“尊其為父”而稱之為“叟”,又何以在實際禮遇中未見相應的尊崇表現?一個“叟”字,倘若真如趙氏所釋為“猶父也”,當不應與“困于齊梁”之形象共存。由此可見,“叟”并非一詞足以承載敬意,而是需結合語境、禮儀、語氣等諸多因素加以解讀。司馬遷的敘述恰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文本之外、情感之中的反證路徑。
(三)梁惠王與孟子對話的情感態度分析
綜合《孟子》中的記載可見,梁惠王與孟子之間的關系并不融洽,甚至屢屢顯露出情緒上的疏離與認知上的對立。若細讀二人在書中幾次關鍵對話,便不難發現彼此間缺乏信任與認同,言語交鋒多帶針鋒相對之意,彰顯出一場理想主義與實用主義之間的持續碰撞。這里試將相關部分列舉如下:
開篇之會,情感基調即現。《梁惠王章句上》開篇,梁惠王即以“叟\"相稱,未施敬語,便直接追問:“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1]35語氣中流露出急切功利之意,仿佛將孟子視為可以為己謀利的工具人物。孟子未正面回應,而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3轉入長篇仁義之論,顯現出對梁惠王態度的反感與不滿。這種“答非所問”的修辭策略,本身便是對君主價值取向的抗議。
池邊問樂,含蓄諷諭。梁惠王于池畔觀群鹿之樂,問孟子:“賢者亦樂此乎?”語氣雖淡,卻帶有一種自得其樂的王者口吻。孟子引用《詩經》與《尚書》回應,主張“與民同樂”,暗諷梁惠王獨享聲色、脫離百姓疾苦,最終以“民之所欲,天必從之”14-50呼應仁政理念,批評意味明顯,情緒基調亦趨尖銳。
人口之問,直陳其非。梁惠王稱“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并疑惑“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雖表面求教,實則暗含自辯。孟子以“五十步笑百步”一語直指其治國淺薄,批評其未能踐行仁政,僅在權謀與經濟層面改進,句末一句\"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151-53,直接揭露其理念偏差,語氣中隱含不屑。
表面恭順,實則交鋒。當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時,語氣雖顯謙遜,孟子卻不以為然,直言“率獸食人”,批評其政令殘酷、民不聊生,并以“庖有肥肉,概有肥馬\"揭其奢靡本相,最后以“始作俑者,其無后乎?”[1]62-63斥其為不仁政風的始作俑者,措辭之激烈,已近情緒爆發。
以上對話顯示,孟子在面對梁惠王時,雖有儒者身份與勸諫職責,卻毫不諱言地展現其不滿、諷諫與激烈批評;而梁惠王在多次對話中,或表現急功近利、或流露不解與困惑,均未見深度認同與誠懇受納,其情緒反應常以沉默或語焉不詳來呈現,既顯露其心理上的防御姿態,也暴露出認知結構的異質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孟子》文本并未描寫梁惠王如齊宣王那般“顧左右而言他\"來回避孟子斥責,而是直接保持沉默。這種沉默本身,即是一種典型的非語言情緒反應,反映其在面對孟子批評時的無力反駁與心理尷尬,成為二人關系張力的最好注腳。更甚者,在梁惠王去世后,孟子面對其子梁襄王亦毫無掩飾地表達失望之情,言:“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1]69此語冷峻直率,表明孟子對魏國統治者一脈已無信任與敬重之意,也進一步映照出他與梁惠王之間始終未曾建立起真正的情感共識與政治契合。
綜觀上述對話與互動細節,不難發現孟子與梁惠王之間的情感張力不僅存在于語言層面,更體現在價值立場、語氣風格與人際心理的深層沖突中。所謂“叟”之稱,亦不過是這種疏離與裂痕的一種語言表征,其背后所折射的,正是戰國政教理想與王道現實之間難以彌合的情感裂縫。
(四)從梁惠王與齊宣王對待孟子的態度來看
梁惠王去世后,孟子離開魏國,轉而赴齊國游說齊宣王。若將兩位君主對孟子的態度加以比較,不難發現,齊宣王與孟子的交談氣氛明顯更為融洽,言語中多流露出敬意與欣賞,極少表現出不敬或疏離。盡管齊宣王未能完全采納孟子的仁政主張,但始終持尊崇態度,并多次對孟子所言表示折服。例如在一段對話中,他坦言:“吾,不能進于是矣。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1]93此語語氣懇切,顯露出尊師重道的心態,與梁惠王面對孟子時的急切與冷淡截然相異。
更顯著的是,齊宣王在稱謂上使用“夫子”一詞以表達對孟子的尊敬。“夫子”不僅是古人對有德有學之士的通稱,也逐漸成為對孔子及其弟子的尊稱。此稱謂在先秦語境中,已具有明顯的敬意傾向。齊宣王稱孟子為“夫子”,表明其將孟子視為思想導師,這一稱謂情感濃度之高,遠非梁惠王“叟”之簡略可比。《孟子》一書中關于齊宣王與孟子之對話篇幅頗多,涵蓋政治、文化、禮樂等多個方面,其語氣多為親切、坦率與理性討論,氣氛融洽。
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有曰:“(孟子)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以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璧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1]89-90
此段對話中,孟子循循善誘,引導齊宣王認識\"欲辟土地、朝秦楚\"之舉若無仁政則如“緣木求魚”;齊宣王則以笑語與反問相對,語氣輕松,展現出求知與回應的情感張力。師友之情與君臣之禮相得益彰。反觀孟子與梁惠王之對話,不僅語氣緊張,屢帶批判與諷刺,且缺乏對孟子觀點的積極響應。從“叟”之稱的冷淡,到“率獸食人”“始作俑者”之嚴詞批判,再到最后孟子對其子梁襄王的評價“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1]69,其間的情感裂痕日益明顯。由此對比可見,齊宣王雖未完全實施孟子之道,卻在言語與禮節上表現出充分尊敬;而梁惠王雖招賢納士,然在稱謂、禮遇、對話姿態等方面皆流露出不滿與疏離。這也印證了本文開篇所設兩種假設中,唯有第二種,即“梁惠王對孟子并無敬意,甚至早已有所保留”,才最為符合文獻記載與言語細節。
綜上,稱謂\"叟\"不僅未體現梁惠王對孟子的敬意,反而在語境、禮遇與君臣互動中顯露出對孟子的不敬與疏遠。通過與齊宣王對比,可進一步確認“叟\"之使用實為梁惠王情感態度的語言映現,是一種有意識表達冷淡、功利心態的語用選擇。
三、柄鑿不入:理念對立中的情感斷裂
綜合前文分析可知,“叟”一詞在語義上本為對年長者的中性稱謂,未必含有尊敬或貶抑之意。然而,梁惠王在特定語境中對孟子使用“叟”一稱,卻并非無意為之,而是帶有明確的語用選擇與情感表達。通過對稱謂使用、對話語氣、禮遇差異等維度的多重考察,可以確認梁惠王對孟子并不敬重,“叟”一稱亦體現其冷淡、疏遠甚至輕視的情感姿態。但問題在于梁惠王為何對孟子心存保留,甚至在語言使用上有意表達不敬?對此,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以“持方柄欲內圜鑿,其能入乎?”十一字評述了二人的關系。筆者將綜合相關記載,從四個角度人手進行論述,以闡明司馬遷對“叟”一詞真義的解讀。
(一)從戰國歷史背景來看
司馬遷《孟子荀卿列傳》開篇即言:“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5]2847“利誠亂之始也”一語,點明司馬遷在本傳中所欲傳達的核心觀念:戰國亂世的根源正是君主、士人上下皆趨于“利”,而放棄道義之本。這一評語既體現司馬遷對孟子主張的同情理解,也映照出他對時代現實的深刻觀察。戰國時期,諸侯爭霸,兵戈不息。司馬遷記述當時格局:“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5]2847
這是兼并戰爭幾近常態的時代,各國紛紛以“富國強兵”為治國要務。在此背景下,尊賢納士之風大盛,君主廣泛延攬士人,其目的并非單純尊德重道,而在于借士之才,以圖強國爭霸。魏惠王、齊宣王等人雖皆招賢禮士,但實則皆以是否“能利于國\"為判斷標準。但孟子卻一再強調“仁政\"而非“功利”,宣稱:“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1185其思想構想雖然高遠,但在重實效、尚權謀的戰國政治現實中,顯得不合時宜。
司馬遷對此亦有評議:“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5]2847司馬遷明確指出,孟子言行雖高,然不合時勢;其所游歷之國,無論齊或魏,皆無法真正采納其主張,實屬必然之結局。換言之,孟子之“困于齊梁”,既是個人際遇之不幸,更是思想與時代沖突的體現。不過,即便“所如者不合”,孟子仍在齊國獲得較高禮遇,齊宣王雖未能采納其學說,仍尊之為“夫子”,聘為上賓。反觀梁惠王,不僅未予重用,甚至在言語與禮儀上均顯冷淡,稱其為“叟”,語氣簡略。
(二)從梁惠王的心理狀況出發
梁惠王即位初年,憑借魏國強盛國力,先后對趙、韓、秦等國發動多次戰爭,連戰連勝,一度確立魏國在戰國初期的霸主地位。《史記·魏世家》記載:“二年,魏敗韓于馬陵,敗趙于懷。六年,伐取宋儀臺。九年,伐敗韓于檜。…十年,伐取趙皮牢。…十五年,魯、衛、宋、鄭君來朝。十六年,與秦孝公會杜平。侵宋黃池,宋復取之。\"[51229-2230
然而自惠王十六年起,魏國國勢急轉直下,接連在桂陵、馬陵等戰役中遭遇慘敗。據《史記》記載: “十七年,與秦戰元里,秦取我少梁。圍趙邯鄲。十八年,拔邯鄲。趙請救于齊,齊使田忌、孫臏救趙,敗 魏桂陵。十九年,諸侯圍我襄陵。筑長城,塞固陽。三十年,魏伐趙,趙告急齊。齊宣王用孫子計,救趙 擊魏。魏遂大興師,…敗于馬陵。齊虜魏太子申,殺將軍涓,軍遂大破。三十一年,秦、趙、齊共伐我, 秦將商君詐我將軍公子卬而襲奪其軍,破之。秦用商君,東地至河,而齊、趙數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 大梁。\"[5]2230-2232
最終,魏不得不遷都大梁以避秦鋒,國家戰略被迫從進攻轉為保守,魏國由盛轉衰。這連續的軍事失敗,對梁惠王而言無疑是沉重打擊。他不僅失去太子、痛失疆土,更重要的是失去戰略主動與政治自信。在《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中,梁惠王親述其心中痛楚:“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恥之,愿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1]4此言顯現出梁惠王因屢戰屢敗而產生的強烈羞恥、復仇與焦慮心理。此時的他,迫切尋求強國復仇之策,“急病求醫”心態溢于言表,極需“能立刻見效\"的富國強兵之術。正因如此,司馬遷記載他“卑禮厚幣以招賢者”,弱衍、淳于斃、孟軻等皆應召而至。然而,孟子所倡導“仁政\"理念,強調教化民心、反對兼并戰爭,其理論目標宏大卻難以短期見效,與梁惠王追求“利吾國\"的現實急迫性嚴重沖突。二人理念上的鴻溝,直接影響到君臣間的情感溝通與語用姿態。
于是,在初見之際,梁惠王便直呼“叟”,并迫切發問:“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1]35其語氣中顯露出情緒化的焦慮與不耐,甚至隱含功利主義下的質疑。孟子則以“仁義”回應。對此,宋代司馬光就指出:“子思、孟子之言,一也。夫唯仁者為知仁義之為利,不仁者不知也。故孟子對梁惠王直以仁義而不及利者,所與言之人異故也。”[23]64孟子雖言辭典雅,仁者無敵,然對正處于戰略焦灼、心理失衡的梁惠王而言,猶如“遠水難解近渴”,顯得無力與疏離。在此情境下,梁惠王對孟子的仁政主張自然難生認同,對其人亦缺乏發自內心的敬意。因此,不僅稱謂之“叟”顯得簡略疏淡,整體接待語氣也體現出某種“拒斥性\"姿態。可以說,這種情緒落差不僅來源于理論分歧,更與梁惠王內心所承受的政治壓力與復仇焦慮密切相關。
綜上,從梁惠王心理狀況出發,可以更深刻理解其為何對孟子語帶疏離,并使用“叟”一稱:這不僅是稱謂習慣的體現,更是其內心沖突與情感失衡的語言表征,是功利政治心理與道義理想之間張力的具體展現。
(三)從孟子理念的堅持來看
功利主義作為戰國時代諸侯王通行的價值準則,幾已成為政治實踐的主導邏輯。梁惠王不過是其中尤為顯著的代表之一。即便如前文所述衍,其學說最終亦歸于仁義道德之旨,但在傳播方式上卻采用更具適應性的策略。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衍提出陰陽五行之說,司馬遷評論道:“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5]2849也就是說,衍雖談仁義,然其所用之術“始也濫耳”——即以神秘的陰陽五行包裹其學說,吸引王公貴族的注意力。這種“濫耳\"之道,正是其變通的體現。司馬遷進一步指出:“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5]2849弱衍的成功在于,他能以一種符合當時權力接受邏輯的方式包裝道義內容,令王公大人雖不能踐行其道,卻生敬畏之心,愿受教化。
相比之下,孟子始終堅持以“仁政\"之道正面論辯,從不屈從于政治實用主義期待。他并非不知變通之理,而是有意不為,堅守道義原則而拒絕修飾己說。他在《孟子·離婁上》中與淳于髠的對話可為明證:“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子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1]520此段典故極富象征意義,面對“天下溺\"的現實急迫,孟子堅持“援之以道”,不肯以非常手段解決政治困局。他對“變通”的理解并不欠缺,但他拒絕以改變自已立場的方式換取現實接受。這種理想主義的堅持,正是其政治命運之困局所在。
因此,梁惠王對弱衍與孟子的不同態度,表面是禮遇與冷淡之別,實則映射出兩者在政治表達策略上的根本分野:弱衍懂審時度勢,因而贏得“郊迎執禮”的禮遇;孟子堅守仁義原則,不愿妥協于現實潮流,故而為梁惠王所疏遠。若孟子愿意“濫耳始其術”,情況或許另當別論;但正因其不肯以“權術\"妥協其道,最終只能處于政治邊緣,既不被采納,也難得禮遇。其被稱為“叟”,不僅是梁惠王語氣中潛藏的冷淡,更是當時功利政治語境中對理想主義者的一種象征性降格。
四、結語
對于孟子與弱衍截然不同的處世態度,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作出深刻而充滿感情的評論:“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大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茍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人乎?\"[5]2849-2850司馬遷將伯夷、孔子與孟子并列,贊賞他們在亂世中堅守理想、不屈流俗的品格,指出這些人并非不知權變,而是出于信仰與操守,寧愿清貧困頓,也不肯隨波逐流,所追求的是真理與義理而非功利謀算。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司馬遷對弱衍的評價:“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弱衍其言雖不軌,亦有牛鼎之意乎?”[5]2850在他看來,弱衍雖言行不拘常法,但其志未必不在仁義之道。此種“先合而后引”的策略雖非孟子所取,卻亦為現實政治中可通大道的另一種路徑。在此對比背景下,司馬遷以“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入乎?”一喻,形象揭示孟子與梁惠王理念結構的根本沖突。“枘”為方,“鑿”為圓,二者形制不合,無法嵌接。此語以工匠比喻切人,指出孟子所倡仁政理念在重權變、尚功利的戰國政治中注定無法融通,是理想人格與現實政局之間不可調和的結構性張力之體現,也暗含史家對其人格堅持的欽敬。
正因此,梁惠王對孟子的態度顯得尤為冷淡,在稱謂、語氣與接待禮節中均可察覺其策略性的情感疏離。叟”一稱,表面上為長者尊語,然在此語境中卻隱含等級壓抑與心理距離。若從“情感史\"所強調的修辭視角出發,這種稱謂并非中性用詞,而是一種富于情緒意義的言語行為。正如威廉·雷迪(Wil-liam M.Reddy)所指出,“情緒話語”(emotives)既是表達內在感受的方式,也是具有實際效力的行為,它不僅傳達情緒,也塑造情緒、調整情緒,并在社會互動中構建情感秩序。24]104-105從這一角度看,“叟\"已不再是普通稱謂,而成為承載歷史情緒與政治象征的修辭標志。它不僅映射出孟子理想人格的孤立姿態,更折射出戰國現實政治對理想主義的結構性排斥“叟\"之言,正是“方枘欲入圜鑿”的失敗語言,是情感裂痕在修辭層面的自然顯現,也是一段失敗的君臣關系中最隱微而深刻的情緒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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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Abstract:AtthebeginningchapteroftheMencius,KingHuiofLiangaddresss Menciusas“sou”,atermtraditionally interpretedasaspectfulreferencetonelder.However,itsoriginalsmaticandemotionalimpicationsmeritexamation. Byanalyzing the lexical evolution of“sou”in pre-Qin texts,andbyconsidering thetone,appelativeusage,and power dynamicsindialoguesfromtheMenciusandHistoricalRecords,thispaperarguesthatKingHui’satitudetowardMencius revealsndertonesof detachmentandutitarianism.Drawing ontheframeworkof the historyofemotions,the paper explores King Hui’spsychological disposition,contrasts Mencius’sunwavering adherence to benevolent governance with ZouYan’sstrategicadaptability,andreveals howemotional structuresunderlietheir ideological divergence.SimaQian's metaphorof“asquare tenon inaround mortise”reflects notonlyaclashofpolitical views but alsothedeeper emotional tension between the pragmatic politics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the idealism of moral personality.
Keywords:Sou;Mencius;KingHui ofLiang;Historical Records;historyofemo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