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悖論與愛的救贖

引言

現代人的自由是在脫離了各種束縛之后獲得的，但這種自由不是積極的自由、進步的自由，因為人類在脫離束縛之后又進入另一個披著“自由”外衣的孤獨、孤寂、分離的心理機制中。那么，如何在這種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中克服孤獨感，實現真正的積極的自由？對此，弗洛姆提出治理這種病態社會的良方：揚棄人的異化和社會的異化，通過愛和創造的奮斗形成由精神健康和健全自由的人組成的健全社會。

一、弗洛姆的自由觀

（一）自由及逃避自由

1.自由的內涵

弗洛姆對自由的闡釋是模棱兩可的，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在弗洛姆看來，自由雖無定義，卻有兩重特征。首先，弗洛姆認為，“自由是人存在的特征，而且，其含義會隨著人把自身作為一個獨立和分離的存在物加以認識和理解的程度不同而有所變化”[1]15，根據人類與自然是否割裂而使自由概念有所不同，抑或隨著人類個體化進程中自我意識和力量的增強而導致“自由”這個名詞具有了可變性質。其次，弗洛姆指出：“新獲得的自由成了詛咒…但卻無法自由地治理自己，無法自由地實現個性。”［1]22在這個意義上，弗洛姆把這種自由稱作“擺脫束縛的自由”，這與積極的自由即“自由的發展”，抑或真正的自由并不相同，它是非自由的，是指個體在擺脫束縛自己的枷鎖時，反被新獲得的自由壓迫和剝削的生存狀態。從上述弗洛姆對人的不自由狀態的剖析，我們可以看出其所指稱的真正的自由是指人類能夠自由地治理自己、自由地實現個性、自由地發展。

2.現代人的自由

現代人的自由不只是一個關于現代人的自由觀念，也是理解自由與孤獨、自由與權威之間關系的重要紐帶。弗洛姆認為，“宗教改革時期與現代有比我們第一印象所感到的更多的相似性在自由的含義上可能沒有哪個時代比它與我們這個時代更相近”[1]24-25。這也就是說，認識現代社會的自由必須從宗教改革時期的自由開始。弗洛姆進一步指出，“人們在擁有自由的同時也飽受孤獨，自由不僅沒有成為一種享受，反而成為一種負擔”「2]，從而揭示出現代人的自由蘊含著雙重性。一方面，個體掙脫了外部權威的束縛，逐步走向獨立；另一方面，人卻愈發感受到孤獨，覺得自己渺小且無能為力。《圣經》中亞當和夏娃因偷食蘋果而被逐出伊甸園的神話，為我們生動地描繪出現代人自由的雙重矛盾性。在伊甸園中，亞當和夏娃與自然融為一體，那里沒有壓迫和剝削，也沒有個人的選擇，因而也無自由可言，更遑論個人意識的覺醒。當亞當、夏娃違背上帝的禁令偷食禁果后，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被打破，上帝拋棄了人類，并宣判了男女之間的對立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對抗性。新獲得的自由看似解開了天堂的枷鎖，卻更像一種詛咒一一人類雖贏得了自由，卻無法自如地掌控自身，也難以實現真正的個性。

（二）自由的悖論

弗洛姆通過考察現代人的自由總結出，自由具有悖論性，一種是消極的自由，另一種是積極的自由。關于前者，弗洛姆以亞當和夏娃為例，指明二者在偷食禁果后，上帝宣判了男女間的沖突，以及自然與人類間的對立。其根源在于人類試圖脫離并超越自然秩序的努力，然而，這一嘗試并未帶來預期的解放，反而使人類暴露于羞恥之中，凸顯了自由的悖論本質。新獲得的自由看似擺脫了天堂的束縛，卻更像一種詛咒：人類雖掙脫了外部枷鎖，卻無法真正自主地管理自身，亦難以實現其自由。究其本質，消極自由是指“孩童（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因為切斷了其與母體、他人及社會的聯系，導致缺乏先前熟悉的相遇感和安全感而憂慮孤獨”［3」。雖然它是一種擺脫束縛的狀態，但是并未與世界建立起積極的聯系，反而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加遙遠，使人更加孤獨。

反觀積極的自由則是一種理想的自由狀態，是對消極自由的超越，也是克服世界對人、社會的異化的最終路徑。它有兩方面的表現：其一，從個人層面而言，在走向積極自由的過程中，個人需要以積極的態度面對資本主義社會施加于自身的壓力，要具有抗壓的能力；還要具有強大意志力，面對現實中各種社會思潮的侵擾，泰山崩于前而不懼，要辨別是非、堅定自我。其二，從個人與他人的角度而言，現代社會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遠，人愈加感到孤獨，與世界格格不入。因此，積極自由作為對消極自由的超越，其所倡導的社會就是一個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能夠消弭功利主義弊端且建立起真摯感情的社會。

二、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

（一）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的成因

1.孤獨個體的不安全感

隨著科技的進步，個體獨立化不斷加強，個人也逐漸迷失在巨大的城市里，高聳入云的建筑、眼花繚亂的電視節目、瞬息萬變的街頭新聞和各種極具誘惑的“奶頭樂”文化這一切都表明人只不過是廣袤空間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塵，像一名疲憊跋涉的旅人或流水線上機械重復的工人，雖然仍有行動的能力，卻已喪失了獨立自主的意識和存在的意義。面對這種情況，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應運而生，它“源于孤立個人的不安全感”[1]92。一旦賦予人安全始發紐帶 —一種讓人感到安全的精神紐帶，在追尋自由的過程中逐漸與自己分離，人會變得愈加孤獨，那么就必然面臨兩種抉擇：“要么逃避自由這個不堪忍受的重負，使自己重返于依賴和屈從；要么向前邁進，充分實現這一基于人的獨特性和個性的積極自由”［4]。前者是放棄自由，如同上帝庇佑人類一般，在強調“權威”的同時也帶來相應的安全感，試圖通過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消弭個體與社會的巨大鴻溝。雖然它以一種逃避的方式獲得了安全感，但是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后者則要求個體不能放棄個人獨立與完整，繼續追尋真正的自由，并試圖自發地通過積極的勞動和愛與世界相關聯。

2.個體意識的覺醒

自由是人存在的特征，人個體化的過程是意識不斷覺醒的過程，這是不可避免且不可逆的。人類發展的歷史就是一個不斷從不自由走向自由，然后又陷入另一個自由陷阱的循環往復的過程，人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地斗爭、挑戰權威、爭取獨立、獲得自由。從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偷食禁果，不尊崇上帝權威伊始，人開始分有上帝的權力，并獲得了個體的獨立性，然而，“一方面，人擁有了一定的自由度，可以不在伊甸園中盲目地生活了；另一方面，人失去了上帝的庇護，將不得不面對改造自然和社會過程中的一切風險”［5］。這也就使得人自出生起就具有脫離母體掌控的情緒和沖動，長大后想要脫離群體、規則的掌控，直至死亡。正是在此意義上，人獲得的自由隨著年紀的不斷增長而不斷積累，結果卻是人從未獲得過真正的自由，因為個人在割裂與母體的聯系時，只能得到相對的自由。但是在整個社會中，個體的自由從來不是真正的自由，它需要限制在某種約束之內，需要服從于整個社會的倫理道德規范和社會制度。這就使得人不能真正地實現個體化，得不到慰藉心靈的精神需求，即個人自身和外界產生關聯的需求，完全的孤獨和恐懼會讓人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從而失去生命的意義和活下去的勇氣。

3.社會層面的阻礙

在個體化的進程中，人有兩種需求：一種是精神需求；另一種是“自我保存的需求，即物質化需求，只有滿足于此才能獲得肉體的生存”［6］。這也就意味著人的物質能否得到滿足，取決于特定歷史時期中的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和分配制度，并決定著人的生存狀態是積極還是消極。在資本主義社會，雖然其生產力水平能夠給予人更好的生活水準，但是資本主義利益至上的觀念決定著它的分配方式注定是不公平的，注定是需要通過壓迫和剝削來維護資產階級統治的。因此，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明明擁有著更多的財富和獲取自由的方法，卻仍舊承受著自由帶來的負擔和壓力。當他們寧愿放棄自出生起就一直存在的始發紐帶走向社會，個人在整個時代洪流中仿佛是一顆螺絲釘，毫不起眼卻又只能日復一日地束縛在一個崗位上，直至自己被磨損而失去價值。面對這種困境，現代人無力改變，于是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催生出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

（二）逃避自由的表現形式

1.權威主義

從天堂偷食禁果開始，人把上帝的意志分走了一部分，從而使人與自然開始分離，人才成為人。之后，在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時期，人雖然從“贖罪券”轉為“因信稱義”，獲得人性的解放，似乎更加自由了，但事實卻相反，人擺脫了種種枷鎖，但也拋棄了最初的始發紐帶。然而這個紐帶在人個體化、自由化的過程中是不可回溯的，所以現代人一直找尋一個替代品 —一個能代替始發紐帶的繼發紐帶，來緩解追尋自由所帶來的痛苦和孤獨。對此，弗洛姆認為，這種機制更明確的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主宰，即受虐一施虐沖動。受虐者與這個世界分離、格格不入，缺少勇氣沿著“前進自由”行進，因此，他必然找尋另一種意義上的“依靠”來獲得安全感。弗洛姆將這個“依靠”視為“個體逃避自由的一種機制，具體而言，就是個人放棄自我的獨立傾向”［7]。而施虐者則是希望他人依賴自己，并以無限的權力去壓迫、剝削、利用、蠶食別人。無論是受虐者還是施虐者，都是在享受這一過程。受虐者在現代社會中并沒有得到他們預期的自由，獲得安全感和幸福感，反而受到新的權威的壓迫。而施虐者通過這種權威壓迫其他人，在其中得到快感，以滿足自己的孤獨感和不自由，然而在獲得短暫愉悅后又陷入更深的孤獨和分離之中。

2.破壞欲

破壞欲與上文所述的施虐者有相似之處，但是又不盡相同。施虐者的目的“是吞并其隊形，破壞欲則想除掉他；施虐者欲借通知他人增大已然原子化的個人的力量，破壞欲則要消滅所有的外在威脅”［1]19。施虐者只是喜歡通過壓迫、剝削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破壞欲則通過合理化的外衣去消滅使他感到孤獨的外在威脅。在這里，弗洛姆所說的破壞欲并非為了自身的生命安全或者捍衛自己的立場的自然破壞性，而是藏在心中的、蓄謀已久的、不合理的、“反擊性”的破壞性。前一種破壞欲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能遇到，但是后一種破壞欲很難被發現，甚至本人都意識不到自己具有這種特性。這是由于它會冠以善、愛、良心等美好的形式來掩蓋破壞性的事實，具有極強的隱匿性和目的性。當擁有這種破壞欲的人在面對整個世界帶給他的孤獨和恐懼時，會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一種是尋找自己所要破壞的對象；另一種是進行自我摧殘。無論是哪種，都會對社會產生極大的危害和摧殘。

3.機械趨同

現代人在不斷追求自由的同時，受到個體和社會兩方面的阻礙而產生了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面對這種情況，要么尋求積極的自由；要么放棄個人的獨立性，屈服于權威；抑或毀掉他人和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其中，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放棄個體的獨立性以主動適應整個社會的規則和模式，這便是弗洛姆提及的機械驅動，也是逃避自由心理機制的第三種表現形式。這種特殊的表現形式使得個人與“世界之間的鴻溝消失了，意識里的孤獨感和無能為力感也一起消失了”［1]123。這與動物的保護色有些類似，當它們面臨危險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皮膚顏色變成周圍環境的顏色，以至于區分不出它的本體在哪兒。人放棄自己的個性，變成一個毫無感情和特色的機器人，與周圍其他千千萬萬的機器人融為一體，雖然獲得了安全感，彌合了外界力量強大與個人力量渺小之間的縫隙，但是也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真正的自由。

三、走向“積極自由”何以可能

（一）創造性的勞動

現代人具有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創造性的勞動具有自發性質，是克服這種心理機制的方法之一，因為在“自我的自我發現過程中，人重新與世界連為一體，與人、自然及自我連為一體”［1]174。這也意味著人不再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愛是此類自發性的核心組成部分，是一種在保留自我的基礎上與他人融為一體的愛。值得注意的是，弗洛姆并不認為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都具有這種創造性的勞動和愛，只有少部分哲學家和兒童具有，因為他們沒有被社會這一大染缸污染，還保留著善良的意志和愛人的能力，從而能夠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并進行自發性的勞動。在這一勞動過程中，“只有當我們創造、維持和生活在一個由人類共同控制的社會時，我們才能完全地存在并完全成為我們自己”「8]；只有人們能夠自發工作且能夠在工作中感到快樂，才能在保留個體獨立性的基礎上與整個世界進行交互，從而消除個人的恐懼孤獨，獲得安全感。然而，個體如何能夠自由自覺地進行工作并真正實現創造性的勞動？這就必然要求社會結構的變革，并創造一個由個體共同掌控、強調和諧與自由的社會環境，才能為自發性勞動提供生存的土壤。在這一過程中，個體通過創造性勞動與愛的實踐相結合，不僅能夠在保留獨立性的同時與世界建立深層互動，還能逐步消解異化帶來的心理隔閡與存在危機，使個體在工作中體驗到愉悅與成就，從而超越單純的生存需求，賦予生命以意義感。

（二）通向精神健全的社會

現代人希望建立一個更加美好的社會，這個社會能夠給予人足夠的安全感和真正的自由。但事實恰恰相反，資本主義社會是建立在剝削和壓迫的基礎上，人創造的物質越來越多，人類的力量越來越大，卻越來越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和渺小，這便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通過這個方式，人體驗到自己是一個陌生人”［9]。當感受到周圍世界帶來的恐懼、孤獨、不安全感時，人們亟須建立一個追求精神健康、幸福、和諧、愛與創造性的社會，以此消除社會對人的異化的影響。那又該如何走向精神健康的社會？弗洛姆認為，只有在政治、經濟、文化三方面發生變革時，走向健全的社會才有可能。首先，從政治角度而言，要進行選舉制改革。國家需要按照地區劃分選舉區域，并設立一個獨立于政治之外的文化機構進行監督，以保持每個民眾都具有自由發表意見的權利。其次，在經濟層面，一切的經濟活動要以人民為中心，倡導合理的生產和消費。最后，在文化上，強調個體不僅要學習基礎的文化知識，也要掌握寧心靜氣和思維辨析的能力，并且要身體力行，通過創造性的勞動消弭異化對人的影響。

（三）通過愛來擺脫孤獨感

弗洛姆將愛定義為“熱情地肯定他人的內在本質，積極地構筑與他人的聯結，并在雙方保持獨立性與完整性的前提下實現相互融合”「10]，即在維系自身完整性與自主性的前提下，與他人融合為一。愛是對人類生存問題的真正回答。現代西方社會使人陷入不可自拔的困境，弗洛姆認為只有愛才能幫助人們克服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異化摧殘。隨著人與自然的分離和現代社會對人異化的加劇，人的生存狀態日益趨向獨立，與他人的隔閡也在加深。然而，人類的社會屬性以及對認同感和歸屬感的渴求，使其無法承受這種疏離與孤立，因而迫切需要與他者建立聯系。弗洛姆指出，唯有愛能夠填補這一缺失。通過愛的實踐，個體得以超越孤獨，獲得歸屬感，同時保留自我獨特的個性，體驗到自身的存在價值。愛不僅是聯結世界的橋梁，亦是人類內在力量的體現。人依據愛與世界保持聯系，把世界看作自己生活的最終歸宿，由此獲得安全感，并消除孤獨。

結束語

自由是什么？現代人自由是什么？權威是什么？自由和權威的關系是什么？愛在自由和權威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人類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看似更自由，實則越來越覺得孤獨。面對現代人的生存兩歧性，大部分人解決孤獨的辦法是放棄自己的某些權利并依賴新的權威，而不是從愛的角度出發去克服孤獨感、孤寂感，以至于現代人在不斷追尋自由的道路上越來越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相去甚遠。因此，弗洛姆針對這種極度異化的社會結構和個體的生存境遇，提出要學習愛，只有愛才能克服人心中的孤寂和恐懼，從而破除異化所帶來的危險后果。從這一點來看，弗洛姆“愛的藝術”是非常具有價值的哲學論述，其告訴處于社會中的蕓蕓眾生愛是一門藝術，是可以學習的；告訴處于感情旋渦中的人什么是愛情，什么是父母之愛、兄弟之情，什么是他愛與自愛這是一門教人如何去愛的知識，也給予我們在追求自由與愛的道路上前進的勇氣和智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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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美]埃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會［M］.孫凱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96.

[10］［美］埃里希·弗洛姆.愛的藝術［M］.李健鳴，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25.

作者單位：1.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2.哈爾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