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走在魯西南鄉(xiāng)間的小道上,陣陣微風吹過,一股濃濃的香氣撲鼻而來。這并非路邊桃花和杏花的香,也并非田野油菜花的香,這是路邊一樹樹桐花的香氣。朵朵桐花微微張開著,或淡粉或淺紫,嬌嫩又蓬勃的樣子,讓人心曠神怡。我想,或許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吧,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積蓄孕育,它終于在一個燦爛的清晨傾情綻放了。
桐花在清明時節(jié)應時而開,是春夏遞嬗之際的重要物候象征,體現(xiàn)了這一季節(jié)的時序、景物特征。梧桐樹干高聳、樹冠敷暢;桐花碩大嫵媚,雖廣布盛放,卻又沉靜、素雅。孕育了一年的梧桐花,被溫暖的春風催開,芳香早已一縷縷向著遼闊的原野彌漫,向著無邊的天空升騰。此刻,在魯西南,隨便走進一片梧桐林,滿目的姹紫嫣紅,讓人仿佛置身一片花的海洋。樹上的桐花簇簇串串,素凈淡妝,如遇微風,桐花輕輕搖曳,把燦爛的春天裝點得分外繁華。站在樹下,一樹桐花的馨香慢慢地侵入到人的肌膚,仿佛與人融為一體。
魯西南素有大平原之稱。靠田吃田,上世紀60年代,為發(fā)展農村經(jīng)濟,種植梧桐樹便成為農民的首選,房前、屋后、溝邊、山坡上,家家戶戶都種植了梧桐樹。梧桐樹挺直光潔、分枝高;樹皮綠色或灰綠色,平滑,常不裂。小枝粗壯,嫩枝有黃褐色絨毛;老枝光滑,紅褐色。梧桐是普通的行道樹及綠化觀賞樹,也是一種優(yōu)美的觀賞植物,點綴于庭園、宅前,也種植作行道樹。葉掌狀,裂缺如花。梧桐木質輕而細,不僅被廣泛用于家具制作和房屋建筑,還具有較高的藥用價值。
桐花飄香惹人醉。陸游《上巳臨川道中》寫道:“纖纖女手桑葉綠,漠漠客舍桐花春”,便是對桐花的真實寫照。如今,魯西南的桐花,已然成為人們春游的一個保留項目。桐花從花開到花謝,花期雖不長,可它總能讓人沉醉在那一片盛開的春光里,讓人心輕如云,流連忘返。它雖沒有梅花高雅,沒有桃花菲紅,沒有牡丹嬌艷,但它質樸純真,在春天里激情縱燃,豪放不羈,默默無聞地去裝扮大地。
桐花是大自然獻給春天的吉祥祝福。花海廣袤浩蕩,綿延不斷,這被桐花淹沒的一個又一個村莊,被馥郁席卷的一座又一座奇峰疊嶂,仿佛彩雪突奔而來。這樣的村莊,為迎接明媚的春天,用上百萬株梧桐樹的花,來抵抗倒春寒的凜冽。蜿蜒飄拂的桐花,如佩帶著響聲的淡紫玉佩,點燃著炫目的河上浮冰。它橫亙在魯西南大平原上,有吐盡天下芳菲的浩然之氣。闖入這樣的花海,人們帶著無盡的亢奮,儼然一個春天之火的蹈火者。明媚的陽光灑在著那些純真無邪的笑臉上,那些青春的倩影上,那些在花叢中徜徉和歡笑的人們身上,也灑在那些百鳥的鳴囀里。
桐花,近看像是水晶雕出的巨大花樹,在萬福河的滋潤下,以胭脂般的濃妝淡抹,守護著樂園般的美好生活,也用豐厚的溫暖和甜蜜饋贈給這里勤勞的人們。這種恢弘壯觀的迎春儀式,恰恰是祖先們?yōu)樽訉O創(chuàng)造的最隆重狂歡節(jié)之一。古人未見今時花,而今時花卻依然蘊藏著先人們的殷實囑托和夢想,讓春天變得如此斑斕,如此激情、濃郁、熾熱。那被點燃的平原之火,淡紫色的烈焰如江河傾瀉的血液。村莊在桐花中浮動,神姿仙胎,令人陶然若醉。桐花的燃放,桐花的擁攘,在這片平原上、河川里似波濤滾滾向前,流向大千世界。那漫天飛舞的花語,屬于彩云之下的人們。
厭倦了城市生活的人們,總想找機會離開喧器的都市,攜兒女到鄉(xiāng)下去呼吸新鮮空氣,放松一下那終日緊張的神經(jīng)。他們三三兩兩穿行在花叢之中,或舉起相機、手機拍照,或翩翩起舞,忽高忽低,像是在花叢里嬉戲。天上白云悠悠,河間流水潺潺,林中桐花灼灼,游客笑語盈盈。在這里,天,地,人之間,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原來,先人們的追夢、筑夢與圓夢,就是從這里開始的。當桐花芳華吐盡,完成一次殷實壯觀而又轟轟烈烈的生命旅程,在風的歡送下,沿著螺旋式的生命軌跡,瀟灑地回歸大地母親的懷抱,這是為自己的生命延續(xù),埋下伏筆。
那棵棗樹
在人生的長河中,或多或少總有一些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記憶。我也是如此。走南闖北,在外地工作幾十年,總忘不了老家那棵古老的歪棗樹。它的樹干有些彎曲,像一位駝背的老者,那枝柯交錯,那鮮紅可口的大棗,時常歷歷在目,甚至在夢中也常常見到它。
聽爺爺說,這棵歪棗樹是明洪武年間,爺爺?shù)淖嫦葟纳轿骱槎纯h大遷徙時,來到此地定居栽下的。由于年代久遠,棗樹的樹干向一邊歪著生長,而樹枝則直刺青天。樹的根部蒼老不堪,像歷經(jīng)滄桑的老者,到了風燭殘年的時光,樹的根部有一個很深的大洞。一群黃鼠狼在里面安了家。奇怪的是這群黃鼠狼不吃自家主人飼養(yǎng)的柴雞,為此家里人也視而不見,與它們和平相處。再后來,這棵兩個人也樓抱不過來的大棗樹,不知何時又從根部生長出來一棵新棗樹,年復一年,時光輪回,從我記事起這棵新棗樹也有碗口粗了。它枝地參天,枝繁葉茂,像一把碩大的綠傘懸掛在半空中,引得百鳥嘰嘰喳喳,千鳴百轉,不絕于耳。
這棵歪棗樹具有極強的生命力。歲月之刀,將它雕刻得老態(tài)龍鐘,斑斑駁駁。但它歷久彌堅,寶刀不老。盡管鶴骨仙風,卻仍然頑強地活著,像頑強的老人呵護著自已的孩子,將接力棒傳下去,繼續(xù)造福蒼生。聽奶奶說,那年鬼子進村抓勞工,凡是有勞動能力的男子統(tǒng)統(tǒng)被抓走。爺爺無處躲藏,急中生智爬到棗樹上貓了起來。鬼子用刺刀在柴垛和床底下到處亂捅一陣子,一無所獲,只好哇啦哇啦地走了。爺爺這才有幸躲過這一劫。又有一天,鬼子進村掃蕩,一發(fā)炮彈落在歪棗樹旁邊,炸了一個四五米深的大坑,險些把棗樹炸倒。
上個世紀60年代初,家鄉(xiāng)鬧饑荒,農民的日子過得十分艱辛,野菜、樹皮都被吃光了。父親餓得皮包骨頭,兩眼發(fā)黑,難以忍耐。從不會上樹的父親搬著犁田用的木耙,爬到歪棗樹上去摘那些未成熟的青棗充饑,突然連人帶耙一起摔了下來。沉重的木耙砸在父親身上,耙釘把老父親的頭砸傷,鮮血直淌,可是父親顧不上包扎傷口,抓著青棗就往嘴里塞,母親走過去埋怨說:“你呀可真傻,先正住傷口再吃啊!
有一年春天,我到村南邊的古柳河里摸了十多條小魚。母親舍不得讓我們解饞,說是等到年關招待客人。在那以地瓜干、蘿卜和樹皮為主食的年代,我們家鄉(xiāng)流傳著一句順口溜:“臘肉、咸魚、雞蛋粉皮”乃是人間的一大美食。為防止貓叨走小魚,我還特用柳條編了一個精致的小籠子,把小魚放在里面,掛在棗樹上晾曬。哪知還未等把魚曬干,連魚帶籠子就不翼而飛了。我很傷心,一氣之下,拿著削筆用的小刀狠狠地在歪棗樹上劃了十幾道口子,似乎埋怨棗樹沒有把小魚看護好,故而把怨氣撒在它的身上。還有一年,妹妹想吃棗,悄悄爬到歪棗樹上去摘棗,哪知道樹上藏著一個大螞蜂窩。妹妹只顧摘棗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螞蜂窩。霎時,滿頭是螞蜂,大大小小被蟄了許多個包,疼痛難忍,大叫著喊救命,我飛快地爬到歪棗樹上,把妹妹抱了下來,再次拿起鉛筆刀,到棗樹上狠狠地劃了幾個口子。從此以后,我或者上學考試成績差,或者割草割得少挨父母臭罵,就去棗樹上劃口子,久而久之,棗樹上被劃了無數(shù)道小口子,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傷疤。幸虧它不會說話,要不然,不知要鳴冤叫屈多少次哩!
奶奶十分愛惜這棵歪棗樹。“吃大鍋飯”的年代,生產(chǎn)隊長要出200元錢買下這棵歪棗樹,說是生產(chǎn)隊要做一臺織布機,租給社員去織自產(chǎn)的老棉布,不少人贊成生產(chǎn)隊長的意見。隊長帶領幾個人抗著鐵掀和鐵鎬要去刨歪棗樹。奶奶知道后,邁動著三寸金蓮,大跑小跑到家里,伸手攔住人們氣吭吭地說:“我看你們哪個敢動這棵棗樹?我想問一下,一代又一代,咱們村里哪一家的人沒吃過樹上的大棗?你們要刨棗樹,先問問我老婆子答應不答應!這棵棗樹活了幾百年了,是咱們祖先留下來的寶貝啊,誰也無權遭踏它!”生產(chǎn)隊長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得領著幾個人走了。
每年的農歷七八月間,歪棗樹壓彎了枝頭,鮮紅的大棗光鮮照人,咬一口香甜酥脆,人見人愛,引得小孩子直流口水,像躲貓貓似的變著戲法或上樹摘棗,或用長桿亂打一通,然后蹶著小屁股去拾落在地上的大棗,直到大包小包裝得鼓鼓的,才肯離開。奶奶發(fā)現(xiàn)后,不停她轟這群調皮的孩子,罵道:“你們這些小饞鬼,吃得沒有扔下的多,亂遭踏,多可可惜。等我抓著你們,非把你們的屁股打成幾瓣不可!”孩子們像蒼蠅一樣被轟跑了,可奶奶剛離開,孩子們又來了。
可是到了臘月要過大年的時候,奶奶把曬干的大棗挨家挨戶給鄉(xiāng)親們送去,讓他們蒸花糕、花山和棗饃饃。過年那天,全擺放到堂屋正中間和灶臺上,以慶祝今年的豐收,祁求來年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如果趕上饑荒的年代,這棵棗樹產(chǎn)下上百斤大棗,不知救活了多少饑餓的人們。
大棗,具有極高的藥用價值,號稱“百果之王”。1974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歪棗樹上喜鵲登枝,“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母親高興地說:“媽嘎(喜鵲)叫,喜事到,”果然在這天上午,郵遞員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在我家門前突然停下,將一個大紅喜報遞在我的手上。原來是我的應征入伍通知書。撫摸著鮮紅的入伍通知書,我心潮起伏,激動地啜泣起來,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人比黃花瘦,總算盼到這一天了。真沒想到,我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高中畢業(yè)后的這年冬天,正趕上報名參軍,我也踴躍報了名。可站在一旁的堂叔嘲笑我說:小三,你也敢報名?就憑你這樣還能去當兵?人家當兵的都是五大三粗,站起來頂破天,躁一腳壓塌地,你還沒有個槍高,也想湊熱鬧,你是能扛得動炮還是能扛槍?無端地被人損了一頓,我被氣哭了:“你小瞧人,誰說我不能去參軍?”我嘴上這么說,但心里卻發(fā)忤。當時我正患腮腺炎,兩腮腫脹得很大,火燒火燎地疼痛。去公社體檢時,我們村里同去的幾個伙伴都扛著行李,因為夜間要抽血化驗。只有我一個人沒有扛行李。民兵連長說:小三,你還是甬去了吧,去了也夠嗆。我堅持要去,民兵連長只好苦笑著默認了,那意思是說,你去體檢也是充充數(shù)罷了。可出人意料的是,那些扛著行李去公社體檢的伙伴都一一被淘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體檢過關。我忐忑不安地問體檢醫(yī)生:我患了炸腮,沒事吧?體檢醫(yī)生笑著說:“小伙子,你患的是腮腺炎,沒有事的,放心吧!”
接到入伍通知書,我高興得抱著歪棗樹轉著圈撒歡。盡管我平時曾經(jīng)恨過它,曾經(jīng)用鉛筆刀在樹上劃了無數(shù)道口子,然而,一旦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時,我又對歪棗樹生出無盡的眷戀,我含著眼淚抱著它一陣長吻。再見吧,我朝夕相處的歪棗樹,我的伙伴,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會記住你的!
闊別家鄉(xiāng)四十余年,當我再次見到歪棗樹時,它依然那樣親切。它像一部大書,記錄著一個家庭、一個村莊乃至整個社會的歷史變遷,記錄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與酸甜苦辣,同時也記錄著我的祖先和我的成長史。它承載著世事滄桑,一年又一年,它用累累果實,惠濟著蒼生!
作者簡介:

牛濤,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定陶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范蠡說媒》,《又見秋風起》。作品見《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華文月刊》《參花》《廣東文學》《大眾日報》《鴨綠江》等。
獲《參花》文學獎、青年文學家獎、廣東文學獎。著有長篇抗戰(zhàn)諜戰(zhàn)小說《鐵血厚土》和小說集《黃雀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