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書上人號懷素

1

雪下了一夜。禪房里的油燈和酒壇落滿灰塵，來的路上卻干干凈凈。我站在這里，肩頭落滿白雪。

那些小的芭蕉葉已被我書寫完，雪落在碧綠或褐黃的葉片上，濃黑墨汁流淌下來，沖刷掉那些新鮮的字跡。我轉身走回禪房，拿出入冬前積攢的大芭蕉葉，鋪展在桌上。撥亮油燈，油燈里的大雪灼亮我的眼睛，這一雙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進我的毛筆里，書寫出雪花一樣靈動紛飛的字跡。

有時我是愉快的。沒錢買昂貴的竹紙、絹帛，便鋪開碩大碧綠的芭蕉葉，毛筆游走在光滑的葉片上，就像書寫在又細又軟的絹帛之上。窗外那片濃密的芭蕉林，是我一株一株親手種下。這片遮天蔽日的芭蕉林，我為它取名“綠天庵”。

終日練字，練得疲累時，我會閉起眼睛曬太陽，又忽然跳起來，滿屋子四處找酒喝。抓起酒壇，倒在未洗凈的粗碗里大口飲下。酒液炙燙著血管和胃，每一寸皮膚和毛孔都跳動起來，讓我揮筆，鼓動著我說，寫啊，寫出你自己啊！

我的眼前出現心中仰慕的張旭張長史的草書。張長史疏放率真，和我是一樣的人。飲酒必書，大醉狂走數步才下筆，以頭濡墨而書，酣暢淋漓，好不痛快。酒醒后，他大呼：“這是神作，不可再寫得出！”

心里熱烈的念頭在翻滾，我已經喝醉，打翻酒壇和粗碗，嘩啦啦碰撞成一片，整個人幾欲傾倒在地。我提筆疾書，寺中的白墻上一氣呵成的草書，如驚鴻乍起，又如驟雨狂風滿壁縱橫，還似千軍萬馬馳騁沙場。

寺院里的僧人圍過來看我， 有人指指點點說：“這個醉僧?！币灿腥顺彝驴谒骸罢媸钳偭??！敝挥锌蘸６U師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后，他低聲叫了一聲我的法名：“懷素。既入佛門，當守戒律?！?/p>

猛然驚醒，我被幾個師兄架著扔進柴房醒酒受戒。酒醒后被罰打掃庭院，劈柴挑水。挑水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山路，山野的風在耳邊嘩嘩作響，此時我才覺胸中酸楚，眼中有冰涼的東西滑落，額頭上卻都是汗水。

有時我是狂亂的、混沌的。十歲我出家為僧，因為仰慕伯祖父釋惠融。他是僧人，又是當地有名的書法家，臨摹歐陽詢，幾乎亂真。少年時，我站在伯祖父身旁看他寫字。藏鋒起筆，運筆穩健。我問道：“像您這樣書寫，豈不是太慢了？ ” 伯祖父緩緩說道：“歐陽詢說，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你自己慢慢悟吧?！?/p>

我悟了許多年，書法依然被人指責不師古人?，F在是唐大歷元年（766），安史之亂過去三年了。我二十九歲，草書已寫出杜甫的《秋興八首》。可大唐的書法家們并不認可我，說此作書風并未成熟，書法線條臃腫，包含怯懦，用筆牽強，有拖沓之感，遠未邁入晉人的門檻。我內心的彷徨和憤怒猶如水與火翻騰爭斗著，心底像有海浪翻滾起伏。

山路上慢慢走過來一個身影。他的袈裟在山風里拂動，深邃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我，又仿佛投向遠方。待看清他的臉，我站起身合掌行禮，跪拜在地，叫了一聲：“師父?！?/p>

2

空海禪師整理袈裟， 端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默默打坐良久。群山起伏，清凈的空氣中彌漫著寺中的誦經聲。我安靜下來，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打坐。我想一展才華，對世俗的成功與名聲有著渴望與野心。但我又是一個無人賞識的失敗者，像明珠蒙了塵。

空海禪師終于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懷素，你太心急了。”我的淚水瞬間滑落。

師父抬頭看看天邊的云說：“外界與他人言語如何，評判如何，都是你的妄念，與我們參禪修行沒有任何關系。研習書法的目的本是修養自身、愉悅精神，不應執著于外在得失。如果執念太深，便生心魔，自生見障?！?/p>

“可我還沒有聲名。”我依然落寞地說。

“ 無謂聲名， 只因你筆下的功夫還未到，書法的氣息并未貫通、純熟。功夫未到，何來蒙塵？”師父站起身，平靜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在他面前， 我是透明的。他接著說：“你看這山中的蘭花，有人欣賞，無人欣賞，都自在生活，它不為任何一個人開放，只是單純地存在于天地之間，一心一意開放自己， 花朵幽香，只為自己，它便從未辜負此生。”我的心猛然顫動了一下。師父已經走遠。暮色中，寺院鼓樓傳來了擊鼓聲。

第二天， 我比平時起得早，掃干凈寺院，劈柴打水?？粗蓛羟逅乃略海译p手合十，知道空海禪師講經的時間到了?？蘸６U師講了禪宗六祖惠能與五祖弘忍大師的故事。“五祖說：‘領悟佛法，當觀察認識到自己的本性，不斷精進，戒除貪、嗔、癡。若只依賴他人，只能心性迷失，愚昧無知?！?/p>

聽到這里，我忽然頓悟。假如沒有功名， 我會不會丟棄手中的毛筆， 從此遠離書法？不會。這不是一支簡單的毛筆。它生而為竹， 長在天地間，曾經綠葉青青，是天地之間的一個生命。我知道它有出生，繁茂，枯老，終亡。我也是一個生命，通過這支細細的筆桿，我將自身的氣息、心血、熱愛、才華都傳遞給它，而它用它的生命回應了我。我只需用心去書寫，投入地展示書法之美，便足矣。

兩年后，我走出寺院，一路北上，拜師學習書法。

3

船行在湖水上，有澄明的陽光灑下來。我坐在秋日午后的船頭，看湖中的碧綠水草和水上反射的金色陽光。同船的永州刺史王邕，是和我一樣喜愛書法的舊相識，在衡陽與我相遇，得知我要拜見京城長安的大書法家學藝，欣然一同前往。此刻，他將早已買好的美酒小菜在船艙里擺開，與我把酒言歡，切磋書藝。

酒酣耳熱之際，湖上吹來一陣涼風，太陽即將落山。我看到烏桕樹樹葉開始長出紅色，在落日余暉中和晚霞連成一片，聽到湖波的水聲和遠處白鷺的叫聲。我想就這樣一直坐著，和手中的酒杯融為一體。

“ 素師， 你在發什么呆？”王邕問我。

“我在想，這樣的湖光山色，詩人李白當年在流放夜郎的途中，是否也曾看到?！?/p>

“是啊，那一年是乾元二年（759）。參與永王李璘幕府謀反一事，李太白先師獲罪流放，若不是后來朝廷大赦天下，恐怕要客死異鄉?！蓖蹒邍@道，“先師的一生，猶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詩情豪邁，卻充滿坎坷，隨著命運的潮水起伏不定?！?/p>

我想起先師已經離世六年了，我與他分別也已近十年。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他，那時我才二十二歲。

那一年的深秋好冷。家鄉永州的道路上烏桕樹的紅葉落了滿地。永州司戶參軍盧象大人的府中，熱鬧喧囂。盧象正設宴款待遇赦而歸的詩人李白， 老友相會， 心情喜悅。五十九歲的詩人，像一只飛出囚籠展翅的白鳥，雙眼里依然是稚子般的天真與浪漫，無限詩情與才華在爽朗的大笑聲中盡情展露。

我看到眼前這位詩人，政治上的天真令他仕途坎坷，雙眼中卻依然清澈隨性。他的喜悅和豁達，不因坎坷而削減半分。仿佛只要有酒，有詩歌，有劍舞，有朋友，天地之間便任由他揮灑。不愧是謫仙人，因喝醉了酒，一不小心跌落人間。

抬酒的仆從們把一壇壇上好的美酒從庭院長道抬過來，那直沖腦門兒的醇香喚醒了滿身寒氣的我。“換大碗來！”仆從將酒杯換成酒碗放在我面前，瀑布一樣的美酒倒滿。我像一個任性的孩子，貪戀這一碗碗晶瑩透亮的“血液”，時而狂熱，時而詩意。

不知不覺， 我已喝醉，推開酒碗，踉踉蹌蹌走到賓客休息的繩床前，倒身睡去。醒來時，一架烏木書案已擺放在眼前，案上鋪展著一張上等素絹。墨已磨好滿滿一碗，案上精美的宣州石硯純如墨玉，筆架上是一支飽滿勁健的中山兔毫毛筆。

飽蘸一筆濃墨， 我在石硯沿刮去浮墨，提在胸前。此時酒已醒半，口中噴出一口酒氣，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素絹，思索片刻，忽然右手一抖，毛筆如驚蛇出洞， 又如落花飛雪，驚沙坐飛。眾人還沒有看清我筆下如何書寫，素絹上已寫出兩行狂草：“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素絹上墨跡淋漓，賓客們紛紛站起身往書案前聚集。我屏住氣息，暴風驟雨般寫出后兩行：“草圣欲成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p>

案上素絹寫完， 我絲毫不盡興，書癮已發，等不及旁人取來新絹，我忽然大叫兩三聲，一步跨到雪白的墻壁旁繼續書寫。字大如斗，我的身體左右擺動，右臂上下騰躍，筆墨飛舞，迅疾駭人的線條早已飛落在墻上?；秀遍g，我仿佛聽見天地間鬼神都在為我驚嘆，窗外刮起大風，天上雷電交加，幻化出楚漢相爭的古戰場，萬馬奔騰。

筆干墨盡，我回身落款：狂僧醉草。盧象引著太白先師已站在我身后，他哈哈笑道：“太白兄莫見怪，懷素小師傅乃佛門中人，年紀雖小，書法卻在我們當地名氣不小。今日設宴為兄接風洗塵，特請他來揮毫灑墨一助雅興?！?/p>

太白先師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來的路上，早已聽人提及永州有個會寫書法的小和尚，竟是你。觀你草書，一氣呵成，頗有氣勢和造詣。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狂放不羈的樣子，頗有我當年幾分神采。拿筆來?！?/p>

我將筆遞到先師手中，他浸潤一下筆墨，不假思索，詩句已如海浪排空般驚現：“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后倚繩床， 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p>

此時，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湖面上升起霧氣。王邕說：“太白先師一生作詩無數， 但這樣盛贊書法的詩，只寫給你一人?！碧炜樟疗鹦嵌?，夜色無垠。我飲完壺底最后一點酒，起身的時候，聽到船槳劃過湖水的波浪聲和胸中起伏的心跳。

4

在長安拜師學習書法的五年，我的書法技藝已增進不少。但我最想拜見的老師是草圣張旭?？上堥L史已故去多年，他曾在洛陽擔任左率府長史一職，在洛陽生活多年。我此次從長安去洛陽，本想祭奠緬懷先賢， 忽然朋友捎來書信，說楷書大家顏真卿此時正在洛陽，囑我去見面。我的心里頓時明亮而激動起來。書法大家顏真卿顏尚書是我早就想拜會的人，此時竟在洛陽得以相遇，仿佛冥冥之中機會正在等待我的到來。

洛陽城中繁華熱鬧。我來到顏府的時候，顏真卿正在寫一幅書法。我在一旁靜靜等候，心中卻為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書寫而震撼。六十三歲的顏尚書，堅毅方正的國字臉，眉似臥蠶，長髯如霜，偉岸健壯的身軀，著一件圓領常服，脊背挺拔，仍不失二十年前做平原太守統率河北十七鎮軍馬力挽狂瀾的威儀。

他正懸腕發力， 執筆穩健書寫。我是見了書法就沒命的人，哪管什么煩瑣禮儀，一步上前，目不轉睛觀看顏真卿的筆勢。這就是我日夜想見的“顏體”。每個字圓大厚方，毛筆書寫時加大腕部的力量，中鋒運筆，用篆籀的手法，圓轉藏鋒，猶如印泥版字體。寫捺的時候，用筆一波三折，飽滿堅實，尾端筆鋒轉細，凸顯剛勁之勢。

我禁不住痛快叫起來：“今天開了眼界！”

顏真卿寫完最后一筆，哈哈大笑：“在長安時，早就聽人說過狂僧懷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來人，備酒?！鄙夙?，客堂中宴席已備好，顏真卿舉杯與我相對。我端起酒杯說：“今日有幸一見顏尚書揮毫，又喝到如此美酒，心中大喜，懷素敬您一杯。”

顏真卿將我滿敬他的一杯酒一飲而盡，說道：“鄔彤鄔兵曹是你的老師，當年我與他同拜在張旭張長史門下學習書法，是同門師兄弟。你在長安跟隨他學習，有什么心得？”

想起長安多年的勤學苦練，我感慨道：“回師伯，學習書法如果沒有師父的傳授，就像想進入一座房子卻找不到門在哪里。師父對我說，草書的古代筆勢不少。唐太宗認為王獻之的書法像隆冬的枯樹，清寒、孤寂、瘦勁，沒有枝條樹葉。師祖張旭又曾說，草書就像孤獨的蓬草在風中搖曳，沙礫隨風飛卷。我師法這些創作書法，所以獲得獨特的書寫筆法?！?/p>

顏真卿說：“學習草書，除了師父傳授之外，還要有自己的體會。張長史除了觀察搖曳的蓬草，大風吹起的沙礫，還觀看公孫大娘舞劍時的氣勢、節奏、神韻，化用到書法中，創造出書寫時動態的氣勢和神韻。”他呷了一口酒，輕撫長髯，在屋子里慢慢地來回踱步。許久，他問道：“你可見過大雨過后， 屋檐的泥墻上，雨水順著墻壁蜿蜒曲折而下？它與泥墻摩擦，水流澀滯緩慢，卻凝聚成飽滿的水滴，質感強烈，凝重渾圓?！蔽夷妓妓?。他繼續說：“這像不像毛筆書寫在竹紙、絹帛上，行筆加速時，摩擦力度變大？我稱此為‘屋漏痕’，你覺得如何？”

屋漏痕……我思索漸明，心中猛然一驚，像有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轟鳴。練字多年，從未聽過有此筆法，我當下頓悟，心里豁然開朗。喝下的酒氣蒸騰在頭發和身體里，似有一條游龍要從身體里飛躍而出，奔向飛濺的墨池懸瀑。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跳躍起來，連叫數聲明白了，俯身撲倒在顏真卿腳前：“師伯在上，請受弟子一拜?！?/p>

顏真卿扶我起來，爽朗地說：“何至于此。當年我年輕時，追隨老師張長史學習，他常領著我游山玩水，觀察自然，我也曾心中困惑不解。后來才知道，原來老師是讓我從自然萬物中領悟書法的規律。如同王羲之從白鵝劃水中領悟運筆的方法，將白鵝的優雅姿態融入書法之美。又如古人書法的‘蟲蝕木’，都是師法自然的創造?！?/p>

我來了精神，說道：“在寺院時，每到夏天，我常常躺在涼爽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的云朵。大片云朵隨風而動，變幻莫測，有時像奇峰崛起，有時像蛟龍出海。我聯想到書法的結字、布局。寫到痛快處，筆勢迅疾變換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冬天時，我看到寺院墻壁上的裂縫，自然開裂，并非人工雕琢，僅僅順勢而成，我便想到作書時用筆、藏鋒的自然?！?/p>

顏真卿猛然拍案嘆道：“真是妙啊，這樣玄妙的觀察和體悟，我從未聽過。你有自己獨特的才華和悟性，稍加點撥，必成大器?！彼巴?，仿佛想到遙遠的草圣張旭，目光欣喜而感嘆：“草圣的深奧玄妙，后繼有人了?！?/p>

說完，顏真卿轉頭鄭重地看著我：“隨我來?！彼麕疫M入內廳一間小書房，書架上擺滿古籍善本，各種卷軸裝的帛書。一盞黃銅燈籠散發出暖黃色的光芒，照在書架的書卷上。顏真卿取出一本小冊，送給我說：“這是我寫的《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里面是我向老師請教筆法的‘十二筆意’，你可讀來勤加思索。”

我感激不盡，如獲至寶，快速翻看著，驚奇地發現，這些書法的“秘訣”，仿佛是照自己的心意寫成的，瞬間便能領會。我靜默不語，沉思良久，忽然目光變銳，雙眼發亮：“得之矣，得之矣?！鞭D身抱著書，奔出屋外……

5

行走半生，我回到家鄉。入冬的第二天就下起了漫天大雪。我的身上落滿厚雪，寂靜無聲?；氐剿略褐?，師父空海禪師已經圓寂。我沒有驚訝，沒有悲傷。少年入空門，早已知曉，真正的佛法，無生亦無死，無來亦無往。我放下行李和多年積攢的書法卷軸，前往后山的塔林祭拜師父。

山風從四面吹來，松柏挺拔常青。大雪壓著青松，雪花從松間掉落，落在一座座青石雕刻的墓塔上。我找到空海禪師的墓塔，跪了下來，口中默默祈禱。一陣山風吹過，雪花吹落到我的肩頭，師父的聲音仿佛忽然回蕩在山林里?！皯阉兀瑫ㄊ悄銊撛熳约?、度自己的方式。只在內心投入地展示書法之美，此生便足矣。

如此一生，即便死去也不會凋零?！?/p>

我心頭一震，熱淚瞬間流滿臉龐。我狂奔回寺院禪房里，鋪開筆墨紙硯。人生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學書的艱辛，各家師長友人的鼓勵，空海禪師的點化……猶如潮水，在我心里翻滾成巨大的波瀾，落在紙上。

我在魏晉名家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將情緒與用筆結合，將小草向狂草推進。整篇草書運筆如飛、起伏跌宕，一筆而下，勾連相帶，似游絲，如綢帶，連綿不絕，自成一家，號曰“一筆書”。這幅草書是潑墨大寫意，跳躍而矯捷，宛如跳澗掛樹的猿猴；又如一條長河，波瀾壯闊，激越奔流。

一百二十六行，六百九十八字寫完，長長一卷，書案上飄來一陣濕潤的墨香。這是一幅耗盡心血又暢達快意的《自敘帖》。我抓起桌上的酒壺，大口猛灌幾口，一股甘洌流入胸腔，全身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

我打開屋門，奔跑進雪地中：“寫出來了，寫出來了。”寺廟和空山里回蕩著我的呼喊，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一片片落下來，蒼茫的天地之間，風過松林，聲動如濤。

寫出《自敘帖》，心愿已了，我決定再次背起行囊，行游天下。這一年走到雁蕩山，群巒疊翠，飛瀑靈秀。山腳下人來人往，進山祭祀的人格外多。人們紛紛點燃香燭，焚燒紙錢，躬身行禮后將祭奠的清酒澆灑于地，沿路兩旁還有人在哭泣。

我禁不住好奇，上前詢問打聽。這一打聽，頓時五臟俱裂，悲痛欲絕，癱坐在地上，像有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嚨，無法呼吸。原來，唐建中四年（7 8 3），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反叛。奸相盧杞陷害七十五歲的老臣顏真卿，派顏真卿前往李希烈軍中傳達朝廷旨意。李希烈將顏真卿囚禁起來。顏真卿料到自己會有一死，大義凜然地寫好給皇帝的遺書，以及自己的墓志銘和祭文，指著屋子西墻下說：“這就是放我尸體的地方?！彪S后，一代名臣慷慨赴死，終年七十六歲。消息傳回朝廷，三軍為之慟哭。

我心神俱亂。想起多年前與師伯顏真卿的相遇，暢快對談，他悉心向我傳授“筆法十二意”，爽朗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一代忠烈之臣以身殉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大氣磅礴，鐵骨錚錚。我買來香燭紙錢，坐在夕陽里，舉起一杯酒，灑入腳下的土地。我取出隨身帶的筆墨，寫下一幅字：“舉杯敬滄海，踏長草，暮來寒雨西風斜。隱去離別，提筆卻難寫。天涯路遠，酒一杯，只怕此生難再逢。凜然正氣，同與日月爭光輝?！?/p>

在兩壁山崖之間，是一座清曠而幽靜的古寺。我打坐完，在寺中的白玉蘭樹下休息?；馉t上，泉水已經煮沸，我將茶餅在火爐上烤透，用茶碾將茶餅碾碎，再用茶羅篩成細末，將茶末投入沸水中，茶湯慢慢變成深綠色。煮好的茶用茶勺舀到茶碗中，一碗熱茶清香四溢，啜一口溫熱的茶湯，我心中長舒一口氣。

我在這座古寺已居住十年。褪去火氣，我已不再如年輕時狂放，平和安靜了許多。一陣風吹過，一片白玉蘭花瓣漂浮在茶水中。我走到石案旁，研墨鋪紙，寫下一幅《小草千字文》。靜觀這幅書法，受顏真卿“屋漏痕”的影響，這么多年，我的書法風格變化了許多，用筆沉穩、安靜，靈動處多出幾分從容淡泊。

寫完這幅字，一輪紅日快要落山?；馉t上新煮的泉水又沸騰起來，茶香在山間繚繞。山中的竹林和寺院都很安靜，我看到大片的樹葉和河水在落日的余暉中漸漸生出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