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贛州慈云塔始建于唐代,是典型的佛教寺塔。2004年,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該塔進行了搶救性發掘,出土了大量宋代遺物,包括書畫、經卷、造像、器皿等。根據部分繪畫和寫經上的文字信息來看,該批文物的時間下限為建塔時,即北宋天圣元年至二年,主要來源于浙江地區、贛南地區和其他地區。(鐘慶祿:《江西贛州慈云寺塔出土的瘞藏文物》,《尋根》2024年第5期)本文以江西贛州慈云塔出土的《北斗七星圖》為研究對象,該圖為紙本設色,無款印,殘損較重,經修復后橫32.4厘米,縱51.1厘米,殘存的人物形象和儀式器具基本完整。已出版的《慈云祥光——贛州慈云塔發現北宋遺物》和《江西贛州慈云塔出土繪畫修復研究》認為,該圖中部的人物與上方的星宿相對應。由于該畫無款印,對于它的人物研究、供器與儀式象征方面,黃長風認為該畫源于盛唐時密宗女相式北斗畫像,由密宗北斗九星改造而成,是對北斗護摩儀式的描繪。[黃長風:《玄靈法與終南山曼茶羅:贛州北宋慈云寺塔女相北斗圖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24年第4期]但是未對畫面中具體的人物特征、供器特征、儀式祈愿等詳細展開。


前景桌上的供器白描稿(筆者自繪)
《北斗七星圖》人物分析
此畫的主要內容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畫面上方繪制的是斗宿七星天象圖,包括北斗七星以及輔星,這些星之間以紅色直線相連。中部場景中主要描繪了八位人物全身立像,隊列緊湊,其中七位呈現女性形象,一位為男性形象,他們均雙手執笏置于胸前。這七位女相人物排列成前四后三,面容安詳,披發緩鬢,僵硬直立,內穿紅色交領單衣,外穿白色交領大袖襦裙,裙長委地,腳穿紅色方頭履,履頭高翹。在隊列的前排最右側伴隨一位頭戴黑色展腳幞頭、身著紅袍黑帶的男相人物,他的體型較小,姿態似乎是鞠躬。下方繪制了一張黑漆方角桌,桌腿形似鶴腿,兩側配有橫欄加固,桌子上擺設一組供器。此外,星宿和人物領緣間還貼飾有隨形金箔。
(一)北斗七星人物的圖源
在佛教和道教的經典中,都有關于北斗七星的人格化畫像或靈符圖的記載。佛經最早出現北斗七星人物畫像是在《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中,題為《婆羅門僧將到此經唐朝受持》。該經首附有一張靈符圖。靈符圖分為上、中、下三部分,上方繪北斗七星形貌,中部繪北斗七星斗杓形星象圖,且標注七星名諱,下系各星神符篆,上中下一一對應。除北斗七星外,輔星伴以武曲星,且同屬于武曲星。道經最早出現北斗七星人物畫像的是付洞真《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真經注解·卷中》,“也是《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中七星形貌靈符圖的導源”[蕭登福:《〈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真經〉探述(下)》,《宗教學研究》1997年第4期]。圖中北斗七星、弼星和輔星可分為左、中、右三部分,左側是星神符篆,中間為星神形貌圖,右側標注七星名諱。道教經卷中記載,在北斗七星旁有外輔、內弼二星,一隱一現,輔星在武曲星外旁??梢?,弼星在巨門星右,不見,故或在圖中不繪。兩部經書中北斗七星形貌圖制式類似,都為人物畫像、靈符和名諱三個部分,若繪為畫則均為7人。
對比來看,該人物形象主要源于《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但不完全依據佛教或道教經典的圖示,而是有一定的創造性和自由性。這可能與繪畫者的個人喜好、審美觀、信仰背景等因素有關,也可能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文化交流、宗教融合等因素有關。
(二)北斗七星人物的信仰
在宗教文物考
在于不同版本的畫像均將北斗七星視為神或佛的化身,并用人物形象來表現,姿態直立和披發執笏為典型特征。人物排列成前四后三或前三后四,面朝向都有略微程度的變化,在武曲星旁伴有 一位男相人物。差異之處在于佛教將北斗七星視為藥師七佛,并以女性形象來表現;道教將北斗七星視為天皇大帝和紫薇大帝的化身,并以男性形象來表現。
證中,出土環境和畫面內容可判斷其所屬信仰。在《宣和畫譜》中,有唐末以人物畫著稱的畫家朱繇曾創作了“南北斗星真像一”(佚名:《宣和畫譜》卷三,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這表明在唐末已經有畫家繪制了北斗七星的化身圖像。然而,至今尚未發現與此相關的紙質繪畫文物。目前所知的最早的北斗七星人物畫像文物出現在宋代,如桂陽劉家嶺宋墓壁畫、湖南新邵合輝村北宋墓室壁畫和南宋道教《北斗九星圖》,還有就是慈云塔此次同批次出土的GJ-04繪畫?!侗倍菲咝菆D》與現存北斗七星文物的出土地點和畫面內容對比,盡管在人物形象上有些許的相似,但其他三件作品因人物構成、儀式等不同,具有明顯的道教信仰傾向。

GJ-04畫上方繪七位女性星官結成斗宿七星狀,右二女性星官側后方伴 一小星官,下方繪一位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其中下方人物服裝上的金色紋樣為忍冬紋,該紋樣廣泛運用于佛教藝術的美術創作之中。加之《北斗七星圖》出現在佛教寺塔內,并且伴隨大量佛教物品出土。因此,該畫中北斗七星人物應與佛教信仰有關。
(三)北斗七星人物的性別
在北斗七星主題的宗教繪畫中,北斗七星君的性別有兩種不同的說法。這兩種說法出現的時間相隔較遠,而且區分明顯,這可以為我們大致推測該畫的繪制年代提供依據,并進一步考證該畫中北斗七星的身份。
一種觀點認為北斗七星君是以女性形象出現,首次出現在《太上北斗二十八章經》中。該經約撰于11世紀或12世紀初期。據該經記載,漢明帝在終南山遇見身披素衣的女子,她們是北斗七星的化身,因此后來常被稱為七元星君,如日本滋賀寶嚴寺藏《北斗九星圖》。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以男性形象出現,最早見于《玉清無上靈寶自然北斗本生真經》。該經撰于宋末元初,如永樂宮壁畫《朝元圖》。在這部經書中,描述紫光夫人在洗盥時蓮花化生九子,長子為天皇大帝和紫薇大帝,七幼子為北斗七星。此后,北斗七星君多以男性身份出現。


贛州慈云塔發現的《北斗七星圖》中,人物畫像呈現“典型的唐宋女性相貌特征,如披發緩鬢、交領單衣、交領大袖襦裙和方頭履等服飾”(傅伯星:《大宋衣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這說明該畫可能繪制于唐宋時期,而非宋元時期。此外,與道教男性形象有著顯著的區別。因此,這一時期內所繪的佛教北斗七星像可能是東方世界藥師七佛的化身像,無性別之分,僅是以女性形象呈現。
(四)北斗七星人物的風格
《北斗七星圖》是一幅紙本設色繪畫作品,其繪制技法與宋代宮廷繪畫有著明顯差異。首先,在用色上,《北斗七星圖》著色為紅、白、黑等較為單調和暗淡的色彩,而“宋代宮廷繪畫使用較為豐富和鮮艷的黃、綠、藍等礦物顏料”(龐綺、李亞潔:《宋代色彩風格探析》,《裝飾》2009年第11期)。其次,在線條上,《北斗七星圖》使用了直線、曲線等較為粗糙和生硬的線條,并且存在人物線條重疊的現象,而宋代宮廷繪畫則使用較為細致和流暢的勾勒、皴法等線條。最后,在裝飾上,《北斗七星圖》使用了較為簡單和樸素的金箔裝飾,而宋代宮廷宗教繪畫廣泛使用較為復雜和華麗的金粉、珠光等裝飾,如《朝元仙仗圖》和敦煌莫高窟第55窟的《熾盛光佛并諸星官神圖》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種裝飾手法的運用。由此可見,《北斗七星圖》與院體畫風格相反,它更接近于民間宗教繪畫的風格。

民間宗教繪畫是由民間信徒或僧道所繪制的一種繪畫作品,它以樸素真誠、質樸素雅、寄托心愿為特征,反映了宋代民間信仰的多樣性和廣泛性。筆者推測,《北斗七星圖》可能是由一位佛教信徒或僧人所繪制,可能求得庇佑和賜福。正如道經《太上北斗二十八章經》所記:“家有《北斗經》,家國自安寧?!边@句話揭示了彼時兩教的北斗信仰在民間得到了廣泛傳播。此外,由于民間畫家的畫技水平參差不齊,這可能是《北斗七星圖》中北斗七星人物非完全依據佛教或道教經典的圖示所繪的原因之
《北斗七星圖》中的供器特征與儀式祈愿
(一)供器特征
在《北斗七星圖》中,前景黑漆方角長桌上放置著一個金香爐和兩個高足鋪作為供器。所描繪的內容是表達對神靈或圣者的敬奉和祈愿,此類宗教繪畫是一種常見的形式,名為供養圖。供養圖通常包括被供養者、供養者、供器和曼荼羅等要素。主體和核心被供養者常位于畫面中央或
2樓 駕C #上方。參與者和受益者供養者常位于畫面下方或兩側。媒介和象征供器常擺放在畫面前景或中景。北斗七星供養圖僅存為中前景供器、中央人物和上方星宿圖,除中央人物外,前景供器也為研究重點。
1.形制和功能
香爐是佛教和道教祭祀中最常見的供器之一,它用來燃燒香料,以表達對佛或神的敬拜和祈求。在《北斗七星圖》中,所繪制的香爐為三足鼎式,無蓋。佛教供奉香以表達真心,道教認為香能夠聞達十方無極世界,是通真達靈的媒介。在祭斗科儀中,香爐被擺放在供桌正中央,以示對北斗七星最高的尊崇。
高足鋪是佛教和道教祭祀中另一種常見的供器之一,它用來盛放水果、糕點等食物,以作為對佛或神的供品。高足鋪的形制有多種,如圓形、方形、八角形等。在《北斗七星圖》中,高足鋪為圓形,其上有蓋,蓋上有鈕。在道教中,高足鋪也被稱為“玄盒”,寓意“玄天之盒”,是與天地相應的法器。在祭斗科儀中,高足鋪被擺放在供桌左右兩側,以示對北斗七星的平等敬意。
此外,供器是祭斗科儀所需的器皿和供物,它們不僅體現了祭祀者對北斗七星的敬意和誠心,也反映了祭祀者的身份和地位。從《北斗七星圖》中所繪制的內容來看,雖然“黑漆方角長桌是宋代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的家具”(陳志剛:《唐宋時期家具研究》,文物出版社,2016年),但供器不是普通的陶瓷或木制品,而是精美的金色香爐這樣昂貴的供器,可以推測出祭祀者可能是一位有著較高社會地位和較多財富的人士。
2.制式與擺放
在《北斗七星圖》的供桌上,中間放置一個金香爐,兩側分別伴一個高足鋪。
根據《北斗七星護摩秘要儀軌》中對供器擺放順序的說明,“其壇場內安著圓爐飲食果子分別置之”。可以從中看出分為香爐、盛放飲食的容器和盛放果子的容器,供器制式基本相同。但是,并未詳細說明供器擺放順序。
而《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真經注解》中對供器的說明,“左輔星君之前設一高足鋪盛五色果子;右弼星君之前設一高足鋪盛五色糕點;正中央設一金色香爐”。這與《北斗七星圖》中所繪制的供器制式一致。然而,《北斗七星圖》中的供器擺放位置與《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真經圖解》中所繪制的供器擺放位置有所不同。在《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真經圖解》中,供器被擺放在北斗七星的下方,而在《北斗七星圖》中,供器被擺放在北斗七星的前方。
對比佛教和道教經文對供器的說明,可見《北斗七星圖》中的祭斗科儀是根據自己的視角和空間來進行布置的,并不是完全照搬經書中的圖示。這也反映了宋代民間北斗信仰繪畫中制式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以及佛教和道教在北斗信仰方面的相互影響和融合。
(二)儀式祈愿
《北斗七星圖》是一幅具有宗教意義的繪畫作品,它表現了宋代民間對北斗七星的信仰和供養。北斗七星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古代人們常常通過祭拜、供養、念誦等方式來表達對北斗七星的敬畏和祈求。在唐宋時期,佛教和道教中的北斗信仰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和創新。佛教將北斗七星視為東方世界藥師七佛的化身,并編撰了《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等經典,教導信徒如何供養北斗七星,以求得其功德和利益。經典中附有北斗七星的靈符圖,以便信徒識別和供奉,來祈求北斗七星君保佑長壽福貴、消災解難。
1926年,山西省曲沃縣的村民在寺廟佛像的腹內發現一本986年的《佛說北斗七星經》的絳州刻本,系雕版印刷品,說明當時已有批量生產和向外傳播的能力,表明該經在北宋時期盛行。此外,在江陰北宋“瑞昌縣君”孫四娘子墓也出土一卷《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收錄于《大正藏》的《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與山西省圖書館藏北宋出生于不同干支年之人,分屬北斗七星君之一,并確定其本命星,星神下所系祿食之物則是供祭該星神之星糧,為了自己或親朋好友祈求削死籍付生籍、功名富貴、治病救難。這也反映了宋代民間信仰的普遍性和多樣性。
結語
從人物形象描繪上分析,畫中北斗七星的人格化女相形象主要源自《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在佛教經書中稱為“北斗七星”或“北斗八女”,而非初步認為的“北斗女仙”,免與道教北斗七元星君混淆。該畫為民間畫家所繪,非完全依據佛教或道教經典的圖示繪制,而是與繪者的個人因素和社會因素有關。同時,也反映了當時佛教和道教的融合。祭祀者可能是一位有著較高社會地位和財富的人士,為了自己或親朋好友祈求美好祈愿,反映了宋代民間對北斗七星的信仰和祈求。由于宋代同類相關繪畫作品有限,進行比較和驗證存在不足。希望能夠進一步發掘和研究更多的宋代民間宗教繪畫作品,以豐富和完善對宋代民間宗教文化的認識和理解。
作者單位:煙臺南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