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作共富：鎮域社會共同富裕的實現機制

一、問題提出與研究進展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如何實現共同富裕是當前學界討論的熱點議題，圍繞這一議題，現有研究已形成兩個較具代表性的觀點：經濟發展論和再分配論。

秉持經濟發展論觀點的研究認為，推動共同富裕必須始終堅持以經濟建設為抓手，構筑扎實的共同富裕物質基礎。為數不少的文獻認為，共同富裕的實現需要堅持高質量發展，注重持續做大、做好“蛋糕”1-2]；共同富裕水平的高低取決于物質文明程度的高低，生產力發展是實現共同富裕的基礎。建設高度的物質文明，進一步做大“蛋糕”是共同富裕取得實質性進展的關鍵所在[3]。一些研究較為樂觀地認為，工業化過程中居民收入差距會呈現先擴大后縮小的“倒U形”發展，通過先富帶動后富，逐步實現共同富裕[4]。所以，在秉持經濟發展論的學者看來，實現共同富裕需要優先發展經濟，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同時推動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領域共同發展，進而實現共同富裕目標[5]。

另一些研究則堅持再分配論，從各類轉移支付以及區域協作等再分配政策層面，探討如何實現互助共濟，縮小貧富差距，最終實現共同富裕。較為普遍的觀點是，共同富裕必須在一個分配過程中實現，必須借助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來達到共同富裕目標，其中，再分配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分配形式[6]。轉移支付作為再分配的重要手段，被證明對低收入農戶擺脫絕對貧困、提升家庭收人至關重要，有條件的現金轉移支付不僅能夠增加低收人群體的家庭收入，而且會對農戶生產、就業等經濟行為產生不同的激勵效應[7]。此外，政府主導下的區域協作也是再分配的重要手段之一，其目標在于縮小區域差距。現有研究指出，我國實現共同富裕道路上存在東西部發展不平衡、山區沿海發展不平衡、省內發展不平衡，以及城市區縣發展不平衡等問題，許多學者對如何解決這些問題進行了有益探討。實現共同富裕是參與東西部協作各類行為主體的共識性目標。跨行政單元的東西部協作是優化產業布局、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重要舉措，讓市場發揮主導作用、推動東西部雙向互動、深化東西部全面合作是實現區域協作賦能共同富裕的有效機制[8]。與此同時，以國家主導為核心、增強府際溝通協商和推動地方多元主體參與，被認為是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重要協作治理機制[9-10]。山海協作是基于福建、浙江等地的地方實踐，而后推廣至全國的區域協作制度，具有雙重制度內涵。一方面，山海協作是指省內山區與沿海之間通過各項資源的交流，以縮小省內區域差距。借助行政組織縱向間的互動與橫向間的利益聯結，山海協作可以實現有效運轉；另一方面，山海協作可以理解為在全國范圍內，推動中西部地區與東部沿海地區在經濟、社會和生態等領域開展深度協作，借助這一模式能夠有效實現區域均衡發展[12]。關注城市區縣之間協作發展的有關研究發現，城市區縣之間通過項目建設、產業能級、配套設施等方面的聯動發展，能夠實現區域經濟的高質量發展[13]。

誠然，上述研究與觀點均有其值得借鑒之處，但也都存在不足。經濟發展論所強調的“做大蛋糕”觀點，忽視了推動經濟發展的市場理性并不必然受制于“先富帶后富”的倫理法則，因而不能較好地解釋當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后必然能帶來共富的發生機制。有研究指出，不斷強調“做大蛋糕”重于“分好蛋糕”，認為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便會產生有利于公平分配的拐點，是缺乏可靠性的論述[14]。黑格爾認為，財富的分配“一方面受到自己的直接基礎（資本）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到技能的制約，而技能本身又轉而受到資本，而且也受到偶然情況的制約；后者的多樣性產生了原來不平等的稟賦和體質在發展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特殊性的領域中表現在一切方面和一切階段，并且連同其他偶然性和任性，產生了各個人的財富和技能的不平等為其必然后果”[15]211。這說明，在充分競爭的市場環境中，資源配置本質上就是一個競爭的過程，而不同個體資源獲得能力的差距會使社會貧富分化成為一種必然結果。不僅如此，由于社會政治經濟結構和文化心理條件的制約，市場競爭的過程也更難保證公平[16]。所以，在以市場理性為主導的市場化發展下，“蛋糕”做大之后并不會自發產生分配“蛋糕”的機制。

堅持再分配論的研究同樣也存在不足之處。客觀地說，以再分配為目標的政策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貧富分化，但它面臨著經濟理性和可持續方面的挑戰。諸多研究指出，政府對貧困地區不斷加大幫扶與投入，會在一定程度上使貧困地區形成政策依賴，而政府扶持一旦抽離，脫貧成果將消失，甚至出現規模性返貧[17]。而且，通過轉移支付手段直接提供資金進行補貼幫扶，對絕對貧困戶的主觀脫貧內生動力不僅沒有顯著影響，反而會降低他們的客觀脫貧內生動力[18]。所以，通過再分配政策去縮小貧富差距，以實現共同富裕目標的效果將有限，也很難具有可持續性。

此外，受歷史、制度以及自然因素等的影響，我國貧富差距不僅存在于東西部之間、沿海內陸之間、省際之間，也存在于省內或市內各區域之間，圍繞如何縮小這些區域之間的貧富差距，現有研究已從具有再分配意味的區域協作視角進行了許多探討。然而，這些研究卻鮮有關注鎮域社會中的貧富差距問題以及域內各主體之間的協作關系。相對來說，鎮域社會自成體系，社會關系網絡密集，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共同富裕觀察場域。一方面，以更為宏觀的國家、省、區（縣）為觀察單位，會泛化不同經濟主體之間具體的互動過程，從而影響觀察的真切性；另一方面，以村為觀察單位將過于微觀，容易限制觀察視野。

本文的分析案例來自浙江東部地區的桐鎮①，選取該鎮作為研究對象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慮：首先，浙江經濟表現為典型的“塊狀經濟”[19]，這一經濟模式為浙江城鎮化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內生動力[20]，是浙江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具有的顯著優勢。在以一個浙東發達鄉鎮為單位的塊狀經濟研究中，可以觀察到不同經濟主體之間較為完整的互動過程。其次，桐鎮為全國千強鎮，近10年來，該鎮不但經濟總量快速提升，人均收人也躋身浙江第一方陣，在較好實現“做大蛋糕”的同時，也達成區域內城鄉居民的協作共富，基本實現共同富裕。因此，該鎮的實踐經驗具備個案研究所需的信度和效度。從個案的典型性看，桐鎮具備的發展機遇、地理區位等因素盡管具有獨特性，但是其實現共同富裕的經驗中存在一般化的機制，剖析該鎮邁向共同富裕的路徑，可以為我國其他地區探索鎮域共同富裕提供借鑒和啟發。

二、理論框架與桐鎮發展現狀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設想中，共產主義社會是真正實現了共同富裕的社會，“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將如此迅速，以致盡管生產將以所有的人的富裕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還是會增加”[21]22。基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共同富裕內涵呈現逐漸豐富與本土化趨勢。改革開放初期，經濟建設成為國家的工作中心。共同富裕強調“一部分地區有條件先發展起來，一部分地區發展慢點，先發展起來的地區帶動后發展的地區，最終達到共同富裕”[22]374。新時代以來，基于我國的國情變化，“人民生活更加美好，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23]5被確定為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共同富裕內涵更為豐富，“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不是少數人的富裕，也不是整齊劃一的平均主義”[24]501。

從內涵來看，共同富裕本質上蘊含著兩個層面的意涵：“富裕”和“共同”。換言之，共同富裕可以從“發展成果共享”程度和“富裕”程度這兩個維度來理解[25-26]。“富裕”是共同富裕的基本前提和基礎，強調經濟增長維度，是生產力層面富裕；“共同”是共同富裕的根本落腳點和最終目標[27]，是對共享發展理念的貫徹落實[28]。可見，前者屬于與生產力相關的范疇，后者屬于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范疇，共同富裕是發展生產力與完善生產關系的統一[1]。實現共同富裕，若只談發展，則僅涉及生產力話題，只能帶來“富裕”，并不涉及社會關系；若只談再分配，則只是涉及社會關系話題，而不涉及生產力。所以，“共同”“富裕”可以理解為“共同富裕”的兩個維度，共同富裕的真正實現，不僅需要實現生產力層面的“經濟增長”，也需要實現生產關系層面的“發展成果共享”，而這有賴于一個推動兩者有效結合的整合機制。從這一理論邏輯來觀察浙東桐鎮在市場化背景下的發展現狀可以發現，該鎮基本實現了區域范圍內的共同富裕。

首先，在全國范圍內來講，桐鎮已達到了較高水平的“富裕”程度。在收入水平方面，2022年桐鎮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約為7.2萬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約為4.2萬元②，遠高于同年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人（4.9萬元）和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人（2.0萬元）①。因此，相較于全國，浙東桐鎮的居民收人總體處于較高水平。從鎮域經濟的總體情況來看，改革開放初期，模具業作為桐鎮的先導行業，帶動了加工、銷售以及運輸等行業的發展。經過40多年的發展，桐鎮逐步形成了包括加工、內銷以及外貿等行業在內的系統性產業體系，并衍生出電子電器、機械制造和新能源等多種行業類型。該鎮 70% 至 80% 的企業與電器生產相關，其中包含1860家制造業企業和1763家家庭作坊，這些企業占據國內外電器市場的大量份額。而且，桐鎮所在縣 20% 的經濟收入來源于該鎮②。逐步擴張的產業體系使桐鎮迅速邁向較高的富裕水平，基本達到區域性富裕狀態。

其次，桐鎮居民在鎮域范圍內較好地實現了“發展成果共享”。發達的產業不僅為桐鎮居民提供了密集的就業創業機會，也推動著該鎮的就地城鎮化進程。本地辦廠、個體經營、漁業等，是桐鎮居民從事的基本行業。以桐鎮第一大村史村為例，該村共有739戶，戶籍人口1931人；該村村民的工作情況大致如下： 20% 左右的居民在本地辦廠， 30% 左右的青年居民從事電商、開店等個體生意， 10% 的居民從事捕魚和水產養殖， 15% 的居民就近在企業工作③。桐鎮居民普遍的本土性就業創業需求，也推動著桐鎮各類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進而使該鎮實現了較高水平的城鎮化。

隨著桐鎮市場機會的不斷溢出，居民具有在本地即獲得較好收入的社會基礎。例如，第一大村史村共有200家左右工廠，工廠產值最高可達上億元，最低在100萬元左右；再如，塢村是桐鎮最小的行政村，以家庭單位計算，該村高收人家庭年收入在80萬元以上，低收人家庭年收入在20萬元上下。從收入結構分布來看，塢村居民家庭收入具有典型的橄欖形特征：高收入家庭（年收入80萬元及以上）占比約為 10% ，中等收入家庭（年收入20萬元至80萬元）占比約為 85%④ 。

從桐鎮的發展狀況中可以發現，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后，該鎮由最開始的單一產業逐步發展出綜合性體系化的多種關聯產業。在由個別人“先富”產生的示范帶動效應和機會溢出效應下，該鎮居民普遍達到較高的收入水平，在鎮域范圍內實現了區域共富。

生產力層面的經濟增長有賴于市場化發展，市場經濟中追求經濟利益目標具有合理性。然而，市場化本身蘊含著諸如“競爭”“個體利益最大化”等在內的市場邏輯，若無必要的手段對其進行有效約束，單純的經濟利益驅動和效益最大化追求，會導致整個社會的實利主義風氣和個人利已主義沖動[16]，人們將異化為單向度逐利的理性經濟人。所以，在缺乏約束手段的情況下，市場化所蘊含的逐利性市場邏輯，不但難以使經濟增長自然達到較為理想的“先富帶后富”效果，而且還有可能因其鮮明的理性經濟人傾向，進一步造成財富占有的不均等。

因此，在市場化背景下，實現共同富裕需要一個能夠有效抑制市場化發展所帶來的負面效應的約束機制。筆者在田野調查中注意到，浙東桐鎮的市場化發展較為充分，同時又保留著地域社會中的傳統情理。這些地域社會的傳統情理，能夠有效約束市場化帶來的負面效應；在此基礎上，受情理約束的市場化發展在推動鎮域“經濟增長”的同時，也產生了共享發展機會的客觀效應，各市場主體之間通過“協作”實現“發展成果共享”，從而實現區域范圍內的共同富裕。基于以上論述，本文構建的鎮域社會共同富裕理論分析框架如圖1所示。

我國經濟發達的鄉鎮不在少數，但是以均衡發展、機會共享的路徑實現經濟發達的鄉鎮數量相對有限。質言之，推動財富增長的市場化機制并不必然產生“先富帶后富”的效應，尚有其他機制在鎮域經濟發展過程中發揮“先富帶后富”的作用。因此，本文的研究問題是：為什么有的鄉鎮能夠以一種內含共同富裕邏輯的模式實現鎮域經濟發展？基于桐鎮的發展實踐來看，區域單元中傳統情理對市場化負面效應的規制，以及區域產業分工和互助體系帶來的財富溢出效應，是桐鎮能夠實現共同富裕的關鍵原因。

三、在義與利之間：傳統情理對市場化負面效應的約束

傳統情理包含的內容可以劃分為社會結構與行為、鄉土社會的行動倫理以及鄉土社會的經濟倫理三個方面。從社會結構與行為方面來看，“情理”是分析我國社會結構的關鍵性概念，塑造著人們的社會行為。費孝通[29]76認為，個體間相互拖欠未了的“人情”是親密社群團結的基礎，同時也維持著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合作。翟學偉[30]239認為，“人情”是一種社會交換行為，鄉土社會中，人們在血緣和地緣的基礎上通過“人情”交換維持彼此之間的聯系。同樣地，“人情”也被認為是中國人的人際關系之規范[31]105，當個人與他關系網絡中的其他人相處時，“人情”則指導和規范著個人的行為[32]142

“情”“理”兼顧是鄉土社會中的行動倫理，是處理鄉土社會中存在的矛盾的關鍵手段。翟學偉認為，我國社會期待人們做人辦事能夠糅合“天理”與“人情”，平衡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追求“合情合理”“通情達理”，即“情”“理”兼顧[33」。滋賀秀三[34」認為，“情理”是“常識性的正義衡平感覺”，它深藏于個人心中的感覺而不具有實定性，但卻引導著聽訟者的判斷。在這種處事思想的指導下，“情理”也成為鄉土社會的重要治理方式。

“以義取利”的經營觀念和“達則兼善天下”的關懷意識，是鄉土社會經濟倫理的核心內容。許多研究東亞模式的學者發現，東亞模式烙有深厚的儒家文化印記，國家本位、重視家庭血緣關系與教育、鼓勵自由經營與藏富于民、提倡義利合一與勤儉等文化因素，在促進東亞地區工業經濟高速發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35]。儒家文化思想在與現代市場經濟發展結合后，誠實守信、堅守道義、公而忘私等構成現代儒商理想人格的重要組成部分[36]。“以義取利”和“達則兼善天下”也是我國鄉土社會中有利于實現共同富裕的核心經濟倫理。前者主張通過“重義輕利”“義利合一”的方式創造財富，后者主張通過“以財發身，兼濟天下”來回報社會。兩者的核心思想在于避免惡性競爭，追求合理利潤，在讓自我發展的同時也為對方留出生存空間[35]。

本文所講的“情理”，主要是指鄉土社會中的經濟倫理，其核心內容為“以義取利”的經營觀念和“達則兼善天下”的關懷意識。基于桐鎮的田野調查，筆者發現這些傳統情理較好地約束了市場化造成的單向度逐利性和內卷式競爭。

（一）“以義取利”的經營觀念

“義利觀”是我國傳統經濟社會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議題。“義”是一種關于經濟、道德、政治和生態等方面的標準、規范和制度，與“仁”“禮”“智”“信”構成儒家倫理中的五常；“利”則包含著經濟、聲望、權力等各種利益類型[37]。儒家思想所追求的是“重義輕利”，或者說“舍利取義”，“利”并非有害，但需要在“義”的基礎之上去追求。正如朱熹所言：“君子未嘗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38]202。這表明，人們對“利”的追求具有正當性，但追求“利”的方式也須具有正當性。

從浙東桐鎮的調研情況來看，這一地區的“義利觀”呈現出典型的“以義取利”特征。以“走人情”模式為例，受委托方答應委托人處理事件的首要條件是確保所托之事能夠得到成功解決，保證不失“信義”于人，其次是確保接手的事項不會損傷自身利益，最后是在幫助別人解決問題的同時也確保自身能夠有利可圖。當上述條件都得到滿足的情況下，一次“人情”才能夠成功走通。此外，該鎮居民的商業合作模式普遍表現出“以義取利”的特征。該鎮居民在資金借貸方面通常采取一種“不完全無利息借貸”的方式。具體來講，當借方需要資金周轉進行借款時，貸方會無利息出借資金；當貸方收回借款時，并不會全部收回，而是留余部分資金用以投資借方，從而獲取長期收益。“2013年，（我）第二次擴（廠）（跟一些朋友）借了1000多萬。設備、模具投資下來有3000萬，（向）銀行借了1900多萬，自己的合作伙伴借自己400萬，無利息，到現在還沒還，他不要，說先放著”（FCW－20220715）①。這種資金借貸方式從表面來看，需要借貸雙方均具有良好的經營能力，并以貸方較為充足的資金作為前提，但從深層次來看，這種借貸方式的成立根植于“以義取利”的經營觀念。

在“義”與“利”產生沖突時，桐鎮居民多數會選擇“重義輕利”。當然，該鎮居民此時表現出的“重義輕利”行為并非完全放棄個人對于經濟利益的追求，而是以“義”為先，再適當減少個人的經濟獲利。筆者在調研中注意到，當居民一方經營的企業未能與另一方同步發展，從而導致其中一方的經營收益不能繼續增長時，兩個企業經營者中發展良好的一方會選擇以“義”為先，在保證自身收入不削減的情況下，降低收益預期，并與另一方共謀新的商機，極少有舍棄或背刺合作者的情況發生。“我要是把我的產品多放幾個點位，利潤就會上去，但我和一直合作那個合作商已經處成朋友了，（我）兒子結婚他還來了，再去別的地方放，（我）不好意思，面子過不去，也要講義氣”（FJK-20220714）。

可見，不同于傳統觀點，即儒家道德意識所主張的在“義”與“利”產生沖突之時要“舍利取義”，桐鎮居民在面臨義利沖突時，多數會選擇以“義”為先，在保證有利可獲的情況下，通過縮減個人獲利份額來維系商業合作關系，盡量做到“義”“利”平衡；并具有破除商業障礙的信心和能力，從而獲得較好的長期商業回報。綜合來講，浙東桐鎮雖然市場化程度較高，但該地保留的“以義取利”的經營理念，使該地居民一方面能夠在保證“義”的基礎之上追求長期利益，另一方面，這種“義”又約束著該地居民過度的個人利益追求，使他們能夠良好平衡“義”與“利”之間的關系。

（二）“達則兼善天下”的地緣關懷意識

桐鎮是一個就地城鎮化的“實心社區”，社區居民相互之間聯系緊密，在該鎮內具有較為完整的政治生活、家庭生活和豐富的社會生活。在桐鎮居民中，多數經商人群的創業過程及其企業發展，得益于家族親緣關系以及由此擴大的地緣關系的社會支持。

親緣關系的幫帶效應普遍存在于這一地區。桐鎮居民的創業之路往往始于家族親緣關系的影響，又在經營過程中因親緣關系的幫帶和引導逐步將企業發展壯大。一位受訪者表示：“只要開廠做生意都是親戚帶親戚，沒有人脈很難”（ALB－20220716）。桐鎮居民中流傳著一句說法：“只要300 萬產值以上的企業，找相同等級的企業老板最多只需要轉一個彎”，這生動體現該地發達的商業狀態，以及發達商業環境背后高度密集的社會網絡。親緣關系以及由此擴展的社會網絡，形成了一個邊界明確的地緣關系網絡。密集的地緣關系網絡對居民之間，尤其是社會精英之間頻繁互動的維系，使該鎮居民在追求個人財富的同時，也以直接或間接的形式發揮對親屬、鄉鄰的幫帶效應。

桐鎮的實踐經驗表明，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使浙東地區快速實現區域富裕并追求高度的經濟利益和經濟效率，市場競爭激烈成為這一地區的底色之一。不過，注重鄉土情理的地方性文化，對市場化擴張帶來的追逐個人利益最大化、過度利已化等市場行為發揮了有效的倫理約束效應。張德勝等[39]在研究中曾指出，在現代社會發達的工具理性下，人們的生產水平大幅提升，物質生活顯著改善，控制和駕馭客觀環境的能力也在不斷增強；但與此同時，工具理性也成為現代社會許多罪惡念頭的主要源頭，它導致傳統凝聚社會所依賴的力量分崩離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不斷加深，而儒家倫理恰恰是抗拒現代社會工具理性肆虐的價值源泉。這表明，以儒家思想為主要內容的中國傳統倫理精神，是有效抵御市場發展中工具理性橫肆的重要力量。于桐鎮的區域共富而言，傳統情理中的“以義取利”觀念和“達則兼善天下”的地緣關懷意識，便起到保持居民經濟行為的合宜性的關鍵作用。市場經濟的良好發展與傳統情理的有效約束，共同推動著桐鎮實現區域共富。

四、協作共富：企業間分工與個體間互助

“先富帶后富”是共同富裕實現路徑的普適性表達。在桐鎮“以義取利”的經營觀念和“達則兼善天下”的地緣關懷意識中，“先富帶后富”得以具象化，構成實現鎮域共同富裕的經濟倫理基礎。鎮域社會的傳統情理對市場化負面效應的修正與超越，主要通過企業間分工和個體間互助兩個層面的協作實現。

（一）企業間的協作分工：產業互助體系的雙向互利作用

浙江經濟在改革開放初期實現快速增長的核心動力，源于從自然經濟中蛻變而出的家庭手工業和家族企業，它們是浙江家庭工業的最初組織形式，也是浙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重要過渡[40。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升和商品經濟的持續發展，浙江產生了更為深化、細化的產業分工，形成包含服飾、輕紡、珍珠等在內的多個特色產業集群，不同產業集群中又形成了高度集聚的產業配套體系。

桐鎮是以電器生產為主的產業強鎮。在該鎮政府實施的企業服務政策中，桐鎮域內企業被劃分為上億企業、規上企業和規下企業三種企業類型，不同類型的企業獲得的政策支持有所不同。在市場運作過程中，三種企業分別承擔不同層次的市場功能。不過，它們的發展并沒有因此互不干涉，而是形成了環環相扣的產業互助體系，實現雙向互利。上億企業在產業互助體系中更多承擔研發新品、對接大型外貿訂單的功能，研發創新能力是其核心競爭力；規上企業擁有相對完善的管理體系和較大的工廠規模，具備較強的訂單交付能力，既可以承包上億企業的訂單工程，也能夠自主外接訂單任務；規下企業脫胎于家庭作坊，工廠規模較小，主要功能為完成上游企業訂單及小型訂單任務。

企業之間的協作分工使得不同層級的企業均能從產業互助體系中獲得相應收益。一方面，大規模企業通過資源向下輸送帶動小規模企業發展①。該鎮大規模企業通常會帶領數個小規模企業，以分派訂單的形式為它們提供盈利機會。大規模企業為小規模企業提供的年度訂單量高達小規模企業全年產值的 43% ；另一方面，小規模企業自下而上為大規模企業提供協調服務。小規模企業既可以為大規模企業提供資金周轉支持，也可以通過相互調動產品保證大規模企業貨物的及時供應。

對于類似桐鎮企業之間的此種協作分工模式，以往研究往往將其協作分工邏輯歸結為理性分工下基于企業優勢建立起來的經濟合作。馬克思在闡釋協作分工時指出：“生產力特別高的勞動起了自乘的勞動的作用，或者說，在同樣的時間內，它所創造的價值比同種社會平均勞動要多。”[4]370秉持與之相同觀點的研究也認為，分工協作能夠創造超越個人勞動力的集體勞動力，從而極大提高生產力[42]。分工是勞動協作存在的前提，勞動協作是分工的基本表現形式。更具體來講，勞動協作者分別從事不同的操作，可以縮短制造產品的必要勞動時間，提高生產率；而且，勞動協作在擴大生產規模的同時，也能夠縮小勞動過程進行的空間，產生空間經濟性[43]，進而降低企業之間的交易費用。

誠然，浙江的地方經驗有力地支持了上述判斷，“塊狀經濟”由于在每個單項功能操作上都有眾多企業存在，使得該地在深度分工的同時，每個企業也能夠較為容易地獲得或改變交易伙伴，從而減少機會主義行為，化解生產費用節約與交易費用之間的矛盾，使企業能夠享受很高的專業化分工收益[44]。這一邏輯放置桐鎮同樣具有較好的解釋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桐鎮形成的產業互助體系雖然包含上述理性分工下的經濟合作因素，但傳統經濟情理的驅動才是構成其產業互助體系有效運轉的核心所在。“風氣”是桐鎮居民自我概括該地企業、居民之間進行產業互助的原因。一位經營企業的受訪者表示：“我們這邊形成了一些風氣，大廠會帶幾個小廠的，小廠接不來訂單，會分一些訂單給他們做。因為人情交往肯定要有的，自己不會損失，而且資金往來，互相調動產品等都會比較方便，好的關系不會產生競爭。我們是地域性抱團，資源共享”（FGL－20220712）。在桐鎮區域中，不同層級企業之間的產業互助行為以“人情交往”“兼善”等意味的情理因素為底色，實現了區域范圍內的資源共享和良性競爭。與此同時，由于鎮域范圍內居民之間具有密切的親緣或地緣關系，企業經營者在進行產業互助的同時也擁有較強的團結意識。“鎮上的企業是很團結的，包括政府什么的，都有團結的風氣，比較融合，哪怕是同行之間也不會挖墻腳的…大老板也不會歧視小老板，（大家）都是本地人”（FJT-20220716）。

在擁有緊密社會網絡的地緣社會中，企業協作“風氣”源于“人情”“達則兼善天下”等經濟情理；團結“風氣”的形成則是居民之間自主規制經濟獲益程度、秉持“以義取利”觀念的生動體現。所以，傳統情理的驅動使協作分工成為桐鎮企業之間的普遍經營關系形態，這不僅大幅提高居民成功創業的可能性，又通過大規模企業帶動小規模企業的形式，實現區域內的先富帶動后富，同時也以小規模企業支持大規模企業的形式，幫助區域內大規模企業實現穩定經營。概言之，桐鎮企業之間的協作分工促使各類企業共享資源和市場機遇，為該地經濟發展帶來活力，推動實現區域共富。

（二）個體間的協作互助：先富的機會溢出效應

產業的良好運行與發展得益于生產要素的合理流動與整合。無論是西方經濟學還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都關注人的要素與物的要素的合理配置[45]。如果說桐鎮企業間的協作分工使該鎮物的要素得到較為合理的配置，那么桐鎮居民之間的協作互助則實現了人的要素的良好運用。市場通常被認為具有一種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的交換邏輯[46]，正如亞當·斯密所言：“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47]27。在市場化發展中，桐鎮首先涌現出了一批先富者，順應“市場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的邏輯，這批先富者的示范效應客觀上帶動了更多居民走向富裕。此外，先富者帶來的機會溢出效應——通過為其他居民提供更多的就業、創業機會，為該鎮居民實現收入大幅增長奠定了社會基礎。

一方面，社會網絡與資源的共享是桐鎮居民經營企業的必要手段。一位受訪的青年創業者表示：“我絕大多數客戶都是朋友介紹的，朋友主要是鎮里的，這些朋友也是靠人介紹的，很多是來自爸爸的朋友”（JLB－20220715）。類似地，另一位企業年產值過億的本地企業家亦表示：“客戶圈子內人們基本上都認識，幾年疫情（期間），訂單量明顯下滑，能夠繼續支撐運行主要靠的還是老客戶，也是客戶介紹客戶”（WLB-20220712）。

另一方面，先富者為后富者就業和創業經驗的積累提供了機會與平臺。桐鎮居民在創辦企業方面已形成了一套地域性流程：初始創業者通常會將本地先富者創辦的工廠作為就業機會或發展平臺，在三到五年內積累經驗、學習技術、鍛煉管理能力，為爾后創業做好鋪墊。在桐鎮，居民創業的途徑有多種，但主要的形式不外以下兩種：第一種為在先富者幫助下創辦技術含量較低的加工型工廠，第二種為在先富者工廠中習得經驗、掌握技術和培養管理能力后再進行自主創業。在經營過程中，先富者會為這些新辦企業的經營者提供分包和代工機會，協助他們穩步發展。顯然，桐鎮形成了先富者為后來者提供指導性與扶持性幫助的機會溢出效應，這既能保證該鎮居民良好就業以及積累經商經驗，也進一步實現了鎮域居民幫帶性的財富增長與財富共享。

桐鎮企業之間能夠實現良好分工協作的社會基礎在于該地具有關系密切的熟人社會網絡。在這樣的地域性社會網絡之中，鄉土社會紐帶作用下的產業發展具有多項市場競爭優勢。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傳統情理中的經濟倫理在推動區域共富中發揮的關鍵作用。基于以上論述，鎮域社會協作共富的運行機制如圖2所示。桐鎮居民具備的“以義取利”的經營觀念和“達則兼善天下”的地緣關懷意識，不僅有效約束了市場發展中存在的單向度逐利以及內卷式競爭等負面效應，同時也促使企業之間、居民之間形成協作互助意識。居民之間的社會網絡與資源共享、“先富帶動后富”產生的機會溢出效應，正是地域社會中“達則兼善天下”行動觀念的又一體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以產業互助體系的雙向互利作用為內容的企業間協作分工，以及以先富者的機會溢出效應為內容的個體間互助，成為桐鎮各個市場主體之間“協作共富”的主要機制。

五、結論與啟示

共同富裕的實現，既不能僅依靠發展經濟，也不能只注重運用再分配政策。市場發展可以為經濟意義上的“富裕”奠定基礎，卻并不會自發實現社會意義上的“共同”富裕；而基于各類轉移支付和幫扶性質的再分配手段，其重點在于“分配財富”而非“創造財富”，所以在可持續性方面面臨挑戰。本文基于對浙江桐鎮這一鎮域經濟社會的考察，發現了基于協作式發展的共同富裕實現機制。“協作”的首要基礎是經濟具有一定程度的發展，這一過程有賴于地區經濟市場化的不斷推進。不過，市場包含的競爭、追求個體利益等邏輯具有經濟合理性，其本身并不必然產生實現共富的法則，不能自發地實現“共富”。

浙江桐鎮之所以在市場化發展至一定程度時能夠實現共同富裕，是因為它的市場化發展并非任由市場的利已性邏輯不受約束地蔓延。地域社會中的諸如義氣、情理、鄉緣等地方倫理性因素，對市場化帶來的單向度逐利和內卷式競爭等市場負面效應發揮了一定的約束效應。地方情理使“以義取利”的經商觀念和“達則兼善天下”的地緣關懷意識等傳統性因素較好地融入市場化進程之中，這在弱化市場過度利己性的同時，也產生共享發展機會的客觀效應，降低了區域內不同市場主體之間的交易成本，使得“協作”成為各市場主體之間的常態關系。桐鎮的區域共富經驗表明，“協作共富”是實現共同富裕的有效路徑。

桐鎮實現區域共富的路徑在理論層面的啟示是，共同富裕的推進需要超越單一的市場化發展或者再分配依賴，構建“經濟”與“社會”之間的協同機制。市場化發展指涉的是生產力層面，而傳統情理對于市場負面效應的有效約束則涉及社會關系范疇，共同富裕本質上是一個“經濟”與“社會”之間協同的社會工程。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實現共同富裕需要實現生產力范疇與社會關系范疇的有效協同。此外，桐鎮區域共富的實踐經驗也為鎮域范圍的內部協作、推動共同富裕進程提供有益啟示。鎮域居民之間存在較為密切的親緣、地緣網絡，是鎮域社會通常具有的社會基礎，這種社會基礎在現有研究中已被證實具有降低交易成本、增強市場競爭優勢以及便于技術擴散等優勢[48-49]。所以，在鎮域社會網絡之中，鄉土社會紐帶作用下的產業發展的確具有多項市場競爭優勢。但是，本文進一步呈現了鎮域社會的發展經驗，即鎮域共富的實現需要在緊密社會網絡基礎上完成兩大進程：市場化發展以及傳統情理對于市場化負面效應的有效約束。一方面，市場化發展能夠為鎮域社會的共同富裕進程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另一方面，傳統情理對于市場化負面效應的約束，能夠促進鎮域社會中的競爭轉化為良性競爭，限制個人單向度的逐利行為。總之，浙江桐鎮社會發展實踐的主要啟示在于，共同富裕的實現不僅僅需要注重推動區域經濟的不斷發展，也應重視通過政策性、社會性等路徑引導鎮域社會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之上，形成適宜性、本土性的市場約束和協作方式，以實現區域范圍內的發展機會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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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operative Prosperity ： The Realization Mechanism of Common Prosperity of the Township Society—An 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 Practice of Tong Town in Eastern Zhejiang Province

ZHAI Yixin

School of Social andPublic Administration，East China University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O0237，China

Abstract ： Common prosperity is an essential requirement of socialism. Township society is the basic unit to promote common prosperity， which is not only a key node to realize the integrated development of urban and rural areas， but also an important field where the local market system and social relationship network are embedded in each other. By analyzing the mechanism of common prosperityin the township society，it is helpful to understand the theoretical connotation of common prosperity and its practical experience in the grassroots society. Based on the dual dimensions of“common” and“ prosperity” inherent in the concept，this paper examined the practical experience of regional common prosperity in Tong town， eastern Zhejiang. The findings reveal that： market-driven development has propelled the town toward regional “ prosperity market-oriented development”； traditional ethical norms such as the business philosophy of“seeking profit with righteousness” and the place-based ethos of “ promoting collective well-being when prosperous” effectively constrain the unidirectional profit-seeking tendencies and involutionary competition inherent in market logic. On this basis， each market entity forms a normal cooperative relationship with individual mutual assstance and enterprise division of labor as the content， so as to realize the“sharing of development results” within the town. In the future， to achieve common prosperity at the township level， priority should be given to economic development while establishing localized market constraints and collaborative mechanisms to promote equitable sharing of regional development opportunities.

Key words： common prosperity；marketization； traditional ethical norm； cooperative prosperity; township society